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霸岙,离山脊线十几米远的一块洼地里,生长着一片灌木,那是一种名叫大血藤的藤本植物,指头粗细的茎茎蔓蔓盘地而生,重重叠叠,堆砌得有半头羊那么高,深褐色的柔软的藤子上长满了坚硬的鱼钩状的倒刺,这些刺有毒,刺破皮肤后,会疼痛红肿,发炎溃烂;在盘羊的眼里,这片灌木仿佛是无数条蛇纠缠成的一个巨大蛇窝,又像是巨型蜘蛛编织的一张大网。平时,羊们路过这块洼地,总是小心翼翼地躲开这片灌木,宁肯多走几步,也要绕道而行,唯恐被那些毒刺刺着。其他动物当然和盘羊一样,也不愿接近这片灌木。

血顶儿想了好几天,决定利用这片灌木来对付黑母狼。

自从奥古斯盘羊群从螺丝湾迁回大霸岙,在短短三天的时间里,黑母狼又两度偷袭羊群,咬死了一头公羊和一头母羊。黑母狼实在太歹毒也太狡猾了,总是趁它不在场的当儿,突然从隐蔽的角落里蹿出来,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一头羊身上,一口咬断羊的脖子,一秒钟也不耽搁,立刻跳下羊背跑进山沟沟里去。等它听到羊们的呼救声,飞奔到出事地点,黑母狼早就销声匿迹,无从追寻。这匹黑母狼,也玩起神出鬼没的游击战来了。

血顶儿变成了素质极差的消防队,得到火灾报警,匆匆赶到现场,已是一片灰烬,迎接它的是众羊埋怨和指责的目光。

它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做劳而无功的消防队了。奥古斯盘羊群已由六十多头减少到了三十多头,死伤了整整一半,倘若再不能想出有效的办法对付该死的黑母狼,要不了多久,奥古斯盘羊群真的会被黑母狼复仇的毒焰烧个精光的。

它在树干上岩石上不断磨砺自己头顶那对禾杈似的羊角,角尖寒光四射,像出鞘的宝剑,恨不得能立刻和黑母狼面对面拼个你死我活,但黑母狼不同它正面接触,羊角磨得再尖又有什么用呢?必须想个能把黑母狼吸引到自己身边来的办法。

或许,这片灌木能帮它的忙,血顶儿想,黑母狼之所以不敢和它正面交锋,主要是害怕它头顶那对禾杈似的羊角,倘若它整个身体被藤蔓缠住了,动弹不了,羊角自然也就丧失了威力,黑母狼看见后,一定会欣喜如狂,奔过来咬它的脖子,到了那个时候……

它知道,钻进那片布满大血藤的灌木去意味着什么,全身将被那些倒刺划破,遍体鳞伤,比被蝎子蜇了还疼;奥古斯盘羊群曾经有一头名叫澄澄的母羊,小时候与另一头羊玩耍时不小心被大血藤的毒刺刺了一下屁股,结果烂了半只屁股,半年才愈合,伤口虽然结疤,却丧失了再生羊毛的功能,光秃秃,红亮亮,像只猴子屁股。它心里很清楚,它的结局比澄澄肯定更悲惨,那些毒刺刺进身体,必定会发炎溃烂,即使不活活疼死,不活活烂死,恐怕也难免变成一头全身光溜溜的赤膊羊。可是,不流点血,不吃点苦,不走极端,不使用苦肉计,又怎能把狡猾的黑母狼引诱到自己身边来呢?

它想,它一旦陷进那片灌木里,黑母狼除非能掐会算有特异功能,是不可能不过来“关心”它一下的。是它像踩猪尿泡似的踩死了黑母狼的一只小狼崽,又像串冰糖葫芦似的串死了黑母狼另两只小狼崽,黑母狼最想咬死的就是它了,可以说朝思暮想要剥它的羊皮抽它的羊筋喝它的羊血挖它的羊心,是绝不会放过一个能咬断它脖子的机会的。

它要送个这样的机会给黑母狼。

打定主意后,它穿过狭窄的山脊线,离开羊群,也离开心爱的母羊金蔷薇,独自到小石山上盘桓。

翌日早晨,黑母狼又蹿进羊群来骚扰,羊群一面溃逃一面“咩咩”哀叫,它立刻从小石山沿着那条狭窄的山脊线,飞奔回大霸岙去救援。为了能吸引黑母狼的视线,它一路奔一路“咩咩咩咩”狂吼乱叫。奔回到大霸岙,它笔直朝百米外的黑母狼冲击,路过那片灌木时,它没像往常那样拐个弯绕路而行,而是一下子奔进灌木去,看起来是救羊心切想走直路从灌木中间穿过去以节省时间。蜘蛛网似的藤蔓理所当然会缠住它的四条羊腿,会捆绑住它的身体;它狂奔乱跳,竭力要摆脱藤蔓的纠缠,从那片灌木中跳出去;灌木被搅得“稀里哗啦”响,尘土飞扬,甚是热闹;在乱麻似的藤蔓间越挣扎,就越被缠得紧,很快,它自肩胛到屁股那段身体,横七竖八绕满了藤子,捆得像只粽子。

黑母狼果然在血顶儿被藤蔓缠住后,就停止追击其他羊,跃上一座磐石,饶有兴趣地观察动静。当血顶儿身上横七竖八缠满藤子时,黑母狼兴奋得跳下磐石,飞快向灌木跑来,一面跑一面用血红的狼舌残忍地磨动尖利的狼牙,大有一种恨不得立刻扑到血顶儿身上来噬咬的架势。

血顶儿忍着身上被荆棘划破的疼痛,暗暗屈起两条后腿,压低羊角的位置,做好一旦黑母狼冲到离自己脖颈还有一米远的时候,立刻拐过羊头出其不意地朝前挺进一步,将两支羊角捅进黑母狼的肚子里去的准备。它是事先经过周密的观察,才跑进那片灌木的,它挑选的是底下藤子很稀,表面藤子很密的地方,而且它只让自己的后半个身体被藤子缠住,脖子、脑袋和两支羊角很巧妙地避开了乱麻似的藤蔓;它挣扎的动作虽然看起来挺激烈,其实是一套假动作,并没有真的被藤蔓捆结实;从外面看,它身上横七竖八缠满了藤子,好像很难动弹了,其实是外紧内松,四条腿还是自由的;它掂量过,只要拼足全身的力气猛地往前一蹿,是能够从乱麻似的藤蔓中抽身出来的。

玩它个金蝉脱壳,也蛮有意思的,它想。

黑母狼报仇心切,足下生风,越跑越快,离灌木只有一二十米了。

黑母狼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别回头,莫停留,用不着再走九千九百九十九,只要再走九米九,你就算走到了世界的尽头!

