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来找我报仇的吗,下来吧,我和你来一场生死大决战!

黑母狼好像耳朵聋了似的,没有任何反应。

血顶儿后退了几步,一阵快跑,到了磐石前纵身一跃,想跳到磐石顶上去,与黑母狼决一死战,可惜磐石有一丈来高,很陡,羊蹄平滑,一踩上去就像坐滑梯似的滑下来,险些儿摔个四仰八叉。盘羊跳远还行,不在狼之下,但跳高就很差劲,只跳得到狼的一半高。而狼就不同了,狼爪有尖利的指甲,磐石虽然陡,却能抠住粗糙的磐石表面往上攀爬,狼的蹿高能力也很强,轻而易举就能登上一丈来高的磐石。

看来,还得用羞辱的办法把黑母狼激怒,让它从磐石上跳下来才行。

——“咩咩”,你这匹不值钱的纸狼,有种的你就下来呀,“咩咩”,我要把你的眼珠子挑出来当玻璃球玩,我要把你的狼皮剥下来做鼓面!

黑母狼蹲在磐石上,慢条斯理地舔着嘴唇和爪子。

本来应当躲得远远的羊们,见血顶儿把黑母狼逼到磐石顶上不敢下来,想起几个月前黑母狼曾被血顶儿斗得屁滚尿流,以为这一次又会好戏重演,逃出几十米远,就不再逃了,纷纷绕到血顶儿的身后,想再免费观赏一场羊斗狼的精彩剧目呢。

———“咩咩”,你这头胆小如鼠的母狼,你枉披了一张狼皮,你只配给我们盘羊当尿壶呢,“咩咩”,不信你就下来,看我不尿你一嘴羊尿!

黑母狼在磐石顶上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干脆躺卧下来。

血顶儿骂得更响亮,骂得更狠毒,辱骂和恐吓也是一种战斗;别说是以凶猛著称的狼了,就是稍微有点血性的狐或獾,受了这顿连珠炮似的骂,也早就暴跳如雷下来拼老命了,可这匹黑母狼的修养似乎特别好,不,这匹黑母狼简直就是个脸皮比城墙还厚的无赖,任凭血顶儿笑骂,不予理睬。这好比在骂一块没有反应的石头,骂着还有什么意思嘛。虽说是骂街,也要消耗能量的,又骂了一会儿,血顶儿口干舌燥,有点骂累了,骂兴大减,神情怠惰,骂声渐渐稀薄清淡。

就在这时,黑母狼“”的嗥一声,身体向后一紧,做出要朝血顶儿扑下来的姿势,血顶儿急忙亮出禾杈似的羊角,对准黑母狼扑下来的路线,憋足劲儿一跳;它这是事先设计好的应对招式,在黑母狼下扑时,它朝上刺去,它的羊角比黑母狼尖尖的嘴吻要长得多,不等黑母狼咬到它,它的羊角已经刺破黑母狼的肚子了;一个下扑,一个上跳,力量大得足够把黑母狼的肚子穿两个窟窿,弄不好还能刺得羊角尖尖从狼脊背上透出来呢!这设想绝对漂亮。它跳得很猛,可奇怪的是,羊角没戳着柔软的狼皮狼肉,只听“咚”的一声,撞在坚硬的磐石上,用力过猛,又没心理准备,只撞得崴了脖子,松了牙齿,震得脑袋一阵阵发涨。羊角再硬,也硬不过花岗岩的嘛。血顶儿以为自己方向跳偏了呢,抬头一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原来黑母狼压根儿就没扑下来,还稳稳地蹲在磐石顶上呢。

黑母狼在磐石顶上优雅地理了理胡须,突然间又狂嗥一声,两条后腿屈蹲,两条前腿抬起,分明是要扑下来了,血顶儿条件反射般地又迎头跳上去,又撞在磐石上,差点撞出个脑震荡来。

