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回到家里时,爸爸已经从菜场买回来一只宰杀好的光鸡,正在自来水龙头下哗哗地冲洗。我向他汇报了见到赵叔叔的事。他很安静地听,一边把鸡的嘴巴掰开,往喉管里灌水,顺便冲洗鸡肚子里的血丝,把鸡皮上残存的细毛摘干净。经过这一个星期的历练后,他现在做这些事比以前熟练了很多。

“你妈妈说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律师。”

“啊哈,还不错。这回算是靠谱。”他把一截白色的鸡肚肠子甩到垃圾筒里。

“可是他有点老。最起码比你老。”

“那是啊,谁能跟我比呢。”他很得意。

“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管什么用?结婚的是你妈。”

我手托着下巴趴在厨房台面上:“你说说,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

“嗯?”他抬眼看我。

“我问你呢,为什么一定要结婚?”

他关了水龙头,歪头想了想:“说不好。可能是需要结伴儿走路吧。”

“两个人走路不好,你等我,我等你,走得就慢。”这是我跟孙猴儿走路的体会。

他哈哈地笑起来:“可是如果要走长路,走长长的一辈子,一个人会觉得很寂寞。”

“那你怎么不想结伴儿呢?”我马上问他。

“我有你。”

他低头看着我。他在笑,眼睛里有一种能被称为“喜欢”的东西。

我心里一热,喉咙就觉得涩住了,像一团棉花球胀开来一样,是软软的,舒服。

可是他接着又说:“以许我以后会需要。到了有的时候……嗯,谁都说不上谁将来会怎么样……”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你妈妈送你的手机呢?”

我把那个手机拿出来给他看。是一部蓝色的诺基亚7100,带滑盖的,式样很普通。

“你妈妈希望你常跟她联系。”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手机,做了这个结论。

对付“圣诞烤鸡”可费了我们两个人的大心思。我们家的微波炉注明了带“烧烤功能”,爸爸就以为能够烤熟一只鸡,其实根本不行,忽悠人的东西。爸爸照着菜谱上的指示,把光鸡浸了葱姜汁、酱油汁,再抹上一层糖汁,然后塞进微波炉时,发现鸡太大,炉膛太小,鸡堵在炉膛里,两只腿直挺挺地撑着炉壁,死活要跟炉子较劲儿一样,烤架根本就旋转不起来。没办法,爸爸只好又把鸡拖出炉门,像手术医生一样对整鸡进行解剖,先一分为二,再二分为四,然后剁去多余的头脚,才勉强归置到一只大盘子里。

关于烧烤时间,我们两个心里都没有准头。我说可能要半个小时。爸爸说肯定不够,蛋糕还要烤半个小时呢,烤鸡起码要一个小时。后来我们折衷了一下,先设定四十五分钟。结果插上电源,才烤了十分钟,厨房里已经弥漫出一股焦糊味。爸爸像狗一样地吸着鼻子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十分钟就够了?”奔过去拔插头,开炉门,把鸡端出来查验情况。哪儿熟了啊?伸手指捅一捅,鸡肉还硬绑绑的呢。

研究下来的原因,还是炉膛太小。炉膛小的话,食物距火源就近,容易烤糊。估计用这炉子烤几个鸡翅还行,烤鸡还是太不靠谱。

可是事情进行到这一步,鸡皮已经焦黄了,鸡肉已经半生不熟了,扔了吧舍不得,不扔吧又吃不了。爸爸灵机一动,干脆把烤得半拉子的鸡放进锅里加水煮,煮得快烂时捞出来,重新刷酱汁,刷糖汁,刷烧烤汁,放上烤架,七八分钟之后熄火。拿出来一看,倒也算油光红亮的,有那么点烤鸡的可爱劲儿。

“不错,”爸爸自我表扬,“家用烤箱能烤到这个样,真不错。毕竟是自己动手的嘛,有劳动价值在里面呢。”

我们用一个最大的塑料饭盒装了烤鸡,外面再裹上几层毛巾保温,又拿了四听可乐, 一袋超市买来的面包片,匆匆地往医院里赶。爸爸跟郑菩萨说好六点钟之前到,可是伺候这只鸡耽误了事,手机显示的时间已经是六点十分了。

