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早上,我还没有起床,就听见外面擂院门的声音。我妈在里屋床上叫我:“小爱!”

我把头埋进被窝,装睡。凭什么关院门的是我,开院门的也应该是我呢?再说,天有点冷了,好不容易盼到一个星期天,我不愿意早早起床。

擂门声更响,也更加急促,还夹杂着哀求一般的叫喊:“小爱!阿姨!阿姨啊!阿姨你救命啊!小爱!”

我听出来是鸽儿的声音。刚好前一天我看完了一本苏联的侦探小说:《红色保险箱》,心里盘旋着许多间谍和特工的影子,鸽儿凄声一叫,我心里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有人要追杀鸽儿!我顿时情绪大振,飞快地穿衣起床,趿拉着鞋子走出去开门。

我妈也跟着起来了。她肯定也是认为鸽儿遭遇到了不测,否则她披着衣服冲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神色不会如此慌张。

我们小跑着穿过堂屋,扑过去打开院门。几乎与此同时,鸽儿一头栽了进来,两手扯紧了我妈的衣服:“阿姨你救命!我妈要打死我了。”

我看见鸽儿的脸上果然有一条红红的突出来的印痕,还带了一点隐隐的血丝。她的头发散乱得像个疯子,鼻尖和额头上都有黑乎乎的污迹,衣服也穿得乱七八糟。

我妈使劲地皱着眉头。她不喜欢看见别人衣冠不整、疯疯颠颠的模样。“干什么虚虚乍乍的?吓人啊?”她呵斥鸽儿,“一早起床就弄得惊天动地。”

鸽儿满脸凄惶:“我妈拿桑树枝抽我!她说要打死我算数!”

“说谎!”我妈一口咬定。“你妈很久没动过你一根手指头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鸽儿就指着脸上的血痕:“阿姨你看看。”

我妈扳起她的脸,迎着光亮端详了一下她的外伤,将信将疑:“你妈人呢?”

鸽儿伸手往外一指。我和我妈同时探身往门外看。这一看,我们两个人都吓一大跳:豁嘴婶婶被人用布条绑在河边的一棵树上,嘴巴里还塞着东西。她走不脱又叫不出,就一个劲地跳着蹦着,脑袋咚咚地撞击树干,眼睛鼓突出来,像一只被人套进网里又拼命挣扎的青蛙。她的手里果然还拿着一根桑树枝,即便人身失去自由,还是没有舍得放下。

我妈急忙奔过去,帮她解开布条,抽出嘴巴里的一只破烂手套。

“怎么回事啊?谁绑了你?啊?”我妈显得很是气愤。

豁嘴婶婶瘫坐在树底下,呼呼地喘气,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鸽儿走过来承认:“是我绑的。”

我妈大惊:“鸽儿,你可真是了不起了,你敢绑你妈妈?”

鸽儿理直气壮:“我不绑她,她要拿树枝抽我。她把我的脸抽破了,我还怎么去考文工团?”

豁嘴婶婶歪歪倒倒地扶着树干站了起来。她这一站,我才惊讶地发现,原来鸽儿已经比她整整高出半个头了。怪不得鸽儿能够轻而易举制服住她,瘦小的豁嘴婶婶根本就不再是鸽儿的对手。如果鸽儿愿意,她完全可以夺过那根桑树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豁嘴婶婶缓过了气,当着我妈的面,开始拍腿捶胸地对鸽儿进行控诉。她说鸽儿不肯念书了,心血来潮地要去报考县文工团。她说她别的不懂,就知道念书才有出息。鸽儿今年才多大啊?怎么就能够不念书了?不念书将来做什么呀?像她一样窝窝囊囊过一辈子?她一把屎一把尿把鸽儿拉扯这么大,看不到鸽儿出息成人,死都不能闭眼的呀!

鸽儿反驳她:“当演员就没有出息啦?燕子姐姐没有出息吗?”

豁嘴婶婶说:“人家什么人?你什么人?你就能够跟人家比?”

鸽儿又举一例:“梧桐院里小妹的大哥呢?不是念到高中毕业吗?进厂当学徒,穿一身油渍麻花的衣服,早出晚归夹个饭盒,一个月拿不到二十块钱工资,有出息?”