黑母狼飞奔到离血顶儿约十来米远的地方,突然身体后仰,四只狼爪和那条狼尾呈梅花形支撑在地上,这是狼中止快速运动的典型动作,犹如灵敏的刹车装置,来了个紧急刹车,停下来了,蹲在地上,用审慎的眼光打量着血顶儿。

———哦,别担心藤蔓会缠住你的狼腿,别害怕荆棘会划破你的狼皮,瞧,那些乱麻似的藤子都缠在我身上了,你尽可以放心大胆地扑上来!

———哦,你不是做梦也想为你的三只宝贝狼崽报仇雪恨吗,我现在被藤子捆住动弹不了,任你扑,任你咬,机会转瞬即逝,你要抓住机遇啊!

但黑母狼还是围着灌木小心翼翼地兜着圈子,两只绿莹莹的狼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它瞧,磨磨蹭蹭的,就是不扑过来。

难道黑母狼突然发起善心不想咬死它了?不,狼不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是黑母狼瞧出了什么破绽认定它是在演戏?不,它身上被荆棘划出道道伤痕,鲜血淋漓,效果逼真,别说是狼了,就是精明的猎人,也不可能一眼就识破真伪。

为什么不扑过来?为什么不扑过来?

黑母狼的眼光在它身上滴溜溜转了几圈,最后在它头顶的羊角上定格了;那眼光贪婪、畏惧、凶残、疑虑,显得很复杂。

血顶儿恍然大悟,黑母狼之所以迟迟不扑上来,是看到它的身体虽然被藤子缠住了,但两支禾杈似的羊角却没被藤子捆牢,还能自由地晃动;黑母狼几次吃过这对羊角的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心有余悸,不敢贸然进攻。

狡猾狡猾的。大大的狡猾。狡猾的有。

血顶儿可以让藤子缠住自己身体的任何部位,却不能让藤子捆住自己头顶那对羊角;羊角是对付恶狼的有效武器,羊角被捆住,等于缴械投降。可是,倘若不让羊角被藤子捆起来,黑母狼就是赖在灌木外不靠到它身边来,它的苦肉计就要泡汤,白白让荆棘划破身体,自讨苦吃。看来,只好冒险让藤子把羊角也缠住,它想,只要别让藤子在羊角上打死结,等黑母狼靠近了,再临时将羊角从藤蔓间抽出来,就像将宝剑从剑鞘里抽出来,也许来得及的。

它装着因为黑母狼近在咫尺,自己急于要从藤蔓的纠缠中挣脱出来,发怒地吼叫着,拼命用两支羊角去挑藤蔓,企图把捆住身体的藤子挑断,但大血藤柔韧无比,不仅没能把捆住身体的藤子挑断,反而两支羊角也给缠住了;它拼命挣扎,“咩咩”哀叫,却无济于事,羊角上的藤子越缠越多,很快,就被裹得连羊角都看不见了。

黑母狼下巴狰狞地扭动着,绕到血顶儿的左侧,“嗖”地蹿了上来,那张臭烘烘的狼嘴,急不可耐地伸向血顶儿颈侧的动脉血管。

血顶儿按照事先设想好的那样,脊背上拱,猛烈蹦跳,想金蝉脱壳似的从藤蔓间脱身出来,然后急旋羊腰,羊角顺势朝黑母狼扫过去,来它个横扫千军如卷席。但它原先只想着挣脱自己身上的藤子,没考虑还要同时挣脱缠住羊角的藤子,力量似乎还差着那么一点,只听“嘣”的一声,它的身体倒是在刹那间就金蝉脱壳成功了,可那对羊角却没能从乱麻似的藤蔓间拔出来。

血顶儿金蝉脱壳的一瞬间,黑母狼愣了愣,狼眼里闪过一丝惊恐,大概是意识到自己中了羊的圈套;这时候要是血顶儿那对禾杈似的羊角横扫过来,绝对能把正在发呆的黑母狼扫个四仰八叉,不扫断两根肋骨,也起码扫掉狼的全部威风;然后血顶儿只要将羊角对准黑母狼柔软的肚皮用力捅下去,黑母狼同奥古斯盘羊群的恩恩怨怨就算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黑母狼也看出自己的处境极其不妙,绝望地嗥叫一声。

关键时刻,血顶儿禾杈似的羊角却仍缠在藤蔓里,就像宝剑被锈在了剑鞘里,好难拔哟。

黑母狼反应特快,立刻明白由于血顶儿犯了一个计算上的错误,它不仅转危为安,还意外地获得了一个噬咬羊脖儿的机会。它在血顶儿第二次用力拔羊角的时候,闪电般地蹿上去,一口叼住了血顶儿的脖子。这时候,血顶儿才把禾杈似的羊角从乱麻似的藤蔓里拔出来。

老伙计,你晚喽,我一经叼住了你的脖子,我就占了绝对的上风;我的脑袋拱在你的脖子底下,那是一个死角,别说你只长着两支羊角,就是头上插满羊角,也奈何我不得了;你跳吧,你跳得越凶,脖颈就越容易被我的利牙撕开,血管里的羊血刚好流进我的嘴,你就是自动送血机,让我喝个痛快。

黑母狼得意得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也难怪黑母狼要得意,在狼吃羊的漫长历史中,只要狼嘴叼住了羊的脖子,尤其是叼住了颈侧那根动脉血管,羊的小命就算给阎王爷从生死簿上钩掉了,从来没有哪头羊能被狼嘴咬住脖子后死里逃生的。狼呢,一经咬住羊的脖子,就算大功告成,比到保险公司去保过险了还要保险,甚至用不着再费什么力气去宰杀,只要咬紧牙关别松口,嘴里的羊会自动宰杀自己,猛烈蹦跶,猛烈挣扎,越猛烈就越死得快。

