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盘羊的这种择偶手段,这种恋爱方式,乍看起来似乎有点虐待狂,其实是一种在生存压力下演化出来的最佳婚姻模式。盘羊不像豺狗和野狼那样在一个大群落里还有小家庭,盘羊是群婚群居,没有父亲的概念,公羊也不承担任何父亲的义务和责任,母盘羊择偶的唯一标准,就是强壮机敏;与强壮机敏的公羊交配后产下的后代才有可能是强壮机敏的,在险恶的丛林里,越强壮的小羊羔存活率也就越高。

这符合汰劣留良的生存法则。

公羊之间一场场猛烈的格斗,就是一把无情的筛子,一遍遍筛去幼稚的生命和衰微的生命,筛去不够强壮也不够机敏的公羊,有效地优选出旺盛的生命和充满活力的生命,优选出最成熟最强壮最机敏的公羊,保证种族的繁荣昌盛和一代胜过一代。

只对强者动情,是母盘羊的恋爱信条。

大霸岙里,到处传来“乒乒乓乓”羊角的碰击声和公羊气势汹汹的吼叫声,热闹得就像人类冷兵器时代的古战场。有的“擂台”走马灯似的更换一头头不同面孔的公羊,有的“擂台”一头公羊高居霸主地位,一次又一次地击败层出不穷的竞争对手。

毫不夸张地说,盘羊发情期的第一阶段,是一场名副其实的战争。

灾难恰恰发生在盘羊发情期的第一阶段。

短腿把蛇咬打死了。

那是奥古斯盘羊群进入发情期的第二天黄昏,太阳像个被猎枪洞穿的伤口,阳光浓得就像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天被染红了,山被染红了,树被染红了,水被染红了,天地间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不知是因为夕阳渲染出的红色恐怖的气氛刺激了盘羊的神经,还是盘羊体内的生物钟刚好走到了情绪最烦躁的时刻,几乎所有的公羊眼睛里都布满血丝,神态焦虑,神经质地跑来蹿去,寻找着中意的伴侣,寻找着可以大显身手的擂台。昔日宁静的大霸岙,此刻沸沸扬扬。

就在这时,短腿来到大霸岙西边那片小小的黄麻地里。

那块黄麻地是母羊启明星设的爱情“擂台”。启明星年方四岁,才生育过一胎,青春胴体,又有少妇成熟妩媚的风韵,在这种时候身边是不可能没有公羊的。此时雄赳赳站在黄麻地中央,守候在“擂台”上的,是大公羊蛇咬。蛇咬身体健壮,年富力强,头上的羊角盘的花结只比头羊绕花鼎稍稍小了半圈,但比普通的公羊却要大半圈,因此在奥古斯盘羊群里地位很高,仅次于头羊,属于优秀大公羊阶层。

从昨天走进启明星的爱情“擂台”直到现在,蛇咬已经击败了两头前来挑战的公羊,此刻正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第三个情敌。就在这时,短腿跑进黄麻地来。蛇咬的眼睛一亮,悬吊的心稳稳地放了下来。别以为发情期的公羊都是豪迈气概,希望前来竞争的对手越强越好,战胜了强大的对手,就能反衬自己更强大;事实刚好相反,占据爱情“擂台”的公羊,其实都希望前来挑战的是比自己逊色的公羊,自己不用费多大的力气,也不用承担什么风险,就能取得胜利,这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假如此刻跑进黄麻地来的不是短腿,而是与它蛇咬同一阶层的优秀大公羊,那它心里会捏着一把汗,紧张得连喘气都不均匀了。

对付短腿,真是小菜一碟。短腿刚满两岁,刚刚开始性成熟,第一次参加争偶活动,初出茅庐,嫩得就像一块豆腐;而它蛇咬已满九岁,已连续七年在爱情的擂台上大显身手,老辣得就像一块在碱水里泡过的石头,用石头撞豆腐,哪个易碎,还用问吗?短腿即使在同龄伙伴里,也属于那种不起眼的角色,和它蛇咬相比,身躯小了整整一圈,好比重量级选手与轻量级选手对垒,胜败不是明摆着的吗。在蛇咬的眼里,短腿是一份价廉物美的聘礼。因此,当短腿撅着羊角朝它冲过来时,它轻松得好像不是去进行拼搏,而是应邀参加交谊舞会。它半低着头,漫不经心地亮出那对硕大的羊角,用七分力气来迎战短腿,七分力气也足够把短腿打得落花流水了,它想,它有一种稳操胜券的把握。

