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做豺难,做母豺更难,做失去了配偶的孤身母豺,更是难上加难!时令已进入冬季,离豺的求偶发情期还很遥远,打着灯笼也很难寻觅到合适的单身公豺;别说找不到单身公豺,即使找到了,又有谁肯陪伴照顾一匹怀了别的公豺的孩子的母豺呢?再说,它还沉缅在失去黑项圈的悲痛之中,也没心思去谈情说爱。

它孤独地生活着。

开头一段时间,情况还不算太坏,气温刚开始转冷,还不难找到青蛙和老鼠,有时运气好,还能逮着瘦弱的小岩羊。过了半个月,老天爷开始下雪,气温下降,青蛙都钻到地下冬眠去了,老鼠也越来越难捕捉。它一身红色的豺毛,在白雪中格外显眼,不等它发现猎物,猎物早看见它,拔腿溜走了。

最要命的是,它肚子里的小宝宝一天天长大,腹部一天天膨胀,沉重地往下坠,变成了负担和累赘,严重影响它奔跑猎食。有一次在雪地里遇到一只獾,这是一种鼬科动物,四肢很短,行动笨拙,要是在平时,它赤莲只消使出一半的力气,轻而易举地就能追上并扑倒这只獾的,可这一次,才追出去几十米,肚子就一阵阵抽搐,疼得它不得不放慢速度,结果眼睁睁看着这只獾逃出平坦的雪地,钻进了树林。

没办法,它只好满世界寻找动物的腐尸充饥。一到冬天,日曲卡雪山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天寒地冻,无论是岩羊、牦牛还是梅花鹿,种群中总有一些年老体衰或孱弱多病的会扛不住这三九寒冬,变成雪地饿殍,它就以这些尸体为食。

豺不是有草原清道夫之称的非洲鬣狗,也不是天葬师秃鹫,习惯于啃食并消化腐尸。豺的消化系统很脆弱,有时捡到的尸体已高度腐烂变质,它吃下去后,消化系统就出毛病了,连续拉稀。

谁知就连这啃吃腐尸,也没能维持多久。半个月后,老天爷大发淫威,一口气下了几天几夜的鹅毛大雪,积雪厚达两三尺,把那些因饥寒交迫而倒毙身亡的动物尸体掩埋得严严实实。它已经两天没吃到任何东西了,再这样下去,很快,它也会变成一具饿殍被大雪埋葬掉的。就在这个时候,它遇见了老母狼乌凤。

它赤莲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把乌凤当做自己的候补食物。

豺狼豺狼,人们习惯把豺的座次排列在狼的前面,这不仅对狼是一种贬低,对豺也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抬高与吹捧。事实上,狼比豺要厉害得多,狼的体格普遍要比豺大三分之一,体大力不亏,力气自然要比豺大得多。狼凶悍勇猛,智力高度发达,在大自然这根食物链中,狼这一环绝对扣在豺这一环之上,也就是说,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只有狼吃豺,不可能反过来豺吃狼的,除非是死狼。

它在见到乌凤的第一眼,就很清楚地知道孤豺难斗独狼,因此,它未存任何要吃掉老母狼的非分之想,要吃掉老母狼。它不是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豺,它在生活中已经磨炼了好多年,有相当的阅历,晓得眼前这只母狼虽然年事已高,但还没衰老到成为行尸走肉的地步;虽然跛了一条腿,但并不影响它奔跑格杀;虽然已饿得肚皮贴到了脊梁骨,但饥饿程度并不比它赤莲严重多少。要想等到这只老母狼饿得自行倒毙,它赤莲恐怕也只剩最后一口气,离死不远了。

它之所以像影子似的追随着老母狼乌凤,平心而论,只有一个企图,就是想能通过乌凤获得维持生命的食物。它想,狼的力量比自己大,狼的嗅觉比自己灵,狼在严酷环境中的求生意志比自己强,狼在恶劣的条件下生存能力也比自己高得多,用一句话概括,在冰天雪地的日曲卡山麓,一只狼比一匹豺找到食物的可能性要大得多。它想,不管老母狼是在森林里猎到活物,还是在雪层下挖到腐尸,不可能吃得干干净净,那么,它就可以设法分一杯羹,捡食一些老母狼吃剩的动物残骸。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共生现象。