黑母狼忘了血顶儿在两年多前刚刚生下来的时候,曾目睹了狼牙撕裂羊脖儿的全过程,母羊猴戏用生命传递给了血顶儿一个其他羊所不具备的重要经验。

血顶儿刚把禾杈似的羊角从藤蔓间拔出来,还来不及横扫,就感觉到自己的脖子一阵刺痛,狼嘴里那股腐臭味直往它的羊鼻里钻,自己身体一侧的重心在偏仄,羊眼一瞄,黑母狼像情侣似的紧紧依偎在自己身边呢。它明白黑母狼已经咬住了它的脖子,它本能地想蹦跶,想挣扎,刚抬起羊腿,突然,它觉得自己额顶闪起一片血红色的亮光,那是一层生命的灵光,朦胧的光晕中,映现出母羊猴戏猛烈挣扎时脖颈被狼牙撕裂的镜头,又叠显出一双殷切期望的羊眼……霎时间,它冷静下来,放下羊腿。

它晓得,它现在若猛烈蹦跶,无疑是快速自杀;当然,停止挣扎,也不等于说就能免去一死,狼牙还是会一点一点咬破它的脖子的;它心里明白,现在这个样子,要想活着逃出狼口,那是不可能的了;它不怕死,从它下决心要为母羊猴戏报仇那一刻起,它就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善良的羊要同凶恶的狼斗,没有不怕死的精神,想都不要去想的;但它觉得就这样死,也未免死得太冤枉了;它是设圈套想让黑母狼前来送死的,结果弄巧成拙反而把自己给赔上去了,冤也不冤?惨也不惨?都快成了要笑掉大牙的大笑话了!

更重要的是,它一旦被黑母狼咬死,母羊猴戏的仇永远也甭想报了,狼害继续猖獗,奥古斯盘羊群也免不了会种群灭绝;不不,它说什么也不能便宜了黑母狼,它是肯定要死的,但它要拉黑母狼垫背,与黑母狼同归于尽!

它一面尽量朝黑母狼扭过脖子去,以迟缓自己的脖子被狼牙撕咬开,一面四下观望,寻求能和黑母狼同归于尽的办法和机遇;它的眼光落在几十米开外的那条通往小石山的山脊线,一个灵感诞生了:假若它能在被狼牙咬断脖子前跑到山脊线,山脊线十分狭窄,两边都是千仞绝壁,随便往哪边跳下去,不就能和黑母狼同归于尽了吗?

这不是天方夜谭,黑母狼既然已经咬住了羊脖儿,是轻易不会松口的,那么,它往山脊线走,黑母狼即使一百个不愿意,也只好跟着它走。关键的关键是不能在半途上被狼牙咬断颈侧的动脉血管。

这似乎还可以耍点小手腕的。

血顶儿看准方向,突然像蟹似的横着走,当然是推搡着黑母狼一起走;给黑母狼的印象,似乎是它怕脖子被狼牙撕开,不敢朝相反的方向用力,所以想紧紧地和黑母狼粘在一起,使得黑母狼也使不上劲,不能很利索地把它的脖子咬开。

黑母狼当然不会被血顶儿牵着鼻子走,它气哼哼地加快步子,这样就能形成一股撕扯的力量。黑母狼运动的方向,正是血顶儿想去的山脊线,因此,血顶儿十分顺从地跟着黑母狼跑。

三下五除二,就走出灌木,走到大霸岙边缘,离山脊线只有几步之遥了。

山脊线因为两侧都是悬崖,空谷来风,那风特别凉爽,也特别有劲道。一阵山风吹来,拂过黑母狼的眉际,把它混沌的头脑给吹醒了,它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乜斜着那双吊在额际的长长的狼眼,瞥了一眼前面的山脊线,突然一扭狼腰,强行改变了方向,叼着血顶儿的脖子,拼命朝后拖拽。

血顶儿晓得,现在再耍手腕已经不灵了,它的意图已经暴露,现在只有强行把黑母狼带进山脊线去。这是生命的最后冲刺,这是成败的关键时刻,它憋足吃奶的劲,朝山脊线奔去。一个朝前奔,一个朝后拉,展开了一场用生命做赌注的紧张激烈的拔河比赛。

狼虽然有尖牙利爪,凶猛残忍,但身体较之公盘羊,瘦小了许多,因此若单纯地论力气,狼比公盘羊要逊色得多。拔河比赛,血顶儿当然赢,很快,就踏进了山脊线。黑母狼也不是吃素的,张开四只狼爪,用力抠住地上的草根和石头,以增加阻力,并狠命甩动脑袋,想尽快把叼在口中的羊脖子咬断。

双方都在争时间,抢速度。

血顶儿觉得脖颈越来越疼,也被狼牙掐得越来越紧,几乎要窒息。“咝”,它突然听到自己颈侧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一股热乎乎的液体顺着胸脯往下淌。它知道自己的颈皮已经被尖利的狼牙撕开,用不了多长时间,那根动脉血管就会被咬断的。它闷着头,拼命朝山脊线上冲。

黑母狼这时候已经完全清楚血顶儿之所以要把它带到山脊线来的目的,形势非常凶险,这时候它只要松开狼嘴,就没事了,但它舍不得放血顶儿一条生路;血顶儿不仅是它不共戴天的杀子仇敌,还是个它平生所看见过的最难对付的盘羊,费了多少周折才好不容易叼住了这头臭羊的脖子,一旦松开,将来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再咬住这头羊的脖子呢;它的狼舌已舔到了咸津津的羊血,羊的颈皮已被它咬开,羊的动脉血管正在它的狼牙间碾磨,现在放弃,也委实太可惜了;它指望能在血顶儿纵身往悬崖下跳之前,能“噗”的一声听到动脉血管爆炸;动脉血管一断,再壮实的盘羊,也立刻会像稀泥巴似的瘫软在地。

请给我几秒钟,让我能坚持到带着黑母狼跳下山脊线去,血顶儿暗暗祈祷。

请给我几秒钟,让我能在悬崖边上将这头臭羊结果掉,黑母狼也暗暗祈祷。

“咝”,血顶儿的颈皮又撕开了一个口子,但是,它已奔进了那条狭窄的山脊线,瞄准一个最陡的地段,奋力冲过去。

———停下来,快停下来,你这头疯羊,你要把自己做成羊肉酱吗?

———你死了还要拉我垫背,把我也做成狼肉酱吗?

———世界上只有最傻的傻狼才会陪着一头羊一起去死!

