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祯十五年(1642)李光地出生于有诗书教养的富绅之家。自幼聪颖,五岁便从师授读,“未尝一启齿,发声试之,辄已成诵,不失一字。善属对,矢口惊人。塾师弗能教也”。青少年时期是在认真研读经史百家书中度过的。他尤其致力宋明理学的探求,“以濂洛关闽为门径,以六经四子为依归”。康熙三年(1664)试策论举于乡,九年中二甲二名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十二年二月充会试同考官。十月,请求省亲归里,从此迎来了他一生中的重大转折。

就在李光地省亲归里的这年十一月,平西王吴三桂据云南叛清,次年三月,靖南王耿精忠在福建起兵响应,不久,定南王尚之信也在广东反清,一时间长江以南形势险恶。踞福建的耿精忠为维系其统治,多方收罗人才。耿精忠更逼令福建各地知名人物齐集福州,出任伪职。李光地几乎同时收到了耿精忠和坚持抗清的郑经逼降、诱降之信。第二年,即康熙十四年年初李光地派其叔李日 至福州探听消息。这时与李光地同榜进士侯官(今福州)人编修陈梦雷,也因回乡省亲之故被逼授伪翰林院编修之职,梦雷不受,耿精忠怒降其为户部员外。陈梦雷托病不出与之周旋。当他见李光地之叔前来,并得知李光地亦即将来福州之消息,大为震惊,遂亟催促其“速归”,并请其劝阻李光地千万勿自蹈凶地,“勿陷网罗”。他又恐李日不能劝阻李光地,于是特派人辅之同行。正当此时,李光地已“自泉州五百里外,方巾大袖”,来到省城福州,投见耿精忠,继至陈梦雷家。陈梦雷对其轻率投耿精忠甚为忿慨,不愿与见。后在陈梦雷之父的解劝下,两人相见。陈梦雷将“耿逆之狂悖,逆党之庸暗,兵势之强弱,间谍之机宜”,向李光地作了详尽的分析介绍。李光地“见其凿凿可听,始为恍然”。于是两人商定,陈梦雷继续留在福州“从中溃其心腹,睽其党与”,做内应;李光地借口父病速归,并遣人从山路将耿军虚实速报朝廷。陈梦雷表示在耿精忠面前设法关照李光地全家安全,并以“全家八口为保”。李光地说:“果能保全者,本朝恢复日,君之事予任之。”又说:“他日幸我之成功,则能白尔之节;尔之节显,则能白我之功。”未几日,李光地以父病离福州归安溪。

五月,李光地遂具密疏陈破贼机宜。疏中首先表白心迹说: “臣自彼等构乱以来,遁逃山谷中,彼遣人延至再三,臣以死固拒,幸未污清节,以辱朝廷。”接着详细分析了耿精忠所盘踞的“疆域偏小,粮税稀薄”的福建,现已“粮尽兵疲,而彼等势已穷矣”的形势。他建议清朝的“南来大兵诚宜以急攻为主,不可假以岁月,恐生他变。”他指出,当时敌人的动向是,“耿逆方悉力于仙霞、杉关,郑敌亦并命于漳潮之界。惟汀州小路与赣州接壤,彼所置守御不过千百疲卒”,因此,“宜因彼防之疏,选精兵万人或五六千人,诈为入广之兵,道经赣州,遂转而向汀州,为程七八日耳。彼等闻急趋救,非月余不至,则大军入闽久矣。此所谓避实击虚,迅雷不及掩耳也”。这样,敌人则“不战自溃”。此疏对敌我双方情形之分析及出兵布阵的建议很有见地,但疏中却只字未提与陈梦雷共谋之事,更未联名,只具他个人名字。后来他向陈梦雷的解释是:“诚恐事泄俱毙无益。”因道途险阻,此疏置蜡丸中,遣家僮夏泽出杉关奔赴京师。当时京中官员以夏泽“自贼中来,虑有他变,弗敢以闻”。独李光地之同里人、学士富鸿基毅然冒风险据实代奏。

康熙帝见疏之后赞许备至,特谕大学士说:“编修李光地不肯从逆,避入山中,具疏遣人前来密陈地方机宜,具见矢志忠贞,深为可嘉”,并下兵部录其疏令领兵大臣知之。当时,由于广东尚之信叛乱,江西吃紧,清兵加意防守赣州、南安,未能抽出兵力按李光地建议挺进福建。但浙江的清兵却屡次击败耿军,因此乘胜追击,遂由衢州深入,十五年九月,攻下险要的仙霞关,长驱直入,一举收复建宁、延平,插向福州。十月,大势已去的耿精忠窘迫乞降。康亲王杰书驻师福州,令都统拉哈达、赍塔等进剿深入福建的郑经部队,并留心访问李光地。