可恶的黑母狼,朝血顶儿嘲弄地眨眨眼皮。

俗话说,再蠢的人也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两跤,套用到盘羊身上,再蠢的羊也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三跤;血顶儿上了两次当,学乖了,当黑母狼第三次做出下扑的姿势时,血顶儿只是梗着脖子将两支羊角对准黑母狼可能会下扑的路线,不再往上跳;果然又是一个骗局,嗨,骗术不灵光了吧;黑母狼第四次、第五次嗥叫一声做出下扑的假动作后,血顶儿干脆动也不动了,它心想,黑母狼拙劣的骗术无非是要它神经高度紧张,体力大量消耗,然后再真的扑下来,把它咬翻,它才没那么傻呢;它来个针锋相对,静静地站在磐石底下,养精蓄力,以逸待劳。它想,它的两支羊角笔直伸向天空,不管黑母狼从哪个角度往下扑,要完全避开它的羊角而扑到它身上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就算让黑母狼扑个冷不防,也没什么了不起,最多它实施不了在空中就把黑母狼刺个透心凉的战术,等黑母狼落到地面后双方摆开架势来场恶斗;黑母狼曾经两度是它的手下败将,它怕个逑!

黑母狼第六次做了个下扑的假动作。

这真是一头蠢狼,明明是失效的骗术,还在不厌其烦地做,吃饱了撑的!

血顶儿正这样轻蔑地想着呢,突然觉得头顶好像飘过一阵黑烟,它以为眼花了呢,眨了一下眼皮抬头望去,噫,磐石顶上空空如也,黑母狼不见了!它猛然一惊,这才明白飘过头顶那阵黑烟就是黑母狼。奶奶的,黑母狼果然在一连串的假动作后,不声不响来了个真动作,从磐石顶上扑下来了;不过,请别高兴得太早,以为这样一来你的突然袭击咬我个猝不及防的阴谋诡计就能得逞,我心里早就有防备呢;你从我头顶飘过,很明显,是要落到我的屁股后面去,玩个时间差,在我还来不及转身用羊角对着你时,你就跃上我的背,噬咬我的脊椎;狼子野心,昭然如揭,我是不会轻易上当的!

血顶儿刹那间看透了黑母狼的伎俩,它没像一般的羊那样一旦发现恶狼跳到自己背后去了,立刻原地旋转,尽快把羊角转过去;它晓得黑母狼十分狡猾,既然已经跳到它身后去了,决不会让它有转身喘息的机会,极有可能黑母狼使用的是连环计:先趁它麻痹时跳到它身后,然后张大着狼嘴等着它原地转身,在它转了三分之二还没转到预定的位置时,斜刺里蹿上来,从侧面咬住它的脖颈,这样的话,它那对禾杈似的羊角就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你别以为羊都是低智商的傻瓜。血顶儿灵机一动,没有原地旋转,而是朝前蹿跃了两步,蹿到磐石底下,然后再扭动羊腰,突然旋转身体;它觉得自己这样做准能打乱黑母狼的计划,你不是张大着狼嘴等候在我的侧面吗,嘿嘿,你最多只能咬到一股羊膻味,你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我会往前蹿跃,等到你醒悟过来,我那两支叫你心惊胆战的羊角已经对准你丑陋的狼脸了。

为了万无一失,血顶儿在急速转身的同时,将两支羊角贴着地面,上可挑,下可刺,左可劈,右可扫,做好了积极防御的准备。它沉着地等待着,可是……可是……眼前数公尺的范围里一片葱绿,没有黑色的身影。黑母狼呢?难道化作一阵风吹走了?它正在奇怪,忽然听得几十公尺外的羊群一片喧闹,本来挤在一堆的羊们像炸了窝似的四下逃散。它急忙抬头望去,不好了,黑母狼已经闯进了站在它身后观望的羊群,并已叼住了一头刚刚出生两天的小羊羔。血顶儿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该死的黑母狼不厌其烦地重复下扑的假动作,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是要对付它血顶儿,而是冲着羊群去的,它中计了!它急忙吼叫一声,撒开四蹄冲过去,但已经晚了,没等它赶到,黑母狼就吐掉口中的小羊羔,顺着陡岩三蹿两跳逃进深山去。可怜的小羊羔被狼嘴吐出来后,傻乎乎地站了几秒钟,小脑袋一仄,摔倒在地,见上帝去了。

血顶儿气得七窍生烟,沿着狼的足迹拼命追,遗憾的是山道太崎岖,追了一程,很快连黑母狼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等血顶儿垂头丧气地回到磐石前,逃散的羊群也都聚拢到遭殃的小羊羔身边。小羊羔的母亲———那头名叫启明星的母羊,不断地舔着小羊羔光洁的额头,目光凄楚,柔肠寸断,“咩咩”哀叫,叫得每一头羊心里都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头羊绕花鼎用角挤开围观的羊,走到血顶儿面前,失望地叹了口气,用一种不信任的眼神打量着它,所有的羊都跟着绕花鼎,用责备的眼光望着血顶儿,似乎在说:我们把你视为坚强的屏障,当做可靠的保护伞,没想到,你让黑母狼轻易地从你的禾杈似的羊角上跳了过去,咬死了小羊羔,你太让我们失望了。