就在血顶儿冲到悬崖边缘的一瞬间,黑母狼无可奈何地松开了嘴。

黑母狼从血顶儿身边分开后,被一股强大的惯性往前跌出好几米远。

血顶儿突然觉得脖子一阵轻松,立刻机敏地收敛住腿;它的脑袋和胸脯以及一只前腿都已跨出悬崖,身体在悬崖边晃了几晃,总算站稳了;好险哪,只要再往前跨半步,只要再多用一分力,它就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

现在,血顶儿和黑母狼面对面站在山脊线上,血顶儿站在靠大霸岙的一侧,黑母狼因为被惯性冲出去好几米,所以站的位置是靠小石山的一侧。

这个地理方位非常非常的重要。

黑母狼惊魂甫定地站在哪儿,满脸懊恼,唉,到嘴的羊儿又让自己给吐掉了,功亏一篑啊!它实在有点搞不懂,世界上怎么会有不怕狼的羊,会有敢杀狼的羊,会有不怕死的羊?只有一种解释,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头标准疯羊。现在和不怕死的疯羊面对面站着,干起架来,自己怕是占不到什么便宜的,还是先吞下这口窝囊气,赶紧走吧,以后有机会再报仇。

它四下望望,准备找退路,突然,它舌头上吓出一层冷汗,自己站立的位置十分不利,背后是一座三面绝壁的小石山,没有退路,唯一的出路就是脚下这条山脊线;山脊线狭窄得像条细细的羊肠,那头疯羊站立的路段更窄,只有两米来宽,疯羊的身体几乎把路全给堵满了,即使疯羊很有礼貌地给它让路,双方也要小心翼翼地互相侧着身体才能安全通过,而疯羊是绝对不会给它让路的,更别说有礼貌地让路了;它必须要越过疯羊,越过那对禾杈似的羊角,才能出得去;且不说它能不能对付得了那对禾杈似的羊角,即使它能成功地避开羊角的锋芒,再次咬住羊脖子,疯羊只消轻轻往旁边一跳,就能带着它跳下悬崖去;疯羊绝对敢跳的,疯羊刚才已经跳过半次了,看来是不会舍不得再跳一次的。

十七

黑母狼第七次走到离血顶儿两米远的地方,“——”嗥叫着,张牙舞爪似乎马上要扑过来,可突然间又粗又硬的狼尾像舵似的一摆,身体一百八十度急旋,往小石山奔跑,一面跑还一面慌张地扭头朝后瞄着,活像屁股后面有十八支猎枪在追它,心虚气喘,模样儿狼狈极了。跑着跑着,两条前腿似乎被草根绊了一下,扑通摔了一跤,挣扎了半天,好不容易爬起来,一条前腿瘸了,吊在半空中,成了可怜兮兮的跛腿狼,“”哀嗥着,艰难地走进小石山,不知怎的,又一下撞在一块石头上,大概把狼腰撞断了,身体弯得像只虾球,很滑稽地在原地转着圈,变成了断腰狼……

血顶儿羊鼻朝黑母狼哼了一声,仍站在山脊线咽喉似的狭窄路段上,钢浇铁铸般地纹丝不动。它知道跛腿狼也好,断腰狼也好,都是假的,目的是要引诱它离开狭窄的路段,离开山脊线,追进小石山;小石山面积虽然也不大,但足够黑母狼周旋的;只要它一追进小石山,黑母狼就会腿也不瘸了,腰也不断了,比兔子还灵活,从山脊线夺路而逃。

别痴心妄想了,我是绝不会离开这里半步的,血顶儿在心里说。别说黑母狼只是乔装成跛腿狼和断腰狼,即使口吐白沫变成一匹癫痫狼,或者翻起白眼变成一匹死狼,它也不会挪动半步前去看热闹的,除非它亲眼看见专门清扫腐尸的秃鹫把那对狼眼给啄了去,除非它亲眼看见红蚂蚁像块毯子似的盖满黑母狼的全身,它才会离开这条山脊线。

———我是一扇上了锁的门,你休想敲得开,骗得开!

———我以不变应万变,你有什么招术尽管使出来好了,全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老天有眼,在它要为母羊猴戏报仇的希望行将破灭的时候,事情突然有了新的转机,把黑母狼关在了这座小小的三面都是绝壁的小石山里;它心里很清楚,黑母狼已陷入绝境,除非突然长出翅膀来,是无法从小石山上逃走的,而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飞狼的;小石山上没有树,也没有水,连老鼠都见不着,看你怎么活?

要么渴死,要么饿死,要么走过来和我扭成一团咱俩一起摔进万丈深渊,来个羊肉酱拌狼肉酱,你喜欢怎么个死法,任你挑任你选好了,怎么样,够意思了吧。

血顶儿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守在山脊线上。它的脖颈被狼牙撕裂了一个大口子,虽然没伤着颈椎,也没被咬破动脉血管,但偌大的一块颈皮耷拉下来,气管、血管、喉管开展览会似的陈列出来,即使侥幸不得破伤风,也免不了会发炎溃烂;它的下半个身体被大血藤上的刺撕得稀烂,许多毒刺还留在皮肤里,即使能保住小命,也会变成一头体毛芜杂的瘌痢头羊。这样活着,和死又有多少差别呢。更重要的是,再也不能让黑母狼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危害奥古斯盘羊群了;黑母狼咬死了母羊猴戏,又咬死了奥古斯盘羊群一半的羊,新仇旧恨,血海深仇,必须偿还!

它知道,假如这一次让黑母狼得以逃脱,它再要让黑母狼上当,再要造成能和黑母狼决一死战或同归于尽的局面,是不可能的了;黑母狼一旦脱险,必然会用更狡猾更残忍的手段,以十倍的疯狂十倍的仇恨,对奥古斯盘羊群实施报复,奥古斯盘羊群真的会面临种族灭绝的危险;为了群体能生存下去,它这一次要万无一失地同黑母狼拼个鱼死网破。

它已设想好了对付黑母狼的办法,无论黑母狼怎么引诱它,它都不会离开现在的位置一步,无论黑母狼在它面前怎么个扑咬法,它都不予理睬,它一定要等黑母狼扑到它的身上,它把禾杈似的羊角捅进黑母狼的身体,同时向旁边用力一蹿,带着黑母狼一起跳进万丈深渊!

