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乌凤转过身来,长耳朵灰兔已逃到洞口下阶梯似的乱石堆,只消轻松地跳三跳,就可钻进安全的小石洞去。相距二十多米,它乌凤现在就是坐火箭,也不可能在可恶的兔子钻洞前赶到石洞口了。完了,自己这条老命今天断送在兔子手里了,就像弓弦被拉断了,汽车轮胎被扎破了,乌凤突然觉得自己的四条腿软绵绵像是用棉花搓成的,浑身虚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天旋地转,连站也站不住了,四膝一屈,瘫倒在地,嘴角涌出白沫,气喘得像是胸口在拉风箱。

它觉得自己已经毫无希望了,它的精神差不多崩溃了。

长耳朵灰兔站在离洞口最近的那级台阶上,两条后腿直立,竖起身体,回身望着稀泥似的瘫在地上的乌凤。它知道现在这只恶狼就是插上翅膀变成一只飞狼也奈何不了它了,它一双红红的兔眼狡黠地眨动着,椭圆形的兔脸上充满了得意,两只长长的招风耳朵一前一后不断颤动着,嘲讽无能的对手。

风水轮流转,现在该轮到它来嘲笑狼了。

乌凤垂头丧气地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哀嚎。

长耳朵灰兔在石级上悠悠然地旋了两个圈,情不自禁地跳起了欢庆胜利的芭蕾,然后放下身体往小石洞里钻。它也累坏了,想歇歇啦。

就在这时,突然,小石洞上方盖满雪的草丛里,哗啦一声响,火光似的爆出一个红色的身影,朝长耳朵灰兔压下来。真是平地起波澜,晴天响惊雷,长耳朵灰兔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身体就被一个沉重的物体压倒在地,顺着阶梯似的乱石堆滚了下去。它闻到了一股豺的腥臊味,从哪儿又冒出一个豺来啦?还没等它挣扎,尖利的豺牙就咬住了它的喉管,它胡乱踢蹬了一阵,就慢慢窒息了……

唉,真是乐极生悲啊,刚逃出狼爪,又落入豺口。

唉,豺狼当道,暗无天日,兔子还能有活路吗?

原来,在老母狼追撵灰兔的当儿,母豺赤莲自始至终都跟在后面,看见灰兔突然转弯,乌凤口吐白沫累倒在地,便机灵地绕到小石洞的上方,趁灰兔注意力集中在狼身上之际,突然出击,收拾了灰兔。

四 无可奈何的分享

老母狼乌凤一眼就认出扑倒灰兔的就是黏在自己身后赶也赶不走的母豺,想不到自己筋骨都快累断了,最后倒给母豺白捡了个便宜!瞧这匹鬼精灵的母豺,气不喘,心不跳,一点没吃苦,一点没受累,既不流汗,也不流血,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捕获了一只兔子,这也太气煞狼了!

唔,母豺已开始津津有味地舔食灰兔喉管里涌出来的血浆了,然后咬住灰兔的后脖颈,看样子马上就要叼起兔子离开这里找个清静的地方享用美味可口的兔肉。是可忍,孰不可忍?它不能让母豺叼走理应属于它的兔子!它不能无所作为地躺在这里活活等着饿死!它崩溃了的求生意志因激愤而重新复活了,它虚软的身体因怨愤而恢复了些许力气。它站起来,抖掉身上的雪花,朝已叼起兔子向箐沟转移的母豺赤莲追去。

母豺赤莲腆着大肚子,又叼着一只十多斤重的大野兔,走不快,很快就被追上了。乌凤拦在赤莲面前,地嗥叫起来:

——你这匹臭母豺,半路抢劫,竟然抢到狼的头上来了!

母豺赤莲也气急败坏地呦呦啸叫着:

——森林里的食草动物,谁逮着就是谁的,你别往我头上栽莫须有的罪名。

乌凤蹿上去想抢夺挂在赤莲嘴角的兔子,赤莲一扭身,躲开了。

——你以为像你这样饿得眼睛都发绿的大肚子母豺,真能不费吹灰之力就逮着活蹦乱跳的野兔?要不是我把灰兔追得精疲力竭,要不是我一口咬下灰兔的颈毛把灰兔吓得魂飞魄散,要不是我把一切都铺垫好了,你连兔毛也休想咬到一根!

