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像异教徒般。

跪在(卡比尔说)石与铜前,

可是我在我兄弟的声音中。

听到自己未获解答的痛苦。

他的神就像他的命运所指定的。

他的祈祷是全世界的-也是我的。

The Praver。

月亮上升时,谨慎的挑夫们上路了。喇嘛睡过一觉精神好,只需要基姆的肩膀支撑,又成了一个不声不响,大步走的人。他们在向有页岩的草里走。一小时,兜绕过一座年代不知多久的悬崖的肩,爬到一处与秦尼谷完全阻断的新地方,一大片扇形向上伸展到长年不化的积雪,它底下是约半亩大的平地,上面有几所土木合造的小屋。小屋后面-因为它们是筑在山丘上-直落二千尺就是山姆里格贝阜,那里从没有人到过。那些人在看到喇嘛在当地最好的房间躺下,基姆像回教徒那样替他洗脚之前,都没提议分赃。

“我们会送吃食去,”奥中汉子说,“把那红顶盖篮子也送去。到了天亮的时候就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证据了,要是篮子里有些东西是不要的,你们瞧这里!”

他指着窗口-窗外是雪映出的一片皎洁月光-然后扔出空威士忌酒瓶。

“不必倾听它坠地的声音,这里是世界的末尾。”他说,跟着走出去,喇嘛两只手分按在两个窗台上外望,两眼亮得像火蛋白石,白峰从他面前的莫大深坑升起想受月光照拂,其余都像太空星际那么漆黑。

“这些,”他慢腾腾说,“这是我的那些大山,一个人应该这样高居世界之上,脱离一切物质引诱而思考大问题。”

“说得对,只要他有徒弟替他沏茶,替他头下垫一张毯子并且赶走待产的母牛。”

角落里有一盏冒烟的油灯,可是月光使灯黯然失色,基姆弓身在食杯和袋子之间走动,这两种混合的光把他映照得像高个子的鬼一样。

“唉!可是我现在已经让血凉下去了,我的头仍然像里面有锣鼓在敲,脖子后面像勒着绳子。”

“难怪,那一拳好厉害,希望打你的那个人-”

“要不是我自己七情未尽就不会产生邪恶。”

“什么邪恶?你已经救了洋人的命,他们其实罪该百死。”

“徒弟,你没有深深体会到这个教训。”喇嘛坐在一张折叠的毯子上,基姆迳自做他晚上通常做的事,“那一拳只不过是影子上再加个影子,是邪恶本身-我的腿近来怕朝前走-碰上了我内心的邪恶-怒、愤忿和以邪对邪的欲念,这些使我的血受刺激,使我的胃七颠八倒,使我的耳朵只听到嗡嗡声。”他讲到这里,从基姆手里接过茶杯规矩地喝烫红茶,“要是我没有情欲,那邪恶的一拳只能伤害我的身体-造成一块伤痕或是一处瘀伤-那只不过是个幻相。我的心却是空幻的,因为马上涌起让斯必提人开杀戒的欲念,我在抗拒这个欲念的时候,灵魂仿佛挨了千下重击而破碎,等我默诵祈祷文(他指的是佛教的救苦救难经文)心才恢复平定。可是在那不小心的一刹那趁隙而入的邪恶一直会发生作用到最后为止,业轮公道,毫厘不爽!记住这个教训,徒弟。”

“对我是太深奥,”基姆喃喃低语,“我仍心慌,我很高兴我伤了那个人。”

“我在下面林中,枕在你膝上的时候便感觉到这点。它使我梦中不安-你灵魂里邪恶透入我的灵魂,可是另一方面-”他掐念珠,“我救了两条命,积了功德-,是侵犯我的那两个人的命,现在我必须仔细思量其中因果。我的心舟颠簸。”

“睡吧,把精神养好,这是最聪明的办法。”

“我要沉思,这种需要比你所知道的大得多。”

喇嘛面壁凝视着,时问一小时又一小时过云,直到黎明,高峰上的月光黯淡了,山坡的黑暗消失,显出葱绿的森林。他不时呻吟,在上了闩的门外,不安适的母牛群想要回它们的老圈里,挑夫们分赃作乐,那奥中汉子是他们的领袖。他们一打开洋人的罐头食品发现十分可口便不敢回头,山姆里格贝阜成了垃圾堆。

基姆做了一夜噩梦之后,悄悄起身在晨寒中刷牙。这时有个皮肤白净,戴有松石头饰的女人把他拉到一边。

“那些人走了。他们按照诺言把这只篮子留下、我不喜欢洋人,可是你得画道符给我做报酬。我们不想使小山姆里格因为那个-意外事件而声名不好,我是山姆里格之花。”她用亮晶晶的眼睛大胆地把他从头看到脚,不像平常山地女人那样偷瞥。

“绝没问题。可是必须秘密地画。”

她把大篮子像玩具般拎起背到自己的小屋去。

“出去,把门闩上,在我画完以前别让人走近。”基姆说。

“可是后来-我们可以谈谈吗?”