同归于尽,确保能消灭黑母狼。

时间在一点一点流失,明丽的太阳变成了玫瑰红的晚霞,又变成了厚重的夜幕,日曲卡山麓沉浸在一片黑暗中,也不知过了多久,血顶儿觉得有谁在舔它背脊上的伤痕,扭头一看,哦,是母羊金蔷薇。金蔷薇腆着大肚子,就快分娩了。为了它心爱的金蔷薇能平安生产,为了金蔷薇肚子里的小宝贝能平安长大,它这次也绝不能让黑母狼再活着逃出小石山。

金蔷薇湿润的唾液涂在它的伤口上,唾液有消炎清毒的功效,是盘羊一种传统医疗手段,很快,血顶儿就觉得身上火烧火燎般的疼痛缓解了,舒适与疲倦的感觉弥漫全身。

背后又有了响动,哦,奥古斯盘羊群所有的羊都来了,它们当然知道它已经把黑母狼“锁”在了小石山,所以放心地回到大霸岙。

是的,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从今以后不用再过小命吊在刀尖上的恐怖日子了,黑母狼必将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

有一头公羊衔来一把青草,塞到血顶儿的面前;有一头母羊含着一口泉水,灌进血顶儿快干得冒烟的嘴;还有两头老羊自动地站到血顶儿身后,抻直脖子,警惕地瞭望对面黑黢黢的小石山,担当起哨羊的责任来。

血顶儿绷紧的心弦松弛了,吃了草,喝了水,饥渴的感觉也消失了,忍不住打了两个哈欠,眼皮上像涂了树脂,粘得睁不开;它太累了,与黑母狼搏斗了很长时间,又在山脊线上守了大半天,早已精疲力竭。它望望小石山,看不到黑母狼的影子,也听不到任何响动,兴许黑母狼也在睡觉呢,狼是习惯于白天活动的动物。现在离天亮还早,它想,它可以抓紧时间睡一觉的,养精蓄锐,明天就能精力充沛地对付黑母狼。羊群聚集在它的身后,奥古斯盘羊群不分白天黑夜都有哨羊制度,也用不着担心黑母狼会趁它睡熟的时候来偷袭它。羊的视觉、嗅觉和听觉都十分灵敏,只要小石山有一点动静,哨羊就会使劲用羊蹄叩击石头,并发出报警的咩叫声,它就会醒过来的。

金蔷薇还在用舌头温柔地舔它伤痕累累的身体,它歪着头昏昏沉沉睡着了。

十八

绕花鼎决定率领羊群悄悄地离开山脊线,离开正在熟睡的血顶儿。

它是头羊,它要为整个奥古斯盘羊群的生存负责,它不能把种群的命运当做赌注压在血顶儿身上的。它觉得血顶儿与黑母狼此刻就像两个赌红了眼的赌徒,正在作最后的较量,谁输谁赢还是个未知数。是的,看起来,血顶儿守在山脊线上,黑母狼被锁死在小石山里,形势对血顶儿有利,但是,谁知道最后结果会是怎么样的呢?狼的狡诈,不是羊可以想象的,黑母狼完全有可能再度化险为夷,冲出小石山,到了哪个时候,奥古斯盘羊群就会被彻底葬送掉。

尽管血顶儿头上长着禾杈似的一对羊角,尽管血顶儿身上没有普通盘羊对狼的天生的畏惧与怯懦,但自从血顶儿对黑母狼挑战以来,好几个月过去了,非但血顶儿没把黑母狼消灭,反而使奥古斯盘羊群受到连累,遭到黑母狼毁灭性的报复。实践再次验证了这样一个真理:羊是没有办法与狼对抗的。

它不能孤注一掷,把宝押在血顶儿身上,绕花鼎想,退一万步说,就算血顶儿这次能侥幸把黑母狼收拾掉,奥古斯盘羊群仍没有从根本上摆脱濒临灭绝的境地;偶然的胜利会刺激血顶儿的虚荣心,会使疯劲儿加倍膨胀,会再次不自量力地去向豺狼虎豹挑衅,惹是生非,会再次给羊群带来灭顶的灾祸。

它身为头羊,必须找到一种能妥善了结奥古斯盘羊群与黑母狼之间恩怨是非的办法,把羊群带进正常的生存轨道。

不能再继续动乱下去了,奥古斯盘羊群只剩下三十几头羊,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它觉得,而今形势下,悄悄撤走哨羊,悄悄离开大霸岙,是为奥古斯盘羊群创造一个和平环境的最佳选择。

黑母狼最恨的就是头顶长着一对禾杈似的羊角的血顶儿,现在羊群把血顶儿当做礼物送给了黑母狼,黑母狼自然就会平息怒火,化干戈为玉帛。

冤家宜解不宜结。

这不等于在出卖同类,它想,这是一种十分明智的丢卒保车的策略。牺牲一个疯子,挽救整个种群,这无论如何是一笔利润丰厚的交易。从道义上说,也不存在什么障碍;是血顶儿导致了灾难,再用血顶儿来消除灾难,不过是两相扯平罢了。再说,一个疯子留在群体里,有害无益,干脆去掉,一了百了。就算这样做从感情上说有点……有点欠妥,也没关系,不管怎么说,种群的生存是头等大事,种群的利益是高于一切的。

它把准备悄悄撤走的信息用身体摩擦的办法,传递给了羊群,所有的羊都默默垂下头,表示服从。这完全在它的意料之中,对它们来说,只要能脱离每天被黑母狼追杀的苦海,怎么都行。

它感到唯一棘手的是,母羊金蔷薇是否能顾全大局,割舍私情,跟着羊群一起悄悄离开。金蔷薇是血顶儿忠贞的伴侣,肚子里怀着的是血顶儿的骨肉,上次羊群撤出大霸岙迁移到螺丝湾去时,金蔷薇就独自留下来陪伴血顶儿,这一次,倘若金蔷薇仍违背众羊的意愿,不跟大伙一起走,或者更糟糕,在羊群开溜之际叫醒血顶儿,那么,它的计划就会流产。它绞尽脑汁,想出个有可能让金蔷薇忍痛割爱的办法来;这个办法是不是真的能行得通,它没有绝对把握,但不能再拖了,它想,时间一长,血顶儿从睡梦中醒过来,一切就都晚了;成事在天,谋事在羊,有时候,是要靠运气的;但愿金蔷薇是头有理智有觉悟的羊。