两副羊角叩碰在一起, “嘎啦嘎啦”发出可怕的声响。短腿果然太小太嫩太缺乏经验,才两个回合,就节节败退,差不多要被推出黄麻地了。蛇咬觉得这胜利似乎也来得太容易了些,就像礼物太便宜了有点拿不出手,想玩点儿新鲜的,来点儿刺激的;它突然后退了一步,猛地偏仄脑袋,目的是要让短腿猝不及防,一头撞在它的脖颈上,重心失去平衡,它趁机扭挺脖子,斜刺往前冲两步,它想,年小力弱的短腿一定会被推得原地做一百八十度旋转,滑稽得就像在跳舞,它再瞅准短腿的屁股蛋用羊角顶一家伙,嘿,创造个盘羊求偶史上的奇迹,让短腿不是逃而是“飞”出爱情“擂台”。母羊启明星一定会觉得挺好玩,欣赏它的勇敢与幽默,说不定立刻就会把爱的红绣球扔给它了。

这里需要郑重地说明一点,一般情况下,两头公羊在争偶的格斗中,都自始至终用正面的羊角对着对方,羊角根部又宽又硬,就像质地优良的盾牌,能有效地保护自己的身体免遭伤害;两雄争斗时,最忌讳的就是把自己侧面的脖颈暴露出来,盘羊的颈侧长着一根动脉血管和一根静脉血管,内靠咽喉,下通心脏,颈皮薄脆,是全身的薄弱环节。蛇咬历经九年的风风雨雨,当然知道这一点,但它觉得短腿正在败退,勇气和力气都快耗尽,自己的颈侧被撞一下,料想也撞不出什么问题来的。它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细节:短腿因崇拜血顶儿曾学着血顶儿的样将羊角嵌进电击石企图造就一对禾杈似的羊角,虽说短腿修炼时因头上的角已经盘绕并已经硬化,没能如愿以偿,但角尖还是被扭向前方,伸出半尺来长,是一对经过改良了的羊角。

血的灾难就这样酿成了。

开始,情况确实像蛇咬所设想的那样,短腿一个趔趄,与其说是撞还不如说是跌在它的脖颈上。它朝前扭挺脖子想让短腿舞蹈旋转,可突然间,它觉得脖颈一阵钻心的刺疼,一股黏糊糊的液体汹涌流出,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流出来的是浓浓的血浆啊!它脑袋一阵眩晕,身体软得像条蛇,不知不觉就躺了下来。斗性正浓的短腿不管三七二十一又用羊角把蛇咬修理了几下。

蛇咬的颈侧被短腿尖利的羊角捅出好几个很深的洞,像只蜂窝煤。

蛇咬四条羊腿踢蹬了几下,便僵然不动了。

一只绿头苍蝇停在蛇咬大睁着的玻璃珠似的眼球上。

可怜的蛇咬,死了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

短腿“咩咩咩”发出胜利的欢呼。叫声惊动了羊群,羊们从四面八方聚拢到黄麻地,一双双惊诧的羊眼望着趾高气扬的短腿和倒在血泊中的蛇咬,全都懵了。

谁心里都清楚,像短腿这样刚刚跨进成年羊门槛的小年轻,一般是不可能在爱情“擂台”上取胜的;它们参加争偶活动,好比是一种实习;尤其像短腿这样并不出色的年轻公羊,实习期会拖得很长,大概要到六七岁生命力达到顶峰时,才有可能获得配偶。

短腿,顾名思义,腿比一般的公羊要短了一截,腿短不仅在和其他公羊格斗中处于劣势,在逃避食肉兽的追捕中也处于劣势,步子小跑得慢,较腿长的羊更容易被食肉兽追上吃掉,如此质量不过关的生命,理应较少获得繁衍后代复制生命的机会。可现在,短腿竟然斗死了优秀大公羊蛇咬,汰劣留良的法则被颠倒了!难怪众羊们都会愤愤不平呢。就连在黄麻地摆爱情“擂台”的母羊启明星,也一反常规,不仅没朝短腿投去欣喜、温柔、赞赏的眼光,反而用迷惘、疑惑、厌弃、憎恶的眼光盯着短腿。

