褅郊之说,自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们根据下引《左传》襄公十年的记载,断定褅礼或褅乐就是桑林之舞:宋公(宋平公)享晋侯(晋悼公)于楚丘,请以桑林。荀罃辞。荀偃、士匄曰:“诸侯来鲁,于是观礼。鲁有褅乐,宾祭用之,宋以桑林享君,不亦可乎?”舞师题以旌夏。晋侯惧,而退入于房。去旌,卒享而还。及着雍疾。卜,桑林见。荀偃,士匄欲奔请祷焉,荀罃不可,曰:“我辞礼矣,彼则以之,犹有鬼神,于彼加之。

”晋侯有间。这段记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们,桑林之舞就是褅礼或褅乐。《礼记·大传》说:“不王不褅,宋是殷商之后,它可能还保留着这帝王之礼乐的。周公摄政称王,伯禽虽封于鲁、但是他的地位高于一般诸侯,因此他也可能有褅礼褅乐的。故此《传》文说:“诸侯宋鲁,于是观礼。鲁有褅乐,宾祭用之。”

宋公以桑林之舞邀请晋侯观看,这本是隆重的礼仪,晋侯为什么感到恐惧而“退人于房”?为什么竟至于病倒呢?这实在是值得探讨的,可惜旧注于此都很不清楚。

杜注说:旌族夏,大旌(旗)也。”这却给我们一点启发。因为古代的旗旌上面往往画着图腾的图像,恐怖面神秘。晋侯也许初次见到,所以感到害怕面“退入于房”,以致病倒。又桑林之舞,必有巫术,模拟鬼神的动作,以致人殉人祭,这确是恐怖且神秘的景象!

据张政烺先生告知:《李朝实录》里记载,清初祭旗的时候,还进行人殉人祭,其入数竟至万人。女真是古代肃慎之后,数千年后他们还保留这种礼俗,则春秋时宋国保留这种礼俗,是完全可能的。现在我们观看殷墟的大墓附近,有成千上百的人首分离的祭坑,无不感到恐怖和不可思议,而在殷商后期还这样执行的。因此,我们有理由推测,晋侯观看桑林之舞,所以感到恐饰而神秘,以至病倒的原因了。

《说文》云:“帝,褅也”又说:“褅,谛祭也。’“谛,审也。”其实,帝、褅、谛本是一字。各家都释为帝字,没有异议。最后的帝字已与金文、小篆甚为接近。帝字之形终究是什么呢?自吴大澂、王国维至郭沫若都认为是像花蒂之形。郭沫若更进一步说:“帝之用为蒂义者,亦**祟拜之一例也……我在上节说过,社本来就是祭祀先妣、上帝和图腾,可以与谛祭相合。因此摘祀实在就是祭祀上帝(包括先妣和图腾)之谓,进人阶级社会,父系代替了母系,因此褅祭也就渐渐地把先妣配祀上帝变成以父亲(祖先)配祀上帝了。《礼记·大传》说:“不王不褅,王者褅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郑注:“所自出,谓感生帝也”,这是很正确的。“以其祖配之’,这显然是属于父系确立以后的情形,而不是母系时代的情形。

总之,帝像花蒂(**)之形,故谓主人类**之神(包括先妣、上帝和图腾)为帝,祭祀**之神的仪礼就是褅、谛、审也,看来不易解释,其实就是俯视之意。《皇矣》诗曰:“皇矣上帝临下有赫(临从目从人品)监观四方,求民之莫”,具体地描写了上帝临下之意。

春秋时代虽然距商周的母系时代已经很遥远了,但是他们毕竟还有一点膝胧的记忆。例如,《论语·八佾》篇里曾经连续提到褅乐褅礼。孔子一则说:褅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孔子再则说:或问褅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

为什么孔子于褅自“既灌而往者”就不愿看下去了呢?为什么有人问到褅时,孔子说“不知也”,而后他却说:“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就是说,治天下却和运诸掌那么简单呢?这里必定有它“讳莫如深”的原因,但是它却于国家政治又有很大的重要意义。