豁嘴婶婶坚持:“那总是个正经工作,能端一辈子的饭碗。”

鸽儿还要说什么,我妈抬手止住了她,我妈说:“鸽儿,不管你将来做什么,你起码要念到初中毕业,要拿到一张初中文凭。在将来的社会里,没有文化的人是肯定不能立脚的。”

鸽儿回她一句:“等我念完初中,我都老了,没有剧团肯收那么老的女人当演员的。”

我妈张了张嘴,一下子没有能说出话来。在我们家里,还从来没有人胆敢这么回她的嘴,所以她气得要命。她僵了一会儿,摆一摆手:“鸽儿,我是管不了你了,以后你有事也不必来找我。小爱,我们走。”

豁嘴婶婶一把拉住她:“小爱妈妈,你不能走,以前你说句话她都是听的。”

我妈气乎乎地哼了一声:“她现在大了,她连你都敢绑,还能听我什么?”

豁嘴婶婶眼巴巴地看着我妈拉着我的手扬长而去。我回头张望豁嘴婶婶的时候,发现她那张怪模怪样的脸苦得像霜打过的茄子。她的腰也更低地佝了下来,抽打鸽儿的那根桑树枝立在地上,成了支撑她身体的拐棍。

我妈一进家门,就把我推到墙角,余怒未休地告诫我:“小爱你给我听着,我不准你学鸽儿的样,我们家的孩子都得念书,念到不能念为止。”

我心里想,我当然要念书,我不念书干什么?我又没有鸽儿那样的本事,想考文工团也不会有人要我。

星期一,鸽儿果真没有去上学。中午我到她家里去看她,她把门窗关得死紧,把柜子椅子都搬到了门外,床板掀起来,腾出地方,自编自导一个独舞,准备对付文工团的招生考试。豁嘴婶婶坐在门口,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剥一笸箩晒干的玉米棒子,看见我就开始诉苦:“小爱,鸽儿她连门都不许我进……”我觉得豁嘴婶婶的态度跟前一天大有不同,她对我说这话的神情,好像带着一种炫耀或说是满足。

鸽儿听到我跟豁嘴婶婶说话的声音,哗地拉开门,伸手把我拖进去,又砰地把门关上。她说:“小爱,我好不容易哄她答应了我,你可不要再横插杠子。”

我说:“我不会。我希望你能够考上。”

她感动地拉了拉我的手,宣布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然后她就问我能不能帮她借到一件长一点的大衣?我说我爸就有一件,是军大衣,他从前的学生送给他的。我打量着鸽儿,觉得那件大衣如果穿在鸽儿身上,肯定太长了,要拖到脚踝了。鸽儿说:“我就是要这么长的。你借我吧,借一天就行。”

我把我爸的军大衣偷出来,借给了鸽儿。幸好天还没有太冷,还没到穿大衣的时候,我爸一点儿都不知道他的大衣曾经被我出借。

鸽儿就裹着我爸的军大衣上了考场。那么长那么肥的大衣,穿在一个娇小的女孩子身上,肯定窝囊得不成体统,所以鸽儿一开始裹着大衣缩在考场一角时,没有人注意到她。她在一群花技招展的女孩子当中,绝对是一个可怜巴巴的灰老鼠的形象。

可是,当鸽儿被点到名字,开始往小舞台上走的时候,她的面孔在一瞬间生动和飞扬起来。她边走边解开大衣的扣子,然后双肩轻轻往后一扳,大衣自然地滑落在地上。她的这个动作,绝对是风情万种的,带着一种成熟女人的卖弄和挑逗的。这样的动作放在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子身上,不免就带上了几分喜剧的意味,不显庸俗,反倒让人觉得好玩,有了令人忍俊不禁的效果。台下的那一排考官当中果然发出不带恶意的笑声。

猜猜鸽儿在大衣里面穿了什么?老天爷,初冬时节,不带一丝取暖设备的小剧场里,冰冷冷的水泥台子上,鸽儿穿着那件从外地带回来的白底红点的布拉吉!小翻领、短袖、束腰的布拉吉丝丝入扣地托起鸽儿的身材,她挺胸收腹,像一个真正的舞蹈演员那样娉婷而立,脸上带着一点顽皮而稚气的笑。