血顶儿难过地垂下头,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愧对众羊的歉疚感。

好了,羊打狼的神话总算破灭了,英雄的桂冠总算摘除了,绕花鼎想。

十四

头羊绕花鼎决定率领众羊离开大霸岙,离开大霸岙的目的是要离开血顶儿。

自从磐石事件发生后,黑母狼就像一个幽灵,在奥古斯盘羊群四周徘徊。这家伙简直是狡诈、凶狠、残忍、贪婪的集大成者,是恶魔的化身,是地地道道的刽子手,总是不声不响突然就出现羊群周围,没有嗥叫,也没有任何形式的宣战,转眼间扑进羊群。它好像事先侦察好了似的,总是选准血顶儿不在场的地方作为攻击的突破口,例如血顶儿正在山坡的北面和金蔷薇待在一起,黑母狼冷不丁就从山坡的南面蹿进羊群,当血顶儿听到动静,急忙从北坡赶到南坡,黑母狼已罪恶得逞后跑得无影无踪。

最让羊群受不了的是,黑母狼偷袭的目标总是选定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像个最狠毒的黑色女妖,跃上一只小羊羔的背,毫不留情地把小羊羔的脖子拧断。开始羊们还以为黑母狼之所以爱咬小羊羔,是因为刚出生不久的羊羔体力弱,腿脚软,容易捕捉,可有一次,当黑母狼从草窠里突然跳出来扑向一头名叫狼不食的小羊羔,(狼不食是个辛酸的名字,意思是这个小羊羔命很贱,连狼都不喜欢吃,想以此来保佑这只小羊羔逃过狼灾,平安长大。)狼不食的母亲,那头名叫薸薸的母羊,一看血顶儿离得尚远,要想等血顶儿赶来援救,怕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狼不食早就让狼食了,无奈何,就装着一脚踩在青苔上滑倒了的样子,一瘸一拐落到狼不食后面,想代替小宝贝让黑母狼扑咬。可黑母狼却偏偏放过送到嘴边的不咬,绕了个弯死命追上狼不食,唉,狼不食的名字最终也没能保佑小家伙不被狼食。

羊们终于明白了,黑母狼之所以盯着刚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咬,完全是出于一种残忍的报复心理,出于一种变态的疯狂。黑母狼的三只小狼崽被血顶儿像串冰糖葫芦似的串在羊角上,它以血还血,以牙还牙,专门杀小羊羔祭奠三只小狼崽的亡灵。

黑母狼在暗处,奥古斯盘羊群在明处,黑母狼神出鬼没,羊群防不胜防。

奥古斯盘羊群的母羊们正处在生育的高峰期,已经出生的五只羊羔,无一例外都被黑母狼咬死了,还有十几头母羊肚子圆鼓鼓沉甸甸,都快临盆了,可看看前面五只小羊羔横遭蹂躏的惨状,谁还敢生呀?生出来就是黑母狼的扑咬目标,倒还不如藏在肚子里头保险呢。要命的是,那玩意儿不是银行存单,不想取出来尽可以在里头多放些日子;瓜熟蒂落,小羊羔在肚子里长成了形,憋不住了,巴不得早点能钻出来呢。愁得那些大肚子母羊们各个像掉进了火坑。

绕花鼎想来想去,觉得只有离开血顶儿,才能让十几头孕羊平安分娩,才是奥古斯盘羊群唯一的生路。说到底,这场巨大灾难的祸根是疯羊血顶儿,疯子疯狂的行为导致了黑母狼疯狂的报复,奥古斯盘羊群没必要为疯子牺牲,为疯子殉葬。它觉得现在离开血顶儿的时机已经成熟,自从磐石事件发生后,羊们已经认识到血顶儿已由一颗耀眼的明星变成了一颗令羊头疼的灾星。远离灾星,当然是一个明智的决策,相信会得到众羊的拥护。

