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底,青阳县文化馆为了活跃群众生活,费尽心机地弄出了一个"猜灯谜大奖赛",贴出告示说,每猜中一个谜语,奖一块上海产的金币巧克力,多猜多得。

艾早拿着年底发下来的票证上街买粉丝和白糖,走过文化馆大门,看见那张红纸黑字的醒目告示,来不及地往家奔。

"快走!"她气喘吁吁地拉了艾好又拉我。"金币巧克力哎!多猜多得哎!"

巧克力我没有吃过,艾早吃过。胡妈家的二虎去上海旅行结婚,带回几颗,胡妈藏了一颗给艾早。艾早说,她本来是要拿回家分给我和艾好的,可是胡妈不让,她一定要艾早吃独食。胡妈的偏心我们都知道,她的东西当然得由她做主。艾早描述巧克力的美味时,曾经无限神往地说:"你只要往嘴巴里一放,舌头都会化掉。"

猜中一个灯谜,就能得到一块"化掉"舌头的巧克力,这样的好事简直就是做梦才能梦到。可是,猜灯谜这种事,我和艾早都不行,要拉上艾好,艾好出马,一个顶俩。我们忙忙乱乱地伺侯艾好出门,一个帮他拿衣服,一个帮他拎鞋子,比从前地主家的丫环还巴结。

文化馆的小礼堂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巧克力的诱惑性太大了,消息一传开,老老少少成帮结伙地来,眼睛都瞄着领奖台上那个盛着金灿灿圆形巧克力的漆盒子。人们的头顶上悬挂着各形各色的灯:莲花灯,八角灯,鲤鱼灯,兔子灯,还有糊着透明花纸转个不停的走马灯。黄色的灯穗一圈一圈长长地垂下来,撩拨着人们的脑门和发丝,灯穗里夹挂着写有谜面的红纸条,谁猜中一个,扯下纸条,送到领奖台上,对上了,当场拿到一块巧克力。我们三个人进门时,正好有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拿着一张红纸条上台领奖,他高举着那块奖牌一样的巧克力,另一只手摆出"胜利"的手势,东西南北地各鞠一个躬,搞得像是得了举世闻名的诺贝尔和平奖。

艾早一捅艾好的腰,催促他:"快开始!别让人家都猜走了。"

于是我们三个人心照不宣地开始了横扫灯谜的流水作业。过程大致是这样:艾早架着艾好的胳膊,从灯谜的第一排第一条起头,挨着排儿地走过去,艾早读谜面,艾好说谜底,谜底一出,艾早利索地一踮脚,扯下纸条,随手往后一递,后面的我赶紧接着,捏在手中。

因为要赶时间,抢谜面,我们甚至都顾不上跑领奖台,只把那些猜中的纸条儿攥在手中,等着最后一块儿兑出奖品来。

艾早音色朗朗地仰头读谜面:"显微镜。打一成语。"

艾好想都不想:"一孔之见。"

艾早再读一条:"早不说晚不说。打一字。"

艾好答:"午。"

"僧穿彩衣。打《水浒传》人物名。"

"花和尚。"

"寒从半夜起。打《红楼梦》人物名。"

"冷子兴。"

"九死一生。中草药名。"

"独活。"

"鸡又飞了。打一字。"

"鸟。"

兵来将挡,水来土挡,来者不拒,干脆利索,艾好简直是神了。很快地,我的耳边接二连三响起了"啧啧"的称赞声,有人在打听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了得?还有人干脆放弃了苦思冥想,迷迷瞪瞪地挤到艾好身边,直着眼睛看他表演。更有些人脑筋动得快的人,飞快地去字谜丛里摘下他们认为很难猜中的谜面,争着抢着送到艾好手里,以求一解。开始艾好在自己猜谜的同时还能顾到他们,后来人一多,场面一乱,他被拥挤的人群踩了两回脚,脑袋上又不小心挨了一肘子,就变了神情,鼻尖上沁出一颗一颗的汗,脸颊红得像打了胭脂,目光恍惚而游移,不停地舔嘴唇,扭肩膀,问他什么都不肯再开口。

