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开始了他们生活中一个奇怪的篇章:借到做梦也想不到的东西——这真是个黄金时代。每天晚上地板打开,财宝进来:一条起居室用的真正地毯,一个小煤斗,一张带大马士革皮垫的结实小沙发,一张有圆长枕的双人床,一张有条纹垫子的单人床,代替邮票的带框的画,一个不能用但在厨房里放着很“好看”的炉子,还有圆桌、方桌和带一个抽屉的小写字台,两个槭木衣橱(一个带镜子)和一张带雕刻腿的办公桌。霍米莉不但渐渐习惯了屋顶这样开来开去,甚至建议波德在板上装铰链。“我倒不在乎乒乒乓乓敲,”她解释说,“但它使灰尘落下来。”

当那男孩给他们拿来一架大钢琴时,霍米莉开始求波德造一个客厅。“造在起居室旁边,”她说,“我们可以把贮藏室再挪过去。这样我们就有地方放他说的镀金椅子和那盆棕榈树了……”但是波德对家具这样搬来搬去已经有点厌烦,只想晚上能够安安静静,坐在他那把天鹅绒椅了上在火旁边打个盹。现在他刚把五斗柜放好,在门口进进出出——“为了看摆得好不好”的霍米莉就要他放到另一个地方去“试试看”。每天晚上到了他平时的上床时间,屋顶就要掀开,有更多的东西送进来。但霍米莉一点也不知道累,眼睛发亮,脸颊发红,尽管又推又拉地忙了一整天,还是不肯留下点工作到第二天早晨。“只是让我们试试看。”她会一面求着说,一面已经把大餐柜的一头抬起,波德也就只好抬起另一头了。她说是:“连一分钟都不用!”但波德很清楚,实际上要好几个钟头才能腰酸背痛地上床睡觉。甚至到这时候霍米莉还会跳下床去“再看一眼”。

为了报答这些财富,阿丽埃蒂念书给那男孩听——每天下午在樱桃树那边的高青草里。他仰天躺着,她站在他的肩旁,要翻页的时候就告诉他一声。以后回想起来,这些日子过得真快活,樱桃树再过去是蓝天,青草柔和地拂动,男孩的巨大耳朵在她旁边谛听着。她渐渐觉得那耳朵十分好看,弯弯的轮廓,有明有暗,太阳照下来呈粉红色和金色。有时候她壮大胆子靠在他的肩上。她念书时他十分安静,听完总是感谢她。他们可以一起探索怎么样的世界啊——对阿丽埃蒂来说,这世界是奇异的。她学到许多东西,但其中一些她很难同意。她不得不明白,他们所生活的这个旋转的地球并不如她本来相信的那样只为小人而旋转。“也不只为大人。”她看见男孩暗暗微笑时提醒他说。

在有凉意的傍晚,波德会来找她——波德又是头发蓬乱,又是满身灰尘——带她回家去吃茶点。回到家可以看到霍米莉欣喜若狂,又发现叫人高兴的新花样。 “闭上你的眼睛!”霍米莉会叫道,“现在张开来!”于是阿丽埃蒂在快乐的梦中看到她的家变了样。这里有各种意料不到的东西——有一天甚至看到通风格栅上挂起了花边窗帘,用粉红色的带子束起来。

他们惟一感到难过的是没有人来看:没有客人,没有偶然进来的人,没有赞叹声和羡慕的目光!只要有一个壁炉台家的人或者古钢琴家的人来看看,霍米莉有什么会不答应啊?哪怕来个水落管家的人,这也比没有人来看好。“你给你那位亨德列里叔叔写封信吧,”霍米莉建议说,“把这件事告诉他。写封漂亮的长信,记住,什么也不要漏掉!”阿丽埃蒂找了一张扔掉的吸墨水纸,在它的背面开始写这封信,但写出来只是一张乏味的清单,太长了,像是一份售品目录,或者一间召租房屋的财产表。她要跳上去数匙羹,或者在字典里查生字,过了一会儿她便把信放在一旁:要做的事太多了,要读的新书太多了,现在她可以同那男孩谈的话太多了。

“他曾经生了一场病,”她告诉她的妈妈和爸爸说,“他到这里来是为了求清静和呼吸乡间空气。但很快他就要回印度去的。你知道吗,”她问吃惊的霍米莉,“北极接连六个月是夜晚,两极之间的距离少于地球穿过赤道的直径两端的距离。”