在我们那个小小的县城里,在那个时代,即便夏天穿上一件单色的半截裙,也算是大胆和出挑了,什么时候有人看见过冬天穿布拉吉的!鸽儿她真是敢想,也真是敢做啊。

就这样,考试还没有开始,鸽儿就已经用她的勇气和独特征服了大家。在千篇一律忸怩作态的女孩子当中,鸽儿是狂野的,恣意的,任性的,也是最有独创精神、给人留下过目不忘的印象的。

鸽儿就这样被录取了。考官们说,这小女孩儿是块搞艺术的料子啊,培养培养,将来可以在剧团里挑大梁的呀。

鸽儿正式退了学,成了县文工团的一名演员。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团里年龄最小的一个,反正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子就已经能够拿工资,吃公家饭,在我们县城里是不多的例子。豁嘴婶婶因此很得意,她包了一手绢的糖,给我们院子里每家送了几颗,要求大家跟她“同喜”。我妈对这样的事情疑惑不解,私底下跟我爸说:“看起来念书并不是唯一的出路?”我爸回答她:“时代不一样啊,到什么山上要唱什么歌啊。”

隔一天,我爸上街给我买了画笔颜料,给小山买了篮球,给小水买了一把廉价提琴,安排我们分别学画、学打球、学拉琴。他希望我们都能走一走鸽儿的路子,免得高中毕业后下乡插队。我爸为我们分门别类地请了老师,领着我们一家家地上门拜访,陪笑脸,说好话,送礼,连我们家留着过年的一篮子花生也送掉了。当然我们最终都没有学成。高中毕业之后,该插队的还是插队了。我们后来所做的工作跟画画、打球、拉琴完全无关。

艺术是需要天份的。那时候我爸我妈不懂,以为想学就能够学好,其实不是。

鸽儿把她第一个月的工资使用得十分排场。她给豁嘴婶婶扯了一件灰色的确凉衣料。豁嘴婶婶拿到衣料之后抱在怀里,大哭一场。她对我妈解释说:“鸽儿不过是我的养女。亲生女儿对妈妈也未必孝顺。”豁嘴婶婶把衣料拿到裁缝铺子里,做了一件很体面的棉袄罩衣。还没有过年呢,她就迫不及待地穿到身上了。之后的好几天,她总是穿得光光鲜鲜地站在路边,好像是闲着无事看野眼,其实是为了展示她那件“鸽儿买的衣服”。我觉得豁嘴婶婶打扮齐整了还挺好看,连她的豁嘴洞洞都变得可爱了许多。“佛要金装,人要衣装”,这句老话说得一点不错。

鸽儿要做的第二件事情是款待朋友。她的朋友就是我。她隆重地请我看了一次小人书。那一天我们真是气派,鸽儿当着书摊老头儿的面掏出一只玻璃丝编的钱夹子,翘着嫩白的小手指头,打开钱夹,抽出一张五角钱的纸票,食指和中指夹着递到老头儿面前,轻声轻气说了一句话:“都给你。我把这书摊儿包了。”

老天爷,满城里从南走到北,能找出第二个像鸽儿这么有派头的主顾吗?我当时激动得满脸通红。我觑着眼睛去看书摊老头儿,生怕他傲然拒绝。可是老头儿连想都没有多想,飞快地藏起鸽儿的那张钱票,动手驱赶书摊前留连不止的孩子们。他说:“都起来都起来,书摊有人包了啊,人家出五角钱要看全部的书呢。”胆小的孩子爬起来就走。胆大的赖在板凳上,声称他是出了钱的,出了钱就得把书看完。老头儿就掏出一分硬币,啪地拍在耍赖的人面前,说一声:“赔你的钱还不行吗?”人家只好拿了钱走路。

书摊前的顾客转瞬之间走得一个不剩。我和鸽儿每人占了两张凳子,一张坐在屁股下面,一张夹在两腿之间,当桌子使用。我们指挥着老头儿把一本本的书都拿下来,送到我们面前。有很多我从前看过的,略翻一翻,温习一下旧时的感觉,就挥挥手叫他拿走。有一些是新的,我让他堆在我的手边,我看一下内容简介,再翻几页内容,大概便知道了书中的故事能否让我喜欢。我先看诸如《红楼梦》这样的书,因为书里画的古装美女是我的最爱。然后我看《渡江侦察记》这样带惊险情节的书,再看《野火春风斗古城》这样既有爱情又有牺牲的书,最后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样不太好玩的外国文学作品。我最不喜欢看的是样板戏改编成的书,因为太熟了,每一段对话每一句唱词都能够背得下来,翻开画页就觉得味同嚼腊了。

