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是公休日,加上两个周未,一共有三天假期。爸爸下了一个大大的决心,三天假期中,他要去一趟苏北农村,到张成的老家,看望瘫爷爷和瞎奶奶,还要去当地法院递上诉状,告那个禽兽不如的把张成姐姐逼到自杀的姐夫。

爸爸信心满满地许诺我:“小小你还没有看过法院开庭吧?等那个臭狗屎家伙被判刑的时候,我一定带你去见识见识。”

我在心里想,法庭谁没有见过啊?电视剧里动不动就有法庭宣判的镜头,美国、英国、香港、台湾……全世界的法庭我都见识过了呢。我爸爸真是的,他把我们当成他小时候了,玩个飞机航模还会激动得大呼小叫。可我没有把这话说出来,怕打击了我爸爸的积极性。

爸爸走前到银行取了一笔钱,他没有说干什么用的,可我猜他是要送给张成的爷爷奶奶,让两个可怜的老人能够把日子过下去。如果两个老人再出个三长两短,张成的世界就会彻底沉没了,那时候他会做出什么事,谁都预料不到了。

爸爸打电话给外婆,请她暂时照料我几天。外婆马上追问他外出干什么?是不是有“目标”了?外婆嘴里的“目标”,自然是指爸爸找女朋友的事。外婆说:“你要是有了,我们一定会支持的。”爸爸放下电话就朝我苦笑,说:“你妈妈要结婚了,所以我成了你外婆的同情对象,地地道道的弱者。”我安慰他:“不会啊,结婚的才是弱者,离了婚不再结的人才牛。”爸爸用劲刮一下我的鼻子说:“你就甜言蜜语吧。”

我住到外婆家的第一天,外公就带着他的铺盖卷儿上了门,理由是过来照顾我。外婆拦着门不让他进,外公红头赤脸说:“小小也是我的外孙子!”外婆反驳他:“当年你从这个家里出去时,你怎么没有想到家人需要你?”外公伤感地说:“亏你还是当校长的人,你怎么就不能丢下老账往前看看呢?我当年离开你是犯了错误,你给我一个机会改正行不行?”外婆气呼呼地答:“不行。老桑我告诉你,在这件事情上,我就是个小女人,我就是拗不过这口气。”

可是外公是下定决心要过个团圆的新年了,他仗着有我在场,外婆不至于把事情做得太绝,愣是扁着身子从外婆肩缝里挤进门去,铺盖扔在脚凳上,一屁股在沙发上落了座。

外婆跟到沙发前,两手反抱着胳膊,斜着眼睛看他:“老桑你怎么跟小孩子一样耍无赖啊?你看看这个家,有你睡觉的第三张床吗?”

外公不急不恼:“我不需要床,我自带铺盖,睡沙发,蛮好。”

外婆讽刺他:“你怎么没有带把枪,干脆来个军事占领呢?”

外公得意道:“我需要这么做吗?不至于不至于。”

外婆恨得跺脚:“你这叫鹊占鸠巢!”

外公摆手:“错了错了,你要说我是迷途知返才对。”

两个老人家你一句我一句地斗着嘴,说着说着就到了厨房,就开始淘米,择菜,切肉丝,剥蒜头。当中我听见外婆又翻了一次旧账,说外公当年离婚再娶的时候有多么绝情,多么的憧憬着被别人伺侯的生活,结果呢?“你就是没有那个好命!”外婆臭外公。

此时在厨房里的外公,卷着衣袖,围着花围裙,脾气格外柔顺,外婆怎么说他,他都是笑,点头说“对对对”,然后抢着拿扫把扫菜叶菜根,抢着开水龙头洗砧板菜刀,抢着架锅点火炒菜,完全忘记了他当年就是厌倦了做这些琐碎家务才跟外婆离的婚。

等爸爸回来时,我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他,听听他有什么看法。我觉得事情顺利发展下去的话,外公外婆很有可能复婚,然后相伴到老。

桑雨婷打电话来,一听我说外公住过来了,马上激动,连话都说不利索。她词不达意地嘱咐我:“小小啊小小啊,你要听话啊,你要让外公外婆开心啊。”

我觉得她虚伪,她要求我哄外公外婆开心,可她自己远远地离开青阳,还要嫁给那个姓赵的秃顶叔叔,一点都不想顾及我们大家的感受。

桑雨婷问我:“你想不想到南京来玩两天?要是想的话,让你外公买张车票送你上汽车,这边我去车站接,很简单的事。”

我一口拒绝了。这摆明就是她的脑子有问题。她既然希望外公外婆能够破镜重圆,干吗又要窜掇我走开?我要是走开了,外公还有什么理由在外婆家里住下去?

