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真正完了。”梅太太放下她的钩针说。

凯特看着她。“噢,不可能,”她喘了一口气,“噢,谢谢你……谢谢你……”

“最后一个方块,”梅太太在膝盖上抹平它,“第一百五十个。现在我们可以把它们全缝在一起了……”

“噢,”凯特定了心说,“你说的是被子!我还以为你说的是故事呢。”

“故事也完了,”梅太太心不在焉地说,“差不多了。”她开始拼那些方块。

“不过,”凯特结结巴巴说,“你不能……我足说……”她忽然想起了大家说她的各种话——太野,任性等等。“这是不公平的,”她叫道,“这不是真的。这是……”眼泪涌到她的眼睛上来。她把她手里的活儿扔在桌子上,接着扔下钩针,踢地毯上她脚边的那袋毛线。

“你怎么啦,凯特,怎么回事?”梅太太看来真正大吃一惊。

“…定还发生了什么事情,”凯特生气地叫道,“捉老鼠的人怎么啦?还有警察,还有……”

“是还发生了事情,”梅太太说,“发生了许多事情,我这就来告诉你。”

“那你为什么说完了呢?”

“因为,”梅太太说(她还是那副吃惊的样子),“他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们。”

“那怎么还有事情呢?”

“因为,”梅太太说,“是有事情。”

凯特看着她。“那么好,”她说,“请告诉我吧。”

梅太太回看她。“凯特,”她过了一会儿说,“故事从来都不会真的完了。它们可以一直说下去。只是有时候说到某一个地方告一段落罢了。”

“但不该在这种地方停下。”凯特说。

“那好,这次你在针上穿上灰色毛线,”梅太太说,“我们把这些方块缝在一起。我从上面缝下去,你从下面缝上来。先缝一个灰色方块,接着缝一个绿色方块,接着缝一个粉红色方块,照这样一直缝下去……”

“你刚才的话不是真的吧,”凯特不安地说,同时把对折的毛线穿过针眼,“你说他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们。”

“这是真的,”梅太太说,“我是照实告诉你。他忽然得走了——就在那个周末——因为有船开到印度去,有一家人可以带他走。他走前三天,他们把他锁在那两个房间里。”

“三天!”凯特叫道。

“是的。德赖弗太太告诉索菲姑妈说他得了感冒。她不是对他不好,但你知道,她决定不让他妨碍她除掉那些借东西的小人。”

“她除掉了吗?”凯特问道,“我是说——他们全来了吗?警察?捉老鼠的人?还有……”

“卫生检查员没有来。至少,当我的弟弟在那里时没有来。他们没有叫到市政厅的捉老鼠的人,但叫来了本区的。警察来了……”梅太太哈哈笑,“在那三天,德赖弗太太一直上楼向我弟弟介绍下面的进行情况。她喜欢唠叨,我弟弟被关在楼上对她无碍,成了一个只好听她唠叨的人。她一直把饭给他端上楼。第一天早晨,她把玩具家具放在早餐托盘上都端来了,要我弟弟爬上架子,把它们放回玩具房子里去。就在这时候,她告诉了他那个警察的事。他说她火冒三丈。他几乎为她感到难过。”

“为什么?”凯特问道。

“因为那警察竟是内利·朗纳克尔的儿子埃尼,他小时候被德赖弗太太赶过许多次,为的是他偷大门旁树上的赤褐色苹果吃。他是一个可恶、偷东西的不中用的小废物,”她告诉我的弟弟说,“现在他坐在下面厨房里,拿出个记事本,大模大样,笑得肚子要破……他说他现在二十一岁了,脸皮厚得没话说……”

“他是一个不中用的小废物吗?”凯特圆睁着眼睛问道。

“当然不是。至少比我弟弟好些。埃尼·朗纳克尔是一个英俊强健的年轻人,是一个为警察增光的人。当德赖弗太太把事情告诉他时,他其实没有笑她,他只是在她形容霍米莉在床上的样子时,像克兰普福尔后来说的那样给了她‘一个老式的看法’——好像是说:‘喝的时候多掺点水。’”