头羊绕花鼎也闻讯赶到了黄麻地,它望着短腿那两支被强行扭曲朝前刺出半尺长的羊角,望着被蛇咬的血染红了的角尖,一个藏在心底很长时间没法解开的谜团,刹那间获得破译。造物主为什么要把盘羊那两支巨角盘成花结?为什么在奥古斯盘羊群会形成谁的羊角盘得越圆润越滑溜花结绕得越多越艺术就越有地位越能得到异性青睐的传统审美观和价值观?哦,答案就在短腿被改造得不伦不类的羊角上。

亘古时代,或许盘羊的角有弯的也有直的,长着直角的盘羊,确实也能在危急时刻用角当做武器与豺狼周旋一番,长着弯角的盘羊没有可以和食肉兽抗衡的天然武器,在群体里没有地位,活得很窝囊也很憋气。那个时候,审美观和价值观也许和现在刚好相反,以长着一对禾杈似的直角为荣耀。然而,造物主和盘羊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并没像塑造豺狼时那样既给了豺狼尖牙利爪又同时给了豺狼禁杀同类的自我约束机制。造物主在给一部分盘羊禾杈似的尖利的羊角时,忘了给一条不准自相残杀的禁忌,于是,那对直直羊角具备了双重功能,既是可以同豺狼抗衡周旋的有效武器,同时也是能很方便地送同类上西天的锐利凶器。

豺狼不是天天碰得到的,而羊和羊是天天在一起的;羊角作为武器使用的机会和时间都很少,羊角作为凶器使用的频率却很高,起码在发情期是如此。于是,一头又一头长着禾杈似的笔直羊角的盘羊都在互相争斗中倒毙了,几句口角,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点微不足道的摩擦,都极有可能演变成一场流血的悲剧。

多少代以后,凡长着一对直直羊角的盘羊都英年早逝,数量越来越少,羊们终于明白了这样一个真理:长着一对禾杈似的羊角就意味着死亡。与此相反,长着一对朝里弯曲,盘成花结的盘羊,由于知道自己是无法和长着禾杈似的羊角的公羊争狠斗勇的,处处退让,委曲求全;羊角盘得越圆润越艺术,也就获得了更多的生存机会,久而久之,这个品系生机勃勃,一片繁荣景象,成为正宗盘羊。审美观和价值观也随之而发生了异化与裂变,先前认为只有长着一对禾杈似的羊角才是美的,后来变成花结向后面盘得大而圆才是美的;先前认为一对禾杈似的羊角才能实现盘羊的自我价值,后来变成弯弯绕才是有价值的羊角。

说到底,生存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任何审美观和价值观只能附丽于生存利益上。有利于个体的存活,有利于种族的生存,美才是真美;能使一个物种生生不息,永不衰败,才具有真正的价值。

绕花鼎觉得,亘古时代的灾难复活了。

就在羊们惊恐不安地望着躺在地上渐渐冷却了的蛇咬,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突然,围观的羊群里蹿出一头健壮的大公羊,引颈长咩一声,朝站在黄麻地中央得意忘形的短腿冲了过去。那头打破沉默的大公羊名叫泥石流,它出生时刚好遇上一场可怕的泥石流因而得名。泥石流和蛇咬属于同一档次,都是优秀大公羊阶层,和蛇咬一样,头上也长着一对盘绕一个半花结的羊角,平时与蛇咬私交甚密,称得上是哥们。