这样想起来,桑雨婷跟我爸爸分手,过错不完全在爸爸,桑雨婷自己同样不靠谱。

我每天努力地写作业。我有太多太多的作业要写。距一月下旬的期末考试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老师们却已经如临大敌,纷纷亮出复习题纲,拼了命地布置复习题目。语文老师说:“所有的课文都要背熟,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能记错,中心思想和段落大意更不能搞混。”数学老师说:“每个题型,起码要做一百道题目,烂熟才能生巧。”英语老师说:“单词、语法、句式,一样不能少!”

外公看见我摊在桌上的作业本,走过来翻了翻,大为吃惊:“天哪,你比你妈妈小时候的作业还要多!”

外婆马上走过来反驳他:“多什么多?现在的小孩子营养好,精力充沛,作业量不够的话,他们就上网打游戏,弄出个网瘾多糟糕?还不如多弄点作业圈着他们。”

看看,这就是一个小学校长的思维:对于每一件事情,她总是从最坏处着想,往最稳妥的方面努力。难怪网络上总是说,中国的教育制度培养不出得诺贝尔科学奖的人。

外公心疼我,但是他不敢明目张胆地站在外婆的对立面,把他们之间相安无事的局面打破,外公就偷偷地帮我写作业。语文作业他不敢写,因为字迹上会暴露。数学作业他不会写,他说现在的小学数学比他那时候的初中数学还难得多。他写英语作业:抄单词。他以前没怎么学过英文,写英文字母不会连笔,规规整整的,跟小学生的字迹差不太多。只要外婆一出门,外公就急急地催促我:快,快,拿本子来!我把英语书翻开,把要抄写的单词圈出来,外公就埋头吭哧吭哧地写,寒冬腊月能够写出一头汗。写着写着他自己也乐了,噗哧一笑说:“我怎么跟个小偷一样紧张啊?”又拿起自己写的英文单词,左看右看,自我表扬:“看看,多工整!每个字母都像印刷体。”

我们班的同学经常通过手机发短信,把作业题的答案对来对去,把不会做的题目拎出来,群发一下,会做的同学就会给这个人打电话,告诉他怎么做怎么做。手机功能在这时候派上了大用场。一般说来,我喜欢跟大家对答案,不喜欢群发短信向大家寻求答案,因为短信一群发,全班所有同学都知道你有哪道题目不会做,甚至同学的爸爸妈妈也会知道,传出去是很丢人的事。有时候题目实在难,我绞尽脑汁也无法下手,我就发个短信给赫拉拉,请她帮我的忙。普通题目她还行,碰上“奥数”题,她往往比我更弱智。举个例子说,有这么一道题:“你的钟表坏了,每小时会慢一分钟,如果你晚上9点睡觉,明天 7点必须起床,你看表该几点起?”我把题目用短信发到赫拉拉手机上,她立刻把电话打过来,劈头盖脸教训我:“脑子坏了吧?这么简单的题目也问我?每小时慢一分钟,晚上9点钟到早晨7点钟一共是10个小时,表上不就应该慢10分钟吗?”

我怀疑事情不是这么简单,老师能出这么简单的题目让我们轻而易举地完成作业吗?

不过,也许是我草木皆兵了,反而把原本简单的题目想得复杂了呢?

我实在不知道人的脑子应该简单一点好,还是复杂一点好。最后我决定空下这道题目不做。不做就说明我不懂,不懂而没有装懂,说明我的学习态度很严肃,起码我不愿意蒙混过关。仅仅冲着这一条,数学老师就该表扬我。

假期最后一天,爸爸回来了。他给我的手机发了一条短信:“任小小,本司令命令你,立刻跑步回营!”