基姆把篮子扳倒-测量仪器、书籍、日记簿、信件、地图和怪香味的本地信件统统洒了出来。篮底有一个绣花袋,套着一份密封、烫金并有饰画的文件,就是一个国王致另一国王的那种,基姆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从洋人观点检讨情况。

“那些书我不要,而且都是关于对数的书-检量用的,我想。”他把那些书放开,“这些信我看不懂,可是克莱顿上校能看得懂,全部都要。地图呢-他们画得比我好-当然要。所有士人的信-哦!尤其是那封御书。”他嗅嗅那只绣花袋,“那一定是从希拉斯或本纳发出的,贺瑞先生说得对。天哪!收获很不坏。我但愿贺瑞知道……其余的必须从窗口扔掉。”他抚摩一架极优良的棱镜罗盘和经纬仪的亮顶,可是身为洋大人不能盗窃,而且这些东西后来可能成为很麻烦的证物。他整理出每一张手稿,每一幅地图还有那些土语写的信。这些形成软软的一叠。三本有镇的铁封底大簿子和五本旧记事簿,他另放在一边。

“信和御书我必须放在我上衣里,腰带底下,那些手写的本子我须放入粮袋,粮袋会很重。不,我想没有什么了,要是有的话,挑夫们已经扔下深谷,所以没有问题。现在你也去吧。”他把所有预备扔掉的东西统统装进篮里,把它举高到窗口,千尺之下是一个形状长而圆、并不移动的云雾堆还没受到阳光照射。一阵旋风把云吹散时,他看到下面葱绿林梢有如一层青苔。

“不,我想不会有人追寻你的下落!”

滚落的篮子一面坠下一面洒出东西,那架经纬仪砸到岩突上,像颗炮弹似的爆裂;书籍、墨水缸、水彩画、颜料盒、罗盘和尺在最近几秒钟颇像一窝蜜蜂,后来便不见了,基姆虽把身子半倾出窗外,极耳谛听,可是没听到底下有一点声音。

“五百-一千卢比都买不到那些东西。”他惋惜地说,“这真是糟蹋东西,不过我有了他们别的东西-我希望他们全部血汗都在这里,我现在该怎样告诉贺瑞先生,我该怎么办?我那位老人家又病了,我必须把这些信用油布包好,这是该做的第一件事-不然会被汗浸湿……而我又是孤零零的个人!”他把信件包成整齐的一包,还在棱块处把既硬且滑的油布雎齐,因为流浪生活已把他训练成办事像老猎人探路那样有条理的人,他非常小心地把那些簿子装在食物袋底下。

那女人敲门。

“可是你没有画符。”她四下看着说。

“没有这个必要。”基姆已经完全忽略了装腔作势念点咒语的必要,那女人毫不尊敬地笑他脑子糊涂。

“对你来说-没有必要,你只要眨个眼儿就能迷住人,可是你走了以后别忘了我们穷人。他们昨天晚上都喝醉了,没有人肯听女人说话,你没醉吧?”

“我是僧人。”基姆已经恢复冷静,那女人长得很俊俏,因此他想最好保持他的身份。

“我警告过他们洋人会生气的,他们将严加调查,报告藩王。还有个本地先生跟着他们,办事员都是会饶舌的。”

“你的麻烦只是这些吗?”基姆心里已经打好主意,摆出个迷人的笑容。

“不止这点。”女人说,伸出一只戴满镶银松石戒指的褐色硬手。

“我一下子就可以画好。”他迅速说下去,“那位先生就是那个在齐克瑙山区到处走的医生(你听见过他没有?)我认识他。”

“他会为了奖金而泄漏真情,洋人分辨不出山民谁是谁,可是本地先生能分辨得出而且还对女人也有眼光。”“替我传一句话给他。”

“我什么事都肯为你做。”

他恬然接受这个恭维,就像女人主动示爱的地方的男人必定有的态度,从记事簿上撕下一页,用一根专利发明,笔迹全擦不掉的铅笔以顽童在墙上涂写的那种鄙俚席卡斯字体写道:“他们所写的统统在我手里,还有地图和许多信仰,尤其是那封御书,指示我该怎么做,我人在雪下的山姆里格,老人家病了。”

“把这个送给他,那就会使他闭住嘴,他不可能走得很远。”

“的确没走多远。他们仍在横岭那边的林中,天亮时我们的孩子去注视他们,他们走动的时候便传消息过来。”

基姆露出惊讶神色。可是从牧羊草地边传来一声有如鹞唳的尖锐颤鸣,是一个牧牛孩子把在俯视秦尼谷的山坡那一面看守的哥哥或姐姐的信启、传来。

“我的那些丈夫也都出去砍柴了。”她从怀里掏出一把胡桃,把其中一枚很整齐地劈成两半,开始挖肉吃,基姆装作完全不懂其中含意。

“你不知道胡桃的含意吗-小和尚?”她卖弄风情地说,并且把劈成一半的胡桃递给他。

“亏你有心。”他迅速把写了字的那张纸插在胡桃当中,“你可有点蜡好把这信封上?”