我们都知道艾好不行了,再这样被人围观下去的话,天知道他会弄出什么洋相来。两年前妈妈曾经把他带到教育局表演背古诗,也是围观的人太多,这个要求他背李白的,那个喊他背杜甫的,他不知听谁的好,心里一乱,呼吸一紧,扑嗵一下子当场昏倒,眼白都翻出来了,把妈妈和她的同事们吓得三魂去了两魂。

艾早很怕他旧病复发,一改刚才的开心得意,凶神恶煞地用手推旁边那些人,大声地喝止他们:"干什么呀?干什么呀?又不是变魔术,看什么看啊?"

我也帮着她驱逐人群,手推不动,就拿脑袋顶,拿肩膀扛,一心一意要杀开一条血路,保护艾好不受伤害。

还好来了一个文化馆的馆长模样的人,把我们三个人拉出去,解了围。这人看看我紧攥在手里的一把红纸条,跟艾早商量,能不能见好就收,到此为止?他为难地说,如果让这位小同志再猜下去的话,全部灯谜就要让他一个人包圆了,有意思就会弄成没意思了。

艾早听他这么说,心里得意,却故意拖着长腔:"这不能怪我弟弟啊,怪你们的灯谜出得太简单了呀!"

文化馆长恨不能打躬作揖:"是是是,太简单。下回制灯谜,请这位小同志过来当顾问。"

艾早的脾气一向是这样的:对方如果硬,她会比对方还要硬,针尖麦芒地对着干;对方要是软,她会比对方更迅速地软成一滩水,一切都不再计较了。此时人家文化馆的同志姿态放得这么低,她更加无话可说,笑嘻嘻地答应着,带着我们上领奖台领出巧克力,而后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我们挤出小礼堂。

出了礼堂,躲到一个僻静处,艾早从一口袋哗哗响的金币巧克力中摸出一块来,剥开包装纸,掰一块塞进艾好嘴巴,又掰一块塞进我嘴巴,剩下的一点儿送到她自己嘴巴里。她要求我们:"闭上嘴,不要嚼碎,抿着。"

我听她的话,闭上嘴,让口水一点一点地从口腔的四面八方渗出来,洇湿了舌尖上的巧克力。巧克力从底部缓慢地化开,一股浓郁的奶味和焦糖味跟着漾满口腔,甜汁从喉咙口丝丝地滑下去,喉管和胃肠都在响亮地唱着歌,幸福感在那一刻无与伦比。

再张开嘴巴时,三个人互相看看,牙齿和舌头都是黑漆漆的,巧克力的溶液粘在牙缝里,像不小心啃了一嘴的黑泥巴,又可笑又狼狈。

艾早很幸福地问我们:"甜不甜?"

我和艾好一齐点头。我们两个都在忙着用舌尖清扫牙缝里的巧克力,暂时什么话都不想说。

艾早却捂着口袋里剩下的巧克力,一块都不让我们动。她说要带回家给爸爸妈妈尝尝,还要留几块到大年初一招待客人,过完年再有剩下的,才能让我们平分。

看清楚幸福只能到此为止,艾好的困意上来了,张开嘴巴打一个大哈欠。他惦记家里没有看完的书,嘟囔着要回家。可是这时候艾早听见了文化馆后院有胡琴和唱戏声,怂恿我说,既然出来了,把热闹看完了再走也不迟。我们三个人表决,我愿意跟着艾早留下来,艾好一个人回去。

艾早很郁闷地对我说:"艾好这个人没劲,他应该把聪明分给我们一点点。"

我马上就在心里想,如果要分"聪明"的话,应该怎么分?把脑子劈开来呢,还是拿针管一点一点吸出来呢?