我飞快地收拾东西,把牙刷毛巾和一套换洗内衣塞进书包,跟外公外婆告辞。外婆嫌我走得匆忙,恨声恨气地说:“你爸爸那个家就比外婆家香多少?一个短信心就飞走了?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白白喜欢了你。”

外公赶快凑过来说:“没事没事,小小走了,我留下来陪你几天。”

外婆大叫:“想得美啊!”

外公朝我眨眼,叫我尽管走,不要理睬外婆的抱怨。我走下楼梯的时候想,外公能不能在外婆家里待下去呢?希望能够吧。在一个老年人的家庭里,有白发苍苍的男主人,也有白发苍苍的女主人,合起来才叫做“幸福”。

返家的一路上我都在猜测,爸爸会从张成的老家给我带点儿什么。我没有下过乡,不知道农村和城市里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可我猜想农村里应该有很多跑来跑去的狗,有肥墩墩的吃饱了就睡觉的猪,有雪白的长着胡须的羊,也许还有马,牛,驴。不过这些动物爸爸不可能带回来,因为我们小区物业会拦着它们不让进门。但是爸爸可以给我逮回几只鸟,或者是张成在作文里写过的钻在地里的蝼蛄虫,会打架的蟋蟀,一吃辣椒就辣得大声叫唤的蝈蝈儿。不对不对,蟋蟀和蝈蝈儿好像夏天才有。冬天农村里有什么呢?我还真是想不出来。

我一上楼梯,就听见了爸爸嗓音很大的说话声。我们家说话声音最大的是爷爷,因为他的耳朵有一点点聋。其次是外婆,她习惯了那种对学生上课的一顿一顿的讲话腔。我爸爸说话从来都是轻快短促的,对邻居们没有一丁点点干扰的。我很奇怪他今天的嗓音为什么放得这么响,我们家里到底来了什么客人。结果在我急急忙忙掏钥匙打开房门时,门被什么东西顶住了,只能推开很小的一道缝。我从门缝里看见爸爸冲过来,弯腰推走了什么东西,门才打开。

爸爸推开的东西是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干瘪得像一截老丝瓜的老头儿,上身套着一件我爸爸的羽绒夹克,腿上搭着我小时候用过的毛毯。羽绒夹克的面料太时尚,风格太前卫,毛毯上印的是米老鼠的卡通画,这两样东西搭配在老头儿的身上,效果都很出位,大概是爸爸一时找不着合适的,随手拎过一样就用上了。老头儿长了一头刺猬般的硬发,灰白色,脑袋是歪的,脸颊上瘦得没有一点肉,眼珠精黄,深深地眍进眼眶,手蜷缩成鸡爪子的模样,藏在毛毯下面的两条腿更是薄得像纸片,搞得毛毯都空空荡荡地挂在他膝盖上,随时随地要滑落下去。他很费劲地斜着眼睛看我,嘴角也向下巴扯过去,喉头一鼓一鼓地,努力地要说句什么话,又说不出来,难受极了的模样。

爸爸说:“小小,这是张成的爷爷,他在跟你打招呼。”

我已经猜到了他就是张成的瘫爷爷,可我没有想到一个瘫痪的老人会干瘪成这个样子,有点像文物照片上的“木乃伊”,这让我心里害怕。

爸爸拉起我的手:“还有张成的奶奶,也打个招呼吧。”

一个老奶奶从餐桌旁的椅子上站起身。她同样很瘦小,又驼背,颤巍巍的,个头显得跟我差不多高。她虽然老了,可是面容很秀气,眼睛细细的,额头宽宽的,皱纹像花儿一样好看。她的头上戴着一顶藏青色的带破洞的毛线帽,从洞眼里冒出一络一络灰白色的软软的头发,只要她一说话,脑袋一动,头发就飘来飘去,像水母一样,很有趣。她往我面前走了一步,身子探过来,使劲地用衣袖揉眼睛,擦眼泪水,努力要看清楚我的模样。她说:“啊呀,这是任同志的儿子啊,多欢势的小子噢,虎头虎脑惹人爱呢。”