“喝什么的时候多掺点水?”凯特问道。

“我想是喝酒的时候吧,”梅太太说,“索菲姑妈也同样怀疑:她听说德赖弗太太看见了好几个小人,而她自己喝了一整瓶酒也只看见一个,最多是两个,因此她也非常生气。克兰普福尔只好把地窖里的白葡萄酒全搬上楼,一箱箱堆在索菲姑妈卧室的墙角,她说她这样可以带眼看着它们别让人给偷喝了。”

“他们把猫弄来了吗?”凯特问道。

“是的,弄来了。但也没有多大用处。这猫是克兰普福尔的,是只白条纹大黄公猫。照德赖弗太太的说法,它的脑袋瓜里只有两个念头——逃出这房子或者溜进食品室。‘说到借东西的人,’德赖弗太太把我弟弟中饭吃的鱼肉馅饼放下时说,‘如果真有一个,那么这猫就是,它借鱼,还借了大半碗蛋糊!’那猫反正没有待久。捉老鼠人的狼犬一来,第一件事就是把它赶出屋子。吵了个天翻地覆,我弟弟说。它们到处追这猫-楼上楼下,所有房间的里里外外,汪汪叫得连脑袋都要叫掉了。我弟弟最后一次看见那猫,它正窜过灌木丛,穿过牧场,几只狼犬在它后面紧紧地追。”

“它们把它捉住没有?”

“没有,”梅太太哈哈笑,“一年后我去时它仍旧在那里。”

“讲讲你到那里去的情形吧。”

“噢,我在那里待了不久,”梅太太急急忙忙地说,“后来这房子就卖掉了。我弟弟没有回去过。”

凯特怀疑地看着她,把针顶住她下嘴唇的当中。“他们没有捉到那些小人吧?”她最后说。

梅太太的眼睛移开。“没有,他们确实没有捉到他们,不过,”她犹豫了一下,“他们所做的比我可怜的弟弟担心的似乎更坏。”

“他们做什么了?”

梅太太放下她手里的活儿,沉思着把她闲着的手看了一会儿。“我恨那捉老鼠的人。”她忽然说。

“怎么,你知道他?”

“人人都知道他。他眼睛转来转去,名字叫里奇·威廉。他还是个宰猪的,而且做其他的事——他有一支枪、一把小斧头、一把铲子、一把鹤嘴锄和一个风箱,这风箱把烟打进去,把东西熏出来。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烟——是一种有毒的烟,是他亲自用药草和化学品做出来的。我只记得它的气味,它留在谷仓周围和他到过的地方不散。你可以想像我弟弟在第三天,他走的一天,忽然闻到了那气味是什么心情……

“他全穿着好准备走了。行李打好包,放在下面门厅里。德赖弗太太来打开他房间的锁,带他沿走廊到索菲姑妈那里去告别。他戴着手套,穿着大衣,站在有床帘的床旁边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已经晕船了?’索菲姑妈从大床垫边上望下来看他,跟他开玩笑说。

“‘不’,他说,‘是那气味。’

“索菲姑妈抬起她的鼻子。她用力闻。‘是什么气味,德赖弗?’

“‘是那捉老鼠的人喷的,太太,’德赖弗太太红了脸解释说,‘在下面厨房里。’

“‘什么!’索菲姑妈叫道,‘你在用烟熏他们出来?’她开始大笑。‘噢,天啊……噢,天啊!’她喘着气,‘不过你如果不喜欢他们,德赖弗,办法很简单。’

“‘什么办法,太太?’德赖弗太太很窘地问道,连她的下巴都红了。

“索菲姑妈止不住笑,只是摇着她一只戴着指环的手。‘不要打开酒瓶。’她最后好不容易才说了一声,虚弱地做手势让他们走。他们下楼时还听见她在笑。

“‘她不相信有他们,’德赖弗太太咕噜说,抓紧了我弟弟的手臂。‘她还要上当受骗!等我以后带他们上来,把他们摊在一张干净的报纸上,没错,她就要改变说法了……’她不客气地拉着他穿过门厅。

