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一共有三张床,爸爸妈妈睡里屋大床,艾好睡外屋靠墙的小床,跟他的床隔一道门帘,靠在窗子边上的,是我和艾早的中不溜儿大小的床。艾早一直抱怨我们的床睡两个人太窄,翻一个身,被子都会滑出去。还有,我睡觉不老实,虽然两个人分睡两头,我睡着了总喜欢把腿往她身上架,她搬开,我再架,不屈不挠的。她恨恨地抱怨:"死沉死沉的,比块石头还沉。"我很羞愧,可我也没办法,睡着了的事情我做不到主。有一天,爸爸下决心帮我们解决睡觉的问题,都准备了木料,请了木匠回来,要为我们钉一张宽一点的床板了,一量地方,空间不够,宽床板无处容身,把木匠又打发回去。妈妈好几回用这事激励艾早:"快了快了,再有半年,艾早上了大学,家里就宽敞了,艾好艾晚一人一张床,艾早在学校里也是一个人睡一张床。"

一人睡一张床的前景是美好的,艾早值得为床铺奋斗。但是在她没有离开家的日子里,我们两个人还得将就。

艾早那天从文化馆回家后,一直都开心。她煮粥,烧水,捅炉子,嘴里始终在哼一首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之前我很少听她哼歌,因为她有那么一点五音不全,她非常忌讳在人前暴露她的这个弱项。

我听见妈妈在跟爸爸说小话:"艾早今天碰到什么人了?几块巧克力不至于让她高兴成这样吧?"

爸爸回答:"小孩子的事,今天喜了明天恼了,都没个准头的。"

妈妈鼻子里哼了一下:"艾早还是小孩子啊?过年就十八了,大学门槛都踏进去一只脚了。老艾我跟你说啊,这个半年我们要看紧点儿,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出岔子。"

我不怎么明白爸爸妈妈的意思。出岔子?艾早学习成绩那么棒,她能出什么岔子啊?

晚上睡进被窝,艾早的兴奋劲儿还没过,翻来复去的,把被窝里灌进一股一股的冷风,弄得我使劲把两条腿往上缩。

过一会儿,她终于按捺不住地抬起头,小声唤我:"艾晚!"

我连忙欠起半个身子,看对面的她。窗口射进来的迷蒙的夜光下,我看见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

她压低着声音:"艾晚,我有个主意,我们把艾好带到陈清风那儿,让他们比比谁读的书更多,一定有意思。"

我提醒她:"哥哥不肯见陌生人的。"

"有办法。"她一门心思,"就跟艾好说,陈清风那儿有好多书,我们带他借书去。"

这是个好借口,艾好是个看见书就没命的人。

我听妈妈说,艾好小时候其实是个很正常的孩子,体重正常,玩耍啊跑啊跳啊都跟别的孩子一样。八岁那年生过一场黄疸肝炎,住了两个星期医院,喝了无数杯葡萄糖水,出院之后就开始吹气球一样地长,长成现在这副白胖白胖的模样。因为胖,动作迟缓,出门总是被小朋友嘲笑,他只好窝在家里看书。天底下的事情都有恶性循环的一面,他越看书越不想出门,越不出门越长肉,弄到现在,人变得神情恍惚,脸色自然是苍白病态的,眼睛呢,离开书本都不知道往哪儿看。在学校也好,在家里也罢,他从来都是沉默寡言,从来不主动跟人搭腔,就仿佛周围的生活与他无关,书本之外的世界统统与他无关。

我常常把艾好想像成一只巨大的书蛀虫,天天躲在书里吃那些铅印的字,吃得太多了,撑着了,捅一下他的肚皮就能让那些铅字块儿炸出来。

有书读的日子里,艾好心平气和。他像一只安静的肥猫,一声不响地蜷在窗下的椅子上,两条腿费劲地盘着,书摊开在膝盖,脑袋勾在胸前,目光在字里行间来回穿梭,蜘蛛织网一样,飞快地把那些字句织进脑子,打包,压实,收藏入库。这时候他的嘴巴总是微微张开,呼吸显得急促,春夏秋冬脑门上总沁着一层细微的汗。有一回我对他正在看的一本带插图的书起了好奇心,脖子伸过去也想瞄两眼,结果艾好冷不丁地发现身边多了颗脑袋,惊吓得不轻,人重重地跳起来,带倒了椅子,倒下去的时候眼梢又被椅背磕破好大一块皮。妈妈回家看见他脸上的伤,问明缘由,把我叫去好一顿骂。从此艾好看书时,我都是远远地躲开他,免得一不留神又出意外。

还有一回,妈妈让艾早洗碗,艾早忙着出门找同学,把正在看书的艾好拎过去帮她洗。艾好的脾气软,好说话,叫洗碗就洗碗。第二天妈妈盛饭,奇怪怎么只只碗口上都有豁牙子?叫过艾早一问,妈妈又火了,不骂艾好手脚笨,骂艾早偷懒。

艾早不是我,她不服气的时候敢跟妈妈叫板,她桌子一拍说:"你说说艾好能干什么?你让他横草不拿竖草不拈,他将来能干什么?"