也不知泥石流是出于一种为朋友报仇的冲动,还是看不惯像短腿这样不入流的小公羊在爱情“擂台”上耀武扬威,反正,气势汹汹地冲进黄麻地,跑到短腿面前,一个跳跃,高高跳到短腿头顶,然后盘成花结的羊角重重往下一叩,玩了个泰山压顶的狠招,想一下子就把短腿压趴在地。它跳跃了一米多高,动作完成得极其漂亮,确实形成了一种泰山压顶的气势,也确实把短腿压得像滩稀泥似的趴了下来。仅仅一个回合,优劣便见分晓,旁观的羊们各个脸露喜色,正准备给泥石流喝彩呢,突然,威风凛凛挺立着的泥石流身体颤抖起来,越抖越厉害,像吊在树梢上被凛冽的秋风吹刮着的一张很快就会凋零飘落的枯叶,随即,泥石流颈窝流出两条血浆搓成的红线,红线越来越粗,越来越浓,轰隆一声,泥石流栽倒在地,像只被掀翻的凳子,四条羊腿直直伸向天空。

短腿站了起来,甩甩被扭疼的腿,抖抖沾在身上的泥星草屑,没事儿一样。

泥石流玩泰山压顶,把自己柔软的颈窝压到短腿那两支朝前翘挺的犀利的羊角上去了。

倒霉的泥石流,比蛇咬还死得利索。

众羊们面面相觑,突然一起惊跳起来,四下溃逃,仿佛黄麻地藏着什么吃羊的魔鬼。连母羊启明星也抛弃了自己精心设置的爱情“擂台”,“咩咩咩”哀伤地叫着,跟着众羊逃进了小树林。

灾难才开了个头呢,绕花鼎想。

十一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奥古斯盘羊群。

公羊滚雪窝一天之间挑死了三头大公羊。滚雪窝的羊角比起短腿来,更长更尖,朝前翘挺得更厉害,因此作为凶器的威力也就更大,第一次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老公羊大丫口的脖子刺断了,第二次又在几分钟之内把一头名叫十五月的公羊刺了个透心凉,第三次它在公羊枯水的前腿弯捅了两个洞,可怜的枯水,躺在地上, “咩咩咩”凄厉地叫着,从黄昏一直叫到黎明,这才咽气。

还有那头名叫火鼻的年轻公羊,头上的羊角也是经过改造了的,和短腿一样,角尖朝前翘挺出半尺来长,也大施淫威,把两头大公羊送上了西天。

短短三天的时间,奥古斯盘羊群就有七头身强力壮的公羊死于非命。

唉,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爱情是公羊的坟墓。

以往,奥古斯盘羊群进入发情期,每一头公羊也都会火暴地变成好斗的武士,整个大霸岙也都变成沸沸扬扬的战场,但是,极少有死亡,连重伤也很少;两头公羊瞪着血红的眼睛像对生死冤家似的用羊角互相叩碰撞击,“空咚空咚”,声音很吓“人”,震天的响,样子也挺可怕,面目狰狞恨不得把对方一口吞吃了,气氛紧张激烈,斗得如火如荼,实际上彼此的角都向后绕成花结,圆润撞圆润,很难将对手置于死地;表面仿佛是生与死的搏斗,内涵其实是一场比蛮力比耐力的选拔赛。

磕磕碰碰当然免不了会有流血受伤,但绝大多数无非是让对方的角磨破了眼皮,或者被对方的角撞破了鼻子,或者被对方的角撞掉了门牙,流点血受点轻伤罢了,养个十天半月的,很快就会痊愈。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也出现过死亡,譬如一头生命的烛火快要燃尽的老公羊,渴望老树发新芽,不自量力,与生命的烛火正烧得炽热的年轻公羊争强斗胜,力气用过了头,又被撞得七荤八素,衰竭而亡;还有一种情况是两头公羊在地势险要的绝壁上或光溜溜的悬崖上打起架来,其中一头体小力弱,被顶得连连后退,一不小心从绝壁或悬崖上失足摔了下去。但就连这样的死亡事件,也十分罕见,在奥古斯盘羊群大概平均两三年才发生一次。可现在,三天就死了七头公羊,爱情“擂台”变成名副其实的屠宰场了!