离开血顶儿,有两种方案可供选择,一是把血顶儿赶出奥古斯盘羊群的居住地大霸岙,二是让血顶儿留下而羊群撤出大霸岙。它左思右想,觉得第一种方案可行性很小,后遗症却很多;首先血顶儿愿不愿意离开大霸岙就是个问题,它若赖着不走,你有力量去驱逐吗?就算血顶儿愿意离开,黑母狼会及时知道并跟着血顶儿一起离开吗?盘羊社会又没有报纸电视可做广告,说曾经与黑母狼女士结下杀子之仇的羊先生血顶儿日前已迁出大霸岙乔居某某密林;不登广告,万一血顶儿倒是离开了,黑母狼却还蒙在鼓里,仍滞留在大霸岙为非作歹,岂不是叫酿成灾难的疯羊血顶儿逍遥自在,而让无辜的羊们替它背黑锅?没办法,只有选择第二方案,羊群主动撤出大霸岙,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果然不出绕花鼎的所料,当它把要离开大霸岙离开血顶儿的信息在羊群中传递开后,几乎所有的羊都露出欣喜的表情,对饱受狼患之苦的羊来说,这等于是离开火坑,离开油锅,离开死神。

那天早晨,绕花鼎率领羊群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向日曲卡山麓腹地迁徙,走到大霸岙的边界地带,绕花鼎突然就用身体挡住血顶儿,哦,先生,我们不能带你一起走的,你请回吧。

血顶儿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冲到绕花鼎面前,昂着头,“咩咩”高声叫着,似乎在责问:羊群迁徙,为什么要独独撇下我呢?

绕花鼎也扬着脖子“咩咩”叫唤,叫得理直气壮:

———你还嫌奥古斯盘羊群的羊羔死得不够多吗?你想想吧,你给羊群带来了多少麻烦!先是发情期有九头年轻力壮的大公羊死于非命,不不,我算错了,是十二头公羊死于非命,短腿、火鼻和滚雪窝也应该包括在内,现在又是五只羊羔惨遭屠杀,不都是因为你,异想天开地要改变头上羊角的形状?你是害群之马,是罪魁祸首,我要是你啊,早就自己一头撞在岩石上死掉算啦。你还有什么脸要求羊群带你一起走?

绕花鼎觉得自己义正词严,就像大法官在审判证据确凿的罪犯。遗憾的是,血顶儿对它正义的审判置若罔闻,不但没羞愧地往后退却,还用身体挤撞着它绕花鼎,想冲破阻挡挤到羊群里去。

对血顶儿来说,当然不愿离开奥古斯盘羊群。盘羊是一种群体意识很强的动物,不习惯孤独的生活。在盘羊的观念里,只有那些做错了事的淘气鬼,才会被群体抛弃,流浪森林。血顶儿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该遭到群体遗弃的,更重要的是,它从小生活在奥古斯盘羊群,对它来说,群体就是难以割舍的家,它是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分子,它有权利待在这个大家庭里的。它愤慨地“咩咩”叫:

———黑母狼咬小羊羔,这也能怪罪在我身上吗?狼是羊的宿敌,这个世界上自从有了羊并有了狼,也就有了狼吃羊的罪恶,都怪我吗?

绕花鼎轻蔑地打了个响鼻,朝血顶儿送去一副不屑答辩的神态。

诚然,奥古斯盘羊群过去也经常遭到狼的袭击,也经常会遇到狼害,但和眼下黑母狼穷凶极恶的扑咬相比,是有着天壤之别的。过去羊群碰到狼,也会惊慌奔逃,也总有倒霉的羊被狼扑倒,但一般情况下,一匹狼只要追上其中一头羊,就会停止追击,就会放过其他的羊,对正常的狼来说,扑咬羊无非是要塞饱饥饿的肚子,一旦有一头羊倒在了它的爪牙下,有羊肉可吃了,暴行便自动终止。对狼来说,羊不是不共戴天的仇敌,用不着赶尽杀绝;羊不过是味道鲜美的食物,食物嘛,既要享用,又要爱惜,所谓的爱惜当然不是不吃,而是够吃了就不要再去狂捕滥杀,以免浪费。因此,奥古斯盘羊群过去遇到的每一场狼害,都只牺牲一头羊,极少有例外。

