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形影相随的母豺

乌凤踏着厚厚的积雪,走到一块狰狞的巨石背后,突然一个转身,阴沉沉的目光朝小路尽头那丛灌木望去。透过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它看见,灌木丛枯黄的枝叶间钻出一只毛茸茸的脑袋来,尖尖的耳廓、黑色的唇吻、土红的皮毛,它一眼就认出,是一匹豺!

这只豺,已像影子似的在它后面跟了大半天了。它不知道这匹豺究竟为什么要跟在它后面,但有一点是清楚的,决不会是善意地要跟它交个朋友。豺和狼自古以来就是荒原雪地里强有力的竞争对手、冤家对头。那匹豺跟着它,显然是居心叵测,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短命的豺,或许是看到它孤身一狼,没有同伴;或许是看到它年老体衰,还跛了一条腿;或许是看到它饥肠辘辘,已饿得皮包骨头,就想贪图便宜,跟在它后面等它虚弱到爬不起来时,捡食它这把老骨头。你的如意算盘打错了,你的美梦绝对会成为泡影的!乌凤愤愤地想。

是的,它活在这个世界上已满十二个年头,狼的最长寿命大概是十五年左右,它这把岁数,确实是条老母狼了;是的,它的右前爪被猎人的子弹削掉了一块,奔跑起来踬踬颠颠,不像过去那般利索了,算得上是条轻度残疾的狼;是的,因为它年老色衰,因为它跛了一条腿,负心的大公狼双黄斑弃它而去,姘上了年轻貌美的小母狼花花尾,它形单影只,也许称得上是孤苦伶仃了;是的,日曲卡雪山冬天食物匮乏,它由于体力不济,由于没有帮手,已整整两天没找到食物,肚皮贴到脊梁骨,快饿疯了。可是,它绝不会束手待毙把自己送给豺当美餐的!

它是狼,狼的信条就是为生存而奋斗!世界上所有的狼,都是在苦水里泡大的,它乌凤也不例外:从小生活在日曲卡雪山,既要躲避人类的频繁捕杀,又要应付同类之间层出不穷的倾轧与争斗,早已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练就了一身压不倒打不垮砸不烂的钢筋铁骨,早已磨砺出任何力量都无法摧毁的坚韧不拔的求生意志,怎么可能轻易就输给一匹豺呢?!

那匹豺看见它在回身打量,便在灌木丛中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它。乌凤看得更清楚了,这豺跟它一样,也是母的,境况并不比它好,也瘦得皮包骨,大概也好几天没吃到东西了吧。虽说这豺四肢健全,没什么残疾,但豺肚皮圆鼓鼓地往下坠,里头有好几只崽子在蠕动,是只怀孕并快要分娩的母豺。它又将视线向豺的身后延伸,仔细搜索了一番,没有其他豺的踪迹。这些新的发现,使乌凤欢欣鼓舞,看来,最后还不晓得究竟是谁吃掉谁呢,它想,这匹愚蠢的豺说不定就是老天爷特意给它送来的珍馐佳肴呢!

豺肉的滋味并不比狗肉差,它当年和大公狼双黄斑还好着的时侯,曾在日曲卡雪山的草坡上猎获过一匹豺,看来是要第二次品尝鲜美的豺肉了。

乌凤发出一声嗥叫,朝那匹不知天高地厚的豺扑去。

它才蹿出去两三丈远,那匹豺就惊慌地扭头逃出灌木丛。

别跑哇,你不是想捡食我这把老骨头,异想天开地要吃狼肉吗?我送货上门了,你就甭客气了,请收下吧!

