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捎了信给医生。”那女人向喇嘛行礼时,基姆解释。

“他跟那些拜偶像的人在一起吗?不,我记得他把其中一个医好了。他积了功德,不过他所医好的那个人借用他的力量干坏事。业轮最是公道!那医生怎样了?”

“我怕你受伤了-而我知道他很聪明。”基姆拿过那蜡封的胡桃壳,阅览在他纸条反面用英文所写的:接到你的大札。一时不能离开同伴,将把他们带往西姆拉。以后希望能跟你见面。不宜随着含怒的人同行,从原路回去,我会赶上,亏得我有先见之明,能够通信十分欣慰。“圣者,他说他将从拜偶像的人那边脱身,会回到我们这里,那么我们是不是要在山姆里格等一阵?”

喇嘛对远山爱之弗释地看了好久,摇摇头。

“不要等,徒弟,骨子里实在想这样,可是天不容许。我已经看到了其中因果。”

“为什么?山不是使你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吗?你还记得我们在下面唐恩谷地时曾经疲弱得昏晕。”

“我精神好了就犯邪恶,忘却一切。我在山坡上是个恶汉流氓。”基姆竭力忍俊。“轮回公道,无懈可击,毫发不爽,很久很久以前,我还血气方刚的时候-曾到白杨林间的奘大师处,”他指向不丹,“就是养圣马处去朝圣。”

“静下来,别做声!”山姆里格人异口同声喊道,“他要讲能在一天之内环绕世界一周的神驹吉林宁科尔了。”

“我只跟我徒弟讲,”喇嘛薄叱道,那些人马上又像早上南屋沿上的霜雪那么快地散开,“我当时还没有求道只是讨论学理。一切都是幻相!我在奘大师处喝麦酒吃麦饼,第二天有人说,‘我们到山谷下去和桑戈·格托克的人打个明白,以断定(记好兽性与嗔怒是多么连带相关的!)山谷的统治权和出售当地所印祈祷经文所得利润应归哪一位住持。’我去了,我们打了一天。”

“可是怎么打的,圣者?”

“用我们的长笔盒,我本可以表演给你看……我说,我们是在白杨树下打的,双方的住持和悟人都出动,有个人把我的额打得皮开肉绽,其深见骨,你瞧!”他把帽子朝后掀,露出一个皱纹结在一起的一块白色伤疤。“轮回公道,无懈可击,毫发不爽!昨天伤疤曾经发痒,五十年后我还记得那一下是怎样接受的,下手的那个人面貌怎样;稍微讲一下这些虚妄,从这个你就可以看出争斗如何愚傻。业轮是最公道的!那崇拜偶像的人一拳打中了我的伤疤。我的灵魂大受震撼,它阴暗起来,我的灵魂之舟在幻水上颠簸得好厉害,来到了山姆里格我才思量其中因果,也可以说是追溯邪恶的根源,我整夜都在拼命思索。”

“可是,圣者,你对一切邪恶都是无辜的,让我来做你的代罪羔羊!”

基姆确实为老喇嘛的悲哀感觉难过,不禁随口说出马哈布·阿里的口头禅。

“黎明时分,”喇嘛神情益发凝重地说,每次慢腾腾地说完一句话便咔哒掐念珠,“我醒悟了,是在这里……我是个老人……在山地出生长大的,不应该在我的高山间坐下。我在印度上上下下漫游了三年-难道泥土的力量比大地还要强?我的愚痴肉体渴望从下面这里到山区的高山白云去。我说,我的搜寻有把握,的确也是如此。因此我在库鲁妇人家里,心过于受自己的念头驱使,转想到雪山。不能责怪那医生。他-根据我的欲念-预言雪山会使我身心强壮。这些山使我强壮得去做邪恶的事而忘掉原来的搜寻,我喜爱此生命和生命的欲望。我极想爬大而陡的山坡,我四下寻找这些山坡。我对高山测验自己的体力,这是邪恶。你在简母诺垂下面呼吸短促的时候,我嘲弄你,你不敢面对山口积雪的时候,我开你的玩笑。”

