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漉漉的夜晚,一个人开车在街上游逛。前方的汽车尾灯如一串串音符在城市里流淌。车里播放新买的宝利金CD,蓝调的萨克司旋律柔曼地飘散,竟让我涌上一种感伤。想起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我从北方流浪到了这座城市。那时,我身无分文整个一盲流,象当年吴琼花投奔解放区找红军似的跑到这个没有任何亲人的地方。就在车内袅袅的蓝调里,过往记忆里的岁月已熬成了苦咖啡。

音乐中的伤感情绪让我想起了一位老朋友。如今,它静静地躺在北京我的那间小屋子里。此刻,特别地想念它。我知道主人不在它会孤独和忧伤。

这位老朋友是陪伴我多年的——手风琴。从少年时代起,它伴我度过了许多寂寞时光。它是快乐的源泉,是我时常躲避人间糟杂,把心灵寄放在一个幽闭处所的天堂。

很小时候,对音乐敏感。即使在那些柳琴独奏、琵琶、笛子里,也能感受到音乐旋律里的美感。那时我在课余少年宫,一天,有个女孩儿拉起了新买来的手风琴。那悠扬悦耳与和声效果让我振颤!就跟馆长提出学习的请求。馆长是沈阳音院毕业,50年代的右派。他同意了。抱着黑色鹦鹉牌96贝司的手风琴,就象抱着电影《宝葫芦的秘密》。等我真拿到手风琴才知道这件乐器很难学。首先那左右手的配合和风箱的控制需要把脑袋分开协调。指导老师是南方人,琴拉的流利干净。一年后我技艺大长。几年后,中学毕业我进了文工团担任独奏演员并到中央乐团跟方国庆学习。方老师是上海人,除了专业手风琴和定音鼓,还指挥电影音乐。记得方老师指导的第一首乐曲是《查尔达斯舞曲》。切分节奏的效果动感很强。每周留有高难度的琶音指法。跟方老师告别的时候已是冬天了。他教会我很多却连一分钱都没收。临别我买了笔记本和钢笔送给他表达感激。那是70年代后期,人心暖融融的。

那时我已能演奏难度大的一些乐曲,《保卫黄河》《打虎上山》《野蜂飞舞》《马刀舞曲》《云雀》《斗牛士之歌》等。但一场来自捷克艺术团的音乐会让我心灰意冷。捷克手风琴演奏家把这件乐器演奏到了炉火纯青的疯狂境地!我知道用毕生精力恐怕也到不了那个水准。这件叫做“巴扬琴”的外来乐器,先天性地不属于中国,就象油画,中国人怎么画都玩不过洋人;也如同二胡琵琶,洋人也达不到中国人的韵味。高考那年,同时考上音乐系和中文系。最后我选择了中文系,与陪伴多年的手风琴做了告别。

但我离不开它了。因对它太熟悉了!我可以拆开它所有的部件再完好地装上。四组簧片的上百个音孔里哪个有沙哑我都能把它们找到和修理好。手风琴与其它乐器不同,它象人一样,是靠呼吸才能发出生命的歌唱。它自身就是个独立的乐队。张扬时如訇然山涛;沉寂时如幽然谷应。风箱力度的控制就是乐曲情绪的把握。通过滤色器它还可以奏出小提琴、单簧管、双簧管、大管、长笛的声音。

毕业以后,我的那点薪水是买不起手风琴的。后来流浪到南方,生活渐渐小康。第一件家私就是买了国产最好的天津鹦鹉牌手风琴。路过俄罗斯,背回过一台键钮式手风琴。在香港,见到捷克产的“美味”牌手风琴,那音色、成色让我爱不释手,当时一咬牙跺脚就背回来了。大前年在萨尔斯堡,科隆我见到了更好的手风琴,但囊中羞涩加万里迢迢,只能叹为观止了。

在京的日子里,我带上了捷克“美味”。那是我的情人,是彼此永远不会抛弃的。人都有自己的经历与珍藏。这对别人无足轻重,却对自己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