还有,对羊不抱特殊成见的狼,冲进羊群后,不会犯挑食的毛病,也就是说,不会只咬某种类型的羊而不咬其他类型的羊,狼总是一口气猛追,哪头羊逃得慢,就逮哪头羊,狼害中,遇害的往往是体力衰弱的老羊或身患残疾的病羊或先天不足的羊羔,没有特殊的意外,健康的成年羊和健壮的羊羔是不会落入狼口的。因此,羊遭遇到狼后,虽然也惊恐不安,虽然也慌里慌张,但并不会产生窒息般的极度恐惧和世界末日来临似的绝望感,尤其是对那些身强力壮的羊来说,只要发挥正常的奔跑水平,只要注意别被藤子绊住腿别踩青苔滑了蹄,是不会有性命之虞的。说得极端一点,对奥古斯盘羊群大多数羊来说,狼害其实就是一场赛跑,只要不落到最后,就算跑赢了。过去任何一场狼害,从未对奥古斯盘羊群构成生存意义上的大威胁,淘汰极个别的老弱病残,对群体的损害微乎其微。

而眼下的黑母狼,早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狼吃羊了,黑母狼冲进羊群后,咬翻一只羊羔,根本不肯罢休,转身又盯着另一只羊羔咬,五只羊羔全让它咬死后,仍嫌不够,又盯着大肚子母羊扑咬,这哪里还是肚子饿了想吃羊肉,分明是在进行一场灭种灭族的集体大屠杀嘛!在黑母狼的眼里,羊已经不再是单纯的鲜美食物,而是发泄仇恨的对象,不共戴天的死敌。即使是奥古斯盘羊群最强壮的优秀大公羊,狼害也不再是一场轻松的赛跑,而变成与死神在玩捉迷藏;每一头羊都惶惶不可终日,脑袋提在裤腰上,小命吊在刀尖上,这日子还怎么过呀?

是谁惹得黑母狼这般穷凶极恶的?这还用得着解释吗!

血顶儿根本不管这一套,仍一个劲地挤过来,用胸脯顶着绕花鼎的背,用力推搡着。疯子不仅脸皮厚,力气也很大,绕花鼎抵挡不住,连连后退。

“咩———”绕花鼎不得不发出让其他大公羊过来帮忙的命令。

五六头大公羊赶过来,堵在羊肠小道上,羊角对着血顶儿,筑起了一道封锁线。

血顶儿根本不买账,吼了一声,头一低,亮出头上那对禾杈似的羊角,跃跃欲冲。它的羊角尖尖上,闪耀着冷凝的光泽。

赶来助战的大公羊们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突然,一齐朝山道两旁的草丛和树林溃逃了。封锁线不攻自破,就像用沙子垒成的墙,被激流一冲就冲垮了。血顶儿那对禾杈似的羊角让黑母狼见了都害怕,普通大公羊怎能不胆怯呢。

连头羊绕花鼎也不得不跳到路边去,避开血顶儿羊角的锋芒。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看谁还敢遗弃我,血顶儿冷笑一声,大摇大摆地朝前面的羊群走去。

羊群之所以要从熟悉的大霸岙迁到陌生的地方去,就是为了远离祸水,若让祸水跟着羊群一起流,何必还要顶着路途的辛劳去迁徙呢。

绕花鼎目瞪口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这时,母羊群里不知是谁“咩”地高叫一声,霎时间,十几头大肚子母羊一起拥上羊肠小道,腆着圆鼓鼓的肚皮,排着队,迎着血顶儿,一步步走过来。

绕花鼎仔细看了一下,除了金蔷薇,奥古斯盘羊群所有怀着羊羔还没有分娩的母羊全都出动了。金蔷薇在发情期是血顶儿的配偶,肚子里怀的是血顶儿的种,对血顶儿有一种依恋亲情,当然不会参与阻挡血顶儿的行动。这无碍大局,绕花鼎想,有十几头母羊已经足够称得上声势浩大了。

血顶儿的面前,重新筑起了一道封锁线。若单纯衡量实力,这道封锁线比刚才五六头大公羊组合的封锁线更要脆弱得多;母盘羊比起公盘羊来,身体小了整整一圈,头顶的羊角也细短得多,只盘一个花结,性情温顺,体小力弱,不善打架;肚子里怀着羊羔的母盘羊,身体负担加重,心理负担也加重,比平时更虚软更懦弱。这样的封锁线,别说只有一道,即使有三道,血顶儿也能轻易冲破的。瞧走在最前面的两头母羊,肚子坠得都差不多擦着地面了,最多还有两三天就要临盆,虚弱得不堪一击。可是,血顶儿的感觉里,眼前这道由怀孕的母羊组成的封锁线,却比刚才大公羊们组合的封锁线要厉害十倍,不,要厉害千百倍,就像决堤的山洪,倾泻的雪崩,蔓延的野火,奔腾的泥石流,它根本无力阻挡,更不用说鼓起勇气去冲破了。它只能一步步往后退。