豺屁滚尿流地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乌凤毕竟上了年纪,更主要的是,瘸着一条前腿,冰天雪地里跑不快,很快,豺就越逃越远了,变成白皑皑雪地里一个跃动的小红点。虽然未能吃到豺肉,但到底把讨厌的豺给甩掉了,也是一种胜利,乌凤想。它不再徒劳地追击,留着点体力,好寻找食物。

乌凤继续沿着崎岖的山道往前走,才拐过山口,就感觉到背后好像又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它,扭头望去,还是那匹大肚子母豺!又出现在它身后约五六十米的地方。

你欺负我跑不过你,是不是?那好,咱们就玩玩捉迷藏吧,告诉你,你这绝对是来送死。

乌凤狼眼珠一转,便想出个智擒母豺的办法。它装作还蒙在鼓里的样子,不动声色地往前走,拐过一道山湾,确信豺的视线被遮断后,突然加速,跑出去约四五十米远,然后踩着自己的脚印又退回二十来米,找了个雪窝子,迅速刨出个雪坑,趴下去,扫帚似的大尾巴快速将坑周围堆积的雪花扫到自己身上,这叫雪地埋伏,身上铺着的雪是最好的伪装。当猎物浑然不觉地走到离它一步之遥时,它突然从雪坑里诈尸似的蹦跳起来,在猎物吓得魂飞魄散的一瞬间,扑倒猎物,咬断其喉管。它曾用这种办法成功地逮着过一头马鹿和一只狗獾。它刚把自己躲藏好,母豺就腆着大肚子转过了山湾,时间上衔接得恰到好处,它想。它从雪坑里露出两只眼睛,窥望着母豺,走哇,继续走,莫停留,大胆走,莫回头!

母豺一走过山湾,便迟迟疑疑地停了下来。

奇怪,你没看见我雪地里的脚印一直在往前延伸吗?你是豺,你不是兔子,你不该如此谨小慎微的!

然而,这匹该死的母豺就像站在悬崖边缘似的,再也不肯朝前挪动半步了,它蹲在山湾那儿,慢条斯理地开始梳理颈毛。

乌凤待在雪坑里又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母豺仍没有要沿着它的足迹走过来的意思,倒是它自己长时间浸泡在冰雪中,开始还不觉得怎么样,只是身上湿漉漉的觉得有点难受,后来慢慢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在拔它的毛,一阵阵刺痛,再后来,刺痛的感觉消失了,浑身变得麻木,还有点痒,像有蚂蚁在骨头上爬。它是一条生活阅历相当丰富的老母狼,它明白,再这样埋伏下去,扑不倒母豺不说,恐怕自己很快就会冻成冰棍,不,是变成一条埋在雪下的冻狼。罢罢罢,就当是一次不成功的演习。它艰难地从雪坑里站起来,狼狈地抖掉身上的冰渣和雪花。几十步之外的母豺并未因为它突然从雪地里冒出来而表现出惊讶或恐惧来,仍静静地凝视着它。

乌凤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立刻把母豺生吞活剥了。它不愿服输,狼的性格就是不服输。它走着走着,又生出一计来。

快到山顶时,一阵凛冽的北风吹来,它腿一软,跌倒在雪地里,挣扎着想爬起来,可似乎生命已经衰微,力气已经耗尽,怎么也站不稳了,趔趄着在风中勉强走了几步,便颓然从陡峭的雪坡上摔下去。

乌凤知道背后那匹母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它尽量使自己的动作自然逼真,四爪朝天躺在岩石上,双眼翻白,肩胛抽搐,嘴角涌吐白沫,一副标准的垂死状。嘿嘿,你豺肚皮瘪瘪的,我知道,你正饿得慌呢,恨不得把天上苍白的太阳摘下来当夹肉馅饼吃。我快死了,已失去了反抗能力,这个便宜不捡白不捡。唔,趁我还残存着最后一口气,过来吧,快用你锋利的豺牙咬断我的喉管,你还能喝到滚烫的狼血,还愣着干什么?我一咽气,冰天雪地的,身体很快就会冷却,变成冰冻狼肉的。

这匹胆小的豺,就是不走近来,站在三五十米远的地方,耐着性子看它的垂死表演。看来,它是宁肯保险地啃冰冻狼肉,也舍不得冒丁点儿风险来吃新鲜狼肉。好吧,那就满足你的要求,实行优质服务。乌凤想到这里,便逐渐减少动作,慢慢“死”掉,四条狼腿笔直地僵硬地伸向天空,嘴角扭歪并凝固,身体停止抽搐。更绝的是,它用鼻孔代替嘴巴呼吸,让嘴角涌出来的最后一坨白沫在凛冽的空气中冻成冰坨子。