天很冷。白日很短。六点多钟天已经黑得透透的。我们青阳虽然是小城市,这两年也发展得很繁荣,时尚方面比大城市一点都不差。街道两边华灯初上,是圣诞平安夜的灯,五颜六色的,透着洋节日的洋味儿。商店橱窗里闪着用霓虹灯管拼成的圣诞老人和北极鹿的轮廓,雪松和星星的轮廓,怎么看都像是走在童话世界里。麦当劳和肯德鸡的店门外拥挤着造型夸张的嘻嘻哈哈的年轻人,有的穿着跟电视上韩国明星一式一样的衣服,有的把头发染成红一片绿一片的鸡冠花的模样,还有个女孩子化了“烟熏妆”,眼睛乌乌的一大片黑,搞得像是刚从大烟囱里拖出来的一样,很吓人。因为人多,店里的座位少,前面一部分人已经进去了,后面的人还在很有耐心地排着队,好像圣诞这样的节日只能在快餐店里度过才合适。青阳的冬天,雾气总是下来得很早,马路上湿漉漉的,被灯光一照,黑得像泼了油。酒店和饭馆的门口,冒出一股一股的白汽,看一眼心里就暖和。街边还有不少小孩子在放鞭炮,放烟花,这里“嘭”地一声响,那里“咚”地窜出一股光,硝烟弥漫开来,夜色中能看见淡淡的青色。

县人民医院的大门口也随波逐流地挂了迎圣诞迎新年的彩灯,还有两个好大的贴着“快乐”两个字的红灯笼。我老远就看见郑菩萨裹着一件警察穿的藏青色棉大衣,光着一颗圆溜溜的大脑袋,站在台阶下来回走动着,等得很急的样子。他一眼瞥见我们之后,扎撒着两只手,笨熊一样扑过来,第一句话就是:“任意,出大事了!张成越狱了!”

我爸爸没好气地训斥他:“郑菩萨你能不能说点正经话?”他用脚尖点一点地:“这是在哪儿啊?是医院啊!”

郑菩萨跟着跺脚:“任意,我不是逗你玩,张成真跑了!人不见了!就一眨眼的功夫……”

说完这句话,他嘴一咧,脸孔扭成很难看的样子,几乎就要哭出来。

我爸爸看着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郑菩萨嚎啕一样:“任意啊!”

爸爸就站着不动了,身体僵住了似的。他的脸色从起初的不经意,到不敢相信,到确信为真,到意识到这事的严重性,危害性,短短的时间里,经历了几个飞快的变化,最后也变得和郑菩萨一样惊慌失措。

“怎么会?”他用一只手抓住郑菩萨的衣领,摇晃他:“你看着他,怎么会放他跑了?”

郑菩萨带着哭声说:“我也不知道啊,人怎么就不见了!他今天刀口才拆了线,医生还说明天要放他出院,可我才上了个厕所,他人就跑了!任意我跟你说,我完蛋了,失了这么大的职,我都不敢向领导汇报……我我我……”他抱着自己的头,陀螺一样地原地打转转。

我爸爸还算好,在这样的时候,显得比郑菩萨稍微冷静一点点。不过也是啊,毕竟事情不是在他手里出的。他追问他的老同学郑菩萨,是不是真的还没有向所领导汇报?郑菩萨说是,因为他实在害怕,不敢,要等我爸爸过来出个主意。郑菩萨可怜巴巴地求他:“你比我聪明,脑子好,你说个主意!”我爸爸叹了一口气:“还能有什么主意啊?什么都别说了,先找人吧,把医院里里外外找一遍再说。”

他们两人都要求我站在原地别动,等着他们过来会合,然后就慌慌张张地散开,一个进病区大楼,一个钻进漆黑的长着灌木丛的后院。

六点多钟,医院里除了急诊室值班的人,该走的医生都走了,探视病人的家属们也都离开了,门口空地上冷冷清清,灯光把周围的大树照得影影绰绰,我怎么看都觉得鬼气森森,好像树影里藏着窥视我的人。远处街道上的烟花鞭炮还在噼噼啪啪响,热闹得跟医院这边不像在一个世界里。我抬起头,透过病区楼道的一层一层的窗玻璃,看见我爸爸上上下下兔子一样奔跑的身影。他已经从一楼窜到了四楼,又依次寻找到三楼和二楼,最后再次奔上四楼。我不十分清楚“张成逃跑”这件事的严重性,可我从爸爸的跑动中能感觉到他心里的着急。我知道他非常非常想找到张成,他不愿意看到张成再一次地犯错,受伤害。

郑菩萨也是一样,我看见他已经找过了后院,找过了停车场、医院小卖部、周围的几条救援通道,甚至还壮着胆子去了一趟医院太平间,然后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回转来。他人胖,来回跑动让他精疲力尽。可是他跟我爸爸一样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发现。

两个人在我前面会回后,郑菩萨一把抓住我爸爸的手,脸色严峻地说:“不行了,任意,不能再拖下去了,要出大事的!我得报案。”

我爸爸恳求他:“再等等,我们再找找。”

郑菩萨用劲跺脚:“犯人逃跑,这是不得了的案件啊!”

