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陈清风真是个有心人,从那天我们四个人见面之后,他就开始了对少年艾好的跟踪观察。他说他要在这个寒假中写出一篇有轰动效果的长篇报道,在省报头版投下一颗炸弹。从前他发表的都是"豆腐干",这回他要弄出一个大的。

"改革开放的中国迫切需要出现天才。"他站在文化馆的大门口,手插在裤袋里,一边看着勤杂工往门楼子上挂过年的红灯笼,用一只眼睛吊眼线,修正高低,一边对看热闹的我和艾早灌输他的思想。"天才是什么?天才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终结和另一个时代的开始!马克思列宁毛泽东是天才,牛顿黑格尔爱因斯坦也是天才,他们都是创立新思想开辟新领域的了不起的人。中国社会正在艰难转折,人们太需要新的权威新的偶像新的思想者,所以我们有责任把艾好推出来。"

他说的这些话对我太艰深,我一点听不懂。我关心红灯笼上的"春节快乐"四个字是用黄颜料写上去的,还是用黄绸布缝上去的。灯笼实在挂得太高了,我怎么踮脚都看不清楚。如果是拿颜料写上去的话,下雨下雪怎么办呢?颜色会不会冲走呢?我一心一意要打断陈清风的长篇大论,就颜料的事向他问个明白。

可是艾早正跟陈清风讨论得很热火,他们两个好像能够说到一块儿去。艾早把眉梢扬得高高的,询问陈清风:"我们家艾好能行吗?他过了年才到十四岁。"

陈清风不容置疑:"那有什么?如果他是千里马,我们就要勇于做伯乐。天才要及早发现,及时引导,否则埋没在青阳城,真的是浪费生命。"

我耳朵里听到了"千里马"几个字。真正的马是什么样子,我还没有见到过。我们青阳县好像不产马。艾好是"马"吗?他长得那么胖,能够像马儿一样飞快地跑吗?我一想起艾好变成马的样子,忍不住乐了。

艾早非常相信陈清风。陈清风是大学生,是读过很多书,有很多学问的人,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在艾早听起来,跟"真理"这个词也没有太多区别。况且艾早也愿意艾好成为一匹"千里马",那样的话,她作为姐姐,会觉得非常非常自豪。

艾早开始配合着陈清风,完成一件了不起的"天才制造工程"。

首先陈清风要采访很多人,收集第一手资料。采访名单中,列在首位的是我的爸爸和妈妈。艾好在胎儿时期有什么反常?出生时脑部是否受到过不正常的撞击?(撞击往往是会产生奇迹的)婴儿时期食品的主要成份是什么?几岁开始识字?家长强迫教育还是艾好主动学习?什么是他的读书习惯?知识的兴奋点在哪儿?对事业和未来有什么设想?高考目标是北大还是清华?

采购员出生的我爸爸,很不习惯应付这种直奔目标并且具有强烈诱导意味的谈话,他坐在陈清风面前,双腿并得很拢,双手合掌夹在腿缝里,紧张而又戒备地盯住对方手里的笔记本,好像一个正在接受某种审查的犯人。他被前些年里一次接一次的政治运动吓得怕了,对任何形式的谈话都心中忐忑,生怕一不留神说错了什么,对他的儿子不利。陈清风从他那里得到的所有信息,都是中性的,模棱两可的。

他忧心仲仲地对艾早抱怨:"要是你妈妈也是这种态度的话,报道就很难写了。"

作为记录员的艾早,仔细地辨认着自己仓促记下来的龙飞凤舞的字迹,将它们归纳和整理,同时还忙着安慰陈清风:"放心吧,不会的。"

果然是不会。妈妈是教育局的会计,在教育行业浸润多年,深谙讲述技巧,懂得如何跟着采访人的思路走,如何把对方需要的材料"喂"给他,包括适当地添油加醋。她甚至还提到了"胎教"这个非常超前的词。在她的描述中,艾好生下来就是个神童,她和我爸爸是一对基因出众的父母,艾家的孩子个个不同寻常。

怎么会是"个个不同寻常"呢?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还有一个平平常常的我,我不是艾家的孩子吗?她难道否认我这个貌不出众才智平庸的小女儿是从她肚皮里出来的吗?