大自然中,不同种类的动物在食物与安全这两大因素的作用下,会相伴左右,互相依存,生物学家称之为共生现象。例如有一种非洲翠鸟,就爱停栖在短吻鳄的背上,凶猛的短吻鳄不仅不会伤害这些翠鸟,当需要潜入水底时,还会事先摇晃身体,以免背上的翠鸟受到惊吓。这是因为这种翠鸟嘴喙极尖,喜食叮在短吻鳄身上的水蛭,还会清理藏在粗糙的鳄皮褶皱间的水虱和各种寄生虫,对于短吻鳄来说,算得上是十分尽职的皮肤保健医生。而这种翠鸟,在短吻鳄背上不仅能得到丰盛的食物,还免费得到了强有力的安全保障。

不管这算不算是一种共生现象,有一点赤莲心里头是很清楚的,跟在这只老母狼后面,没任何安全可言,恰恰相反,时时刻刻充满着血腥的危机,好比人没系保险绳在高空走钢丝,没带排雷装置就进入了雷区,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可能。

只能处处小心,处处设防。但愿能平平安安地度过这场严寒,只要天气稍稍转暖,只要能找到充饥的食物,它马上就会毫不留恋地远离这只老母狼的。

说到底,它是在生存的逼迫下,出于无奈,才跟在乌凤后面的。

三 联手猎捕长耳兔

乌凤竖起尖尖的狼耳,凝神屏息地谛听,窸里窣啰,窸里窣啰,好像是爪子刨动树叶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声音变换了,咔里嚓啦,咔里嚓啦,听起来像是利齿在嚼咬浆果。

对于听觉十分灵敏的狼来说,声音也是一种形象,乌凤脑子里立刻出现兔子剥食野果子的图像。它放轻脚步,朝声音靠近一些,透过树枝的缝隙,果然看见一棵野核桃树下,有一只浅灰色的长耳兔正在刨食埋在雪层下的山核桃。看来,这只兔子也是饥饿难忍,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棵野核桃树,三瓣嘴还漾溢着意外的惊喜。灰兔贪婪地咬开一颗颗山核桃,迫不及待地将雪白的桃仁咽进肚去。

冬天的野兔,虽然因食物缺乏,身体不如春天那么肥胖,但仍不失为一顿难得的美味佳肴。兔肉细嫩爽口,尤其是兔心兔肝兔肠子,糯滑甜腻,大滋大补。

兔肉虽然好吃,野兔却不是那么好逮的。狼捉野兔,绝不像人类很多书里所描写的那样,是一桩轻而易举的事,好像只要狼发出一声嗥叫,兔子就吓得魂飞魄散,束手就擒。

事实上,野兔是一种异常机敏的动物,一对长耳朵雷达似的会前后左右调整方向,听力远胜过狼,稍有风吹草动,拔脚就逃。野兔所信奉的原则是,宁肯错逃千次,也不冒险一次。

别说狼了,就是脚底下有着厚厚的一层肉垫,走起路来悄然无声的猫科动物,如老虎、豹子、猞猁、金猫等,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逼近一只野兔,出其不意地蹿上去一举扑倒野兔,也是极困难的事;而狼和狗一样,爪垫很薄,走起路来脚步放得再轻,也总会发出细微的声响,除非对方是聋哑兔,或者是患痴呆症的老兔,绝不可能来一场轻松的偷袭,必然是一场艰苦的斗智斗勇的长途追袭。因此,一只狼捕捉一只兔子,成功的概率最多只有百分之五十。

这儿离野核桃树只有四五十米远了,前面是一片没有树和草丛遮掩的雪地,再继续往前走,就有可能会惊动野兔了。乌凤收腹弓背,平举扫帚似的狼尾巴,咽了口唾沫,后腿一用劲,身体像离弦的箭一般笔直地朝野核桃树蹿去。长耳朵灰兔比它想象的更机警灵活,就在它发起冲击的一瞬间,掉头就跑,雪野山林里展开了一场血腥的猎杀。