不错,这是些快活日子,也正如波德后来所说,如果他们只限于借玩具房子里的东西,口子也会一直快活下去。家里的人似乎全都忘了这些东西,自然也不觉得丢失了什么。但你没有办法不受客厅的引诱,如今它难得使用,那里却有那么多小玩意。这些东西波德到不了手,而那男孩,不用说,只要转动一下柜子的玻璃门钥匙就行。

他先给他们拿来了银的小提琴,接着是银的竖琴:这竖琴大约到波德的肩膀高,波德用早餐室沙发的马鬃重新给它装上弦。“我们可以弹奏音乐了!”当阿丽埃蒂在马尾弦上不成调子地轻轻弹了几下时,兴高采烈的霍米莉叫道。“只要有机会,”她抓紧双手起劲地说下去,“你爸爸就会造客厅!”(如今她几乎每天晚上卷头发,自从屋子里多少整理得像个样子,她有时会换上绸裙吃晚饭。它罩在她身上像个大袋子,可是霍米莉称之为“希腊式”。)“我们可以装上你那种图画天花板,”她向阿丽埃蒂解释说,“积木很多,可以做镶木地板。”(她把镶木说成“酿木”,这正是她古钢琴家的人的腔调。)

连在楼上卧室里的索菲姑妈似乎也远远感受到这种要做点什么事的精神,这种精神像是快活地旋转着飘浮在这庄严的旧宅之中。最近好几次波德上她的房间去时,发现她下了床。他如今到那里去不是为了借东西而是为了去休息。几乎可以说,那房间成了他的俱乐部,一个他可以到那里去“解闷”的地方。波德有点为他的财富所苦恼,他连做乱梦也没有借到过这么多东西。他觉得霍米莉应该到此为止了,他们的家现在已经够富丽堂皇的:那些镶珠宝的鼻烟盒、嵌宝石的小画像、绣金丝的小手提包和德累斯顿小雕像——他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从客厅柜子里拿来的——其实并不需要;几乎跟阿丽埃蒂一样高的牧羊女或者过分大的烛剪又有什么用处呢?他坐在能够烤暖双手的壁炉围栏那里,看着索非姑妈撑着两根手杖慢慢地绕着房问蹒跚。“我毫不怀疑她很快就能下楼了,”他闷闷不乐地想,不太去听她关于在一条俄国游艇上参加皇家午宴的陈年故事,“到那时她就会想起那些东西……”

不过首先想起这些东西的不是索菲姑妈,而是德赖弗太太。德赖弗太太从来没有忘记罗萨·皮克哈切特那女仆招惹过的麻烦。当时很不容易查明真相,连克兰普福尔也感觉受到怀疑。“从现在起,”德赖弗太太说过,“由我亲自来收拾。再不让陌生的女仆进这房子!”这里一点白葡萄酒,那里一双旧袜子或者一条手帕,一件汗衫或者一副手套——德赖弗太太觉得这些倒没什么,但客厅的装饰品——她看着柜子里的架子,阴着脸对自己说——就完全小同了!

在那个注定倒霉的日子,她沐浴着春天的阳光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鸡毛掸子,她那双黑色小眼睛变成了生气和阴险的两道缝?她感到被欺骗。似乎有人疑心她手脚不干净,想抓住她的把柄。但会是什么人呢?克兰普福尔?那男孩?来给时钟上发条的人?这里的东西一件一件陆续失踪。她断定是个熟悉这房子的人——是个希望她倒霉的人。她忽然怀疑,会是女主人自己吗?最近这位老太太下了床,在她的房间里走动。她会在夜里下楼来,用她的手杖戳来戳去,到处窥探吗?(德赖弗太太忽然想起了那空了的白葡萄酒瓶和两个玻璃杯,它们常常就留在厨房桌子上。)啊,德赖弗太太想,这不正是她会做的事吗——她会乱搞一通,然后重新叫到楼上,躺在床上窥看着,等着德赖弗太太去报告丢失了东西?“楼下一切都好吗,德赖弗?”——这正是她一直问的话,并用她嘲笑的老眼斜视着德赖弗太太。“我不会放过她!”德赖弗太太说出声来,紧紧握住鸡毛掸子,就像它是一根棍子。“如果我在这件事情上抓住她半夜在楼下爬来爬去,她会出洋相的。好吧,我的老太太,”德赖弗太太阴着脸咕哝说,“你就走来走去窥探吧,这一套你会我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