身世和宦历

王世贞(1526—1590),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苏州太仓(今属江苏)人。出生于官宦世家,祖父王倬曾为南京兵部右侍郎,父亲王忬曾任蓟辽总督、右都御史。他少年有才名,史籍称“生有异禀,书过目,终身不忘”。“年十五,咏宝刀诗,师为之避席”。嘉靖二十六年(1547)二十二岁中进士,次年授刑部主事。由于他爱好诗和古文,加入了王宗沐、李先芳、吴维岳等人组织的诗社,又经常同李攀龙、宗臣、梁有誉、徐中行、吴国伦等人往来唱和,“绍述何、李”,“名籍公卿间”,很快升迁刑部员外郎、郎中。

王世贞是一位忠于职守、精于吏事的合格官员。有人称他

“日坐公署,剖决案牒。所谳狱,度得情,辄手录付吏趣书之。各以轻重决遣,不三日而毕”。“奸人阎姓犯法,匿锦衣卫都督陆炳家,世贞搜得之。炳介严嵩以请,不许。”陆炳、严嵩在当时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王世贞不畏权贵,伸张正义,确属难能可贵。

嘉靖三十二年(1553),兵部郎中杨继盛上疏揭发严嵩十大罪、五大奸,被下狱论死。王世贞挺身而出为之发丧:“时进汤药。其妻讼夫冤,为代草。既死,复棺殓之。”由此结冤于严嵩。严嵩即借口将他调离刑部,贬为山东青州兵备副使。

青州多大侠巨盗,他们杀人越货,扰乱治安,地方当局无可奈何。王世贞到任以后,“集强壮,教之射。申饬保甲,重捕盗之赏。又于州邑画地为界,以义官统之”。规定:盗当时捕获者为上,不出境获者次之,拒不能剿者又次之。申令:“凡盗从其所起而不觉察者,经其所过而夜巡不传捕者,罚。释盗而党者立杖死。”这一系列措施行之有效,仅一年,“盗尽解散”。

嘉靖三十八年(1559)五月,鞑靼辛爱等入潘家口,掠迁安、蓟州(今河北迁西)、玉田,在边墙以南停留五日,京师震动。王世贞的父亲,蓟辽总督王忬因滦河作战失利,被下狱问死。王世贞知悉,立即从青州赶到北京,与弟世懋“日蒲伏嵩门,涕泣求贷”,不果。“又日囚服跽道旁,遮诸贵人舆”,叩头求救,但亦枉然。嘉靖三十九年(1560)十月,王忬被杀。“兄弟哀号欲绝,持丧归,蔬食三年,不入内寝”。

隆庆元年(1567)八月,王世贞兄弟上书讼父冤,经大学士徐阶相助,得以昭雪。王世贞也被起用为大名副使。父亲的悲惨遭遇,深深地伤害了他的心,“不堪追往昔,醉语亦伤神”,但他一到任上,仍一如既往,尽职尽责。大名风俗,逢婚丧之事,姻族相聚吃喝,“多者匝月不止”。置办一次,“而中人之亏去半矣”。王世贞到任,定婚丧礼,力求简约,“其俗至今守之”。大名府下属州、县十一个,真定府三十多个,但“以军兴论供输,则大名与真定等”,极不平等。经过王世贞力争,“乃不果增”。

隆庆二年(1568),王世贞先后任为浙江参政、山西按察使。“母忧归”,又补湖广按察使,旋改广西布政使。万历二年(1574)一月,升任太仆卿。九月,以右副都御史抚治郧阳。在任期间他“为纠劾贪纵,咨访将才,刷军政,清屯田,郧遂隐然为重镇”。

此时张居正当国。王世贞对张居正改革,是支持的,“江陵相业,吾始终不谓其非”。但张居正的骄横跋扈,他又极为反感,“臣道太盛,坤维不宁”。张居正的妻弟辱江陵令,王世贞“论奏不少贷”。因而张居正很忌恨。万历四年(1576),王世贞调任南京大理寺卿,为给事中杨节所劾,张居正即借机“取旨罢之”。六年,起用为应天府尹,又被劾罢。十二年,又起用为南京刑部右侍郎,他称病不赴。万历十五年(1587),王锡爵秉政,起用他为南京兵部右侍郎、南京刑部尚书。但又遭御史疏劾。王世贞无奈,被迫于万历十八年(1590)辞官回乡。同年冬去世,终年六十五岁。

文学理论

王世贞博学多识,著述甚丰。有《弇山堂别集》、《弇州山人四部稿》、《弇州山人续稿》、《觚不觚录》等,在文学、史学上均有很高造诣。

自明中叶发端的文学复古运动,至王世贞生活的时代已近百年。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前七子”的出现,是该运动的第一个**。以王世贞为首的“后七子”则将其推向了第二个高峰。尤其是王世贞,他以自己卓越的理论建树,成为这一运动的集大成者。

王世贞曾回顾过自己走上文学复古道路的历程:“王氏世以政求显,余龀时,业好闻人名卿大夫之业云。弱冠举进士京师,且十载,所目睹乃大谬不然者。夫武吏以力进而文吏由经治,此其其然:独身与世致赫赫也,殆以数会尔。”这无疑是对当时政治腐败的深沉感慨。他出身于世代“以政求显”的官宦人家,从小渴望作一番“名卿大夫”的事业,但政治现实却有“大谬不然者”。官场的腐朽使他失望,也使他不得不另寻出路。他不屑与那些“独身与世致赫赫”的庸官俗吏同流合污,又不能去征战沙场“佐马上之治”,于是只有“敛而为言”,把儿时的理想寄托于文学了。

