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下游及其附近农耕地区的残破

黄河下游的南北并东向直至东海之滨,为盛产粮食的地区,也是以关中为都城的皇朝漕粮取给的所在。这个地区虽宜于农业,却也是四战之地,每遇社会不安,就易受到摧残和破坏。赢秦末年的乱离,汉魏之际的荒残,都有惨痛的影响。其后南北两方的长期对立,所受的祸害尤烈。好在略事承平,仍可恢复旧观。隋朝初年稍作休整,又能运山东之粟,以实关中。当时所开凿的广通渠,就是用以转输山东的漕粮,祛除都城的困惑。

这样的情景直到隋唐之际还曾经出现过。隋唐之际,群雄并起,跨州连郡的比比皆是,所及的地方莫不受到涂炭。当时争战的所在,由关东至于黄河下游各处最为频繁。秦陇一隅虽也有薛举、李轨等的盘踞,较之中原还算稍为安谧。可是就在唐太宗贞观四年(630),高昌王麹文泰入朝时,在秦陇之北所看到的,竟是城邑萧条,非复有隋之比,因而就轻视唐朝,不再臣顺。隔了两年,唐朝群臣请求封禅,以显示天下大治。其时上距唐朝开国已经十有五年,不能再说犹为短暂,可是魏微上疏谏止,说是“自伊洛以东,至于海岱,人烟断绝,鸡犬不闻”。所说当是实情,太宗也就接受建议,停止了封禅。不过旧史也有不同的记载,说是就在高昌王入朝那一年,“东至于海,南至于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焉”。其实,贞观元年关中尚饥,二年天下又大蝗,三年复大水,四年才获丰收,如何就有这样好光景?如果确是如此,魏徽谏封禅的话就未见得可靠,为什么太宗还会听从?

唐初虽有这样一些荒残景象,也和隋初一样,在经过相当休整之后,又可恢复原来的面貌,甚或较旧日更为繁荣昌盛。下至开元、天宝之际,黄河中下游的农业就愈形发展,下游南北各州尤为突出,都城长安所需要的漕粮,大半皆取之于这一地区,就是具体的证明。

可是经过安史之乱,竟然形成了巨大的转折,前后迥然不同。安史之乱,首尾不过七年,所扰乱的地区,虽不过河北、河南、河东、关内四道,而河北、河南两道最为严重,黄河下游盛产粮食的地区,为之残破不堪,难以恢复。安史之乱平定未久,吐蕃又复入据长安,唐代宗避居陕州,听宦官程元振议,谋迁都洛阳,郭子仪因陈谏谓其不可。郭子仪说:“东周之地,久陷贼中,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百曹荒废,曾无尺椽,中间畿内,不满千户。井邑榛棘,豺狼所嗥,既乏军储,又鲜人力。东至郑、汴,达于徐方,北自覃怀,经于相土,人烟断绝,千里萧条。”这些话近乎实际情形。稍后刘晏与元载书也说:“函、陕调残,东周尤甚,过宜阳、熊耳,至武牢、成皋,五百里中,编户千余而已。居无尺椽,人无烟爨,萧条凄惨,兽游鬼哭。”刘晏当时主管漕运,枚所涉及的仅是洛阳东西漕运道路所经地方的情形。这里只是安史之乱中所破坏的一部分,一部分之地尚如此,所有征战的地区都应该是相仿佛的。刘晏当时所运的乃是江湖之米,并不是山东之粟。残破的山东时已无粟可运,故所运的只能是江湖之米。

安史之乱,虽长达七年,如果能及时修补残缺,也许还能早日恢复旧观。实际上却未能如此。乱离甫行停止,安史部下的降将仍多处要津,寖假成了割据一方的跋扈藩镇。其中魏博(驻地在今河北大名)、成德(驻地在今河北正定)、卢龙(驻地在今北京)三镇,一直与唐朝相对立,迄至唐末,犹未完全消失,魏博一镇始自田承嗣。田承嗣为了要和唐朝抗衡,就阴图巩固自己所据有的地区,加重征收赋税,以修缮兵甲。并计户口的多寡,使老弱的人从事耕稼,年轻丁壮都从军作战。这样积聚了几年,就有劲旅十万。其他跋扈藩镇能够都拥有重兵,大抵皆是采用这样的手法。就是当地土壤晓薄如昭义者也未能免此。昭义节度使(驻地在今山西长治)辖有潞、泽、邢、洺、礠(治所在今河北磁县)诸州。邢、洺、礠三州位于太行山东,都在盛产粮食地区之列。潞、泽两州则在太行山西,和邢、洺、礠三州很不相同,当地土瘠赋重,居民已不堪负荷,更不要说养兵了。就是这样,李抱真为节度留后,还要登记人户中的成丁男子,三丁取一,令其习武,训练成两万名精兵,因而能够“雄视山东,天下称昭义步兵冠诸军”。李抱真并非安史余党,也是这样处理方法,可见当时竟然成为风气。其间也有例外,当史朝义尚未被灭之时,令狐彰以滑亳等州节度使镇滑州(治所在今河南滑县东南)。滑州在战乱中同样受到严重的破坏,经过令狐彰的经营,不到几年,“田畴大辟,库藏充盈”。这应是难得的盛事,但在其他各州中实为少见,就不易扭转当时的风气。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争战之事还不时断断续续有所发生。唐朝和跋扈藩镇间的战争,藩镇之间的战争,黄巢领导的农民起义所引起的战争,都曾经在黄河下游南北各处形成大致相似的影响。而秦宗权的骚乱摧残最甚。史载其“所至屠残人物,燔烧郡邑,西至关内,东极青、齐,南出江、淮,北至卫、滑,鱼烂鸟散,人烟断绝,荆榛蔽野”,也是以前所少见的。