天气很好,太阳晒得后背上暖烘烘的。我们眯缝着眼睛惬意地坐着,由书摊老头儿殷勤地伺候在旁边,每一声啧嘴每一次皱眉都得到他的呼应。我们随心所欲地翻遍了所有想看的书页,碰上喜欢的画面,可是来回看上十次一百次,不会有人在旁边催着我们“快点”。我甚至可以用带来的薄绵纸覆在书上描摹,老头儿巴巴结结在我肩后看着,一个劲地竖大拇指,夸奖说我描得好。我觉得我享受到了做女王的待遇。那真是非常好的感觉,自尊心和虚荣心的极大的满足。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贵为女王,为了这个原因,我一辈子都没有忘记鸽儿。

然后就到了中午。鸽儿请我吃了小摊子上八分钱一碗的馄饨。我们家的馄饨都是自己做的,我妈从来不准我们在外面买东西吃。家里的馄饨虽然包得大,份量足,可是远远没有摊子上的香。摊子上的馄饨包馅不多,皮儿却是薄薄的透明的,一个个像蜷曲的小猫耳朵,盛在雪白的汤汁里,撒上青蒜,浇上红油,再放一撮浅黄色的虾皮调味,喝一口,鲜得要掉眉毛!我的天啊,我真是喜欢吃摊子上的馄饨啊。我一边吃一边想,要是将来有了钱,我要每天都走过来吃一碗。

吃完馄饨,我想我应该回家了,我跟家里请的假只到中午。可是鸽儿磨磨蹭蹭不愿意走,她说:“小爱,我再请你喝一杯甘蔗水?”

鸽儿的这句话引起我的警惕。我意识到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做这么多好事。我就告诉她说,喝甘蔗水不必了,我嘴巴再馋,也不想无功受禄这么多次,如果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就是。鸽儿这才吞吞吐吐说出她的想法:她想要我陪她搭汽车去小兔子的学校,她很想看一看他。“我就看一眼。决不多看。”鸽儿斩钉截铁对我发誓。

我相信她。鸽儿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再说,我那时候已经看过了太多的爱情小说,对爱情怀有极大的憧憬和好奇,希望知道恋爱中的人到底跟我们有什么不同,爱情为什么会像磁石一样吸引世上无数的痴人。我在十多岁的年纪开始产生探索人类心理的兴趣,这也是成年之后我会走上写作道路的原因。

我说:“鸽儿,我非常愿意陪你去。”我又说:“可是你不能告诉我家里。我妈知道了肯定要骂我。”

鸽儿用手臂环住我的脖子,用劲地勒了一勒。她用这个动作表示她心里的感谢。

我们走到城外的长途汽车站。鸽儿熟门熟路地去买票。车票是两角五分钱一张,我们两个人,来回需要花一块钱,代价也不能算小。卖票的是个年轻小伙子,他使劲地盯住鸽儿的脸蛋看,直看得收了钱却忘记给我们票。鸽儿小声骂了他一句:“神经病!”我认为小伙子一点也不神经,他喜欢看鸽儿,说明鸽儿真的长大了,脸上开始有一些内容,有一点看头了。要不然,人家为什么不看我呢?我也并不是一个太丑的女孩啊!

车票上印着座位号,可是上车的人根本看都不看那些数目字,乱哄哄地往前面的座位上涌。那时候的人还不太习惯讲究秩序和文明。鸽儿嫌他们抽烟有味道,嫌他们带上车的鸡呀鸭呀会拉屎,还怕他们晕车乱吐,干脆拉着我往车的尾部走,坐到了最后一排。我说车后面太颠,鸽儿说颠怕什么?颠成了骑马那样子,才有意思呢。我于是也高兴起来。我喜欢像鸽儿这样,在一件本来无趣的事情上想像出无穷的浪漫。生活是因为想像才变得有滋有味。