母羊们受到鼓舞,变得嚣张起来。有几头母羊撒开腿径直朝血顶儿冲去,撞在血顶儿身上,还想用羊角去敲血顶儿的脑壳。

血顶儿连滚带爬向后退却,避免自己的身体碰撞着母羊们,还将那对禾杈似的羊角收向脑后,紧紧贴在脊背上,唯恐不小心会伤着那些母羊。对盘羊这类动物来说,公羊身上天生有一个禁忌,就是不对母羊动粗,在这方面,公盘羊称得上是合格的绅士。血顶儿面对着的又是怀孕的母羊,那圆鼓鼓的肚子里有小生命在跃动,它自己也曾经是从母羊的肚子里生出来的,那是一种伟大而又神圣的现象。假如它现在亮出头上那对禾杈似的羊角去冲撞面前的母羊,不仅杀死了一个母亲,还杀死了一个无辜的小生命。除非它现在立刻蜕化成一匹恶狼,它是决不会这么去做的。

那些母羊一面逼着血顶儿往后退,一面朝血顶儿“咩咩”乱叫:

———你要跟着我们走,你就是存心不让我们平平安安把肚子里的小羊羔生下来!

———你知不知道你是个扫帚星,你知不知道你会把黑母狼给引来的,你知不知道黑母狼会把我们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小宝贝啊呜一口咬死的?你还要跟我们走,我们真怀疑你跟黑母狼是不是穿一条裤子的同党,一鼻孔出气的帮凶!

———你一定要跟我们走的话,请你现在就用你锋利的羊角把我们母子挑死算啦,反正有你在奥古斯盘羊群,我们母子的性命迟早是要送给黑母狼的!

———你怎么还要赖在奥古斯盘羊群里,你不知道天下还有羞耻两个字吗?

……

血顶儿迷惘、困惑,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遭到全体羊的唾弃。是的,这几天黑母狼咬死了几只羊羔,给奥古斯盘羊群造成了很大损失,它心里也很难过的;它不是没尽力,每一次黑母狼出现,它都不顾一切地朝黑母狼冲去,恨不得立刻扭住黑母狼拼它个你死我活;黑母狼十分狡猾,总是避实就虚,不跟它打照面,它有什么办法呢?

母羊们继续用身体,用羊角,用厌恶的神情,用鄙夷的眼光,一个劲地挤对着血顶儿,血顶儿无法抵挡,节节败退,更严重的是,它的自信心遭到了残酷的打击;几乎所有的羊都讨厌它,都像赶苍蝇似的驱赶它,它还有什么脸赖在奥古斯盘羊群里?罢罢罢,就让它独自留在大霸岙对付黑母狼吧。

它悲哀地“咩咩”叫着,退到很远很远的一座小山包上,目送着羊群远去。

总算甩掉了一个大包袱,总算清除了一颗会坏了一锅汤的老鼠屎,绕花鼎松了一口气,乐颠颠地带着羊群走出大霸岙地界。

刚刚走出大霸岙地界,突然,金蔷薇从闷头赶路的羊群里蹿出来,掉转头,奔回大霸岙去,一路奔,还一路朝远处的血顶儿发出离别重逢的热情叫声。这头情迷心窍的母羊,愿意留下来陪着疯子去送死,那就请便吧。各羊的前途自己选择,各羊的命运自己掌握。

十五

奥古斯盘羊群走了三天三夜,一路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来到日曲卡雪山北麓一个名叫螺丝湾的小山冲。路途上,有一头上了岁数的老羊在过河时被激流卷走,有一头大肚子母羊在半山腰绝壁的石缝间穿行时羊蹄打滑摔下山去。螺丝湾比起大霸岙来,地域狭窄,土地贫瘠,没有树林,植被稀薄,牧草寡淡,海拔似乎也比大霸岙高,气候要比大霸岙寒冷得多。尽管路上吃了那么多苦,尽管牺牲了两头羊,尽管这里各方面条件都不够理想,但羊们还是体验到了一种脱离苦海的喜悦和舒畅。恶魔似的黑母狼被留在了遥远的大霸岙,仅此一条,所有付出的代价都得到了补偿。穷山恶水怕什么,无非是勒紧裤带过穷日子嘛,对羊来说,没有狼的地方就是天堂。