“时钟移开了,露出了护壁板,我弟弟马上一看,那洞已经封了。前门照常开着,阳光射进来。行李放在门垫旁边,被金色的温暖阳光晒着。草埂那边的果树上布满花瓣,在阳光中呈着透明的嫩绿色,‘还早着呢,’德赖弗太太抬头看看钟说,‘车子要3点半才到……’

“‘钟停了。’我弟弟说。

“德赖弗太太转过身。她戴着帽子,穿着最好的黑大衣,准备带他上火车站去。她看上去古怪、严厉,一副上教堂的样子。‘是停了,’她说,她的嘴张开,脸颊沉重地垂下来,‘它动过了,’过了一会儿她决定说,‘会好的,’她往下说,‘只要我们把它放回原位。弗里思先生星期一来。’她又拉着他的上臂走。

“‘我们上哪儿去?’他挺着不走,问道。

“‘去厨房。我们还有整整十分钟时间。你不想看看捉住他们吗?’

“‘不,’他说,‘不!’他挣脱了她的手。

“德赖弗太太看着他微笑了一下。‘我要看,’她说,‘我要靠近点看。他把这烟喷进去,他们就跑出来了。至少老鼠是这样的。他说先要堵住所有的出口……’她的眼睛跟着我弟弟的眼睛转到护壁板下面的洞那里。

…他们怎么找到它的?’他问道(它看来很小,有一张四方的棕色纸斜贴在上面)。

“‘是里奇·威廉找到的。他专干这一行。’

“‘他们可以掀掉的,’男孩过了一会儿说。

“德赖弗太太大笑——这回却很和气。‘噢,不行,他们掀不掉。这可不行,他们掀不掉!它用水泥封住了,很牢。一大块,封在里面。还有一块铁皮从外面小屋那旧炉子前面通进来。他和克兰普福尔掀开了早餐室的地板才做到的。他们星期二干了一天,直到傍晚吃茶点时间。我们不要再有这种鬼把戏。不让在时钟下面有。一旦把那时钟搬回原位,就不再随便搬了。要钟走得准时就不能再搬。瞧见它原来放的地方吗——那里的颜色不同?’我弟弟这才看到,是第一次看到也是最后一次看到,那原来放钟的一块没有刷洗过的地方高起来。‘现在走吧,’德赖弗太太说着抓住他的胳臂,‘我们在厨房里会听到马车来的。’

“当她拉着我弟弟进绿泥门时,厨房里吵翻了天。马车开到的声音在这里不可能听见。‘别动,别动,别动,别动,别动……’克兰普福尔大声说着一个老调子,把捉老鼠人的几只狼犬往后拉,它们拽着皮带喘着气,尖声汪汪叫。警察,就是内利·朗纳克尔的儿子埃尼也在这里。他是感到好奇跑来的,在众人后面一点站着看他叫,一只手拿着一杯茶,帽子推到前额上面。但他的脸像孩子那样兴奋,红红的,用茶匙把茶搅了又搅。‘看见了才能相信!’他看见德赖弗太太进门时兴高采烈地对她说。一个村里来的男孩带着一只白鼬站在那里。我弟弟说那只白鼬不断要从那男孩的衣袋里出来,那男孩不断地把它推回去。里奇·威廉本人蹲在洞边的地板上。他已经在一块麻袋布下面点着了什么,它的臭烟味在房间里盘旋。他如今极其小心地拉起了风箱,在它上面弯着腰——全神贯注,十分紧张。

“我弟弟像做梦一样站在那里(‘也许是一场梦’,他后来对我说——是后来后来的事了,我们都已经长大)。他环视厨房。透过窗子,他看到阳光照着的果树,看到一根樱桃树枝悬在那草埂上面;他看到桌子上一些空茶杯,里面放着匙羹,有一只没有茶杯碟;他看见捉老鼠的人带来的东西扔在绿泥门附近的墙边——一件磨破的大衣,打着皮补丁;一些捉兔子的网;两个布袋,一把铲子,一支枪,一把鹤嘴锄……