汽车开起来不久,鸽儿就掏出口袋里的一面小圆镜子,举着,在脸上照来照去。我们的座位真是颠得很厉害,鸽儿的脸就在小圆镜子里上上下下跳舞。然后她好像发现了脸上的什么污迹,用食指沾了一点唾沫涂上去,再拼命地擦,还转头问我:“小爱,你看我脸上脏不脏?”我仔细看她,摇头。她还是不放心,又照,还自言自语:“不对啊,好像有土。”

我告诉她:“肯定没有土。我只闻见了口水味。”

她红着脸打了我一拳,把镜子收起来。

过不了五分钟,镜子又被她掏出来了,还是那么照来照去。甚至她脸上有一种焦躁和沮丧的神色。

我问她:“你到底照什么呢?”

她说:“我总是觉得脸上很脏。我每次看见小兔子都觉得脸上脏。”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医学上有“强迫症”这个名词,我只是意识到鸽儿的心理很怪,她在自己喜欢的男孩子面前竟然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鸽儿一直照到下车,才意犹未尽地收起了镜子。她脸颊和额头的好些部位已经被她用手指擦得通红,干干净净的脸上反显得红一块白一块不那么光洁。纵是如此,她对自己的外表仍然不那么自信,我们走到一座桥上的时候,她还探身对着河水最后一次审视了身体的全部。

小兔子寄读的学校在一个乡村小镇上,镇子很小,我们几乎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学校大门。因为是星期天,校园里的学生寥寥无几,基本上都是一些离家较远的寄宿生。农村学生特别用功,每一个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的男孩,手里都抓着一本书或者作业本子什么的。他们也比较地害羞,看见我们,老远就把头低下来了,然后眼睛盯住脚尖,急匆匆地一溜小跑,有的人连耳根脖子都泛出了红。有好几次,鸽儿想拉住一个人打听小兔子的教室和宿舍,最终都没有能把人叫住,他们总是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然后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地逃之夭夭。

于是我们只好在校园里茫无目的地走。鸽儿说,校园就这么大,不相信我们不能够找到。

也真的是巧,鸽儿才说完这句话,小兔子就远远地拎着一个热水瓶往这边走了过来。鸽儿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身子摇晃了一下,才勉强站住。她半张着嘴,脸色有点发白,一动不动地盯住远处过来的身影,很长时间里声息全无。

小兔子看上去还是那么高挑白净。他甚至比以前更高了一些,大概因为有点消瘦的缘故吧。他的头发软软地披散在额前,走起路来身子微微地晃动着,步幅很大,但是并不匆忙,好像边走路边想着什么作业题目。他的眼神也是散漫无边,看人看物都有一股子似见非见的劲儿,迷迷茫茫,似是而非。

我一直以为他很早就看到了我们,其实他没有。直到我从路边跳出来大喊一声:“小兔子!”他才一个激灵,目光从迷茫处收回,转落到我们身上。

他笑起来,还是像以前那样温和的、好脾气的笑,但是绝对没有惊喜。他一点儿也不认为我们是特意坐汽车来看望他的。他说:“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我很自觉地退到鸽儿身后,让她跟小兔子说话。可是鸽儿仿佛失去了平日的灵气,嗯嗯啊啊怎么也说不到点子上。

鸽儿说:“你一点儿都没有变啊。”

小兔子表示奇怪:“我怎么会变呢?”

鸽儿告诉他:“我已经工作了。我考上了县文工团。”

小兔子“哦”了一声,有点替她高兴的意思:“真不错。”

“我请你到镇上吃馄饨吧,我带了钱的。”

“不不,”小兔子慌忙推辞,“我得回教室做作业。还有好多作业没做。”

鸽儿盯住他的眼睛:“你以前做作业很快的。”

小兔子做了个无奈的手势:“这个学校的作业太多。好学生也挺多,都很用功,稍微不抓紧就拿不到年级第一。”

鸽儿问:“非拿年级第一不可吗?”