羊群是上午到达螺丝湾的,中午就有四头母羊分娩了;这四只小羊羔其实早几天就该生下来了,母羊们畏惧黑母狼,拖延了临盆的时间;一到螺丝湾,危机感解除,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就迫不及待地生产羊羔了。

再不分娩,小羊羔怕是要活活憋死在肚子里了。

羊群散落在灌木丛里,啃吃着不算丰盛的树叶和青草,四只刚刚出生的小羊羔像泡在雾里的四只小太阳,钻到母羊的肚子底下,贪婪地吮吸着芬芳的乳汁。

总算有了个休养生息的和平环境,头羊绕花鼎美滋滋地想。

微风吹拂,阳光普照,山野一片静谧。

突然,绕花鼎觉得灌进鼻孔的风好像有点异样,山野清新的气息里似乎掺杂着一丝令羊战栗的腥臊味,这种腥臊味似乎还挺熟悉的。它打了个寒噤,全身的羊毛都紧张得竖了起来。这不可能,它想,一定是自己的鼻子有毛病,或者说是神经产生了某种幻觉;黑母狼明明已经被留在了遥远的大霸岙,大霸岙里还有被黑母狼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疯羊血顶儿,黑母狼怎么可能弃杀子的仇敌不顾而尾随着奥古斯羊群跑到螺丝湾来呢?

不愿意发生的事偏偏就发生了。

一条黑色的身影从一条隐蔽的雨裂沟里蹿出来,眨眼间蹿进毫无戒备的羊群,还没等羊群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两只刚刚出生的小羊羔已倒在血泊中。

就是那匹丧心病狂的黑母狼!它两只尖尖的黄耳朵高高竖起,沾满羊血的嘴残忍地往上翘挺,一双狼眼闪烁着奸佞邪恶的光,屁股上那两块圆形伤疤兴奋得变成水红色。

头羊绕花鼎惊愕得差点晕死过去。看来,这匹黑母狼发现大霸岙只剩下血顶儿和金蔷薇,不敢正面与血顶儿那对禾杈似的羊角交锋,便嗅着气味追赶奥古斯盘羊群,一直追赶到螺丝湾来了。

———自古道,冤有头,债有主,是疯羊血顶儿捅死了你的三只小狼崽,你该留在大霸岙找它报仇才对呀!

———我们奥古斯盘羊群全体羊主动撤出大霸岙,其实已经表明了我们的态度,我们是不赞成捅死你三只小狼崽的,疯子血顶儿的行为概由它自己负责,与我们羊群没有关系,我们已经和它彻底划清界线了。

———请别张冠李戴好不好!世界上的冤假错案已经够多的了,亲爱的黑母狼女士,请别再继续制造冤假错案了好不好!

———狼不是最有血性的森林猛兽吗,我以为只有人才会柿子专拣软的捏,想不到你也是欺软怕硬的家伙!

虽然绕花鼎道理十分充足,假如有道德法庭的话,官司准能打赢,可羊有羊的法律,狼有狼的法律,羊的法律管不了狼,狼的行为不受羊的法律束缚。要活命,只有逃。唉,绕花鼎在心里感叹,天底下到底还有没有真理?

刚刚安宁了几个小时的羊群又失魂落魄仓皇逃跑。在大霸岙的时候,羊群有血顶儿在,不管怎么说,对黑母狼总是一种威慑力量,使它不敢太猖狂;现在血顶儿不在了,黑母狼变得肆无忌惮,一路猛追,一路疯咬,咬开了一头羊的脖子,还不等那头受了致命伤的羊倒下去呢,就又撒开腿追其他羊了;被咬开了脖子的羊耷拉着脑袋在山坡上跳起狐步舞来,狐步高,狐步低,步步向死神,跳着跳着,像根朽木似的一头栽了下去。混账黑母狼,竟玩起新式屠宰法,让羊自动倒毙。从日头当顶一直追咬到夕阳西下,黑母狼仍没有要歇手的意思。你怎么不累呢?真是头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的狼。有两头超期临盆的大肚子母羊,跑着跑着,肚子里的小羊羔被颠得不舒服也不耐烦了,不顾一切地想钻出来。母盘羊没有在飞速奔跑中分娩的本领,这个地球上恐怕只有某些鱼类才具备流动分娩的技能。母盘羊没办法,只好“咩咩”哀叫着停了下来,小羊羔半只身体刚刚钻出产道,黑母狼赶到,挺方便地在精疲力竭的母盘羊脖子上来那么一口,这可苦了小羊羔,退退不回去,出出不来,卡在半道上,让死神白捡了便宜。