“可是这有什么害处?我当时的确怕,我是怕,我不是山民;你的新力量使我敬爱你。”

“我记得不止一次,”他把脸悲哀地贴在手上,“我想博得你和医生称赞我的腿力,就这样邪恶相继而牛直至满溢,业轮真公道!全印度过去三年给了我一切的荣誉。从妙屋的智慧之泉到-”他微笑起来,“在大炮旁边玩的一个小孩-整个世界都在为我开路。为什么?”

“因为我们爱你,这只是那一拳把你打得发烧迷糊了,我自己也还是不舒服,人打冷颤。”

“不对!那是因为我走上了道,就像循着铙钹声步向法本,可是我入了歧途。那声音就停止了,跟着受到惩罚。在我自己国家边缘上我自己的雪山里,我的罪恶欲念产生的地方,发生了那场打闹-瞧这里!”他摸摸额头,“就像一个沙弥把杯子摆错了要受挨打,我这肃仁寺住持也挨了打。没讲一句话,你瞧,就是狠狠的一下,徒弟。”

“可是那些洋人不知道你是谁,圣者!”

“我们是半斤八两,是愚痴和兽性对愚痴和兽性。那一拳对我是个启示,我比一个迷途走失的犁牛好不了多少,我的地方不是在这里,一个人能看出一个行为的因就是达到解脱的半途!‘回到原途去,’那一拳说,‘雪山不是你的地方,你不能选择解脱而同时沉溺于人生的乐事。’”

“要是没碰上那可恨的俄国人多好!”

“就是世尊也不能使业轮回转,至于我所积的功德,我得到了另一个启示。”他伸手入怀,掏出那幅轮回图,“瞧!我沉思之后,考虑到这件事,那偶像崇拜者把这图扯得就剩我指甲盖那么宽的地方还连着。”

“原来这样。”

“那么我这肉体里的生命也就剩下这么多。我是一生都替法轮服务的,现在它要为我服务了。要不是引导你上了正轨积下功德,我在找到那条河以前还可能再转一生。你明白吗,徒弟?”

基姆凝视着那张残破不堪的轮回图,是从左到右斜角撕破的-从欲生予的第十一合(西藏人所画的格式)穿越人兽世界到第五舍-感官的宫舍。其中的逻辑无从回答。

“我佛世尊悟道以前-”喇嘛极恭敬地把图折好,“他受到诱惑,我也受到了诱惑,可是这过去了,箭是落在平原地带-不是在山区。所以我们在这里做什么?”

“我们是不足至少应该等候那个医生?”

“我知道我在这具臭皮囊里还能活多久。一个医生又有什么办法?”

“可是你病得很,有冷颤,你不能走路。”

“我要是见到了解脱,哪里还会生病?”他颤巍巍地站起来。

“那么我必须到村子里去要吃食。啊,这令人见了就厌腻的路!”基姆觉得他也需要休息。

“那是合法的。我们吃了就上路吧。箭是落在平原地带……可是我向欲念低头了,把一切准备好,徒弟。”

基姆转身面对那戴有松石头饰正向悬崖下闲投石子的女人。她嫣然微笑。

“我找到他的时候那位先生像个迷失的水牛;冻得鼻子冒气打喷嚏。他饿得忘记了尊严向我甜言蜜语。那些洋人身边一无所有。”她伸出一只空手掌,“其中一个肚子那里难受得很,是你搞的吗?”

基姆点头,眼睛闪亮。“我先跟那位孟加拉先生说话-后来又和附近一个村子里的人谈。他们会给洋人东西吃,并不跟他们要钱。赃已经分配了,那位先生对洋人说假话,他为什么不离开他们?”