我知道老奶奶眼睛不好,她至多能看清我的影子,根本就没有看清楚我的长相,我哪里是“虎头虎脑”呢?我是小脑袋,瘦脸,尖下巴,该说是“猴头猴脑”才对。

我的爸爸真神奇,他居然一个人把瘫爷爷和瞎奶奶从苏北农村带到了青阳城。瘫爷爷爬不了楼,瞎奶奶一个人也走不了路,爸爸带他们上楼时,是不是背着一个又搀着另一个?还有,这一路上,上火车下火车,上汽车下汽车,他是怎么对付的呢?有没有好心人出手帮忙呢?我简直想不出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腻在电脑上的懒洋洋的爸爸,要多少次地为他自己加油鼓劲,才能完成这么艰巨的长途跋涉。

因为有客人,晚饭爸爸不能简单对付,可是他又不方便带着两个老人出门吃饭,只能打电话给一个熟悉的小饭馆,让人家送外卖。一共也就是四个家常菜,老奶奶却大为不安,一再地说“破费了”。她把饭和菜装在一个大碗里,搅拌起来,拿调匙喂瘫爷爷。奶奶的眼睛不好,爷爷的嘴巴又无法张得太开,菜汤和饭粒洒出来,把爸爸的那件羽绒服弄得油渍巴拉。奶奶用手摸到了粘在羽绒服上的饭粒,赶快扯着自己的衣袖拼命擦,还一个劲地道歉说:“糟蹋了,糟蹋了。”爸爸赶快阻止她:“没事的奶奶,拿去洗洗就行。”

可是之前有一次,我不小心甩了一滴墨水在爸爸的羽绒服上,他马上把眉头皱起来,大声斥责我:“怎么搞的呀?我这是限量版的山寨名牌哎!”

我觉得爸爸现在不是不心疼他的衣服,是不好意思心疼,不应该心疼。

晚上睡觉,爸爸腾出他的房间给客人,自己挤到我房间里。我的床很小,根本不可能躺下两个人。爸爸说:“你睡你睡,我上电脑写博客去。”

爸爸是夜猫子,到天亮不睡觉是常事,所以我不需要跟他客气。

他躲在我房间里给郑菩萨打电话,要郑叔叔明天替张成申请一次“会见”。大概郑叔叔在电话里追问了什么,爸爸有点生气地说:“张成的姐姐死了,他爷爷奶奶还活着呢。”

过了不到十分钟,郑菩萨赶到我们家来了,砰砰地敲门,进来之后又大声地责问我爸爸“搞什么鬼?”爸爸生怕两个老人听见了不好,赶快把郑菩萨拉到我房间来。“我搞什么鬼?”我爸爸关上门,回答郑菩萨,“我不过就是想让两个老人见见张成。”

郑菩萨手指着我爸爸,咬牙切齿:“任意你脑子真是坏掉了,一个瘫子,一个瞎子,你居然有本事弄过来。不嫌累啊?”

我爸爸耸一耸肩膀,很不在乎地:“是我累,又不是你累。”

“出个三长两短怎么办?谁负责?”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啊。”

“瞎话!”

“才不是瞎话,说到做到。”

郑菩萨拿眼睛瞪了我爸爸半天,有气无力地摆手:“任意,我认你狠,你就是个异想天开的人。”

我爸爸笑起来,开始跟郑菩萨聊他在张成老家的见闻。他说他从苏北县城买了一束纯白色的香水百合,带去替张成给他姐姐上坟,结果全村人都去看稀罕,因为当地人上坟只烧纸,供一碗米饭,一盘菜,再点上一柱香,还没有人拿漂亮的鲜花上供。他前脚从坟地出去,后脚就有很多孩子冲过去抢花,争得不可开交,正剧搞成了闹剧。

“也挺好。说明一个问题:不管城市乡村,美好的东西总是会被人赏识。”

想了想,爸爸又说:“我那天见到张成姐姐的那个坟,就掉泪了。那个坟包才这么大--”他圈起胳膊,比划出锅盖大小的一个圆圈。“那家伙真是畜牲,生前对老婆非打即骂,死了还做得那么刻薄。”

然后他开始描述两个老人的生活境况。让他特别愤怒的就是这件事:寒冬腊月,两个老人居然蜗缩在四壁漏风的柴禾棚子里,稻草铺在地上,破棉絮铺在稻草上,就是两个老人的床铺。门口一只柴火炉子,炉子上煮着一锅青菜山芋粥,锅盖上捂着两块发面饼,这是两个老人的中饭。“如果张成的父母在,如果张成在,那个混蛋敢这么做吗?敢吗?”爸爸的声音都有点发抖了。

郑菩萨问:“混蛋东西不是张家招进门的女婿吗?他到底打算怎么样啊?”

