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小小的岛国,小到全体国民可以聚在一个足球场上欢度国庆。

唱过了歌,跳过了舞,总统大叫:“上酒!上酒!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大家尽管喝个够!”

壮汉们抬来十大坛新酿制的甜酒。

酿酒人觉得需要说明一下:“呃,总统先生,由于配方……发酵……以及其他方面的原因,这酒……这酒的主要问题”

“怎么?”总统从脸上收回笑容,“这酒不好喝吗?”

酿酒人慌了:“不,保证好喝!它太好喝了,所以容易喝醉。万一把您、把大家醉倒了,那可”

“别害怕,”总统一摆手,“反正今天放假,喝醉了睡觉就是了。公民们,请斟满你们的杯子,为了国家的昌盛,为了这个不用怕喝醉的好日子,干杯!”

“干杯!”“干杯!”……

这酒果然醇香可口,十大坛很快就被舀空了。于是大家觉得足球场造得不怎么平稳,觉得他们的总统也像国旗一样升到旗杆上去了(当然总统看他的人民也一样)。于是大家摇摇晃晃回家去,关上门,躺到床上。节日的岛国开始安静下来。

到了第二天早晨,甚至都过了该上班的时刻,这种安静仍然持续着。只有没喝过酒的小麻雀们在街道上跳来跳去。

不过,能准时从醉梦中醒来的人也不是一个没有,有这么一个,他就是那个酿酒人。

他跑到门口,打开牛奶箱,发现牛奶没送来。信箱里也不见早该送到的晨报。他只好从收音机里听新闻,但本国电台还没开始播音,外国电台他又听不懂。他十分惊讶地走到街上。看着一扇扇关紧的门,闻着一股股从门缝透出的酒香,他这才明白,造成的这一切和自己有关。

没想到同胞们都这么不堪一饮。不过,也许得反过来怪自己,怪自己的酒量太好,以致在按配方酿制时也把大家的水平估计得过高。尽管总统准许大家喝醉,可那是在国庆假日,今天全应该清清醒醒起来工作了。

“总统会因为我的酒耽误了所有的工作而责怪我的。”他胆战心惊。

但总统并没有来责怪他,因为总统本人现在也还沉醉未起。

“是的,”望着同样紧闭的总统府,他又想,“总统比别人喝得都多,应该醒得最迟。这也就是说,当总统醒来时,别人都比他先醒来,先开始干活了,也就是说,总统不会看到工作被耽误的情形,当然也就不会把‘耽误工作’的罪名加到我头上了。”

这样想了一遍,他渐渐放下心来。他本来准备一家家地敲门,喊醒大家,现在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怕过早地吵醒总统,自找麻烦。并且,为了不让别人过早地吵醒总统,他干脆守在总统府前,当了个临时警卫。

其实这是多此一举。他从早上警卫到中午,从中午警卫到傍晚,街上连个人影儿也没出现过。他从没练过站,直挺挺地站了那么久,实在累极了。

又过了整整一夜。

人们终于揉着眼从各自的床上坐起来:“啊!多美妙的节日,什么时候能再喝到昨天那样的好酒……”

总统也醒来了,他对自己说:“节日是愉快的,但不可能每天都过节。昨天只能在昨天结束,今天我要办公了。”他这样说着,顺手撕下昨天的日历——他当然不知道已经过去了两个昨天,他还是按照习惯,一次只撕下一张。

大家都是这样做的除了那个酿酒人。

“没想到事情变成这样。”今天明明是星期四,大家偏说是星期三。醉酒人的心中又感到不安了,“如果我昨天就叫醒大家,也就不至于如此。但今天我要是站出来说明真相,总统大概会责问我:‘那你昨天为什么不叫醒大家?’如果我不说出真相,那谁也不会责问我了。只是,听着别人硬把星期四说成星期三,总有些别扭。”他前后左右地想了一圈儿,终于决定:“唉,别扭就别扭吧,也许会习惯的。”

把星期四当做星期三过,似乎也没什么不便。但很快就出了问题。

有一天,天刚亮,酿酒人看到天文学家坐在家门口大哭,他很奇怪。只见天文学家的宝贝望远镜被摔成了碎片,这老头儿一边哭,一边口口声声地叫着:“狠心的残疾军人呀!狠心的残疾军人呀!”