“那是因为他心肠好。”

“我还没见过一个心比干胡桃大的孟加拉人呢……现在讲起胡桃,办完事后有报酬,我已经说过整个村子都是你的。”

“是我无福消受,”基姆开始说,“虽然我心里想到美事-”不必多说在这种场合应该说的谀辞了。他深深叹口气,“可是我师父受梦幻中的显示所引导-”

“哈!老眼睛除了一个满满的乞钵之外还能看见什么?”

“-要离开这村子再到平原地带去。”

“劝他留下。”

基姆摇头:“我知道我这位圣者的脾气,要是拂逆了他,他会大怒,”他郑重其事地说,“他的咒语能使大山震动。”

“可惜没能使他自己的头不破!我听说打那个洋人的是你这位虎心英雄,让他梦得再久一点,留下!”

“山妇,”基姆说,摆出声色俱厉的样子,可是这并不能使他那椭圆脸板得起来,“这些事太深奥,非你所能懂。”

“神保佑我们吧!从什么时候起男人和女人变得不是男人和女人了?”

“僧人总是僧人。他说他此刻就走。我是他的徒弟,得跟他一起走。我们上路需要食物。他在所有村子里都是贵宾,不过-”他露出完全孩子般的微笑,“这里的东西很好吃,给我一些。”

“我要是不给你又怎样?我是这里一村之长。”

“那么我就咒你,-只是个小咒不是大咒,只够使你记得。”他忍不住笑。

“你已经用那朝下垂的睫毛和向上翘的下巴咒住我的心了。咒语?光是那些叽哩咕噜的话,我凭什么在乎?”她的手紧握在胸口,“可是我不要你生着气走掉,想都不想我-一个在山姆里格捡牛粪捡草的人,不过仍是有身家的人。”

“我什么都不想,不过我走也很伤心,因为我倦腻得要死;而我们需要食物,口袋在这里。”

那女人气冲冲地把袋子攫过去。“我真傻,”她说,“你在平原地带的女人是谁?皮肤白抑黑,我以前也很白净,你笑什么?以前,好久以前,如果你能相信的话,一个洋人看上了我。我在那边传教站里穿的是欧式衣衫。”她朝寇格那边遥指,“以前,好久以前,我是基-督-徒,讲英语-讲得和洋人一样。我的那个洋人他会回来娶我-对,娶我。他走了-他病的时候我曾经服侍他-可是他一直没有回来,后来我看出基督徒的神说假话,我便回到自己同胞这里来,从此以后再也不瞧洋人一眼(别笑我,那一阵痴狂已经过去了,小和尚)。你的容貌、走路的姿势和说话的神气都使我想起我那位洋人,虽然明知你只不过是个我所布施的一个走方托钵僧,你要咒我吗?你既不能咒我也不能祝福我!”她把手放在臀上苦笑,“你的神说假话;你的工作是假的;你讲的话也是假的。天地之间,据我所知道,并没有神。我知道……可是有短短一阵子我以为是我那洋人回来了,而他是我的神,对,我以前曾在寇格地方的传教站房子里弹钢琴。现在我向异教僧人施舍。”她嘴里用英语说出异教一辞,手里同时把满满的食物袋扎好。

“我在等你,徒弟。”喇嘛倚着门柱说。

那女人对高个子喇嘛瞟了一眼:“他走路!连走个半里都不行,那把老骨头要到哪儿去?”

这时候,基姆因为喇嘛体力不支而心烦,又看到食物袋那么重,不禁火了。

“他到哪儿,关你什么事,不吉妇人!”

“不关我事,是你这洋人面孔的小和尚的事,你难道要抬着他走?”

