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孩躺在被单底下有点发抖。螺丝刀在他的垫子下面。他听到了闹钟响,他听到了德赖弗太太在楼梯上叫,他只好逃走。床边桌子上的蜡烛油还没干,一定还是热的。他躺在那里等着,但他们没有上楼来。他只觉得已经过了好几个钟头,这时听到门厅的钟敲了一下。下面好像全静下来了,他最后溜下床,顺着过道溜到楼梯口。他有点发抖地在那里坐了一会儿,看着下面黑暗的门厅。没有别的响声,只听见时钟平稳地滴答滴答响,还有偶尔的簌簌声,那可能是风声,但他知道,那是房子本身的声音——旧地板的叹息声和有节木头的叫痛声。太静了,因此他最后鼓起了勇气,踮着脚尖下楼,顺着厨房的过道走。他在绿泥门外谛听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把门推开。厨房里很静,一片灰暗。他像刚才德赖弗太太那样顺着架子摸过去,摸到了火柴,擦亮了一根。他看到地板上打开的洞和旁边堆着的东西,同时看到了架子上的蜡烛。他用发抖的手笨拙地点亮它。对,这些东西——那小家庭的家当——乱七八糟地堆在地板上,旁边放着一把火钳。德赖弗太太把她认为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只剩下些“废物”。她扔下的废物诸如毛线球、陈土豆、玩具家具、火柴盒、纱线团、折皱的吸墨水纸……

他跪下来。那“家”本身成了个废墟——隔墙倒塌了,泥地露出来了(波德曾在那里挖下去,要使房间更高大一点),泥地上面是火柴梗、一个旧嵌齿轮、一些洋葱皮、乱七八糟的瓶盖……男孩眨着眼睛看着,蜡烛倾斜,因此热蜡油流到了他的手上。接着他站起来,踮起脚尖走过厨房,关上洗涤室的门。他回到洞边,低下身子轻轻叫道:“阿丽埃蒂……阿丽埃蒂!”过了一会儿他又叫。另一些热辣辣的东西落在他的手上:这是从他眼睛里掉下来的眼泪。他生气地擦着它,把身子向洞口弯得更低,再叫一次。“波德,”他悄悄地叫,“霍米莉!”

他们出现得那么静悄悄,因此开头他在摇曳的蜡烛光中没有看见他们。他们默默站在原是贮藏室外过道的地方,抬起害怕和苍白的脸看他。

“你们刚才在哪里?”男孩问道。

波德清清嗓子。“在过道的尽头处。在时钟底下。”

“我得帮你们出来。”男孩说。

“上哪儿去?”波德问。

“我不知道。上顶楼怎么样?”

“那不好,”波德说,“我听他们说了。他们要去叫警察,找只猫来,还要报告卫生检查员,并且到利顿·巴扎德的市政厅叫来捉老鼠的。”

他们全都沉默下来。小的眼睛看着大的眼睛。“这房子里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波德最后说。没有一个人动一动。

“到教室顶上一层架子的玩具房子里去怎么样?”男孩建议说,“连猫也爬不上去。”

霍米莉轻轻呻吟着表示赞成。“不错,”她说,“那玩具房子……”

“不行,”波德还是用没有感情的声音说,“你可不能住在一个架子上面。猫是可能爬不上去,但你也爬不下来,你只能待在上面。可你得取水。”

“我送水给你们。”那男孩说。他摸摸那堆“废物”。“那里有床什么的。”

“不行,”波德说,“在架子上不好。再说你快要走了,他们是这样说的。”

“噢,波德,”霍米莉用沙哑的细语声求他,“玩具房子有楼梯,有两间卧室、一个餐厅和一个厨房。还有一间浴室!”她说。

“但它高到了天花板,”波德不耐烦地解释说,“你得吃,对吗?”他问道,“还要喝?”