绕花鼎为一连串的死亡事件深感悲哀,那些死掉的大公羊,都是奥古斯盘羊群的精华,是群体的栋梁,是羊群繁荣兴旺的标志,它身为头羊,当然忧心如焚。可它无法阻止这种杀戮,说心里话,它也不是很想阻止这种杀戮;是的,优秀的大公羊一头接一头倒毙,严重损耗了群体的力量,对奥古斯盘羊群来说是个可怕的灾难,是个难以挽回的巨大损失,但是,坏事在一定的条件下会转变为好事,血的教训,大概能让羊们清醒过来,意识到把本来应该向后盘绕的羊角强扭成直角,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疯狂,是一种亡群亡种的祸害,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孽!而始作俑者,就是被大家捧为英雄的血顶儿!撕下英雄的面纱,揭穿疯子的本质,坏事也就变成好事了嘛。

它细心观察,倒下一头大公羊,就会有三五头羊醒悟过来,不再用崇敬的眼光去看血顶儿,而改用一种鄙夷和唾弃的眼光去看血顶儿,这很好,看疯子就是这样看法的嘛。唔,按这样的比率来计算,再死七头大公羊的话,奥古斯盘羊群所有的羊,不分老幼雌雄,通通都能提高觉悟认清血顶儿疯子的真面目了。

十二

话说血顶儿,由于它曾把黑母狼打得抱头鼠窜,为奥古斯盘羊群赢得了羊打狼的史无前例的辉煌,因此,到了发情期,享受着与头羊绕花鼎同等的特权,没有哪头公羊前来争夺它身边的母羊金蔷薇。其实,就算众羊不给它头羊的特权,也没哪头公羊吃了豹子胆敢来同它一决雌雄的。它连黑母狼都不放在眼里,还会斗不败一头普通的公羊吗?

其他公羊互相斗得天昏地暗,独独血顶儿在金蔷薇的陪伴下,过着宁静的日子。

然而,这种超脱与安逸仅仅维持了一天,发情期的第二天开始,随着蛇咬被短腿挑死,血顶儿就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这以后,每死一头大公羊就会给它增加一份压力。它明显地感觉到,众羊对它的态度正在逆转,尊敬变成了畏惧,羡慕变成了鄙视,尤其是对它头上那对禾杈似的羊角,眼光里透露出憎恶。它是头聪明羊,当然明白其中的缘故,短腿、火鼻和滚雪窝依仗着它们朝前翘挺的羊角,在爱情“擂台”上称王称霸,连连挑死优秀大公羊,羊们看得心惊胆寒,理所当然要把朝前翘挺得直直的羊角视为罪恶的渊薮。

血顶儿十分苦恼,它当初之所以要把自己的羊角拉直磨尖,完全是受母羊猴戏喷在它额顶那层血光和灵光的启示,完全是出于要打败黑母狼替羊群除害替母羊猴戏报仇这样一种信念和目的,它做梦也没想到,改造羊角这样一个举动会给奥古斯盘羊群带来灾难。生命力最旺盛的大公羊一头接一头死去,不仅群体数量锐减,质量也大大下降,无疑是一场上等级的灾难。

诚然,它血顶儿没直接参与被死神染指的爱情擂台赛,它的两支羊角到目前为止还没沾过一滴羊血,是清白无辜的,但是,它总觉得这场灾难与自己有着某种联系,有着一种因果关系。假如它从未改造过自己的角,短腿、火鼻和滚雪窝也绝不会改造它们的角的,当它们以它为榜样,将羊角嵌进电击石时,它还表示过赞赏并给予过鼓励,从这个角度看,它血顶儿有不可推诿的责任。当滚雪窝在一天之内挑死了三头大公羊,它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它曾走到短腿、火鼻和滚雪窝三头公羊面前,苦口婆心地劝说过,尖利的羊角不应成为窝里斗的凶器,而应该把角尖一致朝外,对准万恶的黑母狼。遗憾的是,盘羊的天性并非一朝一夕就能改变,发情期同性之间争斗的冲动,也非劝一劝就能劝得掉的。短腿、火鼻和滚雪窝照样我行我素,继续制造流血事端。

发情期的第五天早晨,短腿和火鼻来了个“开门红”,分别把一头名叫暴雨和一头名叫山洪的公羊给挑得肠子都流了出来,惨不忍睹。滚雪窝更是胆大妄为,竟然看上了头羊绕花鼎“号”准的母羊芊芊,跑到绕花鼎面前,摇晃羊角,进行挑衅。