小兔子说:“是啊,我爸我妈都是这么对我要求的啊。”

鸽儿就不说话了。小兔子也不说话。他是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来,实际上他心里不太过意,觉得不应该这么对待两个小女孩子。可是他应该拿我们如何是好呢?他就不知道了。他的家教、他的知识、他的年龄都不足以提供他这方面的经验。

僵持了一会儿,鸽儿轻声说:“你走吧,做作业去吧,我们不过是顺便来看看你。”

小兔子温和地笑起来,眼睛眯成两朵好看的花,说:“那我就走啦?”声音里很有点如释重负的意味。

我们站着不动,一直看着小兔子的身影消失在一排破旧的砖房里。然后我们就回头,穿过小镇,走到刚才下车的地方,等着搭回头的班车返城。

回去的车上,鸽儿不再照镜子了,她歪身靠在窗玻璃上,很快就打起了瞌睡,一直睡到汽车进站,我把她推醒。她清醒之后擦一擦流涎的嘴角,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再也不会去那个学校。”

我那天回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我是怎么应付我爸我妈的,编了一个什么样的谎,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过,连小妹也没有说。这是我和鸽儿之间的秘密。人的一生总会有诸多的秘密伴随我们长大。

很快就到了寒假考试的日子。在七十年代的县城中学,读书肯定不是一件苦事,作业不会太多,除了期中和期末的两次大考,临时测验是很少见的,“突然袭击”更不可能,至于分出快慢班、以成绩给学生排名次,几乎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想都想不出来。

话又说回头,期末大考还是被我们重视的,起码我们家里会重视,我们梧桐院里的家家户户也会重视。每次班主任分发成绩报告单的日子,总是令我胆战心惊的时刻。为了使成绩单上的数目字看上去赏心悦目,考试前的那段时间我总要临阵磨枪,白天黑夜嘴巴里和尚念经一样,背单词背定理背公式背诗词华章。背诵下来的结果,基本上能够让我妈满意。

考完最后一门功课,我妈开始盘问我们考试的感觉。她是教语文的,数理化那些玩意儿弄不太懂,就总是盯着盘问我们作文的内容。那一回我们年级的作文题目是:《记一个值得我敬佩的人》。我妈问我写了谁?我说我写了鸽儿。我妈一愣,脸色就沉下来了。

“完了完了。”她说,“你怎么想得起来写鸽儿呢?鸽儿又不是张思德雷锋白求恩式的英雄,她怎么会值得你敬佩?”

我振振有词:“鸽儿她出身好,做事认真,练功刻苦,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我认为这很好啊。”

“小爱你错了,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并不都是好,要看她的目的是什么目的。”我妈苦口婆心开导我。“你想想啊,她不是一心要当工农兵为人民服务,而是想着跳舞出风头,纯粹是个人主义思想作怪。你这篇文章写出来,起码立意就不高。”

我坚持说:“热爱跳舞有什么不好?样板戏里的芭蕾舞,人人都爱看,毛主席也爱看,毛主席还接见了演员呢。”

我妈没有能够说服我,很生气,她断言我的作文得不到高分。

高分不高分先不管,考试的这么多日子里没有看见鸽儿,我想她了。我跑到豁嘴婶婶家里去打听她的情况,豁嘴婶婶告诉我说,鸽儿现在住集体宿舍,节假日才回家。我掐指一算,到星期日还有好几天的时间呢,我决定到文工团宿舍去找她。

文工团宿舍是一个破旧的小院落,比我们的梧桐院要破了很多。铺地的青砖从前也许很诗意,现在已经风化得有一块没一块。门框窗棂旧漆剥落,有一种风尘女人荣华不再的意味。天井里晾满了男人女人的衣服,胸罩内裤袜子什么都有。我惊讶衣服主人的这种满不地乎,在我们院子里,我妈她们的胸罩一般都是藏在外衣里面晾的,至少外面也要盖上一条毛巾。我想象演员们上班下班时从这些胸罩内裤下面钻进钻出的样子,忍不住就有点替他们不好意思。接着我拐进走廊,闻到一股刺鼻的阴暗潮湿的霉腥味,脚底下也是潮乎乎滑溜溜,一不小心能摔个跟头。肯定是那些住宿舍的演员们不讲公德,随地泼水,弄得墙边地上到处长毛。我忽然觉得我妈的话有道理,当演员的人是不是都自私,都比较的“个人主义”啊?

正是傍晚时分,院子里来来回回都是夹着饭盒敲着碗筷去食堂吃饭的人。男人秀气,女人妖气,这是我对他们的总体印象。我向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打听鸽儿住哪个房间,她站住了,眼皮一撩:“谁叫鸽儿?”