我又想,妈妈肯定不会同意我们这么做,谁碰一碰艾好她都不会答应。

从文化馆的小礼堂往后院走,要路过一个带雨篷的回廊。回廊的好处是下雨天走过去不湿脚,坏处是多绕了路。我们本来也可以从天井里径直插过去,可是艾早好新鲜,舍不得放过任何一处好玩的事。这样,我们在回廊上就碰上一个穿戴奇怪的人,他当时坐在一张藤制的圈椅中,身上裹着一件破旧的带毛领子的军大衣,脚上穿着一双毛乎乎的加工得很精致的芦花鞋。那双鞋的鞋头上钉着老虎头一样的毛穗穗,鞋口缝着一圈五颜六色的织工粗糙的紫花布,毛茸茸的芦苇花一层又一层地嵌在鞋面上,中间还夹着花花绿绿的旧毛线,憨拙拙的,又是喜气洋洋的。芦花鞋我们小时候都穿过,暖和,但是不经穿,走路不跟脚,容易坏。江边的农民经常一担一担地挑着他们自制的芦花鞋在城里卖,买家大都是老太太,因为便宜,买回家动手往鞋肚里絮上些棉花什么的,能够暖和一冬天。可是一个有文化的年轻男人穿着这种鞋,还仰在圈椅里,一边捧着一本厚书看,一边把一双脚高高地跷在回廊的木头栏杆上,给这双奇怪的鞋子开展览会一样,就让我们忍不住好笑了。

艾早一边前仰后合地笑,一边拍打我的肩膀:"这个人。.....呵呵,这个人的鞋!你看你看啊。....."

艾早是个天性好奇的人,总爱不停地追寻新鲜事物,但是她心粗,常常会忽略很多小细节。我跟她不一样,我总是能够记住生活中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比如眼前这个仰着头看书的人,虽然他把那本厚书举在眼面前,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我还是认出来了,这个人在元旦那天被艾早撞伤过,我妈妈还责怪我们没有问问他的名字。我之所以认出他,是因为他下巴上有一个很奇怪的酒窝,奇怪得好像生下来就被人捅了一指头,然后落下一个很可笑的凹坑,永远都没有办法消除。

我悄悄拉了一下艾早,踮起脚,在她耳边说出我的发现。

艾早很惊讶:"是吗?真是那个人吗?"

她迟疑一下,决定带我过去跟人家打个招呼。走了两步,想起刚刚吃过巧克力的牙齿,转头呲开给我看。我摇摇头,她才放心地过去。

那个人听到脚步声,把书本放下,一抬眼睛,马上认出了我和艾早。他把原本跷在栏杆上的双脚放下来,端正了坐姿,笑眯眯地招呼说:"两位小姐今天不骑车了?"

他喊我们"小姐",这让我和艾早大为惊讶。这个称呼那么陌生,又那么高贵,绅士,彬彬有礼,我们简直都有点不知所措。艾早难为情地笑着,没话找话地把口袋里的巧克力金币掏出来,请他无论如何吃一块。"是我弟弟猜灯谜得的奖。"她自豪地告诉他。

"是那个小胖墩儿吗?"他问。

他显然对我们拥有这么多的巧克力很吃惊。他坦白说,那些灯谜都是由他四处收集过来的,也是他一条一条用毛笔写到红纸条上的,现在一下子让一个小男孩猜中这么多,他很有挫败感。"不可思议!"他摇头。

这时候他忽然站起来,把圈椅拉到我们面前,执意要请我们坐下。"你们的兄弟很了不起。"他说,"我一定要请你们坐。"