“我要到平原地带去,一切都不能阻挡我回去,我已经和自己的灵魂挣扎到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这傻肉体已经油枯灯尽,而我们离平原地带还远呢。”

“瞧!”她一面说一面把基姆拉到旁边,让他看看他自己多么孤立无援,“你咒我好了。也许那会增加他体力,画个符呀!求你伟大的神。你是个和尚。”她掉头跑开。

喇嘛仍然倚着门柱,软塌塌地蹲下。一个夜间精神复元像孩子的老人,是不能把他打躺下的,他身体虚弱向地面蹶倒,他那对注视着基姆的眼睛却很有神,而且是在央求。

“没关系,”基姆说,“只是空气稀薄,使你软弱而已。我们一会儿就走!这是南山病,我的胃也有点不舒服。”他跪下去,用他冲口而出有欠高明的这些话安慰,那女人又回来了,身子挺得比以前更直。

“你的神没有用,呃?试试我的,我是山姆里格之花。”她沙哑地叫唤,她的两个丈夫走出牛栏,另有三个抬着滑杠,山区给病人和藩王爷巡视用的一种简陋的轿子出来。“这些牛-”她对他们根本不屑一瞥,“只要你需要都供你使唤。”

“可是我们不到西姆拉去。我们不要挨近洋人。”第一号丈夫嚷道。

“他们不会像别人那样溜跑,也不会偷行李,有两个我知道是软骨头,松奴和塔利站到滑竿后面去。”他们迅速遵命。“把它放低,再把圣者抬进去。我会照料村子和你们那些贤慧的老婆,直到你们回来。”

“那是什么时候?”

“问和尚他们,别跟我哕嗦,把食物袋放在脚跟前,这样它更能使两边平稳。”

“啊,圣者,你们雪山的人要比我们平原地带的人心肠好得多!”基姆看到喇嘛踉跄地上了滑竿,放心了,不禁喊道,“这真是国王的龙床-既尊贵又舒服。这全亏-”

“一个不吉妇人,我需要你祝福和需要你咒我同样殷切。这是我的命令,完全不是你的,抬起来走!对啦!你可有路费?”

她把基姆叫到她屋里去,弯腰去打开帆布床下的一个旧英国钱箱。

“我不需要什么。”基姆说,他在应该感激的地方反而生气,“你已经很粗鲁地赏了我很多恩典了。”

她带着古怪的笑容抬头看,并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至少得谢谢我。我是个其貌不扬的山地女人,可是照你所说的,我积了功德。要不要我表演给你看洋人是怎样道谢的?”她那对凌厉的眼睛充满了柔情。

“我只是个游方和尚,”基姆想出了答话两眼发亮,“你既不需要我祝福也不需要我咒你。”

“别急,稍微再待一会儿-你迈十大步就可以追上滑竿-如果你是个洋人,可要我表演你该怎么做?”

“可是我猜一猜如何?”基姆说,用手揽住她的腰,吻了她的香腮,并且用英语说:“亲爱的,多谢你。”

亚洲人简直是没有接吻习俗的,她所以身向后转,两眼睁得大大的,面露惊惶,也许就是这个缘故。

“下次。”基姆说下去,“你千万别以为你能把异教僧人看得很准,现在我跟你道别,”他用英国人方式伸出手,她机械地抓住他的手,说道:“亲爱的,再见。”

“再见,还有-”还有她现在一个一个地想起英文字,“你会再回来吗?亲爱的,再见。还有-天保佑你。”

半小时后,滑竿吱吱响着,颠颠地上了从山姆里格向东南走的山径,基姆见到村屋门口有个身形极小的人在挥舞一块白色破布。

“她所积的功德远比所有别的人为多。”喇嘛说,“送一个人上解脱之途,功德有她获得解脱的一半大。”

“嗯,”基姆想到过去的一切,心有所思地说,“也许我也积了功德……至少她没有把我当做小孩。”他把僧袍前面系好,文件和地图都藏在那里,又把喇嘛脚下宝贵的食物袋重新放好,然后把手放在滑竿上,按照杭育杭育哼着的那些丈夫的慢脚步-放慢自己的脚步。

“这些人也积功德。”喇嘛在走了三里之后说。

“不止这个,还要给他们银子。”基姆说,银子是山姆里格之花给他的;他跟她争论说银子再由她的丈夫挣回来那才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