康熙十六年正月,拉哈达麾军收复泉州,得知李光地离安溪县七十里结寨而居,因遣人以所奉上谕宣示。李光地于是往见哈拉达于漳州军营,他再次倾述了自己忠于朝廷的心迹。不久康亲王奏报中列举许多抗逆人物,但却没有陈梦雷的名字。其中对李光地的评价是:“蹇遭贼乱,颠沛不渝,矢志为国,始终不肯从逆,以全名义,应予表扬。”得旨:“李光地不肯从逆,差人密奏地方机宜,忠贞茂著,深为可嘉,著从优议叙。”部议于额外升为侍讲学士,康熙帝特为下令“著于额外升为侍读学士”。不久,李光地北上进京赴任,到了福州,再次与陈梦雷相会。他对陈梦雷说:“尔报国之事非一,吾当一一入告”,并写长诗相赠,中有“李陵不负汉,梁公亦反周”之句,赞美他身陷敌中,而忠于朝廷。但朝廷并不了解陈梦雷的情况,此时最了解也最能证明陈梦雷赤子之心者只有李光地。陈梦雷对李光地完全信任,也寄予了巨大的希望。实际上李光地却将献蜡丸疏之事完全据为己功,他闭口不谈陈梦雷之功,终使陈梦雷落得个“从贼”之名而“负谤难明”。这不仅是陈梦雷的不幸,也是李光地的不幸。当陈梦雷从蒙蔽中清醒之后,怒揭李光地的卑劣行为。从此陈李公案一直未息,这是李光地一生中很不光彩的一页。

李光地到福州不久,未及起程进京,便因丁父忧而回乡守制。十七年三月,同安人蔡寅诡称明裔纠众万余,头缠白布,号白巾军奋起抗清,进犯安溪。李光地募乡勇百余人扼守险要,并要求乡人“毋资贼粮”,白巾军因乏粮解围而去,安溪得保。六月,郑经抗清军总统刘国轩率兵攻陷海澄、漳平、同安、惠安等县,继而围困泉州,断万安、江东二桥,造成泉州南北援绝,形势危殆,“泉人汹惧”。李光地一方面派善于泅水者,从水关入城慰勉泉州守军坚守待援,一方面派遣兄弟、亲戚等分路告急以迎接援军。当时拉哈达驻师漳州,正值江水泛涨,长泰大路被水阻隔,乃导之由漳平、安溪小路挺进。李光地派叔父李日率百余名乡勇渡石珠岭,“以木接护冲圮窄岸,其溜深马难涉者,筑浮桥以待”。李光地亲自“出迎十里外,具牛羊鸡豚等物馈劳大军。又倡率里人输送米粮”。同时派弟光垤、光垠率千余名乡勇度白鸽岭,迎巡抚吴兴祚于永春,从而被阻隔的清朝两路大军“遄行无阻”,直抵泉州城下,大破郑军。郑军溃退海中,泉州围解。十一月,拉哈达具疏称赞李光地“为国尽劳,请加议叙”。康熙帝发谕旨:“李光地当闽地变乱之初不肯从逆,具疏密陈机宜,殚竭忠贞。今又遣人迎接大兵,指引道路,平险隘,治浮桥,馈食物饷军,率民兵备办粮米,供给兵众口粮,矢志灭贼,实心为国,深为可嘉。”于是从优授为学士,服满赴京遇缺即补。十二月,李光地上疏推功将帅而辞新命。他说泉州围解“乃将帅仰奉威灵,拯百万垂危之命延及臣家,微臣其何功之有哉!” 他又以极为谦恭的态度说:“以将军拉哈达率满汉万余之兵,行朝天、石珠岭鸟道之险,马喑仆病,千里赴难,推美于臣,而臣俨然遂蒙优叙,典虽至渥,心则何安?”又说,“念臣资质蠢愚,了无才藻,独从少为六经性理章句之学,粗有纶绪。自壬子、癸丑(按指康熙十一、十二两年)间,以翰林编修簪笔侍从,尔时固已仰承圣训。每自念此,生得以章句末学,执经敷义少佐高深,此臣之愿也。至于馆阁学士之职,主于赞画枢机、分载文献,自非老成知军国大体及有文章声望者不能称也。臣年才三十,筮仕日浅,典故未谙,文采不赡,岂宜冒昧而服大僚”,因而恳请辞去所授学士之官。在恳切谦恭的态度中表达了自己的愿望。康熙帝览奏后谕令说:“已有成命,著即祗遵,不必辞。”但李光地此举却给康熙帝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他仍然居丧于家,“读书味道”,探讨哲理。