“‘现在准备好,’里奇·威廉说,声音兴奋响亮,但他没有回过头来,‘准备着。现在准备好放狗。’

“德赖弗太太放开我弟弟的手臂,向洞口走去。‘别过来,’捉老鼠的人头也不回地说道,‘让我们这里地方大一点……’德赖弗太太于是紧张地退到桌旁。她拉过一把椅子,正举起一条腿,看到埃尼·朗纳克尔用嘲笑的目光看她,又把脚放下。‘没事,太太,’他扬起一道眉毛说,‘时候到了,我们会扶你上椅子的。’ 德赖弗太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抓起桌上三只茶杯,生气地朝洗涤室的方向走去。‘……一眼就看出动什么坏脑筋。’我弟弟听见她擦过他身边时咕哝说。一听到这句话,我弟弟一下子真动起脑筋来了……

“他很快地看了厨房一眼:人们全神贯注,所有的眼睛集中在捉老鼠的人身上——除了那乡下孩子的眼睛,因为他在捧出他的白鼬。我弟弟偷偷摘掉手套,开始向后退……慢慢地……慢慢地……退向绿泥门;他一面退一面悄悄地把手套塞进衣袋,眼睛看着围在洞边的人。他在捉老鼠人的工具旁边停下,伸出一只手去小心摸索;手指最后抓住一个木头柄——用久了很光滑;他很快地低头看了看,要看准那是……不错,是它,正如他所希望的,是一把鹤嘴锄。他向后靠过去一点,用肩头去顶门——几乎看不出来:门悄悄地打开了。没有一个人抬起头来看。‘现在准备好,’捉老鼠的几乎趴在风箱上说,‘烟透进去需要点时间……在地板下不通风……’

“我弟弟溜出打开一点的门,门在他后面叹息一声,随即挡住了里面的喧闹声。他踮着脚尖在黑暗的走廊里走了几步,接着跑了起来。

“又来到门厅,它沉浸在阳光中,他的行李放在门边。他撞撞那个时钟,它敲了一声,颤动的一声——又急又深沉。他把鹤嘴锄举到肩头那么高,瞄准着向护墙板下面的洞斜劈下去。纸破了,锄起几块灰泥,但鹤嘴锄弹回来,手都麻了。水泥后面是铁皮——锄下去一动不动。他再锄。锄了又锄。洞上面的护墙板被锄破了,一道一道锄痕,纸一条一条挂着,但鹤嘴锄仍旧弹回来。没有用处。他的手汗湿,在木柄上滑来滑去。他停下来喘气,朝外面一看,车子来了。他看见它在路上,在果园那头的树篱外面,很快它就要来到大门旁的苹果树那里,很快它就要拐弯到车道上来。他抬头看时钟。它正在均匀地走着——也许是被他撞了一下又走了。这声音使他感到舒服,使他怦怦跳的心平静下来。时间,他需要的是时间,多一点儿时间。‘烟透进去需要点时间……’捉老鼠的人说过,‘在地板下不通风……’

“‘通风’——就是这个字眼,救命的字眼。我弟弟拿起鹤嘴锄跑出前门。他在石子路上绊了一下,差点儿摔一跤;鹤嘴锄的柄在他的太阳穴上狠狠碰了一下。当他到达时,细细的一缕烟已经飘出通风格栅,他朝格栅跑去时,觉得紧靠铁栏杆的黑暗里有点动静。他们自然是扑到这里来呼吸空气的。但他没有停下来先仔细看清楚。在他后面已经听到石子路上车轮的格格声和马蹄声。正如我已经告诉过你的,他不是一个十分强壮的孩子,他只有九岁(而不是像他向阿丽埃蒂吹嘘的十岁),但使劲在砖墙上狠狠锄了两下,就把格栅的一头锄得离了位。它向一边斜倒下来,似乎只有一个钉子挂着。接着他爬上草埂,用尽力气把鹤嘴锄扔到樱桃树后面高高的草丛里去。当他汗流满面、上气不接下气、跌跌撞撞地向马车跑回来时,他记得他只想着鹤嘴锄不见了也会引起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