爸爸的脸色青森森的:“你都想不到,张成姐姐一死,他马上就招了一个四川来的寡妇住到家里,寡妇还怀上了孩子,听村里人说,开春两个人就要筹办结婚。你说说,这不是明目张胆霸占张成家的房产吗?这简直比过去的地主恶霸还可恶!”

“狗娘养的!”难得发火的郑菩萨也胀红了脸,恶狠狠地骂一句。

爸爸又告诉他:“我还到村委会去了一趟,我说张成家现在这个样子,村委会能不能出来主持公道,把那个混蛋东西驱逐出去?”

“村委会怎么讲?”郑菩萨伸长脖子。

“你都想不到,他们一个劲跟我打官腔!说他们关注过这事了,也问过张成爷爷奶奶了,两个老人说他们是自愿住进柴棚,给女婿腾房间。”

“摆明是老人家害怕那个魔障,不敢吭声呗!”

“还有话呢,说张成姐姐是生不出孩子才喝农药水自杀的,不会生孩子在农村是个大事,他们那一带年年都有人为这事寻死上吊,真要追究,是女人心眼儿小……”

“哦!哦……”郑菩萨吃惊得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所以,我准备出钱为张成家找个律师,无论如何要告倒那个混账!”我爸爸咬紧了腮帮子,咬肌下的两个小老鼠又开始上上下下地跳。

“一定要告!任意你算我一个。”郑菩萨拍着胸脯,摆出很义气的样子。

接下来,两个人就商量怎么告。他们小声地、嘀嘀咕咕说了不少法律上的词,又为“民事案件”还是“刑事案件”争执了好一会,我躲在被窝里听,听着听着就睡过去了,也不知道他们最后达成了什么样的意见。

当天晚上我做的梦乱七八糟,一会儿是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女孩在田野里奔跑,一会儿是张成拿着枪追逐一个瘴头鼠目的男人,一下子田野里出现一个黑咕隆咚的洞,大辫子女孩咕咚掉下去,洞口长成一个锅盖大小的坟头,一下子张成的爷爷奶奶把两张皱巴巴的脸对着我,好像在喊叫,却又听不见声音……

我醒了,出了一身汗,也不知道是被子太厚热的,还是做梦吓的。一睁眼,看见了我的小书桌前夜猫子爸爸的背影,他不知什么时候把电脑搬到了我房间里,还把台灯用报纸圈住,怕妨碍我睡觉。因为冷,他像印第安人那样披了一条薄毛毯,右肩支愣着,右手从毯子下面伸出来,移动着鼠标,不断地翻滚屏幕,在网上专心寻找什么。我侧过身,把后背和屁股紧贴在墙壁上,让出床上三分之二的面积,喊他过来睡觉。他回头对我笑一笑,夸我过了新年长大一岁,懂事了,会心疼人了。又说他不想睡,还有太多的事情要抓紧做。

爸爸不睡,我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想张成家的事情,想张成的那篇《骑牛上天堂》的作文,又想爸爸能不能帮张成家打赢这个官司,让张成姐夫那个坏家伙恶有恶报。熬到七点钟起床,趁爸爸在外面照料两个老人洗漱,我飞快地点开了爸爸刚才的上网记录。一屏又一屏,全都是青阳当地和省城的各家律师事务所的彩色网页,还有执业律师的个人介绍,加上各种各样的案例讲解。我心跳起来:这么说,爸爸是一心一意要用法律手段替张成姐姐伸冤了。

我希望爸爸会成功。我前面说过了,我爸爸是这样的人:他做一件事,就会走火入魔地、拼上性命地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