康熙十九年八月,李光地服除,奉母赴京入值。康熙帝下令不必候缺,即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闰八月,康熙帝御乾清门召李光地,命其奏进家居时所作。李光地遂汇集读书笔录及论学文章为一卷,另加一序言进上。其序言对康熙帝做了肉麻的吹捧,如说:“学之系于天下大矣。”“我皇上天挺其姿,神授之识,生知乃复好古,将圣而又多能,其潜思实体,朝讲夕诵,非尧舜之道不陈于前,非天人性命之书不游于意。臣窃谓我皇上非汉唐以后之学,唐虞三代之学也。臣穷海末儒,蔽于聪明,局于闻见,四十无闻,没身为耻。今太阳之下爝火益微,抱卷趑趄,陨越无地。皇上之学也,近不敢背于程朱,远不敢违于孔孟。诵师说,守章句,佩服儒者,屏弃异端,则一卷之中或可以见区区之志焉。”又说孟子谓尧舜以来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而统一续,此道与治之出于一者也”。他说:“自朱子以来至我皇上又五百年,应王者之期,躬圣贤之学。天其殆将复起尧舜之运而道与治之统复合乎!”从“理论”上对康熙帝做了无与伦比的赞颂。李光地在这里完全看准了康熙帝稽古右文尊崇理学的意图,可谓投其所好。从此,他更以自己的学问获得康熙帝的宠信。他“谋画多称上意”,“深见契纳”二十年七月,占据台湾的郑经一死,他便立即上奏说:“郑锦已死,子克塽幼,部下争权,宜急取之”,并建议任用素习海上情形的内大臣施琅领兵往取。康熙帝完全采纳了他的建议,终于收取台湾。这是李光地为清朝立下的又一大功。

就在李光地出任内阁学士,倍受康熙帝宠信之时,陈梦雷却被诬以投降耿精忠出任大学士,处境岌岌可危。事实已使陈梦雷看清了李光地贪功卖友、阴险毒辣的真面目。他悲愤至极,于七月份写下了《告都城隍文》,开始揭露李光地的背信弃义行为。九月,即李光地出任内阁学士的第二个月,陈梦雷被逮入狱。第二年(康熙二十年)四月,廷鞫以死刑论。但因陈梦雷公开揭露李光地欺君卖友之事,早已在朝廷中引起强烈反响,许多人谴责李光地而同情陈梦雷。李光地也看到了这点,他承认同榜进士、翰林院侍讲学士张玉书、徐乾学及左赞善王掞等,“都还信他(指陈梦雷)的话”的事实。他们对李光地在这件事的所作所为深感遗憾。徐乾学甚至代李光地起草一份疏稿,反映陈梦雷在耿精忠叛乱时有功国家的表现,逼李光地上奏。在众目睽睽之下,李光地难以拒绝,遂具名上奏康熙帝,请求宽免陈梦雷。奏疏中说:“臣叔日潜到其家探听,梦雷涕泣言隐忍偷生,罪当万死。然一息尚存,当布散流言,离其将帅,散其人心,庶几报国家万一。臣叔回述此语,臣知其心未丧也。”又说陈梦雷曾“言敌势空虚,屡欲差人抵江浙军前迎请大兵,奈关口盘诘难往。因详语各路虚实,令归报臣。此密约两次,知其心实有可原者也。”此疏还是起了作用,二十一年正月,陈梦雷被免死流放。但这份奏疏中显然回避了一个重要情节,即陈李共谋献蜡丸疏事,仅说他“其心未丧”,“其心实有可原”。这是说陈梦雷并无可以奖赏的报国之功,有的只是可以谅宥的罪过而已。其本质仍未离贪功卖友。对此,陈梦雷当然愤慨不已。李光地散布说陈梦雷责怪他不言蜡丸事,与他“闹不已”。他说:“本即徐健庵(徐乾学)与他自己做的,我何尝改他一字!他自己说不上的话,却教我说,可笑。”当然李光地知道删改与否,是任何人都无法核实的问题。他还散布说,陈梦雷的话是“徐健庵教他如此说”。四月,陈梦雷被押离京师,踏上了流放的道路。李光地对这位昔日“同年中最相善”的好友,发了点慈悲,“有资斧之赠”,但遭到陈梦雷的拒绝。