我爸爸说:“如果张成不是自己回来的,是被抓捕的,他这一辈子就会完蛋了啊!”

他们两个人脸对着脸,互相看着,有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最后他们还是达成协议:再拖延一个小时,想办法把城里能找的地方都找一遍。现在已经是晚上七点钟,没有班车进出城,张成身上也没有钱可以雇车出城,天气又是这么冷,他如果想逃的话,应该还藏在城中的某个地方。

我爸爸嫌步行寻找太耽误事,决定回家取他的自行车,顺便丢下我。他交待我说:“小小你别怕,你在家里等我,任何人过来都别开门。”

我说:“我不开灯,让别人以为我们家里没人。”

“也不要给任何人打电话。”

“不会的,爷爷和外公外婆来电话我都不会接。”

“很好,是我的好哥们儿。”

他摸摸我的脑袋,还轻轻地拍了一拍。

我们进了楼道门,手拉手地上楼。我们住的楼房是旧式楼,防盗门敞开着,形同虚设。楼道里的声控灯也有了毛病,怎么拍手都不肯亮。北风从楼道的窗户缝里吹进来,发出细微的呜呜咽咽的悲哭声。楼外的灯光照着摇晃的树枝,楼道里就有放大了的隐隐绰绰的黑影子。在这个时候,因为张成逃跑而造成的人为紧张,我嘴里说不怕,心里还是有点怕,把爸爸的手抓得死紧。

上到四楼,楼道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来:“任老师……”

什么都看不见,就像是墙壁发出的声音,所以我和爸爸都吓了一大跳。我爸爸不小心被台阶一绊,差点儿磕到楼梯扶手上。

“谁?”我爸爸大声问,一边把我拉到身后,保护起来。

那个声音又怯怯地喊:“任老师……”

“天哪,”我爸爸说,“是张成啊,你是张成啊!”

他丢下我,在黑暗中冲上前,一把拉住张成,拎着他上了几级台阶,匆匆忙忙地掏钥匙开了我们家的房门,又开了灯,把张成推进去。

我看见了张成的摸样,他的头发很长,衣服很单薄,身块儿很小,冻得哆哆嗦嗦,寒风中的菜叶子似的。他的面孔青白得可怕,嘴唇紫溜溜的,眼神惊恐得像兔子,不敢往我和我爸爸的脸上看,扫一眼就躲开去,盯在我们两个人的鞋子上。我想他不敢看我们的原因,也许是害怕我们要问他话。他用一只手捂在胸口开刀的部位,喘气急促,时不时地脸上会掠过一丝痛楚。我记得郑菩萨说过,他今天才拆了刀口的手术线。我很怕他这会儿刀口会破开,血会汹涌地流出来,甚至他的肝啊肺啊肚肠子啊都会流出来。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家里马上就会血流成河了。

我爸爸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把张成拎到沙发上安顿好,然后走来走去地忙,先开了家里的空调,把温度调到最高,而后到他房间里拿了一条毛毯,不由分说地把张成裹住,隔着毯子用劲搓他的肩膀、手脚,好让他尽快暖和过来。

张成呆坐着,抖动着嘴唇,任由我爸爸摆弄,一句话不说。他不说,我爸爸也就不开口,两个人像是比耐心。过了一会儿,张成终于憋不住,突然地身子往前面一扑,对着我爸爸跪倒下来,哑声恳求他:“任老师,借我点路费,让我回一趟家!”

我爸爸吃惊地退后一步:“张成你疯了!你跑到我家里,就为了借路费?”

张成点头,眼睛里有一种执拗的决绝的东西。

“借路费回家?回你老家?”

张成急促地喘着气:“你帮我回一趟家就行,我只要回一趟家。”

“可你怎么找到我这儿来的呢?”

“我找郑管教打听到地址,一路上问了人……”

“嗬,挺有心眼儿的呀。”

我爸爸一定要他说出来,回家想干什么。张成埋着脑袋,紧咬着嘴唇,一个字都不肯漏。我爸爸很坚持:“你不说我不会借你钱的。”他试试探探地问他,是不是还想找他姐夫拼命去?就这一句话,张成一下子崩溃了,嚎啕大哭起来,身子抽抽着,眼泪在脸上像蚯蚓一样四面八方地爬。“我姐姐死了啊,”他说,“我不能让我姐姐白死……”

我爸爸手指着他,腮帮子咬出两个蹦蹦跳跳的小老鼠:“张成张成,你有没有脑子啊?你懂不懂这么做的严重后果啊?你以为你借了路费就能回到家?我告诉你,警察不是吃干饭的,半路上你就会束手待擒了!”