螺丝湾小山冲里,东一具羊的尸体,西一具羊的尸体,真正是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你咬死那么多羊,吃又不吃,这不是浪费吗?你要知道,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你不为我们奥古斯盘羊群考虑,你总得为你自己想想吧,你把我们都咬死了,以后你肚子饿了,想吃羊肉了,到哪儿找去?

黑母狼却连这点最起码的理智也没有,仍进行着灭绝“人”寰的屠杀。黑母狼是生命不止,夺命不止,盘羊只好生命不止,逃命不止。

直到太阳下山,螺丝湾拉上厚厚的夜幕,黑母狼的追咬才算告一段落。

下半夜,跑散的羊群慢慢又聚拢在一起。借着日曲卡山峰积雪的反光,绕花鼎清点了一下“人”数,奥古斯盘羊群已由原来的五十多头减少到了三十多头,仅仅半天时间,非正常减员就达三分之一。种群安危迫在眉睫。黑母狼既然不辞劳苦尾随着奥古斯盘羊群追到螺丝湾,决不会咬半天就算了,屠宰还刚刚演完上半场呢,屠刀还高高挂在奥古斯盘羊群的头顶。

完全可以预料,明天天一亮,黑母狼一觉睡醒后,伸个懒腰,立刻又会冲进羊群来进行一场更为凶猛更为残酷的屠杀。黑母狼一个下午就咬死了十几只羊,照这个速度咬下去,至多还有三个半天,就可以把奥古斯盘羊群杀个精光。

它是头羊,它不能束手待毙,不能眼睁睁看着羊群毁灭,它一定要想个能救羊于水火之中的办法来,起码也要找个能把灾难减低到最低限度的办法。

把公羊们动员起来与黑母狼决一死战?不,不行,除了疯羊血顶儿,没有哪头羊敢同狼正面交锋,叫正常的盘羊和狼去战斗,好比鸡蛋碰石头,再说,发情期有七头大公羊死于非命,现在羊群里优秀大公羊已经所剩无几,再牺牲几头,怕奥古斯盘羊群得改名叫寡妇盘羊群了。

再往遥远的地方迁移?恐怕也行不通了,凡盘羊能去的地方,狼也能去,羊群哪怕逃到天涯海角,黑母狼也会像最忠贞的“情人”一样追到天涯海角来的。

看来,只能再回大霸岙去,绕花鼎想,黑母狼在大霸岙也袭击奥古斯盘羊群,但黑母狼对血顶儿畏惧三分,在磐石事件发生后的七天时间里,奥古斯盘羊群损失了五只羊羔和两头成年羊,平均是一天死亡一头;这其实是一道并不复杂的数学题,很容易就算出答案来,在大霸岙羊群伤亡的速度,或者说种群灭绝的速度,比在螺丝湾要慢得多。动物对无法抵御的灾难,都有一种避重就轻的本能。在螺丝湾损失重,在大霸岙损失轻,那就回大霸岙去。

祸是血顶儿惹出来的,现在血顶儿倒轻松自在地待在大霸岙,让无辜的羊群替它承担恶果,替它背黑锅,也太便宜这个疯子了,绕花鼎愤愤不平地想。

前几天才把血顶儿排挤出奥古斯盘羊群,现在又要回到血顶儿身边去,绕花鼎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也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羊嘛,历来都是实用主义者。

东边的山峦刚刚出现一片鱼肚白,天还麻麻亮,绕花鼎就率领奥古斯盘羊群从原路折回大霸岙。

十六

大霸岙东侧的地势十分险峻,两边都是千仞绝壁,只有一条狭窄的山脊线通向一座小石山。那儿就是几个月前公羊短腿和火鼻互相刺瞎眼睛后双双坠岩而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