——这只能证明你是一只替他人做嫁衣裳的蠢狼。

——你别欺狼太甚,我跟你拼了!

乌凤和赤莲,一只狼和一匹豺,气势汹汹地嗥叫着、谩骂着、吵嚷着,谁也不肯相让,谁也不肯罢休。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雪下得愈来愈密,朔风呼啸,吹得赤莲打了个寒噤。它冷静地想了想,看来,这只老母狼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它顺顺当当地享用这只兔子了,它饥寒交迫,又怀着身孕,要想叼着兔子跑出老母狼的视线,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像现在这样无休无止地争吵下去,结果只能是谁也别想吃到这只兔子。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却不能品尝嘴边的美味佳肴,也未免太傻了;眼下天气奇冷,新鲜兔已变成了冷冻兔,再磨蹭下去,会变成冰冻兔,不仅味道大打折扣,说不定还会硬得磕断牙齿呢。与其这样,还不如二一添作五,和老母狼分享这只灰兔算啦,说到底,老母狼在追捕这只灰兔时也出了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

妥协吧,妥协是自然界每一种动物都掌握并经常使用的一种最基本的生存技巧。

赤莲想到这里,将灰兔吐在雪地上,不再穷于奔命,而是咬住灰兔的一条后腿,开始啃吃起来。这是一种肢体语言,默认老母狼可以前来同食。

乌凤颠颠地赶了上来,地低嚎了两声。赤莲一面绷紧全身的肌肉做好应战的准备,一面仍闷着头啃吃兔腿。乌凤明白了,眼前这匹母豺,是要和自己休战,分食这只灰兔。

历史上狼就比豺强悍得多,和豺同食,对于狼来说,实在是一种屈辱。要是它乌凤还有一把力气,要是它的身体状况不那么糟糕,它决不会接受这种有损狼格的妥协的。它会冲上去用尖利的狼爪和狼牙,从那只可恶的母豺嘴里夺得灰兔的。独霸食物是狼的一贯风格。再说,一只兔子,分量有限,十几斤兔肉,刚够它美美地饱餐一顿,一分为二,它就只能吃个半饱了。

遗憾的是,它已没有足够的体力和精力继续与狡猾的母豺周旋,自己的身体差不多已到了衰竭的地步,假如硬要和母豺搏杀一番,自己恐怕是占不了上风的,最好的结局是和母豺同归于尽。它的思想还没僵化到为了一种虚幻的尊严就要去死的地步。动物的最高原则,就是生存下去。它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吃到东西,其他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和平共处,和母豺分食这只灰兔,也许是解决纠纷和危机的最佳选择。

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和平的真谛,就是我吃不掉你,你也奈何不了我,双方的力量处于一种均衡状态。保持这种均衡,就是和平;打破这种均衡,就是战争。

和平吧,眼下只有和平才能活命。乌凤想,在猎杀这只灰兔的过程中,虽然自己付出了最大的心血,功不可没,但要是最后没有母豺介入,灰兔这时候大约待在比防空洞还安全的小石洞里优哉游哉地梳理胡须呢,从这一点上看,也不能说母豺一点功劳也没有。既然现在谁也抢不过谁,按劳分配,也算是合情合理。这样说来,和母豺共食灰兔,也不能算是太大的屈辱,而是一种变通的策略,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或许还可以这样理解,它乌凤其实是利用了母豺,替自己捕获了灰兔,论功行赏,也不好意思不分给母豺吃一点。

动物像人一样,也会找出种种理由,来为自己违反常规的行为进行辩解。

乌凤的心理逐渐平衡下来,不再对母豺嗥叫恫吓,而是咬住一条兔腿,拼命啃吃起来。

日曲卡雪山山麓,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景象:一只狼,一匹豺,脸对脸,头碰头,共同食用着一只兔子。

停战协议签字生效了,双方不再龇牙咧嘴地对抗和火并,一门心思地撕扯和吞咽兔肉,即使不小心狼嘴碰着了豺嘴,狼脸蹭着了豺脸,也不管了,现在吃东西比什么都重要。加油哇加油,只有吃得快才能比对方多吃一点。