他又激动,又烦躁,在屋子里来回地转圈,骂张成,又骂郑菩萨。后来他拿起电话,打了郑菩萨的手机,叫他即刻过来带人。“你自己的烂摊子你收拾!”他对着电话大声吼。

不到十分钟,郑菩萨嗵嗵嗵地奔过来,进门就咬牙切齿地往张成身上扑,骂张成混蛋,差点儿要害死他了。他还说:“好嘛,难怪下午一直套我的话,打听任老师住哪儿,原来你早有打算。你真是一颗老鼠屎,不光害我,害任老师,还会害了青阳少管所!”

他噼噼啪啪地把火发了一个够,才冷静下来,转头同我爸爸商量,这事现在应该怎么办?“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我爸爸先他之前已经有了主意,这时候坐下来,头脑清醒地说了几条意见。

第一,最好不要报案,报案对谁都不利,对郑菩萨尤其不利,因为他是值班民警,责任最大。一会儿把张成带回医院去,没人问的话,就算这事没有发生过,有人问,就说今天平安夜,张成开刀刚拆线,带他出去洗个澡,吃顿饭,算是过节。我爸爸说,当然了,不报案是隐瞒,隐瞒也是错误,可是错误有大小,用小错抵大罪,怎么也值吧?

第二,张成明天出院回所里后,乖乖地接受改造,再不要去想复仇的事。且不说逃跑要加刑,就算逃得回家,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单打独拼,能对付得了那种禽兽不如的坏人吗?

第三,这是最重要的,只要张成安心服刑,我爸爸在外面会帮张成想办法,为张成姐姐申冤,为这一家人伸张正义。我爸爸说,他一定一定会这么做,相信郑菩萨也会这么做。

“郑管教是不是?”

郑菩萨就赌咒发誓:“一定是!肯定是!”

我爸爸把脸转向张成:“怎么样呢?你看能不能同意呢?”

我觉得我爸爸挺了不起的,平常时候混混沌沌过日子,关键时刻脑子清醒得像钟摆,嘀嗒嘀嗒来得个精确。郑菩萨和张成只能够听我爸爸的,因为他们不可能想出来更加好的主意了。

爸爸把我留在家里,陪着郑菩萨送张成去医院,呆到很晚才回来。他带着一身寒气进门,脸上却笑模笑样的,大概觉得一桩天大的事情总算解决得不错。他跑到厨房里巡视一遍之后,问我吃没吃晚饭?我说只吃了饼干。这时候他忽然想起烤鸡,问我烤鸡哪儿去了?我使劲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丢哪儿了,好像连饭盒子都没了踪影。爸爸点着我的额头:“哎哟小小哎,你老哥我烤了一下午哪!”又说:“我糊涂是因为我年事已高,你才丁点大的孩子,怎么也丢三拉四啊?”

可是冰箱里实在没有存货了,我们只好又吃方便面。我爸爸一共煮了三碗,他两碗,我一碗,每人的碗里卧进两个鸡蛋,看起来还算不错。爸爸端起碗,高高挑起碗里的面条,神情夸张地说:“瞧,疑是银河落九天,多棒!”

还有,因为忙了一晚上张成的事,我们家里装饰得很漂亮的圣诞树没有亮灯,爸爸买给我的圣诞礼物也没有顾得上从他包里拿出来。想起这些的时候,十点都过了,我已经哈欠连天想睡觉了。爸爸坚决地阻止我上床,说,不行,仪式很重要,灯还是要点一下子的。他跑到房间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礼物包,郑重其事地放到圣诞树底下,然后插上灯头。

彩灯亮起来了,一闪一闪像星星,五颜六色童话一样的七彩星。房间里空调在嗡嗡地响,比外面的世界温暖很多。虽然只有我和爸爸两个人,可我心里面很踏实,很安逸。

“来吧,在圣诞树下许个愿吧。”爸爸招呼我。

我们两个人都把眼睛闭上,许了个默愿。

爸爸捅捅我的胳膊:“许了什么?透露一下。”

我要求:“先说你的。”

“那不好,我是大人,大人的秘密很多。”

“小孩子的秘密也多。”

我爸爸无可奈何地嗤一下鼻子,放弃了他的好奇心。

然后我在亮着彩灯的树下拆礼物。

那个礼物真让我失望,是一包桔黄色的QQ糖。过了新年我就应该是九岁了,爸爸居然还买这种小儿科的东西送给我。

也可能在他的心里,我永远都是四岁?五岁?永远都成不了大人?我不知道。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谢了他。我亲吻了他的额头,道过晚安,说过“圣诞快乐”,然后回房间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