谁都知道,奥古斯盘羊群有一条明文规定,其他公羊是不能与头羊争夺配偶的;滚雪窝公开这样做,等于在蔑视头羊的权威。绕花鼎开始还怒气冲冲地摇着两架盘成花结的羊角,似乎要同滚雪窝斗个你死我活,但不知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刚刚和滚雪窝羊角对羊角摩擦了一下,突然掉头就走,远远跑到对面的山梁上,像躲避瘟疫似的躲开了。母羊芊芊朝滚雪窝打了个厌烦的响鼻,钻进一条狭窄的石缝,任凭滚雪窝千呼万唤,再也不肯出来。头羊的行为无疑是具有示范性的,大多数公羊都学着绕花鼎的样,四处跑散,大多数母羊也好像不再有兴致等待公羊来追求,纷纷从爱情“擂台”逃了出来。

对人类而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盘羊可没这么高的思想境界,对盘羊来说,生命最可贵,爱情价不高;若为争偶死,实在划不着。

发情期的公羊停止了激情澎湃的追求,发情期的母羊关闭了春情洋溢的心扉,对奥古斯盘羊群来说,等于处在种群崩溃的边缘;丧魂落魄的公羊丧失了求偶的信心,会四散飘零,一个个成为森林里孤独的流浪汉,而母羊们会离开这个冷酷的缺乏温情的集体,跑到其他盘羊群去,为其他盘羊群生儿育女。假如真这样的话,奥古斯盘羊群就不复存在,从地球上抹掉了。

血顶儿忧心如焚,无论如何,它不能看着奥古斯盘羊群崩溃,它不能成为历史的罪羊。它想,它或许能用非常手段制止短腿、火鼻和滚雪窝的杀戮行为。但它一对羊角能同时对付三对羊角吗?它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万一它非但没能制止住短腿、火鼻和滚雪窝,反而被它们刺倒,它要为母羊猴戏报仇的誓言就付诸东流了,更恼火的是,它死也是白死,奥古斯盘羊群照样会崩溃。怎么办?好为难!它烦躁得像走进了蚂蚁窝,浑身难受。

这时,母羊金蔷薇温情脉脉地走拢来,靠在血顶儿身上,伸出柔软的脖颈,想与血顶儿交颈厮磨,用自己火热的情怀来熨平血顶儿紊乱的心境。金蔷薇是头聪慧的母羊,几天来,随着爱情“擂台”上一幕幕惨剧的发生,那些糊涂的羊们,都用责备的眼光看着血顶儿,仿佛血顶儿是这一起起血案的罪魁祸首,它明显地感觉到血顶儿的情绪越来越坏,食不甘,寝不安,身体消瘦,干什么都没有兴趣,它知道,血顶儿是陷进了深深的自责之中。它觉得这实在太不公平了,血顶儿既没怂恿短腿、火鼻和滚雪窝去杀羊,自己也没有戕害过一头公羊,何罪之有?血顶儿头上那对禾杈似的角,两次把凶恶的黑母狼打得屁滚尿流,为奥古斯盘羊群立下了历史的功勋,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血顶儿头上那对禾杈似的羊角,是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羊角!遗憾的是,它金蔷薇只是一头普通的母羊, “人”轻言微,它的看法丝毫也影响不了其他羊,其他羊照样用一种看疯子似的憎恶鄙夷的眼光看血顶儿头上那两支羊角。它没法子可想,它只能在血顶儿面前更加温婉更加缠绵,以期能消化一些血顶儿心中的烦躁。

它的情意绵绵的颈窝刚刚贴到血顶儿的后脖颈上,突然,血顶儿一甩脑袋,把它的颈窝弹开了,动作粗鲁生硬,很明显,是讨厌这种亲昵。它好委屈,恨不得朝血顶儿脸上喷个响鼻,也还它一个尴尬,可又于心不忍,便用嗔怪的眼光定定地望着血顶儿。