妈妈的回答很让我们憋气:"艾好将来能当科学家,你们两个谁能?"

气得艾早对我赌咒发誓:"再不帮艾好借书了,谁借谁是小狗!"

结果三天才过去,艾早已经忘了自己的誓言,东奔西走地为艾好张罗起借书的事情来。她带着我一家一家地跑,从小学同学家借到中学同学家,借到教过她的老师家。她不住地说好话,不住地道歉,用她的甜蜜笑容和眼快手勤,把人家上上下下哄得滴溜溜转,哄得对方心甘情愿把藏书借出来。

那时候借书不容易,因为书店里的好书太少了,买得起书的人家太少了。

旧书新书,文学书和科学书,中国人写的书和外国人写的书,缺页少尾的和掉了封面不知作者是何人的,艾好这几年读过的书,堆在家里,少说也有五斗柜那么高了吧?我在心里时常为他发愁:要是有一天他把全世界的书都读光了,再也找不出一本书来给他读了,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会奄奄一息地活下去,还是干脆死了呢?

就这样,因为艾早异想天开的促成,我们三个人第二天又去了一趟文化馆。艾好心里对这一趟出行不情愿,被艾早在后面押着,想逃不敢逃,一路上愁眉苦脸的,活像被押赴刑场的死囚犯。为了让他体体面面地去见陈清风,临出门前艾早特意帮他换上了一套干净衣服,上身是一件浅灰色的翻领罩衫,下身是一条同样浅灰色的涤纶布的裤子。衣服是去年做的,艾好生长的速度实在太快,今年穿着明显窄小,而且他还是穿在棉袄棉裤外面,就绷得更紧。他穿着这身可笑的衣服出门时,看起来像是从屋里滚出来一颗灰白色的巨大蚕蛹,绵软,笨拙,带着一点稍触即破的羸弱。

我们东张西望地、好奇而羞怯地走进陈清风的单身宿舍。当时大概是中午一点钟,他刚刚吃过从食堂里打回去的午饭,正抱着热水瓶往油腻腻的饭盒里倒开水,想荡一荡之后喝下去,免得再费事洗涮餐具。阳光从他房顶的天窗照下来,屋子里有一股慵懒的、带饭菜气味的、暖洋洋的气息。一只不知何故在冬天出现的蜜蜂爬在窗玻璃上嗡嗡振翅,不知道是想飞出去呢还是想停留。艾好从进门的瞬间注意力就被那只蜜蜂吸引,几步走到窗台前,眼睛眯缝着看蜜蜂的挣扎,一边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尖舔自己肥嘟嘟的湿润的嘴唇,仿佛唇上沾了蜜蜂喜欢的糖汁,他要替它吮吸和品尝。

陈清风依旧裹着那件毛领子的军大衣,脚上却不穿芦花鞋了,穿的是一双黑色灯芯绒的双脸老棉鞋。他归置好了餐具后,马马虎虎地擦了擦手脸,就把双手拢在大衣袖子里,胳膊趴伏在椅背上,身子往前探,一眼不眨地观察艾好的每一个细小的举动。显而易见,他对眼前这个不费事破解了他那么多灯谜的小男孩有强烈的好奇心。

"膜翅目。"艾好忽然喃喃自语地冒出几个字。

陈清风没有听明白,转头向艾早求援:"他说什么?"

艾好重复一句:"膜翅目,蜜蜂科。"

这回陈清风懂了,艾好说的是窗玻璃上挣扎着的蜜蜂。

艾好旁若无人地小声背诵:"体长八至二十毫米,黄褐色或者黑褐色,生有密毛。头与胸等宽,触角膝状,复眼椭圆形,口器嚼吸式。两对膜质翅,前翅大,后翅小。腹未有螯针。一生要经过卵、幼虫、蛹和成虫四个虫态。....."

陈清风这时猛地从椅背上弹开身体,把一旁的我吓一大跳。我看见他把两只手举起来,合拢了,捂在嘴巴上,好像要把一声叫喊捂回到喉咙里。

艾好此时已经进入状态,眼睛不看任何人,只盯住窗玻璃上嗡嗡颤动的小虫子,自顾自地背诵下去:"蜜蜂社会是母系氏族,蜂王统治家庭。不是所有的卵都能受精。受精卵发育成雌蜂,未受精卵发育成雄蜂。....."