兔子前腿短,后腿长,极善连续跳跃,速度之快,让狼咂舌。不一会儿,彼此的距离越拉越远了。但乌凤毫不气馁,紧追不舍。它这辈子,逮过许多兔子,积累了不少经验,知道兔子的连续跳跃虽然厉害,但每跳一次需消耗大量体力,维持不了多长时间,只要紧盯不放,不让兔子有喘息的机会,兔子的速度过一会儿就会逐渐慢下来。

前面这只兔子毛色灰褐,在白皑皑的雪地里十分显眼,再说,松软的雪地里留下清晰的脚印,风雪再大,一时半会儿也抹不掉,就算距离被暂时拉长,也不用担心目标会消失。果然如它所料,长耳朵灰兔跑完一面山坡后,跳跃的频率放低了,改跳为蹿,改跃为跑。狼的体力和耐力毕竟比兔子要强一些,乌凤加力冲刺,一点一点将距离缩短。

在树林里兜了个S形的圈,乌凤离长耳朵灰兔只有三四米远了。

乌凤是饿着肚子在追捕,追了几圈后,便觉得心跳加剧,腿脚虚软,气力有点不支了,虽然大雪纷飞,身体却热得像被扣在蒸笼里,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它把长长的狼舌尽量伸出嘴外,让片片雪花落在具有散热功能的舌头上,这才稳定住自己的情绪。它晓得,自己的体力所剩无几,支持不了多久,这种马拉松式的赛跑对自己是极不适宜的,必须速战速决,才能赢得这场狩猎的胜利。它暗暗积聚力量,突然改快奔为连续飞蹿。

狼的奔跑姿势多种多样,慢步、溜达、小跑、快奔、飞跑、扑跃、蹿跳……最快的就是连续飞蹿了,动作有点像骏马在草原上奔驰,也有点像人的蝶泳,四只脚爪不再错落有致地迈动,也不再依靠腿部的力量带动身体前行,而是大幅度弓背挺胸,低首举尾,凭借腰部的力量,使身体产生一种波浪形的推力;两条前腿在身体波浪形浮起的瞬间,拼命向前伸去,努力加长跨度,落地时微微弯曲,一碰到地面就条件反射般地蹦跶起来,脑袋奋力一昂,身体竖直蹿向前方;两条后腿越过前腿的落点,冲出一米来远,也像前腿一样,沾地就起跳。一步等于正常奔跑时的五步,快得就像一团脾气暴躁的旋风。连续飞蹿虽然成倍地加快了追捕速度,也成倍地消耗宝贵的体力,同样走完两百米的距离,连续飞蹿所需要的能量是正常奔跑的五倍。因此,狼不到紧要关头,是舍不得连续飞蹿的。

连续飞蹿果然厉害,三四分钟后,乌凤就凌空扑到奔逃中的灰兔头顶了,一个猛扎子,将灰兔压趴在地。它扑下去的角度稍稍偏了几度,没能将自己的身体完全罩在灰兔身上,而是右侧的半个身体压住了灰兔。

看你还能往哪儿跑!乌凤伸出右前爪,狠狠地抓住灰兔的脖子,狼嘴就朝灰兔的后颈椎咬去,只要一口咬准,灰兔的小命就算玩完了。兔子拼命扭动,想用翻滚的办法从它身体底下挣脱出去。这是不可能的,它想,它的爪子尖锐如铁钩,一旦被它抓住,就好比鱼钩钩住了鱼嘴,任何小动物都休想逃脱。它的牙齿已触碰到灰兔的颈毛了,只要再往前刺探半寸,这场狩猎就算圆满结束了。

就在这时,乌凤突然觉得灰兔的脊背正从它右爪下迅速滑脱出去,自己的右爪似乎失去了应有的强悍和锐利,怎么用力也抠不稳挣扎中的灰兔。不好,它匆忙中忘了自己的右爪曾被猎人的枪弹削掉了一截,尖锐的指爪没有了,自然是抓不稳兔子的!它急忙弹动身体,想把灰兔移到自己的身体左侧来,可是,已经迟了,扑哧,灰兔从它残缺的右爪下滑脱出去。它胡乱咬了一口,只咬到一嘴兔毛。灰兔在地上打了个滚,向山坡下的箐沟逃去。

唉,时运不济,功亏一篑,只好又重头开始了。

乌凤气喘吁吁地跳起来,咬紧牙关追上去。它又饿又累,差不多快虚脱了,但无论如何,它也不能放弃这场狩猎。它明白,眼前这场狩猎,对于它来说,性命攸关:它差不多已处在饥饿的极限,所有的体力和精力都快耗尽了,一旦失败,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寻找并追逐其他猎物了,只能是活活饿死。

不成功,便成仁;它不愿成仁,它必须成功!