这一望,望得金蔷薇心如针扎。它看见,血顶儿憔悴得仿佛老了好几岁,满脸愤怒而又无奈的表情,眼光死死盯住山顶上正得意忘形的短腿、火鼻和滚雪窝,身体在微微颤抖。哦,血顶儿的情绪已经激动到了极点,当然没有心思再同它亲亲密密;它金蔷薇刚才也看见短腿和火鼻是怎样把暴雨和山洪的肠子给挑出来的,也看见滚雪窝是怎样傲慢无理地要和头羊绕花鼎争夺配偶,也看见绕花鼎还有许多公羊母羊已经四散溃逃了,当然也知道如果再不断然处置短腿、火鼻和滚雪窝,奥古斯盘羊群就会有崩溃的危险。它猜出来了,群体崩溃的危险像一座大山似的压在血顶儿心坎上,这种巨大的精神上的压力,很有可能会把血顶儿压垮的。

它不愿意群体崩溃,更不愿意血顶儿被压垮。它明白了,光用雌性的温存,是无法熨平血顶儿紊乱的心境的,它应该实实在在地帮助血顶儿减轻身上的压力。它爱血顶儿,为了血顶儿,它愿意献出自己的一切,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它从血顶儿死死盯着短腿、火鼻和滚雪窝的愤怒而又无奈的眼光里,已经读懂了血顶儿的心声,那就是想除掉这三个危害群体的家伙,可又觉得一对三有点力不从心,或许,它可以在这个问题上助血顶儿一臂之力的。它拔腿朝对面小石山的山顶走去。

这是日曲卡雪山山腰间一座孤零零的小石山,山顶是块平地,大小约能容纳十几头羊,光秃秃的,没有树,只有石缝间长着疏疏朗朗几丛野草。小石山地势很险,四周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条窄窄的山脊线,把小石山的山顶连通到大霸岙。

此时此刻,短腿和火鼻就站在小石山的山顶上,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金蔷薇来到山顶中央,使劲摇晃那条与众不同的羊尾,宛如一条金色的丝带在阳光下飘舞,只要是发情期的公羊,谁见了都会心旌摇曳,把持不住;羊尾还像把扇子似的把它身上雌性的气味扇开出去,这等于像撒传单似的在散发爱的请柬;它先朝东边的短腿抛去一串媚眼,似乎在说:哦,你真是一头英勇无双的公羊,我理想中的白马王子!然后,它扭过身来,朝西边的火鼻送去一片妩媚,似乎在说:嘿,你是盘羊世界里举世无双的英雄,我梦寐以求的好伴侣!

短腿和火鼻同时兴冲冲地向金蔷薇跑过来。对它们来说,虽然闯荡了一个又一个爱情擂台,斗死了一头又一头大公羊,但却没赢得任何一头母羊的青睐,感情还挂在空当上,正求偶心切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呢,突然间年轻貌美的金蔷薇主动向自己召唤,还摇着那条令羊眼花缭乱的金色尾巴,好比天上掉下个大馅饼,这等诱惑,哪里抗拒得了,生怕自己跑慢了半步,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还有不打起来的道理?

好一场恶斗,羊角与羊角的每一次撞击,都使对方皮开肉绽,可说是“针针见血,弹无虚发”。七八个回合下来,两头公羊头部、颈部、肩胛和前腿弯都鲜血淋漓,像头红羊了。突然,短腿后退了几步,猛地向前跃进,这一招叫秋风扫落叶,后退几步是在助跑,形成一种锐不可当的气势,想把对方像落叶似的横扫在地。巧极了,火鼻也是这么个想法,也退了几步后举着朝前翘挺的羊角猛地向前跃进,都把自己当强劲的秋风,都把对方当无足轻重的落叶,你也扫,我也扫,你也用尖尖的羊角对着我的脸捅,我也用尖尖的羊角对着你的脸捅,只听嚓的一声,短腿两支羊角不偏不倚刺进了火鼻的一对眼球,与此同时,火鼻的一对羊角也准准地钻进短腿的两只眼窝。

“咩 ———”短腿和火鼻同时惨叫一声,又同时往后退了一步,各自从对方的眼眶里拔出自己的羊角,同时觉得世界变得一片漆黑,痛得狂奔乱跳,花样滑冰似的在小小的山顶溜来滑去,终于,短腿一个箭步冲出悬崖,火鼻疼得在地上打滚时,也滚下了峭壁,两头公羊像两片落叶,落进万丈深渊。