女人大声叹了口气,基姆心软了。

“事情办完了才有报酬,把它交给那位先生,说是符咒之子给他的。”

“好!一定!一定!是位法师-长得像洋人-给他的。”

“不,是符咒之子给他的。问他可有回音。”

“可是他万一动粗呢?我-我怕。”

基姆哈哈大笑:“我敢说,他现在一定是极累极饿。山地使人在床上变得冷淡,嗨,我的-”他嘴里就要说出“妈”,可是他改说“姐姐”,“你是个既聪明又风趣的女人。到这时候,整个村子都知道洋人的遭际了吧-呃?”

“对,子夜时消息已传到齐格瑙,明天应该传到寇格。这两个村子都又气又怕。”

“不必怕,吩咐那两个村子给洋人东西吃,让他们平安无事继续前进,我们必须使他们悄然离开我们的山谷,偷东西是一回事-杀人是另一回事,那位先生会了解,不会向当局申请,快去,我师父醒来我必须服侍他。”

“好,就这样吧。事情办完了-你说的,是不是?才有报酬,我是山姆里格之花,是王爷给我这块地方。我不是普通女人,山姆里格是你的:蹄、角、皮、牛奶、奶酪,都是你的,随你要不要。”

她坚决地转身向山上走,银项圈在她宽胸脯上叮当响,去迎接一千五百尺上面的晨曦。基姆把油布包的边用蜡弄平贴的时候用土语忖度。

“一个人总是被女人骚扰怎么能修道或是进行大游戏?比方像阿克罗拉渡口的那个姑娘,那鸽棚后面厨房下手的老婆-更不必提别的-现在又有了这个娘们儿!我是小孩子的时候倒无所谓,可是我现在已经是大人,她们却不把我看做大人,什么请吃胡桃这一套!哈!哈!在平原地带是请你吃杏仁!”

他出去向村庄去要东西-不是用乞钵讨,这在平原地带倒可以。而现在是用王子的气概去索取,山姆里格夏天只有三户人家-四个女人,八九个男人。他们有的是罐头食品和羼合饮料,从奎宁氨到白伏特加都有,因为前一夜挑夫分赃时他们也大有所获。那些干净的欧洲大陆式帐篷早已剪碎分掉,房子外面有铝锅。

村民认为有喇嘛住持可以保证不受一切后果连累,毫无悔意地拿出他们最好的东西-甚至于请他喝从拉达克来的大麦啤酒,然后大家晒太阳消去寒气,腿垂荡着坐在无底深坑边上,聊天、欢笑、抽烟,他们判断印度和政府完全是根据对雇用他们到处漫游的洋人或受雇为行猎挑夫的朋友的亲身体会。基姆听到已经死去二十年的洋大人如何没射中大角野山羊、黑羚羊、喜马拉雅野山羊等的故事-每个细节都得如同闪电照出树梢山枝那么清楚。他们向他说出他们的小毛病,尤其是他们那些脚步很稳的小牛的毛病,以及到有外国传教士住的寇格和更远的西姆拉去的故事,西姆拉地方真好,街道是白银铺的,你知道,人人都能在坐二轮马车、花钱如水的洋大人处找到工作。不久,喇嘛也态度庄严脚步沉重地踽踽而来,和他们在屋沿下聊天,大家都让出很大的空位给他,稀薄空气使他精神为之一爽,和其中最喜兴的同坐在深坑边上,谈话稀少的时候便向下边投掷石子。三十里外,老鹰飞翔处是另一道山脉,远望上去,仿佛有点点斑斑的小片灌木丛-其实那些都是森林,每处相隔一天行程,在村庄之后,山姆里格的山峦挡住了南边的一切景色,这就像坐在世界屋顶屋沿下的一个燕子窝里。

喇嘛不时伸出手,只要稍微低语提示,像指出到斯必提和越过帕隆拉向北去的路。

“德真大寺就在北边,山峦最密的地方是德真(他指的是汉里),那所大庙是塔格斯坦拉真造的,他有这样一个故事。”他讲出那个充满蛊惑和奇迹的离奇故事,惊得山姆里格的人目瞠舌结。再朝西一点,他用手指着库鲁的青山并在冰川下寻找开龙寺。“因为我是好久好久以前到那里去的,我翻过了巴若拉蚩,到了列亚。”

“是,是,我们知道。”足迹遍及远方的山姆里格人说。

“我和开龙寺的僧人睡了两晚!所有泡影中最美的泡影!在那里,我对这世界开了眼界;在那里我悟了道;在那里我扎紧裤带去搜寻。我走出了雪山,离开了高山罡风。啊,这只是业!”他详替他们祝福-大冰川,光秃岩石,冰川积成的石堆和崩塌的页岩;干燥的高地,隐藏的盐湖,久年陈木和物产丰富,积水排掉的山谷,他都一一祝福,仿佛一个垂死的人保佑他的亲人;基姆对于喇嘛的激情不胜惊奇。

“是-是。我们的山区举世无双。”山姆里格人说,他们不禁诧异一个人怎能住在热得可怕的平原地带,那里牛大如象,不适宜在山坡耕作;村庄据说相连百里;人们成群偷窃,没被强盗拿走的则被警察拿得精光。

就这样一个上午悠然过去,中午时基姆的信差从地势高峻的牧地走下来,就像她当初走上去那样毫不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