“是哪个残疾军人欺负了您?”酿酒人很生气地问。

从天文学家的哭诉中,酿酒人了解到:原来这“残疾军人”是天文学家三十年前从茫茫太空中测寻到的一颗怪星,因为它的轨迹古怪,一瘸一拐的,所以取名为 “残疾军人”。天文学家细细计算了多少个昼夜,这才算出,“残疾军人”应该在昨天晚上七点四十六分出现在地球上空,然后立即远去,直到两百年后再与地球重逢。“昨晚它应该来的呀,应该来的呀!它不该临时变卦,让我空等了三十年,这个狠心的‘残疾军人’!要知道我是不可能再等两百年的呀。”

酿酒人很难过。只有他知道,“残疾军人”是应该前天晚上到来的。“要不是因为那让大家醉了两天两夜的酒,要不是因为我患得患失,没有及时纠正大家的错觉,老天文学家绝不会与“残疾军人”失之交臂,他毕生的努力也不会得到这么一个令人伤心的后果。”

醉酒人蹙眉疾首了一阵,最后叹口气:“唉,后悔也晚了。反正我就是向天文学家说出真相,‘残疾军人’也不会去而复回至少不到两百年是不会回来的。我这样损害了自己的形象,也只能给人家增加一些怨恨和懊丧,总之,对谁也没好处。”

就这样,平平安安地又过了些日子。

一位外国元首即将来访。这国家可算是个亲密友邦,两国间来往频繁,贸易活跃,最近人家还进口了一大批岛国名酒呢。那元首来访前一个月,两国外交部就联系拟定了详细的访问日程,一共访问六天。元首夫人准备了十三箱衣服,一天要换两箱半。

到了预定出访的那一日,天空晴朗,万里无云。豪华的专机载着元首、元首夫人以及元首夫人的十三箱衣服,经过几小时舒适的飞行,顺利平稳地降落到岛国机场。

当然,你们可以想象到,机场上看不到仪仗队和鲜花,连一条欢迎的标语都没有。

元首对飞机驾驶员说:“喂,你开错地方了,你那脑子里准又在想你种的那些喇叭花。”

驾驶员肯定地回答:“不会错!我以我的喇叭花发誓。”

于是元首的秘书在机场上找了个电话亭,去跟岛国外交部联系。

过了一会儿,秘书回来了,告诉元首:“人家说,是准备来欢迎的,鲜花和仪仗队,什么都有。但按照约定的日期,应该在明天,而不是在今天。”

“明天?”

“他们的总统今天有别的活动,要参观养熊场,要为钓鱼比赛发奖……”

“也许是我们搞错了?”元首有点稀里糊涂,便吩咐驾驶员,“那就先回去吧。”

专机载着元首、元首夫人以及元首夫人的十三箱衣服又飞了回去。

回去一查对,根本没错!元首生气了,立即派人向岛国大使馆递交抗议照会。照会里有这样的言辞:

……贵国总统情愿去看熊,看钓鱼,也不愿到机场对我国人民表示最起码的礼貌,这种行为使我们深感困惑和痛心。如果贵国政府认为两国关系还不如几头笨熊值得重视,那么一切严重后果都将由贵国承担。

抗议照会立即换来岛国政府的严正声明。声明里有这样的言辞:

……这是对信用的践踏,对友谊的背叛,是蓄意挑衅,是拙劣的讹诈。我国人民严阵以待,随时准备与比熊还蛮不讲理的敌人较量一番!