这样的景象,东都洛阳可以作为例证。唐朝行将灭亡时,张全义为河南尹。时当大乱之后,都城灰烬,满目荆榛。全义初至时,居民百户,赖全义悉心经营,努力劝农,数年之间,京畿无闲人,编户五六万。洛阳作为唐朝的陪都,境遇尚且如此,其他普通州县,可能还不如洛阳。洛阳还有一个张全义,其他各州谅没有洛阳这样的幸运,因而恢复旧观是艰难的,当然就说不上富庶了。

江淮以南农业的发展

黄河流域的萧条,却促成长江流域的富庶。长江流域的农业在隋唐以前早就形成发展的基础,隋唐时期,尤其是唐代中叶以后,更有长足的发展。这是中原残破、人口南移有以促成的。这样的促成主要是在长江的中下游,特别是在下游,至于长江上游,成都附近的平原,关系并不很大。当地是自成一个局面的。

长江上游成都平原本为盛产粮食的地区,远自秦时李冰凿离堆,引两江行成都中之后,农田水利灌溉即已有名于世。秦末,楚汉相争,汉王刘邦即借巴蜀所产粮食以供给军糈。其后每遏分裂时期,巴蜀能够形成割据的局面,就是因为当地经济能够支撑得住一个政权,而当地的富庶就是有赖农业的发展。这样的情景,直至隋唐两代犹未稍衰。唐高祖武德二年(619),还曾运剑南之米以实京师。当时江陵、江都等处尚未平定,江路不通,剑南之米当系经由巴山秦岭北运的。其后天下大定,巴蜀常赋就可沿江而下,与江淮粟米共同运至关中。

长江中下游的产粮地区可以和成都平原相媲美,甚或还有超过的,当推荆州附近的洞庭湖周围各地和全吴的太湖流域。早在南北朝时,荆域就跨南楚之富,扬土又有全吴之沃,而江南的“地广野丰,民勤本业,一岁或稔,则数郡忘饥”。带海傍湖的会稽,“良畴亦数十万顷,膏腴上地,亩值一金”。就是这样的富庶地区,才能支撑东晋南朝几代王室的江山。虽然有这样的富庶,隋时及唐朝前期,都城长安所需要的粮食还未全力仰仗江南这样的产粮地区,因为关东各处的农业较之江南并不见得有所逊色,也许还有所超过。及安史之乱起,黄河流域备受摧残,江南却更趋于发展,因而有了转折的变化。

长江中下游农业得到更多的发展,与人口的增加颇有关系。安史之乱及其后跋扈藩镇据地称雄所引起的争战,户口大为缩减,唐德宗建中年间,杜佑曾有奏议,说是当时天下有户百三十万,经过使者按比,才得三百万。和开元、天宝中的九百余万相较,相差殊巨。户口虽说是普遍减少,某些地方却还有增添,长江中游的荆州就是显著的例证。史书记载:“自至德后,中原多放,襄邓百姓,两京衣冠,尽投江湘,故荆南井邑,十偌其初”。不仅荆州如此,就是其附近的鄂州(治所在今湖北武昌)、洪州(治所在今江西南昌)、衡州(今湖南衡阳)也都多于开元天宝之际的户口数字。长江下游太湖之滨的苏州(治所在今江苏苏州)也有显著的增加。不过就唐宪宗无和年间的户口数字来说,太湖周围诸州,除苏州而外,都较开元年间为减少。虽然如此,如果以之和黄河下游相比较,减少的幅度还是小的。因为在中原乱离的时候,避难江淮的并不下于荆州附近。苏州户口显著的增多,就是由于侨寓的“中夏衣冠”占了三分之一的缘故。其实不仅苏州一地如此,当时是“士君子多以家渡江东”,甚至多趋向浙东,因而“登会稽者如鳞介之集渊薮”。这些南迁的人是会带去若干附庸的人户的,增加了劳动力,当然有助于当地农业的发展,也带去中原各地农事的经验,使当地农业技术有所改进。唐末陆龟蒙曾撰《耒耜经》,记载农具诸事。龟蒙为吴江人,所记自是其习见的农具。其中论及磟碡。江东磟碡皆以木制,而磟碡两字皆从石旁,当系本用石制。北方多石,则此物当始制于北方,其后始传至南方。何时南传不可具知,既然陆龟蒙书中有所记载,则当时已习用于场圃了。