你死我活的对抗变成了一场文明的吃食竞赛。

豺和狼的吃相都很丑,咔嚓咔嚓嚼咬,大口大口吞咽,口水滴答,贪婪无比,秋风扫落叶,狂风卷残云,一会儿工夫,灰兔就只剩下一副血淋淋的残骸了。彼此都还不肯谦让,乌凤叼着兔头,赤莲咬住兔脚,拔河比赛似的用力往自己这边拖,咔嚓一声,将灰兔残骸拦腰撕成两截,各自叼着一块,跑到角落里细细啃慢慢嚼,最后,雪地上只剩下几根白森森的无法咬碎的兔骨了。

乌凤解决了肚子问题,愈发觉得疲倦,睡意袭来,连打了两个哈欠。它四下望望,箐沟西端有一堵绝壁,向外倾斜,好似一块天然的屋顶,能遮挡风雪,比其他地方要暖和一些,便跑过去,找了块干燥的石头,躺了下来。母豺赤莲也跟着它来到绝壁下,小心翼翼地在离它约三四十米远的地方睡了下来。它们都累了,都需要休息了,吃饱睡足,养精蓄锐,方能精神抖擞地去猎取新的食物。

乌凤没再用武力去驱赶赤莲。狼是一种很善于总结经验的动物,它想,气候如此恶劣,光凭自己一只狼,确实很难猎到食物,假如利用这匹母豺做自己的帮手,找到并猎取食物就容易得多了。

但它乌凤不是降尊纡贵要和这匹母豺结成相依为命的伙伴,这是绝对不可能的,狼比豺强壮,狼比豺勇猛,狼比豺高贵,狼不屑于与豺交朋友,狼和豺不可能成为同志,更不可能成为最亲密的战友。它容忍这匹母豺跟随在自己身后,性质好比是请了个义工,请了个仆役,请了个帮佣,雇了个廉价劳动力。这匹母豺虽然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但还能奔跑,还能扑咬,还能在猎场显身手逞威风露峥嵘,一句话,还有利用的价值。

风雪之夜,老母狼乌凤和母豺赤莲,暂时结成了联盟。

联盟这个词最精确的诠释,就是互相勾结,互相利用,各自都希望对方的实力有助于自己的生存。

对于老母狼乌凤来说,心里头还打着一个小算盘,它预测这匹母豺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就要分娩了;分娩时候的母豺,虚弱无力,对于它的狩猎来说,自然是失去了利用价值,但却转换成另一种有价值的东西——一窝细皮嫩肉的小豺,一匹丧失了反抗和逃跑能力的母豺,不就是最现成最爽口的食物吗?节省一点吃的话,说不定能帮它熬过这个严酷的冬天呢。从这一点来看,它让这匹母豺跟在自己身后,好比为自己建了活的肉食仓库,可以和聪明的人类饲养家畜相媲美。

老母狼乌凤打完这通小算盘后,呼呼睡去。

五 1+1不仅仅等于2

翌日清晨,大雪初霁,日曲卡雪山白茫茫一片,像童话里的水晶宫。

乌凤一觉醒来,肚子又有点饿了,沿着箐沟往前走,寻找猎物。转过两座小山,来到葫芦谷,远远地就望见一公一母两只大野猪带着五只小野猪正在半山坡的杂树林里掘食树根和植物茎块。五只野猪崽子出生顶多才两个月,水灵灵、胖嘟嘟,正处在生命的花季。野猪是一种肉质特别细腻味道特别鲜美的食草动物,无论豺狼虎豹,都把野猪列于食谱之首。尤其是出生一两个月的野猪崽子,细皮嫩肉,入口即化,堪称天下第一美食。

望着在母野猪身边淘气撒娇的野猪崽子,乌凤馋得口水都从舌尖滴下来了。可它只是远远地眺望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身欲走。野猪可不是什么好惹的动物,它力大无穷、性格暴躁。成年公野猪嘴角翘出两根长长的獠牙,能把碗口粗的小树一口咬断;带崽的母猪更是凶悍,敢和老虎豹子拼个你死我活。只有号称山林之王的孟加拉虎和有雪山之魂美称的雪豹,或者是庞大的狼群,才敢去招惹野猪。它可不想自找没趣。

事实上,它前几天已经在这窝野猪面前碰了一鼻子灰了。那是四天前的一个黄昏,它路过葫芦谷,也看见了这家子野猪,饥肠辘辘的。它铤而走险,朝一只猪崽子扑去,还没等它跑到猪崽子身边呢,公野猪就嚎叫着冲了过来,臭烘烘的猪嘴凶猛地朝它咬来,要不是它顺着雪坡像皮球似的一直滚到坡底,恐怕早就被公野猪的獠牙咬得稀巴烂了。有了上一次的失败教训,它哪敢再放肆去同野猪较量啊。