妈妈的谈话是艾早转达给我听的,我相信艾早不会骗我。我知道妈妈说过的那番话之后,心里很难过。我觉得我妈妈不但不喜欢我,她的潜意识里根本就当我不存在。做个平庸的孩子实在太可怜,我几乎有一种被世界抛弃了的感觉。

艾早跟我讨论妈妈接受访谈的细节。她无比惊讶地说:"我妈妈真是敢扯!她说话都不带打草稿。"她笑得身子直打晃:"哎哟艾晚,我告诉你,我现在总算知道文章是怎么写出来的了。.....报纸上的那些文章。.....哎哟妈呀,牛皮只要不吹炸就行。.....这太可笑了!"

但是陈清风自己对我妈妈的讲述很满意,因为通讯报道中适当的"修饰"是必要的。他在我面前小心翼翼用了"修饰"这个词,试图把它跟撒谎,跟欺骗,跟弄虚作假区别开来。其实我这个人也不是特别傻,我心里很明白,任凭他怎么解释,背后的意思都一样。

陈清风这个人做事不马虎,为了更多地收集第一手资料,他接着寻访了艾好的幼儿园老师,艾好的小学和初中老师,还有艾家的左邻右舍。所有的人对于"采访" 这个新鲜玩意儿都表现得受宠若惊,人们都愿意循着陈清风提示的话题说,绞尽脑汁地提供事例,论证话题的正确性。实在想不出来要说的话,他们就不好意思地拍拍脑门:"哎哟,艾好是这样的呢,从小一看,到老一半,这话一点不错哦。"

陈清风的最后一个采访对象,是从小照料艾好长大的艾家保姆胡妈。那一天艾早要回学校参加一个活动,破例没有跟着他去,她只把胡家箍桶店的地址抄录给了他。

采访时的情况是这样:陈清风背着一只洗得泛白的帆布采访包走进箍桶店,在满地的木板、刨花、竹丝和铁环中间坐下来,恭恭敬敬向黑麻子递上一支烟。很好的"大前门"的烟,陈清风为了采访方便特意买了带在身边的。黑麻子噙着香烟吞云吐雾时,陈清风深入浅出地解释了自己上门的目的。黑麻子一声不响地听,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一支烟抽到屁股时,他才用黑黑的指甲掐着烟头,塞到脚底下,拿鞋底碾灭,扬声朝后面院子里喊:"哎!哎!"

这个"哎"就是胡妈。

胡妈出来了,身上扎着油渍麻花的围裙,头发上挂着生火用的刨花屑,衣服上一股烟熏火燎的味。她正在生炉子准备做饭,炉子生了一半被男人叫出来,显然是不乐意,嘴巴里嘟嘟囔囔的。陈清风凭直觉意识到这个大妈不好说话,尽量地赔着笑,把采访目的不厌其烦地又复述一遍。胡妈专注地听,万分警惕地打量陈清风,直到他掏出县文化馆的盖着大红印的介绍信,才相信他不是骗子。可是胡妈紧跟着说了一句话:"你们别作孽了,那孩子经不起折腾。"

说完就走,回后院生炉子。

陈清风心里很郁闷,采访当中头一回碰到这么不肯合作的人。他找到艾早,问她胡妈跟艾家是不是有矛盾?艾早眉毛一扬说:"怎么会?胡妈对我们好得不能再好。"

陈清风就想,胡妈是劳动人民,劳动人民都是朴实的,低调的,不事张扬的。从这个角度想,胡妈的态度也正常。

大致说起来,采访过程还是非常成功的。一篇颇具轰动效应的重量级报道已成雏形,正在陈清风的文采斐然的脑瓜儿里生长和膨胀,他只需利用春节几天的休假时间发愤写成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