隋唐时人重农业,更多从事农田水利的兴修。欧阳修撰《新唐书·地理志》,于所修农田水利事,皆详加记载。据其所记载,散见于全国各处,而淮南道和江南东道为独多。北起楚州(治所在今江苏淮安),南迄明州(治所在今浙江宁波南)海滨,络绎不绝。近人统计,隋唐时期长江下游各地水利措施的次数,在今浙江省中,隋时有二次,唐时四十四次;江苏省中,隋时一次,唐时十八次;安徽省中,隋时一次,盾对十二次。其中今浙江一省在当时全国水利措施中实居首位。这些农田水利措施的兴修,无疑会更促进当地农业的兴盛和发展。尤其值得称道的,乃是今江浙两省之间的太湖流域和今江苏省中部江淮之间,当时已是水乡泽国,偶有水流不至的地方,还引渠凿沟,有了这样一些经营,无怪乎当地到处禾苗繁殖,地无遗利。

关中漕粮主要供给地的南移

前面说过,隋及唐代前期,都城长安所需的粮食,率多取之于关东及汾、晋各地,江南虽有进贡,大致只是常赋,不见重于当世。唐开元年间,始重视江南漕运,然关东、汾、晋各地的粮食仍占有重要的地位。其后至于天宝初年,韦坚主持漕运,集江南船只,载运各地宝物,汇聚于长安广运潭中,各船虽载宝物,舱中皆实以米粟,江南粮食更为关中所珍视。及安史乱起,中原荒残,皇朝粮食就只能惟江淮以南是赖了。当唐玄宗避乱于成都时,第五琦上言,就已指出,当时“赋之所出,江淮居多”。与第五琦同时的萧颖士也曾说过,“兵食所资在东南”;后来韩愈也说过:“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杜牧同样说过:“今天下以江淮为国命”;甚至店宪宗在所颁布的《上尊号赦》中更公然说:“天宝以后,戎事方殷,两河宿兵,户赋不加,军国费用,取资江淮”。这样江淮财富已成唐朝立国的支柱,已成为无可改变的局面。按照当时情况来说,江淮财富主要出自农业产品,而粮食实为大宗。就是中央所需的漕粮也完全仰给于江南各地。

江南农业的发展,太湖周围各州自是重要的所在,就是长江中游各处也都是可以称道的。安史之乱初平之后,刘晏总绾漕事,就特别提到潭、衡、桂阳必多积谷。潭州治所在今湖南长沙,衡州治所在今湖南衡阳,桂阳为郴州原来的郡名,其治所在今湖南郴州,皆在湘水流域,故刘晏就接着说:“漕引潇、湘、洞庭。”后来到唐宪宗初年,李吉甫撰《元和国计簿》,说是“凤翔、鄜坊、邠宁、振武、泾原、银夏、灵盐、河东、易定、魏博、镇冀、范阳、沧景、淮西、淄青十五道,凡七十一州,不申户口”。这十五道都在黄河流域,不申报户口,更说不上运输漕粮了。据说:“每岁赋入倚办,止于浙江东西、宣歙、淮南、江西、鄂岳、福建、湖南等八道,合四十九州”。这是漕粮的主要供给地。浙江东道驻越州(治所在今浙江绍兴)、西道驻润州(治所在今江苏镇江)、宣歙道驻宣州(治所在今安徽宣州)、淮南道驻扬州(治所在今江苏扬州)、江西道驻洪州、鄂岳道驻鄂州、福建道驻福州(治所在今福建福州)、湖南道驻潭州。这是北起淮水,南迄五岭,西起湘水、东至海滨的广大地区,这是唐朝中叶以后农业最为发达的地区,也是唐朝政府财赋所依赖的地区。

在这个地区之外的长江流域其他州郡也并不是不再担负漕粮的取给。唐德宗建中年间,杜佑为江淮水陆转运使,曾拟疏导秦汉时旧运道,漕运江、湖、黔中、岭南、蜀、汉之粟,稍后至贞元年间,元琇判盐铁诸事,增江淮漕运数,除浙江东西外,兼增江西、湖南、鄂岳、福建、岭南漕粮。杜佑所说还是在计议之中,未知确否施行,元琇所列则确有具体石数可稽,应非虚语。李吉甫在《元和郡县图志》中论汴渠的效益,也曾说过:“自扬、益、湘南至交、广、闽中等州,公家运漕,私行商旅,舳舻相继”,可见益州和交、广等州的上供漕粮也都是少不了的。虽然这些地方都能上供漕粮,但皇朝的取给,还是以东南八道为主,交、广等州恐不易与之相比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