绕花鼎摇晃着头顶那架硕大无朋的绕有两个大花结的羊角,在日曲卡雪山朦胧的雪光映照下,山脊线凝固的夜色中,画出一串白色的圆圈;这是绕花鼎在向它的臣民发布撤离的命令;正在站岗的两头老羊静悄悄地离开了哨位,散卧在山脊线四周的其他羊也默默地站起身来,无声地聚拢到绕花鼎的身后;绕花鼎则用期待的眼光望着正在给血顶儿舔理伤口的金蔷薇。

金蔷薇与其说是听到了羊群的动静,还不如说是凭着第六感感觉到了羊群的动静。它抬起头来,立刻发现左右两侧的哨羊不见了,它吃了一惊,扭头看去,所有的羊都垂着头站在大霸岙与山脊线交界的那片平地上,面对着它。

它茫然地瞪大羊眼,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绕花鼎再次用盘成花结的羊角在雪光中画出一串惨白的圆圈。

金蔷薇恍然大悟,原来羊群想趁着血顶儿熟睡之际悄悄撤走,它很清楚,这将意味着什么,是要把血顶儿拱手送交给黑母狼。刹那间,一股热血涌上它的心头,卑鄙,实在太卑鄙了!悲愤的火焰浓缩在它的眼睛里,它目光如炬,直射绕花鼎无耻的嘴脸,要拷问对方肮脏的灵魂。

———血顶儿为了替羊群除害,已经身负重伤,还坚守在山脊线上,而你,竟然要把它出卖给黑母狼,良心何在?天理何在?

绕花鼎用一种阴骘冷沉的眼光回敬金蔷薇。

———别说得那么难听嘛,你心里也明白,只有这样,才能使奥古斯盘羊群免遭灭绝。希望你能做一头识大体顾大局的羊。

———呸,你这是在向万恶的黑母狼摇尾乞怜。

———死了,一切都不存在了;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你简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羞耻这两个字!

———只要目的是高尚的,就可以不择手段。

———你休想让我和你同流合污!

金蔷薇高高举起一只前蹄,就要用力往石头上叩下去,它要发出报警声,唤醒正在熟睡中的血顶儿,让绕花鼎罪恶的企图落空。

绕花鼎不动声色地将大花角往下沉了沉。

金蔷薇的前蹄快落到石面上了,突然,它的心颤抖了一下,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绑住了它哪只正往下叩的前蹄;它看见,奥古斯盘羊群所有的公羊母羊,包括头羊绕花鼎在内,都腿膝弯曲,一起跪倒在它面前。跪拜是一种在许多哺乳类动物中都通用的形体语言,用降低自己身体的高度,来向对方表示自己的屈服,是卑贱者乞求得到宽恕的一种惯用手段。

所有的羊,不分性别,不分老幼,不分地位高低,通通跪倒在地,金蔷薇立刻感觉到一座大山压到了自己身上;不到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不是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一个群体能向一个个体集体下跪吗?它惶恐地看看羊群,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所有的羊分明都把它看成是可以拯救群体也可以毁灭群体的关键“人物”,这不等于把它放到火上烤,把它推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两难境地吗?

———不不,你们快起来,你们别逼我,你们快起来呀!

羊群顽强地跪着,仿佛在说,你不答应我们,我们就永远不起来。

———天哪,你们这不是要逼我做同谋犯一起去杀害血顶儿吗?

七八头大肚子母羊,跪着用膝盖爬,爬到金蔷薇面前,雪光下,母羊们的眼里泪光闪闪,一片晶莹;有几头母羊还垂下头,费劲地舔自己隆起的腹部。

山野一片寂静,静得让羊揪心。于无声中听惊雷,金蔷薇清晰地听到了母羊们的心在嘤嘤哭泣,在向它哀乞:

———请看在还没出世的小羊羔的分上,发发慈悲吧,别叫醒疯羊血顶儿。

———请成全我想做个母亲的心愿,求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们一码吧。

———你也是一头快要做母亲的羊了,你难道就愿意你的小宝贝刚刚出世就遭受黑母狼的凶猛追咬吗?

金蔷薇高高举起的那只前蹄虚弱地放了下来。它可以不听绕花鼎的,可以不理睬哪些头上盘有大花结的公羊,但它却无力抗拒身怀羊羔的母羊们的哀求;它也是母羊,它也肚子里怀着小宝贝,它理解这些母羊的心情,对它们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为肚子里的小宝贝争取到一个宽松安宁的生存环境;假如此时此刻它一意孤行,把血顶儿从睡梦中叫醒,万一这次血顶儿仍不能将黑母狼置于死地,明摆着的,这些母羊们产下的羊羔,又会成为黑母狼暴虐的牺牲品;这段时间,奥古斯盘羊群一共产下了九头羊羔,无一例外都被黑母狼残忍地杀害了。

可是,它又怎能把自己心爱的血顶儿白白送给黑母狼呢?

难道你想成为灭种灭族的罪魁祸首?

它最了解血顶儿,血顶儿绝不是什么疯子,而是一头具有开拓和创新精神的勇敢无畏的好公羊!

可是,奥古斯盘羊群几个月来确实由原来的六十多头锐减到了三十多头。

谁之错?谁之过?谁之罪?

天哪,它该怎么办?它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它的腹部一阵绞痛,肚子里的小家伙大概在黑暗中憋得难受极了,踢蹬着小腿,想出来了呢。它的预产期早到了,也有过两三次临盆的兆头,但世道艰难,天天被黑母狼穷追猛咬,它有意识地把分娩期往后拖延;与其让小宝贝一生出来就惨遭杀戮,还不如在它肚子里多待些时日,这样更安全些。母盘羊天生就具备调节分娩时间的功能,但是,调节的范围是有限度的,超出了限度,调节功能也就自动失效。它知道,最迟明天傍晚,它肚子里的小羊羔就要出来了,挡也挡不住。它也想要一个宽松安宁的环境。为了奥古斯盘羊群能生存下去,为了七八头大肚子母羊能平安生产,也为了它自己肚子里的小宝贝不要一落下地就落入狼口,或许,它该割舍掉最珍贵的感情?