它气沉丹田,调动起体内的最后一点潜能,朝灰兔追去。幸运的是,灰兔刚才受到严重惊吓,逃得惊慌失措,速度越来越慢,很快,它长长的狼舌可以舔到兔子尾巴了。它不顾一切地再次加速。

这是一场用生命做赌注的赛跑。

灰兔一面跑一面将两只长耳朵贴在脑后。这是兔子的绝活,它根本不用回头,就能将背后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将追击者的方位判断得毫厘不差。它清晰地听到狼牙磨砺的嚓嚓声,唔,还差一寸尖利的狼牙就要咬碎它的屁股了,它也已经累得精疲力竭,再这样继续逃下去,自己难免会变成恶狼的晚餐。看来,只有钻洞,才能彻底摆脱恶狼的纠缠。

狡兔三窟,所有的兔子在自己的觅食领地都事先选择两三个可以藏身的洞穴,万不得已时,一头钻进去。它当然也不例外,两百米外的箐沟里就有一个属于它的洞穴,洞口狭窄,里头弯弯曲曲,深达十几公尺,除了身体细长的紫貂和蛇,其他食肉兽,是无法跟着钻进去的。它一旦钻进那个小石洞去,就比锁进保险箱里还要保险。

它没直接跑向小石洞,它担心自己的意图会过早暴露,恶狼会抢在它的前头堵住洞口,那就糟糕了;再说,洞口在坡脚下,离地面约有两尺高,它不可能不减速就一头扎进洞去的,起码要在洞口阶梯似的乱石上跳两三次,磨蹭两三秒钟,才进得洞去。现在恶狼的前爪快踩着它的后腿了,一步之遥,它若直接跑向洞口,极有可能在它跳跃攀登阶梯似的乱石时,恶狼在最后一秒钟野蛮地将它扑倒,要知道,狼在乱石中蹿高扑跃的本领远胜过兔子。它绕了半个圈,故意避开小石洞,偏成三十度的夹角,朝另一个方向逃去。它要用急拐弯的办法,赢得和性命一样宝贵的两三秒钟。

急拐弯是兔子最重要的逃命术,也是兔子摆脱追敌的看家本领。当兔子眼瞅着靠快速跳跃无法甩掉追敌,就会利用听力发达的优势,精确判明追敌的位置,在追敌竭尽全力累得贼死好不容易快咬着兔子的短尾巴时,出其不意地突然急拐弯。追敌完全没有防备,顺着惯性仍笔直朝前蹿出去好几步,好不容易紧急刹车掉转头来继续追,彼此的距离已拉大了许多。这不仅能有效地拉大追敌与自己的距离,还能快速消耗追敌的体力。更重要的是,会严重挫伤追敌的意志,涣散追敌的斗志,动摇追敌的决心。

长耳朵灰兔眼瞅着自己和小石洞已处在一条水平线上了,腰一扭,身体敏捷地转了四十五度,刷的一个右拐弯,朝二十多米外的小石洞跑去。

老母狼乌凤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顺着惯性,笔直朝前蹿出去七八米远。

也难怪乌凤会失误,兔子在决定拐弯和决定朝哪个方向拐弯前,一点征兆都看不出来,只在做出拐弯动作的一刹那,尾巴用力摇甩一下,那是为了平衡身体重心,以免拐弯太急而滑倒。从用力摇甩尾巴到完成拐弯动作,不过零点几秒钟的时间,只有训练有素的猎狗和最优秀的大公狼,才有可能在这么短的瞬间作出相应的反应。

唉,要是它有个帮手,有个伙伴,何惧兔子玩急拐弯的花招,早就可以稳稳当当地把兔子送上西天了。两只狼追一只兔子,好比三根指头捏一只田螺,只要配合默契,两只狼左右包抄,兔子就是一口气玩十八个急拐弯,都会落入狼爪的。可惜,它乌凤形单影只,没有谁会来帮它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