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债主》,一种难以名状的感慨氤氲而生。仿佛吞咽了一枚被生活的油盐酱醋浸泡过的青枣,虽然透着酸涩,却绵绵不绝地散发着清新气息。我想我这种感觉的萌生,不只是因为作者对他所描绘的世俗生活场景的高度熟稔,对置身其中的各个阶层各种身份各种人物的着力刻画,朴素无华毫无雕凿痕迹的表达形式,同时还包括作者颇为传神的状物、抒怀、描写、叙述的生动笔触,当然也还有那些生活在底层的农民工的生活际遇以及建筑市场大环境中林林总总见怪不怪的现形披露,都令我“以手抚膺坐长叹”。

我想除了这些因素深深吸引我之外,更令我印象深刻的就是主人公张大逵那股为替农民工讨债、虽屡受打击而始终不悔的侠肝义胆、古道热肠。这无疑是一股“软心肠”。这股“软心肠”就安放在北方硬汉张大逵的胸腔内。说他“软心肠”,是因为他内心充满了对底层农民工的深切同情,他的所作所为仿佛情感的涓涓细流,汇聚成美好人性的澎湃江河。说他是个硬汉,是因为纵然来自四面八方的挤对、倾轧、腐蚀、甚至迫害,都未曾使他动摇毫厘,真的是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这岂不是一部“软心肠”的坚硬之作?

恍惚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国学大师钱穆的一段话:“人生一般的要求,最普遍而又最基本者,一为恋爱,二为财富。故孟子说:‘食色性也’。追求恋爱又是偏情感的,软心肠的。而追求财富是偏理智,硬心肠的。”毫无疑问,《债主》主人公张大逵的性格中,固然有豪侠仗义、狡黠诙谐、刚柔相济等诸多元素,但真正支撑他性格大厦的基石却是丰富的情感。作者透过布设于全局情节中的草蛇灰线和精妙细节,充分展示他对底层草根一族的深切同情,譬如第25节“童工之家”的环境描写和细节处理。还有第36节,名曰“爱的诸种关系”,通过梦境和现实的交替叠现,将张大逵的情感世界酣畅淋漓地表现出来。

至于说到财富,张大逵每天焦虑的就是这个始终牵引着芸芸众生的天使和魔鬼,只不过他不是为了个人敛财而焦虑,他是为了讨回被拖欠的农民工工资而殚精竭虑。君不见,金钱已经所向披靡地收复曾经丢失的社会高地,但在张大逵这里,飘扬在他人生高地上的旗帜始终不是金钱。尽管他后来遭人诬陷,被人设局算计,依旧倒霉在金钱上,但读者心里有数,“上帝”看得分明,张大逵已经远远超越孟子界定的人性惯常境界。用他自己的话说:“世间衡量富足的标准不应当仅仅看财富的多寡。有的人富可盈城,但精神上却极其贫乏;有的人尽管并没有多少金钱,但却是精神上的富翁”。

曾几何时,在社会和经济的某些领域,居然出现一种怪诞现象:欠债的人理直气壮,债主们倒成了三孙子,杨白劳和黄世仁的角色定位,不知何时已经悄悄互换。匪夷所思的荒诞,精确地透露出现实某些经济关系的尴尬和社会角色的错位。《债主》的作者以其亲历亲为的从政阅历和逼真得近乎冷酷的生活细节,把现实生活中这种不合理毫发毕现地揭示出来。君不见,那些亏欠农民工钱的人,个个气壮如牛,颐指气使,仿佛亏欠的还不够,仿佛生活亏欠他们的还很多,仿佛还应该对他们进行补偿,仿佛他们也有一肚子的愤懑无说处。而那些指望微薄的工资度日的农民工,则个个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仰着脸儿瞧着那些腰缠万金的有钱人和有权人,恳求他们将拖欠的工资发给他们,似乎他们讨要被拖欠的工资是一种非分之想和犯上之举,而一旦讨要到手,则千恩万谢,仿佛是在接受某种恩赐。这些场面读来令人怦然心颤。

当然作者并不满足仅仅把这些现象逼真地描绘出来,而是将深思的蒺藜,犀利地刺透生活表象肌肤,深掘其内在的底里和渊薮。譬如第24节,作者将其名之为“生态圈”,并匠心独具地勾勒出一幅当下建筑市场的生物链:开发商,建筑商,各类包工头,农民工,主管部门等诸多利益关联方,就如同老虎、小鸡、虫儿和木棒一样,相互制约,相互依存,你辖制我,我反制你,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既然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要惠及最广大的人民群众,那为什么还会发生这种怪诞呢?小说的尖锐性和深刻性也许就在于此。它既不回避矛盾,也不说教,只是透过平实的场面描绘和来源于生活原汁原味的细节,意味深长地将自己对生活的观察和理解,不动声色地暗示给读者诸君,同时也将那颗滚烫的赤子之心,掬捧在世人面前。不错,大江东去固然波澜壮阔,但也会沉渣泛起。如果不能及时有效清淤,航道就会堵塞,舳舻千里万帆竞发的新局面就将毁于一旦。这也许是《债主》这部小说,除了愉悦价值、审美价值外,更为弥足珍贵的认识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