它肝胆欲裂,它欲哭无泪,它缓慢地举起羊腿,麻木地机械地一步步离开了山脊线。羊们都松了一口气,纷纷站起来,静静地跟在金蔷薇身后。

用集体下跪软性威逼,效果还是蛮不错的,绕花鼎得意地想,但愿黑母狼能体会到奥古斯盘羊群的良苦用心。

金蔷薇犹如走在黏性极强的泥淖里,每一步都沉重而又艰涩。

山野静悄悄,一列羊群,在无声地移动,不一会儿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十九

黑母狼睁开惺忪睡眼,抬头望望天,启明星刚刚升起,它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从草丛中站了起来。

它对自己能否活着逃出牢笼似的小石山,已经彻底绝望了。那头疯羊像钉子似的钉在山脊线狭窄的咽喉路段,它已无计可施。本来,它还指望挨到深夜,疯羊会因极度困乏而打瞌睡,它好趁机溜走,但它刚这样想,奥古斯盘羊群就摸黑回到了大霸岙,山脊线两侧,布满了哨羊,它只要一出现在羊的视界内,哨羊就会“咩咩” 吼叫,无论那头疯羊是醒着还是睡着,它都没有可能悄悄接近疯羊的。它心里很清楚,这一次它是在劫难逃了。这没什么,它想,它杀死了九只小羊羔,血祭自己的三个小狼崽,它还咬死了十几头成年盘羊,也差不多够本了。它饥渴难忍,心想,反正免不了要和疯羊一起坠进深渊的,早晚都得死,还不如少受点活罪,早点把事情了结掉。它死,也一定要拉着疯羊垫背。它不能等饥饿把自己折磨得狼不像狼鬼不像鬼,浑身虚脱乏力,再去扑疯羊;真要这样的话,万一自己因为极度虚弱没能咬住疯羊与疯羊一起坠下深渊,而是被疯羊用禾杈似的羊角捅下深渊,让杀子仇敌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那它死也不会瞑目的。它决定等明天早晨旭日东升时,就迎着火红的太阳,披一身灿烂的朝霞,昂首阔步走向疯羊,大气磅礴地朝疯羊扑过去;反正是活不成了,还不如挑个能衬托它光辉形象的好时辰,死它个轰轰烈烈,死它个光彩夺目。

主意已定,它卧在草丛里睡着了。

它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这一觉,竟然把悲剧睡成了喜剧。

醒来一看,天色尚早,太阳还躲在大山背后睡懒觉呢,肚子倒咕咕饿得慌,差不多快饿得眼冒金星了;小石山上连只老鼠也找不到,真是座名副其实的死牢。穿过那条百把米长的山脊线,倒是有许多美味可口的盘羊,遗憾的是让那头羊角比刀剑还锋利的疯羊把守着路口,它过不去,自然也就吃不到。那就看看吧,看虽然看不饱,但望梅止渴,多少总能缓解一些饥饿感。

它睁大眼睛朝山脊线望去,老天爷,它看不懂啦,山脊线两侧的哨羊,不见了,站在山脊线后面那块空地上的奥古斯盘羊群,也看不到了,只有那头疯羊还孤零零地躺卧在山脊线上。这怎么可能呢,深更半夜,羊群就是要到其他地方去吃草,也应该等到天亮再走哇。它怀疑是自己饿昏了头,看花了眼,使劲眨巴眨巴眼睛再看,启明星和雪光的双重映照下,山野一片银白,能视度很高,确实看不到一只羊的影子,它唯恐自己的眼睛会骗它,便抬起鼻子耸动鼻翼做了几个深呼吸,它正好处在顶风的位置,风把对面的气味源源不断地送进它灵敏的鼻孔,它闻了又闻,除了疯羊,没有任何别的盘羊的气味。

莫非是那头疯羊死了,死牢的门自动敞开,羊群这才离去的?这不太可能,疯羊虽然被它咬破了颈皮,但并没受致命伤啊。它轻轻走到山脊线,又轻轻沿着山脊线径直走到离疯羊十几米远的正前方,疯羊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声,仔细听听,声调均匀有力,平稳起伏,是熟睡状态发出的鼾声,这家伙正睡得香呢!

莫非奥古斯盘羊群在唱空城计?不不,疯羊已经把它关进死牢了,唱空城计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完全没有必要的。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奥古斯盘羊群要趁着疯羊熟睡之际全体离去呢?难道盘羊们是有意要救它这匹狼?不不,羊救狼,千古奇闻,它才不会那么天真呢;再说它在短短十几天的时间里杀死了那么多的羊,假如意念可以杀狼的话,它早就被这些羊碎尸万段的。

这事怪得不能再怪了,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但再怪的事情,也应该能找到合理的解释的。天底下的事情都贯穿着一条因果链,不存在没有原因的结果。它想,只有这样解释才符合逻辑:羊群被它无休止的追咬吓破了胆,也像它一样,把头上长着一对禾杈似的羊角的公羊看做是招惹灾祸的罪羊和疯羊,要铲除祸根,把熟睡中的疯羊当做媾和的礼物送给了它。

这是它梦寐以求的最喜欢的礼物,不要白不要。

它要抓紧时间以最佳方式来接受这笔“礼物”,不然等到疯羊醒了,“礼物”就会变成可怕的“战神”。它略一思索,疾步走到疯羊面前,将尖尖的狼嘴照准疯羊的喉管和颈侧的动脉血管,用足所有的力气,狠狠咬了下去。

这很容易,疯羊歪仄着脑袋睡得很熟,被撕咬开颈皮受了伤的一侧正好暴露在外面,好像老天爷故意要让它咬个方便。

血顶儿正做着一个好梦,黑母狼被它尖利的羊角捅了个正着,狼心狼肺狼肝狼肠流了一地,然后一失足从悬崖上摔了下去,摔成一摊狼肉酱。天空飘来一朵祥云,它举目望去,母羊猴戏站在五彩云霞里,用亲切的眼光凝望着它,“咩咩咩”,用柔和的叫声呼唤着它,它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变轻,像云一样升腾起来,投进母羊猴戏的怀抱……

突然,它觉得自己的脖颈一阵刺痛,像被大黄蜂蜇了一下,不不,比被大黄蜂蜇要疼得多,还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脖子,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了。它被疼醒,睁开眼,黑母狼凶神恶煞地站在它面前,那张臭烘烘的狼嘴像把铁钳卡住了它的脖子,不不,这绝对不可能的,它想,黑母狼又不是什么隐身狼,能瞒过哨羊的眼睛走到它身边来,四周静悄悄,没听到哨羊报警,也没听到羊群喧哗,哦,它知道了,它此刻正在做梦,一个很可怕的噩梦。醒醒吧,它不愿噩梦缠身;醒醒吧,噩梦醒来是早晨。