"停停停!"陈清风终于伸出手掌,右手的食指顶在掌心上,做了个篮球裁判要求"暂停"的手势。

"我背错了吗?"艾好惶惑不安,扭头用目光寻找艾早。

陈清风饶有兴趣地盘问他:"小家伙,你从哪儿读到这些?"

"百科全书。"

"喜欢研究昆虫?"

艾好迟疑一下,摇头。

"那么,喜欢生物?自然?还是遗传学?"

艾好张着嘴巴,有点茫然地望着陈清风,好像奇怪这人干吗要对他盘根究底。

"喜欢地理?物理?地球科学?天文学?"陈清风步步紧逼。

"天文学好玩。"艾早的脸上有了一点笑意。"书上说,宇宙年龄已经有一百三十亿年了,如果从大爆炸开始算起的话。可是宇宙到今天一直都在膨胀,目前膨胀还进入了加速期。"

"哦。....."

"没有什么力量能够终止这种膨胀,明白吗?除非宇宙总物质的平均密度达到一个量级。"

"你觉得膨胀这个事实令人恐怖?"

艾好舔一舔嘴唇:"总有一天我们的宇宙像棉花糖,其大无比,可是虚空飘渺。那时候,所有的能量都用光了,发光天体再也不会发光了,生命全部归于死亡。"

连懵懵懂懂的我都能听得出来,艾好的声音平淡得像一杯白水,没有色彩,没有气味,没有一丁点高高低低的波澜。从他的肥嘟嘟的嘴唇里冒出来的这些令人震惊的词,听上去诡异,唐突,活像外星人在借助他的嘴巴说话。

现在我注意到陈清风的面色肃穆得怕人,鼻尖上似乎沁出一些汗,油亮亮地发着光。他把同样在冒汗的手掌举起来吹气,然后合拢着搓擦,似乎要擦去心中的惊诧。

"我们不讨论科学话题了,说说文学。你喜欢什么样的文学人物?"

艾好脱口而出:"行者武松。他能一口气喝下十八碗酒。"

陈清风噗哧一笑:"有意思,武松打了一只老虎你不提,倒记得他喝了十八碗酒。"

"喝酒就是英雄气。"艾好郑重其事地答。

陈清风笑着:"也对,也对。"再问:"《水浒传》一百零八将,你还喜欢谁?"

艾好舔舔嘴唇,一口气报出来:"豹子头林冲。黑旋风李逵。花和尚鲁智深。霹雳火秦明。"

"宋江和吴用呢?"

摇头:"他们打仗不行。"

"你很崇拜英雄?"

艾好又舔嘴唇,然后猝不及防地,思绪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上:"叔叔你知道他们用什么兵器吗?小人书上有,我能画出来。"

陈清风的面孔忽然红了一下。

我猜到一定是因为艾好喊他"叔叔",他难为情了。他的年龄肯定不到"叔叔"那么大,艾好糊里糊涂不会看人。

陈清风也够狡猾,他不跟着艾好的思路走,绕一个弯子,背出一段文字:"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天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说的是哪位文学人物?"

艾好不舔嘴唇了,眨巴一下眼睛:"《红楼梦》金陵十二钗又副册,晴雯。"

"《红楼梦》开头那段好了歌,能背出来吗?"

艾好没有片刻犹豫,口中念念有词:"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一口气背到:"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陈清风笑眯眯地:"这段歌词什么意思啊?"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当时还没有能力读《红楼梦》,所以不知道刚刚这句话同样出自这本伟大的书。可是陈清风是知道的,他由此百分之百地相信,艾好不仅仅是记忆力超强,读书过目不忘,他能够理解文字中的意思。用《红楼梦》里的原话来诠释《红楼梦》,这岂是普通一个十三四岁孩子力所能及的事?

陈清风送我们出门时,对艾早竖起一根大拇指:"你的确有一个了不起的弟弟。"

太阳光有点偏西了,走在回廊上,小风一吹,我们都感觉后背心里凉飕飕的。原来刚才我们三个人都出了汗。艾好出汗是他用多了精气神。我和艾早出汗,是因为我们一直在替艾好用着劲,我们生怕他回答不出陈清风的问题,让人家认为艾早是替我们家的人吹牛。

现在好了,一切都很圆满,我们得胜回朝。

路过"为民食杂店",艾早抠出口袋里的五分钱,给艾好买了一根棒棒糖。她拍拍空口袋对我说:"姐只有五分钱。"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分吃艾好的糖。艾好替我们全家长了脸,那是他该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