我想了想,觉得很难解释这个问题。我尽量把鸽儿具象化:“十五岁,比我高一点,长得挺漂亮,头发这么长,眼睛是这样的……刚考进你们团里不久。”

她很聪明,马上就明白了,“哦”了一声,说:“那个拉幕的呀!”然后她用手随意对某个地方一指。那是院子里烧开水的地方。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走过去,看见鸽儿低头冲开水的背影。我喊她,她抬起头,先是惊讶,不敢相信似的,然后她扔下热水瓶扑过来,用力抱住我的腰,把我抱离了地面,原地转了一圈。我吓得尖声直叫,拼命地喊:“快放下快放下,要滑跌跟头的!”

她开心地说:“你没有吃晚饭吧?我给你打饭去,今晚我们吃花卷。”

我说我吃过饭了,半碗蛋炒饭加一碗麦糁粥,很饱很饱了。我还说,我们刚刚考完试,一身都轻松,所以有空来看她。她夸张地拍着胸脯:“考试啊!幸亏我不用再考试了。”

我忽然想起刚才那个女孩的话,就问她:“人家为什么叫你‘拉幕的’?”

鸽儿的脸一下子阴沉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她问我:“是谁对你这么说?”

我告诉她,是怎样怎样的一个女孩。她点点头,回身走向那一排等着灌开水的热水瓶,低头辨认瓶壳上的记号,找出其中的一个,揭开瓶盖,朝里面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我大吃一惊,同时也感觉非常恶心,好像我自己已经喝下了那瓶带唾沫的开水。我料想不到鸽儿会做这么恶心的事。

鸽儿咬着牙齿说:“谁让她们喊我拉幕的?谁喊我就吐谁的唾沫。”

然后她才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她的确是被团里分配拉幕了,拉不动大幕,拉的是侧幕。因为她暂时无别的事可干。跳独舞,她不够格;跳群舞,她年纪太小,身材个头都比别人小了一号,把她排上去,队伍就不整齐。团里面想不出让她干什么好。团里那些岁数大的女孩子还排挤她,瞧不起她,欺负她。在演员堆里生活就是这样:每个人都会提防着别人抢了自己的风头。

我意识到她又一次重复了在县中宣传队的遭遇。我觉得鸽儿很不幸,为什么总是她一次又一次地碰到不公平的命运?人生难道就是这些不幸命运的重复吗?这么想着,我忍不住替她委屈,眼圈儿就有些发红。

倒是鸽儿比我坚强,她强作欢笑地?安慰我:“小爱你干什么呀?你不值得为我伤心的,我不可能一辈子倒霉。报纸上有一句话常说的,叫什么来着什么笑到最后?”

我说:“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好。”

她笑眯了眼睛:“就是啊,谁知道哪个才是笑到最后的人呢?我比她们都小,这个人应该是我。小爱你相信不相信?这个人肯定是我。”

我很想相信,可是我又不敢相信。我已经长大了,开始从轻信一切的混沌状态中走出来,走进人生中怀疑一切的阶段。

但是,无论如何,我希望鸽儿能够成功。即便为了燕子姐姐送她的那张照片,为了我们对于“天鹅之舞”的共同梦想,我也希望她能成功。

春节期间,鸽儿一直在家里休息。她们团里排了一个大型的集体舞蹈,最后的造型带有技巧表演性质,演员们一个个垒宝塔一样叠上去,最高位的演员单脚站在别人的肩头上,还得做一个“凌空展翅”的动作。鸽儿年纪最小,体重最轻,这个人自然非她莫属。鸽儿自己也是愿意的,毕竟是出台亮相了,而且因为带点儿刺激,观众会记得住她。没想到排练的时候,演员们都不太乐意做她的垫底,一个个漫不经心,稀里马虎,鸽儿一不留神从高处摔了下来,好在下面的一个男演员伸手接了她一下,她没出大事,只是脚脖子扭了,敷了膏药,十天半个月不能动弹,只好在家里休息。