王世贞总结了明中叶以来文学复古运动的发展历程,发现自“前七子”以来,复古思潮虽曾绵延不断,并曾两度勃兴,但文学复古的目的却并未达到。有鉴于此,他提出了自己的文学主张,即实现“有物有则”与“无声无臭”的统一。法则内含于事物本身,离开事物,就学不到法则。此即“有物有则”。但学习法则,又应达到超越事物本体、由乎自得、浑然无迹的程度,此即“无声无臭”。为实现二者的统一,王世贞提出了三条途径:

其一,“分途策驭、默受指挥”。王世贞要求把古人的作品当作平时的修养,而不是创作时的蓝本。平时“熟读涵咏”,“令其渐渍汪洋”,创作之时则“一师心匠”,仅从自己的情境出发,这样产生的作品,既完全是自己的创作,又完全合于古人的高格。此即“分途策驭”而“默受指挥”的意义。强调从自身的情、境出发去进行创作,这就把自李东阳起,整个明中叶文学复古思潮中包含的追求真艺术的倾向推到了顶点。

其二,“法不累气,才不累法。”王世贞称:“吾于诗文,不作专家,亦不杂调。夫意在笔先,笔随意到。法不累气,才不累法”。他认识到:拘守前人的格法,就会影响自己才情的发挥,使作品徒具形貌而无生气,“前七子”即病于此;但如放纵自己的才情,又会叛离前人之格法,而有格卑调劣之失,反“前七子”者往往如是。因而,他要求从自己的意出发,“来自意而往之法”,同时又要求意之行乎自然,且合于法,即所谓“意至而法偕至”,以便达到意与法相互为用,两不干扰。“法不累气,才不累法”是对“前七子”格调说的发展与修正。它原格调说之本意,纠正了损才情而就格调的弊病,从而在更高水平上坚持了“前七子”格调说的基本思想。

其三,“师匠宜高,捃拾宜博。”师匠不高不能成高格,故前后七子都强调以盛唐为法,以李、杜为师。但只注意师匠之高就不能广泛汲取,所以王世贞又提出“师匠宜高,捃拾宜博”。他说:“代不能废人,人不能废篇,篇不能废句”。“骨格既定,宋诗亦不妨看。”这里值得注意的是,王世贞放宽学古的范围,并不意味着复古基本思想的转变。就诗而言,论格调,他还是古体尊汉魏,近体尊盛唐。有取于宋只是“语于格之外者”,那不过是以博济专罢了。因而,这种变化在相当程度上只是说明了复古思想在王世贞那里更臻成熟。

王世贞“有物有则”与“无声无臭”相统一的文学主张,既深入地贯彻了文学复古运动的基本原则,又全面地纠正了复古运动开始以来的弊病,从而把明中叶的文学复古理论发展到了最成熟、最完善的地步。

史学理论

与文学上主张复古相一致,王世贞在史学上也是古非今。他十分推崇汉以前的史书,尤其服膺司马迁的《史记》。他说:“呜呼,子长不绝也,其书绝矣。千古而有子长也,亦不能成《史记》。”从这一认识出发,他对秦汉以下的史书都一笔抹杀,“《晋书》、《南(史)》、《北史》、《旧唐书》,稗官小说也;《新唐书》,赝古书也;《五代史》,学究史论也;《宋(史)》、《元史》,烂朝报也”。与此同时,王世贞也十分严厉地批评了明人所修的史书:“国史之失职者未有甚于我朝者也。故事,有不讳始命内阁翰臣纂修实录,六科取故奏,部院咨陈牍而已,其于左右史记言动阙如也。是故无所考而不得书,国忸衮阙则有所避而不敢书。而其甚者,当笔之士或有私好恶焉,则有所考、无所避而不欲书,即书,故无当也。”

与文学上的纯粹复古不完全一致,史学上,王世贞主张博古通今,反对食古不化。他说:“夫士能博古固善,其弗通于今也,古则何有?我以古而诮人,人亦以今而诮我,其失究同也。今夫夏敦商彝,牺尊兽罍,窾识奥奇,文画深巧,天下之瑰器也,以烹以盛则不若敝釜瓦缶之便。何者?适于用也。由古道无变今俗,然则通今之士可少哉?”正由于此,他才以国史自任,立志撰修当代史。

史贵实,史家贵直笔。王世贞继承了中国史学的这一优良传统,在大量搜集史料的同时进行了严肃的鉴别。他指出:“国史人恣而善蔽真,其叙章典、述文献不可废也;野史人臆而善失真,其征是非、削讳忌不可废也;家史人谀而善溢真,其赞宗阀、表官绩不可废也。”认为人们只有弄清楚每类史籍的优劣,加以综合,才能弄清历史的真相。在《弇山堂别集》中,王世贞为了揭发“国史”的讳笔,在被朱元璋诛杀的诸臣传记中,大胆指出其中的隐讳,以恢复事实真相。如该书卷二十《史乘考误》中对傅友德、王弼、冯胜等人的“暴卒”,作了详细的考证,指出所谓“暴卒”,即是赐死。类似的例子,不一而足。他以实际行动实践了自己的史学主张。

王世贞生活的时代,是处嘉靖、万历两朝。这一时期,政治腐败,官场黑暗,党争剧烈,少有忠于职守的官员。对此,王世贞虽深感失望,且其家庭和他本人都曾蒙受过巨大的灾难,但他仍兢兢业业于职守,尽心竭力,努力奉行着“成则兼济天下”的古老信条。

在文学和史学上,虽有复古的一面(且是主要的一面),但他的强调从自身的情、境出发进行创作的追求真艺术的文学倾向,主张博古通今、反对食古不化的史学思想,又自觉不自觉地与嘉靖、万历年间勃兴的市民文学及思想界萌生的启蒙思潮遥相呼应,透露出了些许新时代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