艾好了不起,跟我们坐下不坐下,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这个人好奇怪。

艾好也觉得这个人很好笑,她开心得不得了。她说我们两个人坐一张椅子怎么坐?还是你坐吧。她又把圈椅推还给他,顺便就拉着我坐到了之前他跷脚的木头栏杆上。

栏杆在朝阳的回廊上被晒得久了,暖乎乎的,我一屁股坐上去,立刻感觉到很舒适,那种温暖是从骨头缝里升上去的,顺着我的后脊柱慢慢地慢慢地往上爬,然后停留在脖颈处,脖颈像有热气烘烤着,微微地出了汗。我这才发觉今天是一个暖阳天,冬至过后很久都没有这么暖和过了。

艾早跟什么人都是"自来熟",老老少少都能够搭得上话。她坐在栏杆上,屁股往后赖,两手抱着腿弯,脚在半空中踢来踢去的,一副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模样,却东拉西扯地打听出来很多事。她问出了这人的名字叫陈清风,是前几年毕业分到文化馆的"工农兵大学生"。又问出来他在文化馆里负责搞"群众文艺",其实也没有多少事,逢年过节策划一些活动而已,比如今天的猜灯谜。他还告诉我们,他有很多闲暇时间,都用在看书上了,偶尔也搞搞创作,在省报上发表过"豆腐干",没有太多成就。

"你一定是谦虚。"艾早歪头看他。

"哪里,的确是一事无成。"他叹一口气,眼睛往远处看了看,眼神里有一丝丝的落寞。

艾早善解人意,马上就转移话题,问他看的是什么书。他把书举起来给我们看封面。一本纸质发了黄的《世界地理知识合订本》,出版年代很久了,书脊上已经现出星星点点的霉斑,一股陈年旧月的臭鳖虫子味。

"好书难找。"他感叹。"这本书是我从废品收购站里淘回来的。"

怪不得气味这么难闻。我想像他撅着屁股在废纸堆里扒拉书的情景,心里很想笑。

艾早太懂得如何当听众了,她用一声夸张的"哇噢!"表示了她对他的敬佩。她还想尽办法挑话头:"你喜欢地理啊?可你不是中文系毕业的吗?"

陈清风绅士风度地笑一笑,原谅一个小女生的幼稚问题似的:"我学中文,可我喜欢行走,从小就迷地图。"

艾早炫耀:"我弟弟能背出全世界所有国家的的首都名称哦。"

陈清风说:"是吗?"又说:"我不行,有一些很小的岛国记不清楚。像太平洋里的那些小国家,瓦努图阿什么的,太冷僻,前记后忘。"他摇摇头,仿佛为自己的健忘而遗憾。

艾早又问他一句:"你出过国吗?"

他反问艾早:"地图上的旅行算吗?"

两个人同时大声地笑起来。陈清风笑得肩膀一耸一耸,下巴处的那个小凹坑更深地陷进去,把半边脸颊都牵扯得有些歪斜。艾早更加开心,边笑边用脚跟敲着木栏杆,屁股抬起来一下,又猛然地掉落一下,身子跟着一扑一扑,蝴蝶一样,随时都可能飞出去一样。

我想提醒艾早,我们本来是要到后院看人家排演节目的,我们再不去的话,天就要黑了,排节目的人就要散了。可是艾早笑得那么响亮,我想插话都插不上。

不独独是艾早,我自己也觉得陈清风的谈话很有趣。他知道世界上许许多多我从来不知道的事。他能把一件事情绘声绘色讲得像演独脚戏。比如他讲到新西兰的毛利人见面行"碰鼻子"礼:"是这样的--"他站起来,"屁股往后撅,脑袋拱上前,鼻尖顶着鼻尖--"他摆出姿势,拿鼻尖用劲地碰了一下油漆剥落的廊柱,模样既认真又滑稽,逗得我们眼泪都笑出来了。

不知不觉中,我们在回廊上坐了两个多小时。我们都被陈清风的渊博和诙谐迷住了。艾早迷上的可能还有另外一些东西,我迷上的是他讲的那些小故事。我从来没有想到有趣的谈话会让时间过得飞快。我想,我们真应该早点认识他,上次在医院,我们就应该把他的名字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