从报纸上读到这声明后,酿酒人差点昏了过去。他整整一夜没合眼。由于自己的过失,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国际争端。如果早一点下决心揭露真情,也就不会在友邦间发生这种可怕的误解。

悔恨交加的酿酒人自责自怨,一夜间体重减少了一半。没等他进入第二个不眠之夜,对方大使馆向岛国政府送来了最后通牒。

既然我们被称作敌人,看来敌对行动势不可免了。如果你们同意的话,请做好准备,下星期三中午十二点,我们的一架轰炸机将准时出现在贵国上空以贵国的面积和人口而论,一架轰炸机完全够用了。

岛国总统立即召见国内唯一的业余高射炮兵,问他:“炮弹有几发?”

“有两发。”高射炮兵挺有把握地回答,“对付一架轰炸机,完全够用了。”

“时间上有保证吗?”

“没问题,我跟丈母娘商量好了,下星期三中午让她带孩子。”

只有酿酒人心里明白,实际上要到下星期四中午,高射炮兵的丈母娘才会替他带孩子,而那时候整个岛国早已被炸得一塌糊涂,高射炮兵只怕找不到他的丈母娘和孩子了。

“我将成为历史罪人。”酿酒人流着泪,发着抖,自己对自己说,“国家民族危亡在即,我再不能和自己的懦弱妥协了。”

他和他的懦弱你死我活地斗争了一天又一天。

终于在敌国飞机到来之前,也就是说,在那个可怕的星期三中午,离可怕的十二点还差一刻钟的时候,他咬了咬牙,毅然走进总统府。

总统正在擦拭一架高倍数望远镜,这是他准备明天看高射炮打飞机用的。见酿酒人进来,总统对他说:“把好酒准备好,明天咱们要为高射炮兵庆功。”

“快别提酒了!”

“怎么啦?”

“我……”酿酒人吞吞吐吐,“总统先生,我要告诉你的事情很重要,但这事情和我的错误有关。如果您想知道这重要的事情是什么,那么请您原谅我的错误。如果您坚持不肯”

总统一皱眉:“到底是什么重要事情?”

酿酒人说:“这事关系到您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吃饭、睡觉,还能不能在俱乐部里赢了牌去刮别人的鼻子,还能不能看到太阳和月亮……”

“嗯,确实重要。”总统一摆手,“我原谅你的错误,你说出来吧。”

于是酿酒人说出了星期四怎么会变成星期三的原因。总统一看手表,离十二点还剩最后一分钟,便赶紧给敌国元首打直线电话,告诉他:“这是一场误会,请不要再派轰炸机来了。实在非派不可,也请在明天派来,因为今天我们还没有准备好。”

对方觉得为难:“按照原定计划,轰炸机早已起飞,现在应该到达贵国上空了。你们还是快进防空洞吧。

总统立即紧急动员,全体国民迅速避入防空洞。

一个小时以后,大家估计一架轰炸机所能携带的炸弹都扔完了,便钻出洞外,准备收拾废墟,重整家园。

可是家园依旧,风光如昔,怎么搞的,连个鸟窝都没损坏。

对方又打来电话,解释说:“因为在轰炸机出国作战前夕,也就是昨天,我们为驾驶员举行了壮行酒会。而这位驾驶员喝的偏偏是一瓶从贵国进口的甜酒,醉醺醺睡到现在还没醒来,所以耽误了起飞时间,让你们在防空洞里白白地受委屈了,真是对不起。”

“没什么,没什么!”

这样一来,酿酒人反而有功了。他酿制的甜酒被命名为“救国酒”。

一场虚惊过后,酿酒人又在想:“其实,我完全不用傻乎乎地去找总统坦白我的错误,因为从后果来看,归根结底这好像算不了什么错误。不过,当然,如果我不去坦白,总统就不会去同人家消除误会,也就无从知道甜酒救国的事了。那么,归根结底,似乎我还是应该?”

这个人就老是这样苦苦地想来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