它闭起眼,让噩梦从脑子里溜走,然后又怦地睁开眼,它想,它该从梦境中回到现实了,它该看到站岗的老羊忠诚地守在哨位上,看到众羊站在它身后的空地上,看到母羊金蔷薇正用温热的舌头舔它背脊上的伤口;遗憾的是,它仍旧只看到黑母狼那双燃烧着复仇毒焰的绿莹莹的眼睛,脖颈仍然疼得要窒息,它吃力地睁圆眼,朝四面张望,除了面目狰狞的黑母狼,一只羊也见不到。假如这不是梦,它要按照既定方针,带着黑母狼一起从悬崖上跳下去的,它想,它挣扎着要站起来,它的羊蹄在地上踢蹬了几下,突然,它觉得被卡得死死的脖颈一阵松快,有一种解脱了的轻松,一种绷紧的身心突然松弛的惬意,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浑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不想动弹,像全身叮满了瞌睡虫似的,有一种嗜睡的感觉;一股红色的液体从它的颈侧像条小溪似的往外流,脑袋软耷耷地落在地上,怎么也抬不起来。它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很像是被黑母狼咬断了脖子,不不,这绝对不可能的,它想,即使其他羊弃它而去,它心爱的母羊金蔷薇也一定会忠心耿耿地守护在它的身边的,与它同生死,共患难;它这一定是噩梦还没有醒来,它想,这一定是梦中的恐怖。它再次闭起眼,想让自己从噩梦中醒来,可它的眼皮,再也没能睁开来。

黑母狼不断地用爪子撕扯着血顶儿那两支禾杈似的羊角,它恨透了这对羊角,曾经像穿冰糖葫芦似的挑死了它的一窝小宝贝,它索性把羊头给咬了下来,连同那两支羊角,一起扔进万丈深渊,但愿这世界上,再也不要有长着这等羊角的疯盘羊。然后,它开膛剖腹,大口嚼咬那颗鲜红的羊心,味道好极了,不仅满足了它肚子的饥渴,还满足了它复仇的欲望。

吃饱喝足后,它伸出长长的狼舌舔着沾在嘴角的脸上的血丝,阴森森的狼眼遥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虽然看不见什么,但它知道,奥古斯盘羊群肯定就躲在某座山峦的树林里,它只要嗅闻着草叶上的羊膻味,跟踪而去,就能找到羊群,但它放弃了前去追杀的念头,它吃饱了,还剩下大半只羊,够它吃两天的,没必要那么着急地现在就去猎食。大仇已报,它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轨道上来了。留着活羊比留着死羊好,死羊时间放长了会腐烂,活羊时间放长了不仅不会腐烂,还会生下小羊羔,使羊肉增值。奥古斯盘羊群是它活的粮食仓库,它什么时候饿了,什么时候去取就行了,活杀活吃,鲜美无比。

要不是这头疯羊杀了它的小狼崽,它是舍不得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奥古斯盘羊群一半的羊都宰杀掉的,它这是在糟蹋自己的财产呢,好心疼啊;现在,仓库只有过去的一半大了,该适当地节俭些,不能再挥霍浪费了。它衷心希望奥古斯盘羊群能多多繁殖,粮食仓库总是越大越好的。

希望奥古斯盘羊群兴旺发达,在这一点上,黑母狼和绕花鼎的心愿是一致的。

二十

奥古斯盘羊群终于摆脱了种群灭绝的危机,恢复了正常的生活秩序。大肚子母羊们平安地生下了小羊羔,羊们再也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地疲于奔命,羊群的数量很快由三十多头上升到四十多头。一派和平安宁欣欣向荣的景象。

当然,并不是说从此就不再有狼的骚扰和侵袭,隔一段时间,黑母狼还是会光顾奥古斯羊群一次,狼嘛,总改不了吃羊的本性的,但比起血顶儿在世时黑母狼不分白天黑夜没完没了的追杀来,羊的生存压力毕竟要小得多,羊的日子过得也毕竟要轻松得多。

尤其重要的是,黑母狼完全遵守传统的狩猎规则,一次只逮一只羊,一旦得手,便很自觉地停止追咬,这使得狼害对绝大多数的羊来说,无非是一场比体力比耐力的赛跑而已,只要不是生命衰微得跑不动的老羊,只要不是病残的羊羔,一般来讲是不会落入狼口的。这种赛跑是一种淘汰赛,汰劣留良,对羊群整体利益而言,损失是微乎其微的。

最让绕花鼎感到欣慰的是,经过这么一场巨大的动乱,羊们道德回归,价值回归,重新把艺术型的圆润的盘出花结的羊角视为雄性美的象征,不言而喻,把违背盘羊天性的拉直的羊角视为丑的标志,它绕花鼎的威信越来越高,地位也越来越稳固。再也没有疯子把好端端的弯角塞进电击石去故意弄直了,相反,那些角形弯得不够圆花结编得不够大的公羊,都找一些歪脖子小树,努力把自己的羊角弯得更潇洒漂亮些。盘羊的传统文化得到了发扬光大。

再也没有羊疯疯癫癫地去向食肉兽挑衅了,那天黄昏,羊群在从牧场归来的半路上,又遇到了一窝刚出生不久的小狼崽。巧极了,母狼刚巧又不在,那窝小狼崽出于它们的反动本性,跟在羊群后面嘲笑谩骂。羊们都像耳聋了似的不予理睬,闷着头加快步子走自己的路,充分表现出了羊善于忍耐的传统美德。

只有一件事,绕花鼎心里不怎么舒服。母羊金蔷薇生下两只羊羔,断奶后,一天早晨,金蔷薇突然离开羊群,离开刚刚能独立生活的两只小羊,跑到那条山脊线去,站在疯羊血顶儿被咬死的地方,不吃不喝,站了整整三天三夜,然后悲怆地长咩数声,纵身跳进万丈深渊。如此轻生,怕也染上疯病喽。

金蔷薇的死,不过是大动乱后的一个小余波,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漫漫历史长河中的一朵小浪花,很快就被羊们忘掉了。

生活有它自己的滑行轨道,这是任何羊也改变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