剩下一头滚雪窝,就容易对付得多了。血顶儿按正常的公羊争偶程序,找到滚雪窝。它心里沉重得像压了一块石头,苦涩得像含着一把黄连,它想起在它还没有斗败黑母狼前,滚雪窝就开始崇拜它,追随它,而它却要把滚雪窝送到另一个世界去,这也未免太残忍太不讲哥们义气了。倘若有其他办法能让濒临崩溃的奥古斯羊群恢复常态,它绝不会用这样极端的办法来解决滚雪窝的。是母羊猴戏用生命和鲜血铸就了它头上那对禾杈似的羊角,它一向认为这对锋利的羊角只有一个神圣的使命,那就是对付该死的狼,它从来没有想过要用这对羊角去对付自己的同类;它实在是出于无奈才这样做的,它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动作尽量干净利索,让滚雪窝临死前少受些痛苦。

滚雪窝挺着两支朝前翘挺一尺有余的羊角冲过来了,血顶儿举起羊角迎了过去,几个回合后,它觑了个空,将两支禾杈似的羊角贴地伸到滚雪窝的身体底下,然后用力抬头,锋利的羊角穿透了滚雪窝的咽喉,滚雪窝蹦跶起来,像只笨拙的大鸟,飞上天空,又掉在地上,再也没爬起来。

散在山崖四周的公羊和母羊们,亲眼看见三头血债累累的公羊受到了血的惩罚,情绪这才平静下来,又纷纷回拢到大霸岙来。一场崩溃的危机总算克服了。然而,在血顶儿心灵里,却刻下了永远也无法愈合的创伤。它无法忘记,当它两支锋利的羊角穿透滚雪窝的咽喉,一片滚烫的血浆不知怎的飞溅到它的额顶上,事后,它跑到雪线上,将额头浸泡在积雪里擦了又擦,可总觉得擦不干净。过去它抬头凝望日曲卡白雪皑皑的山顶时,额顶就会浮显出一层光晕,那是母羊猴戏的血光,也是激励它向凶恶的黑母狼挑战的灵光,如今,血光褪色了,灵光也变得黯淡,神圣的光晕被涂上了一层不祥的阴影。

头羊绕花鼎当然也看见血顶儿是怎样结果滚雪窝的,它对这件事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它认为这是疯子与疯子在自相残杀。它相信,有一定生活阅历的成年羊们是会同意它的看法的,而年轻一代的羊,虽说现在还没彻底觉悟过来,但这只是个时间问题,用不了多久,它们也会看透疯子的本质的。疯子的本质,就是从根本上危害种群的生存利益。实践出真知,实践也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十三

灾难接踵而来。

五月,春暖花开,坐落在日曲卡雪山南麓的大霸岙,开满姹紫嫣红的野杜鹃,远远望去,就像一片杜鹃花的海洋,蔚为壮观。五月的阳光像个热心的接生婆,奥古斯盘羊群的母羊们开始产羊羔,把羊羔产在杜鹃花丛里,小家伙身上就会永远有一股芬芳的花香。

灾难恰恰在最美好的时候降临了。

那天,羊们正在杜鹃花丛里享受着五月温暖的阳光和鸟语花香,突然,从一块磐石背后蹿出一条黑影,轻盈地跃上磐石,挑逗似的朝血顶儿“——”嗥叫。

羊们这才看清,那黑影就是几个月前被血顶儿刺伤屁股狼狈逃窜的黑母狼!和几个月前相比,黑母狼长胖了些,漆黑的皮毛油光闪亮,浑身裹着一层厚厚的脂肪,屁股上有两块圆形的伤疤,伤疤是白色的,在漆黑的毛丛里格外显眼,就像一条裤子上补着两块难看的补丁。它的身手依然矫健,显然,没落下什么残疾。它的眼睛冷得像冻土层挖出来的冰粒子,燃烧着复仇的冷焰,看来,它是在受了伤后跑到哪个山旮旯里养了几个月,养好了伤,回大霸岙来报仇雪恨的。

头羊绕花鼎打了个寒噤,它预感到一场巨大的灾难拉开了序幕。

血顶儿冲到磐石前,它的直直的羊角虽然很长,却够不到磐石上的黑母狼,便摇晃头上那对禾杈似的羊角,拉开搏斗的架势,朝磐石顶上的黑母狼“咩咩”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