按:“观”就是灌,在褅祀和社礼中因为通常是以少女担任神尸的,甚至有男女性行为的模拟,因此孔子不愿意看下去了。灌、观同音,引中之,“观”也就成了某种特殊的隐语。《左传》庄公二十三年“公如齐观社”,当时臧文仲坚决反对,他说了一套大道理,但是不着边际,使人实在无法理解。但是《谷梁传》说得明白。它说:“观,无事之辞也,以是为尸女也。

”郭沫若因此说:“尸,陈也,像卧尸之形”,说尸女即通淫之意。闻一多也认为“郭说极是”。他在《姜嫄履大人迹考》里更加发挥此说。他解释《生民》 “履帝武敏歆”说:“履迹乃祭祀仪式之一部分,疑即一种象征的舞蹈。所谓‘帝’实即代表上帝之神尸。神尸舞于前,姜嫄尾随其后,践神尸之迹为舞,其事可乐。”他的解释是正确的,不同的是神尸代表上帝,姜嫄尾随其后,而“灌尸”是以女为尸而已。要之,褅礼和社祭本来都是宗教活动,可能都有模拟传说中上帝与先妣的性关系的仪式。“观”字成为一种隐语,在《郑风·溱洧》里也有遗留:“女曰观乎?士曰既且”,这不就是孔子所谓“既灌”的意思吗?”又《墨子·明鬼》说:“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桑林,楚之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这里的“属而观”,要比《溱洧》说得更加明显。

《礼记·大传》说“不王不褅”,可见褅礼褅乐本是帝王之礼乐,因此孔子最初说“不知也”,是它涉及男女性行为之事,所以他不愿回答。但是它又是王者之礼乐,他觉得于政治非常重要,所以他又说“之于天下也”如运诸掌一样。

过去的经学家不知道人类曾经过母系社会,讳言**崇拜,因此他们对于褅礼社祭都按照父系社会的礼俗去解释,这样就自然众说纷纭,治丝益纷了。

关于褅说,主要的有两种意见。一是褅即袷说,王肃、杜预等主之;一是专祭始祖说,朱熹等主之。前说谓审谛昭穆谓之褅,合食群庙谓之袷。后说谓褅专祭始祖与祖之所自出,不兼群庙而以毁庙与未毁庙之主合食太庙,谓之大袷。清顾栋高力主前说,万斯同兄弟力主后说。

甲骨卜辞是商代后期二三百年的遗物,因此企图以甲骨卜辞解释早商、先商(母系社会)的礼仪还是有困难的。不过商代后期对于先妣尚常常举行“特祭”,对于上甲以前先公的祭祀也常常举行“求年”、“求雨”的祭祀,故此我以为朱熹所谓“褅专祭始祖与始祖之所自出”是正确的。但是卜辞所谓“殷祭”(甲骨文 “殷”作“衣”)常常“自上甲至于多后”则与王肃、杜预等人所谓相合。在时间上前说指先公时代,后说指先王时代。

本文草稿写毕后,我才读到日人岛邦男的《褅祀》一文(汉译)。他发现甲骨文之口祭与帝祭通用,因此认为口祭就是褅祭。他并且认为文武帝乙、帝辛都以 “帝”称,是对父的尊称,又引周初《大丰殷》:“衣祀于王丕显考父王,事熹上帝。”以父相配于上帝,认为就是《孝经》所谓‘孝莫大于严父’。因此结论说:被称为千古聚讼的褅礼乃是殷代的祭礼,其溯义实在是尊严其父。

……孔子对某人的褅说曾说: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的这个掌大概是《孝经》所谓‘孝莫大于严父’。孔于又说:“褅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大概就是因为像《大丰殷》的以餐礼为结束吧。”他的结论跟我们完全相反,其原因就是他没有真正上溯褅的原始意义。以父系制解释母系制,白然是错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