“是的,波德,我知道。不过……”

“没有什么‘不过’的。”波德说。他吸了口长气,“我们得离开这里。”他说。

“噢,”霍米莉轻轻地呻吟了一声,阿丽埃蒂开始哭了。

“现在不要苦恼。”波德用疲倦的声音说。

阿丽埃蒂用双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手指间流下来,男孩看着它们在蜡烛光里闪亮。“我不苦恼,”她喘了口气,“我太高兴了……高兴。”

“你是说,”男孩对波德说,但一只眼睛看着阿丽埃蒂,“你要到獾洞那里去?”他也感到一阵兴奋。

“还能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呢?”波德说。

“噢,我的天啊!”霍米莉呻吟着在破了的火柴盒五斗柜上一屁股坐下来。

“但你们今天夜里就必须到什么地方去,”男孩说,“你们必须在天亮前就到什么地方去。”

“噢,我的天啊!”霍米莉又呻吟道。

“他这话倒说得对,”波德说,“但没法在黑暗中穿过牧场。白天穿过牧场就已经够糟糕的了。”

“我明白,”阿丽埃蒂叫道。她湿漉漉的脸在蜡烛光中闪耀;它亮堂起来,震颤着。她微微举起双臂好像要飞起来,踮起了脚尖,动着双臂平衡身体。“我们到玩具房子去过一夜吧,待到明天,”她对着光辉的幻想闭上了眼睛,“明天他带我们……带我们……”她说不出上哪里去。

“带我们?”霍米莉用惊讶的空洞声音叫道,“怎么带?”

“装在衣袋里带走,”阿丽埃蒂唱歌似的说,“你答应吧?”她又摆动身体,抬起来的脸明亮了。

“是的,”他说,“随后送去行李——用一个钓鱼篮子送去。”

“噢,我的天啊!”霍米莉呻吟说。

“我把这堆东西里的家具都装去。或者全部都装去。他们不会注意的。你们还要什么我送去什么。”

“茶叶,”霍米莉咕哝说,“够我们喝一辈子的茶叶。

“没问题,”男孩说,“我送去一磅茶叶。你要的话,还送去咖啡。还有锅子。还有火柴。你会应有尽有的。”

“可他们吃什么?”霍米莉哀叫道,“吃毛虫吗?”

“好了,霍米莉,”波德说,“不要傻了。卢皮一向会出好主意。”

“但卢皮不在那里,”霍米莉说,“浆果。他们吃浆果吗?他们怎么煮东西?在户外吗?”

“好了,霍米莉,”波德说,“到了那里我们自然有办法。”

“生火点不着树枝,”霍米莉说,“在风里点不着。万一下雨怎么办?”她问,“他们在雨里怎么煮东西?”

“好了,霍米莉……”波德忍不住要发火了——但霍米莉一口气说下去。

“你能给我们弄来两罐沙丁鱼带去吗?”她问男孩说,“再绐点盐?再给点蜡烛?再给点火柴?你能带给我们玩具房子的地毯吗?”

“行,”男孩说,“我能。我当然能够。你要什么给你什么。”

“那好,”霍米莉说。她依然一副生气的样子,部分是因为一些头发从卷发央子里落了下来,但她似乎息怒了。“你怎么带我们上楼?到上面的教室去?”

男孩低头看看身上没有口袋的睡衣。“我会带你们去的。”他说。

“怎样带?”霍米莉问道,“用手捧着去吗?”

“是的。”男孩说。

“我宁死也不干,”霍米莉说,“我宁愿留在这里被利顿·巴扎德市政厅来的捉老鼠人吃掉。”

男孩朝厨房四面八方看,他似乎很为难。“我用衣夹袋装你们去怎么样?”他最后问道,因为他看见它挂在洗涤室门把手上的老地方。

“好吧,”霍米莉说,“先把里面的衣夹拿出来。”

当他把袋放到地上时,她勇敢至极地走进去。它很软,是用酒椰纤维做的。等到男孩把袋子拿起来时,霍米莉哇哇叫着扑到波德和阿丽埃蒂身上。“噢,”她在袋子摇晃了一下时喘了口气,“噢,我受不了!停下!把我放出来!噢!噢!”他们又抓又滑,横七竖八地落到袋底去了。

“别响好吗,霍米莉!”波德生气地叫道,紧紧抓住她的脚踝。但要制止她也不容易,因为他自己躺在袋里,脸抵住胸口,一条腿在袋边直挺挺地伸着,举过了头顶。阿丽埃蒂离开他们爬上去,抓住纤维结往袋口外面看。