走吧,它的肚子还不算太饿,犯不着用性命去冒险。

它刚转身拐进一条岔路,突然,远远跟在它后面的母豺赤莲飞快地奔上前来,拦在它面前,豺头翘向半山坡的杂树林,不断耸动长着两块莲花状红斑的肩胛,呜呜轻声啸叫着。乌凤虽然听不懂豺的语言,但同属犬科动物,彼此的肢体语言差别不大,脸部表情也大同小异,它立刻猜懂了赤莲所要表达的意思,是在责问它干吗对猪崽子不感兴趣。

——嗬,你有能耐,你怎么不去逮呀?

母豺赤莲不依不饶,仍不断朝半山坡摇首摆尾,还原地转圈咬自己的豺尾,似乎在说:你再磨蹭,大好机会就要白白丧失了,你呀,快要把我急疯了!

——你大概是从没领教过公野猪獠牙的厉害吧,告诉你,别说你一张薄薄的豺皮了,就是厚厚的老熊皮,野猪獠牙也一口就能咬穿几个洞!

母豺赤莲昂首挺胸,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来,一溜烟地朝山顶跑去,不时回头张望,示意乌凤跟它走。

乌凤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跟母豺赤莲走一趟。乌凤早就听说过豺的智商特别高,狩猎时神出鬼没,是真是假,今天倒要开开眼界了。

赤莲一口气跑上山顶,让乌凤待在一块岩石后面,它自己则重新下到山腰,大摇大摆地直奔半山坡的杂树林。公野猪和母野猪很快发现了赤莲,警觉地停止了吃食,两双布满血丝的猪眼恶狠狠地盯着赤莲。

赤莲一面朝猪崽子逼近,一面发出凶猛的啸叫。五只猪崽子惊恐地挤到母野猪的身体底下。公野猪跃上一块磐石,登高望远,意图很明显,是想弄清楚究竟有多少豺前来袭击捣乱。

公野猪当然只看到赤莲孤零零一匹豺,胆气似乎壮了许多,——发出一声威严的吼叫,从磐石上跳下来直扑母豺赤莲。赤莲早有准备,扭头就跑,一口气逃到谷底。公野猪追了好长一段路,看看追不上了,就冲着赤莲的背影轻蔑地哼哼了几声,班师回朝,回到母野猪身边。

母野猪欢天喜地地迎上去,长长的嘴吻在公野猪脸上、獠牙上和脖子上亲了个够,五只猪崽子也围着公野猪欢跳雀跃,称颂公野猪的威猛神勇。公野猪趾高气昂,像凯旋的将军,又细又短的猪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寂静的山林里,野猪们热热闹闹地举办了一场欢庆胜利的仪式。许多动物和人类一样,热衷于开庆功会。灰雁也好,猴子也好,野猪也好,凡负责保卫家庭安全的雄性在与天敌或同类的争斗中取得了胜利,配偶和子女便会围着雄性做出各种各样优美的姿势,以示庆祝。这样做既能促进家庭成员之间的团结,又能激励雄性更勇敢更尽职地保护家庭不受侵犯,对生存十分有利。

但这家子野猪的庆典仪式刚开了个头,就不得不中止了,那匹毛色艳红的豺,又出现在离它们二三十米远的雪地里,龇牙咧嘴,跃跃欲试。

母野猪立刻停止亲吻,重新像罩子似的将五只猪崽子罩在自己的身体底下,公野猪则像黑色狂飙直奔赤莲而来。

母野猪留在原地照看小猪崽,公野猪披挂出征,这是通常情况下野猪家庭应付敌害的传统模式。

赤莲不等公野猪靠近,故伎重演,落荒而逃。

公野猪气咻咻地闷着头追,一直追出葫芦谷,这才鸣金收兵,可还没等它回到母野猪身边,那讨厌的豺又贼头贼脑地跟上来了。

公野猪气得背上的鬃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你有种你就别逃,我俩单挑,爪对爪牙对牙痛痛快快地咬一场;你没这个胆量你就别过来,滚得远远的,待一边儿去!又要过来惹是生非,又不敢面对面较量,你是在搞啥子名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