鸽儿在家里休息的时候没有闲着,她花一个月的工资,请人帮她买了一架半导体收音机,然后她从早到晚靠在床上,听歌,听戏,听新闻,听播音员拿腔拿调地读那些社论、评论员文章、长篇通讯。听下来的结果,鸽儿的普通话大为长进,她居然能够分得清舌前音和舌后音了!这样的事情在我们那儿简直是个奇迹,我们县里很多人出门工作几十年,普通话的这些音节都没法区分清楚。我妈教语文,每回备课,她都要翻着字典在有关字词下面注音,注一回,读准了,下一回还是不敢确定,还得查字典。有一回我妈走过豁嘴婶婶家门口,刚好听到鸽儿在家里朗诵《雷锋之歌》,我妈大吃一惊,以为是鸽儿家里来了一个北京客人。她无论如何都不相信鸽儿的普通话会练得这么好。

春节过后,文工团从上海请来一个歌舞剧院的导演,为团里指导几个重点节目。其中一个小歌剧,有很多对白和唱词,导演连换几个演员,都觉得她们普通话太差,一开口就冒出来乡音,怎么听怎么别扭。这时候鸽儿脚伤已经好了,已经回团里上班了。鸽儿很想演那个角色,但是她不敢提,怕团里的人不同意。鸽儿就想了个办法:导演排戏的剧场离厕所比较远,中间要经过一个道具仓库,鸽儿提前躲进仓库里,瞄着导演往这边走过来的时候,她突然大声地朗读歌剧对白,读得声情并茂,如入无人之境。结果导演听进了耳朵,连厕所都忘记去了,在仓库门外屏息静气站了十多分钟。导演以为发现了人才,激动地把鸽儿叫出来见面,见了之后才知道鸽儿太小,还是个小女孩子,根本不适合演歌剧里的角色。

但是导演已经记住了鸽儿,他对这个聪明伶俐的小女孩子有了印象。

春节之后,节令才进入“五九”,天气还冷得很。我们那儿的冬天不比上海,上海比较地接近海洋性气候,冬天不算太冷,夏天也不会太热。我们那儿的冬天就不同了,西北风咬手咬脚,没有阳光的日子,寒气能浸到骨髓里去,一点儿都不含糊。那时候大家的生活条件都差,剧场和招待所都没有取暖设备,导演习惯了上海的温暖,对我们那儿的严寒不太能够适应,尤其是他那双穿着单鞋的脚,脚后跟脚趾头都起了冻疮,忽疼忽痒,弄得他哭笑不得。有时候他在剧场排戏,冻疮忽然发作起来,他两只脚轮流着在地上跳,脚趾头在脚背上搓,脚后跟在小腿上搓,简直就像演一出搞笑的小品。

团里没有人注意到导演的温暖问题,只有鸽儿看在了眼里。她回家拆了一件半新的毛线背心,连夜赶织出一双暖茸茸的毛线厚袜,送到导演手上。我前面说过,鸽儿做这些事情绝对的心灵手巧,她有本事把一双普通的毛线袜子织出不普通的色彩和花纹,叫人一看就非常喜欢。

导演真的就喜欢上了鸽儿。导演五十出头,家庭比较地不幸,有一个弱智的儿子。儿子那一年二十来岁吧,他是导演心里最大的痛,导演时时刻刻要在心里想:活着的时候他可以照顾儿子,死了以后儿子该怎么办?导演知道鸽儿在团里的处境,就打上了鸽儿的主意,暗示她说,他可以把她调到上海,到他任职的歌舞剧院工作,条件是她长大后嫁给他的儿子。

应该说这是一个十分屈辱的条件。考虑到导演身为慈父的心情,我们当然不能过多地责怪他的自私,因为鸽儿是自由的,她可以选择接受,也可以选择拒绝。

最后的结果,大家肯定都猜到了,鸽儿选择了接受。她认为,跟一个人的梦想比起来,生活的幸福与否都不重要。人家将来看到的只是她在舞台上流光溢彩的形象,至于脱了舞衣、卸掉彩妆之后她怎么活着,不会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乐意知道。

鸽儿办好手续离开县城的时候已经是夏天了。我永远记得她离开豁嘴婶婶家的样子。她的全部行装都是上海导演在南京路上置办齐全了给她寄过来的,包括一只漂亮的皮箱和一身粉色泡泡纱的连衣裙。鸽儿在豁嘴婶婶家低矮的屋檐下亭亭玉立,眉眼生动,像极了一只从灰暗生活的背景中凸现出来的美丽天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