“噢,我受不了!我受不了!”霍米莉叫道,“叫他停下,波德。我要没命了。叫他把我们放下。”

“把我们放下来吧,”波德用他忍耐着的口气说,“就一会儿。对了,放在地上,”只等袋子一放在洞口旁边,他们全都跑了出来。

“你听我说,”男孩不高兴地对霍米莉说,“你们必须试一下。”

“她会试的,”波德说,“我是说,让她先透口气,拿起来的时候也慢一点。”

“好的,”男孩同意说,“不过时间不多了。来吧,”他紧张地说,“跳进去。”

“听!”波德猛然说,凝住了。

男孩低下头,看到他们三张抬起来迎着光的脸——他们在洞里的黑暗衬托下像三颗小石子,一动不动。接着他们一下子不见了——地板上空了,洞里也空了。他向它弯下身去。“波德!”他拼命地低声叫道,“霍米莉!回来!”但接着他也凝住了,在洞口上面弯着腰一动不动。他后面的洗涤室门吱嘎一声打开。

是德赖弗太太。她站在那里一一声不响,这一回穿着她的睡袍。男孩转过身去抬头朝她看。“哈啰。”过了一会儿他没把握地对她说。

她没有露出笑容,但眼睛发亮——一种恶意的闪光,一副得意的目光。她拿着一支蜡烛,它向上照亮了她的脸,照出了奇怪的光与影。“你在下面这里干什么?”她问道。

他看着她,但不开口。

“回答我,”她说,“你拿那夹子袋做什么?”

他仍旧看着她,几乎是傻乎乎的。“夹子袋?”他重复一声,朝手里看,看见它在自己手里,好像觉得很奇怪。“不干什么。”他说。

“是你把挂表放在洞里吗?”

“不,”他又抬头看着她说,“它本来就在这里。”

“啊,”她说着微笑起来,“这么说,你知道它在这里?”

“不,”他说,“哦,是的。”

“你知道你是个什么人吗?”德赖弗太太问道,端详着他,“你是一个鬼鬼祟祟、偷东西的讨厌小废物!”

他的脸抽搐。“为什么?”他说。

“你知道为什么。你是一个黑心的小坏蛋、小扒手。你就是这么个人。他们也是的。他们是可恶、狡猾、卑鄙、下流、吱吱叫的小……”

“不,他们不是这种人。”他马上插嘴。

“你和他们是一伙!”她向他走过来,抓住他的胳臂,把他拉起来站着。“你知道对待小偷是怎样的吗?”她问道。

“不知道。”他说。

“把他们锁起来。就是这样对待小偷的。你也会是这样的下场!”

“我不是个小偷,”男孩叫道,嘴唇在发抖,“我是一个借东西的人。”

“一个什么?”她把他抓得更紧,把他转了一个身。

“一个借东西的人。”他再说一遍。他的眼眶里噙着泪水,他只求它们不要落下来。

“你是这么称呼小偷的!”她叫道(正像他自己那天和阿丽埃蒂在一起时说过的一样——现在他觉得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是他们的名称,”他说,“他们是这样一种人——他们是借东西的人。”

“借东西的人,是吗?”德赖弗太太一面想一面重复一声。她大笑起来。“那么,他们一直就在这房子里借东西!”她开始把他向门口拉。

泪水流出他的眼眶,流下他的脸颊。“不要伤害他们,”他求她说,“我带他们走。我答应你。我知道怎么办。

德赖弗太太又哈哈大笑,粗鲁地把他推出绿泥门。“他们会被带走的,”她说,“不用你担心。捉老鼠的人知道怎么办。克兰普福尔的老猫知道怎么办。卫生检查员也知道怎么办。如果需要,还会叫来消防队。我毫不怀疑,警察也知道怎么办。不用你担心怎么把他们带走。只要找到窝,”她说下去,在经过索菲姑妈的门口时,她把声音压低为恶毒的耳语,“其余的事就好办了!”

她把他推进教室,锁上门,他听到过道地板在她脚下叽嘎响,她心满意足地走远了。他爬上床,由于冷,盖着被单,把心都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