五月,李光地请假送母归里。四年后,即康熙二十五年七月,李光地由故里回京。这时,尽管徐乾学已将陈梦雷所写的揭露李光地丑行的《绝交书》,呈进康熙帝,但也丝毫未影响康熙帝对李光地的信任,他下令不必候缺,即任原官。从此李光地步步高升,十月,充经筵讲官,十二月升为翰林院掌院学士,仍兼礼部侍郎,六天后,又充日讲起居注官。二十六年正月,教习庶吉士,三月,以母亲请假归省,康熙帝下旨:准其归省,悬缺以待。这是极大的信任与荣耀。这引起了许多朝臣的注意。李光地陛辞时,面奏侍读学士德格勒学博文优。不久,德格勒擢任掌院学士,旋被劾私抹起居注而罢官论罪。这年年底,康熙帝最尊敬的祖母孝庄文皇后逝世。二十七年三月,李光地回京,即被礼部劾奏:在途迁延,以三品卿员未及叩谒太皇太后梓宫,遂交吏部议处降五级调用。最重孝道的康熙帝却下令:宽免勿问。四月初一,康熙帝以李光地曾面奏德格勒事,命廷臣诘问。李光地供称:“此皆我识人不明,交友不慎所致。”“我妄奏是实,此皆系我之罪,更无辩处。”康熙帝因此下谕说:“李光地先奏德格勒所学甚博,文章甚优,亦善占易卦。德格勒又称李光地若以总督、提督任用,令同伊母赴任则来,若于别处任用,必不肯来。因伊等互相陈奏,朕欲辨其真伪优劣,特加考试。”结果德格勒所作之文,朝中大小官员一致认为“全无文义,甚属陋劣,事已昭著”。他说本“应将李光地治罪,但李光地前为学士时,凡议事不委顺从人。台湾之役,众人皆谓不可取,独李光地以为必可取,此其所长。除妄奏德格勒外,亦别无如此启奏之事,姑从宽免其治罪,令为学士。嗣后勿再妄冀外任,并希图回籍。宜痛加改省,勉力尽职。”由于康熙帝坚定不移地信任,李光地不仅再一次得免获咎,而且官运愈加亨通,九月,充武会试主考官;二十八年五月,改通政使;十二月,摧任兵部右侍郎;三十年二月,充会试副考官;九月奉命同侍郎博霁、徐廷玺与原任河道总督靳辅,视察黄河应修险工;三十三年,提督顺天学政。他的仕途可谓一帆风顺,但他的伪诈面孔也越来越为众人所憎恶。

康熙三十三年四月,李光地闻母亲病故,这时康熙帝首先下谕旨说:“提督顺天学政关系紧要,李光地特行简用,著在任守制。”李光地于是上疏奏称荷蒙圣恩,怎敢不竭诚报效,念虫蚁微情,亦须尽孝。因请假九个月归里治丧,十二月返任,不误岁科两科两试。他这是想尽忠尽孝、于公于私两相兼顾之计。不料却有违于尽孝的教条,当即被人抓住把柄,一时间舆论大哗,攻讦之声四起。御史沈恺曾、杨敬儒首先交章论劾,抨击其不遵为父母回籍守制三年的古训,是“靦颜充位”、“潦草塞责”。疏上,康熙帝仍然命李光地遵行在任守制之前旨。接着给事中彭鹏又上疏指责李光地不请终制,“忽以三年之通丧请为九月之给假”,是贪恋禄位,它“于礼则悖、于情则乖、于词则不顺”,并详细陈述了李光地有十不可留,而要害问题是李光地的不孝。疏中说:“上谕十六章首曰敦孝悌以重人伦。”“不乞守制而请给假,非所以体上谕教敦孝意也。”这是“悖圣训而失本心”,“未闻不孝而能忠者也”。疏中又指出“数日之内,长安道上无不指光地为贪位而忘亲,司文而丧行,大损其生平”。他因此请求皇帝“重其罚”。康熙帝览奏后很为震动,传旨询问彭鹏。彭鹏又上一疏,称曰:“皇上令光地在任守制或以此试光地耳。光地深文厚貌,道仁道义,言忠言孝,一试诸此,而生平心术品行,若犀燃镜照而无遁形。”他揭露李光地请九个月假是“外以欺人则为丧心”,“内以欺己则为挟术”。“夫为人子而甘于丧心,为人臣而敢于挟术,两者均罪,光地必居一焉。以此赴任不可,以此回籍犹不可。”他认为李光地所谓的道学的虚伪面孔已经“败露”。因此建议皇上: “察光地患得患失之情,破光地若去若就之局。不许赴任,不许回籍,春秋诛心,如臣所请。”分析揭露得有理有据。至此,康熙帝再也无法回护,于是将彭鹏的前后两疏一并下九卿议论,终于下令:李光地解任,不许回籍,在京守制。这是李光地的伪道学形象在众面前的又一次大暴露、大失败。

但是,这一切并未削弱康熙帝对李光地的信任与倚重。三十五年李光地服阙,仍命任顺天学政,三十六年四月,授工部右侍郎,九月,改任左侍郎仍留任学政。三十七年十月,康熙帝东巡,于盛京召见陈梦雷。尽管陈梦雷于召对中揭露了李光地在蜡丸疏一事上的“欺君卖友”行为,陈梦雷受到康熙帝的赏识也从此获赦回京,在诚亲王处行走,但也仍然没有动摇康熙帝对李光地的信任。十二月,李光地即改任直隶巡抚,这是权势赫赫的肥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