装死是狼的拿手好戏,它在这方面的演技可以说是炉火纯青。两年前它被一个壮实的黑脸汉子和一条大白狗逼到悬崖上,一条前腿被子弹打瘸了,身上被狗咬得鲜血淋漓,可以说是身陷绝境,必死无疑。当时,它也像现在这样,躺在雪地里装死,黑脸汉子和大白狗都信以为真,大白狗忙着向黑脸汉子摇尾讨赏,黑脸汉子忙着捡柴生火准备剥狼皮煮狼肉。它突然“活”了过来,从黑脸汉子和大白狗中间穿过去,等目瞪口呆的黑脸汉子和大白狗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它已逃进了密不透风的原始老林子。乌凤自己的感觉是,这一次它的装死表演,比起两年前在黑脸汉子和大白狗面前的那场表演,更娴熟更完美,可以说是毫无破绽、天衣无缝,它想,豺是应当上钩的。

出乎它的意料,那匹豺并没喜滋滋地走过来,脸色平静得不起任何变化,根本没有出现在饥寒交迫时瞧见了唾手可得的食物那种应有的激动与喜悦,反倒看起来像是在观摩一出对机关与奥秘了如指掌的魔术。倒是它,长时间僵然不动,难受得要命,也冷得要命,再这样下去,恐怕会假戏真做,想装死结果却真的冻死了!不行,这戏演砸了,再也演不下去了,算了,活过来了吧。它很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骨碌翻了个身,“活”了过来。

那匹母豺见它“活”过来,并没有吃惊的表示,相反,肉感很强的豺嘴弯弯地上翘,朝它做了一个犬科动物很典型的嘲讽的动作,好像在说:唔,别跟我玩这一套了,我是不会上你的当的。

看来,自己一开始就失算了,乌凤想,豺和狼同属犬科动物,形相似,习相近,连觅食范围和狩猎技巧也大同小异。狼所惯用的伎俩,如长途奔袭、穿插分割、迂回包抄、雪地埋伏、临危装死等,豺也熟悉,豺也掌握,只是不一定有狼运用得好。豺虽然体力逊色于狼,但智力绝不比狼差,自己实际上是在班门弄斧啊!

这浑蛋豺,赶又赶不走,抓又抓不住,骗又骗不着,乌凤真正有点哭笑不得了,唉,只好让它像影子似的跟着自己了。

二 玩起捉迷藏的游戏

日曲卡雪山一带的猎人习惯将豺称作红狼,其实,这种称呼是不科学的。豺和狼虽然同属犬科,却不同属,单独列为豺属,从解剖学上说,属于两种不同的动物。

跟在老母狼乌凤后面的那匹母豺名叫赤莲,它毛色土红,肩胛上有两块玫瑰红的毛斑,就像长着两朵对称的莲花。赤莲既不是傻大胆愣头青,也不是一匹爱冒险的豺,它完全是出于一种无奈,迫不得已才跟着老母狼乌凤的。

豺是一种以家庭为单位组合成群的动物。赤莲本来有一个温馨的家,大公豺黑项圈年富力强、体态匀称,不仅在猎场上是一流的好手,最难能可贵的是,对家庭忠诚不二,是匹很有责任心的公豺。它们组成家庭三年多来,黑项圈从未见异思迁找过其他母豺,总是忠负不渝地守护在它身边。

三年的时间里,它先后产下三窝小豺,在它怀孕、分娩和哺乳期,黑项圈对它更是关怀备至,不辞辛劳地翻山越岭猎取可口的野兔或羊羔,滋补它的身体,使它能源源不断地分泌出浓稠芬芳的乳汁,喂养它们的小宝贝。

黑项圈对幼豺也十分尽心,在它们还没有自卫能力时,保护它们免遭其他食肉兽的侵害;在它们成长的过程中,耐心地教它们熟悉地形、识别敌害及掌握各种狩猎技巧。数不清有多少次了,当它们全家在荒野遇到老虎、豹子这类猛兽时,黑项圈总是挺身而出与猛兽周旋,掩护它和幼豺先撤退。

夫妻恩爱家庭兴,就因为有黑项圈这样的好公豺,它赤莲三胎共生下十一只幼豺,只只存活,每个都平安健康地长大成才,按照豺的生物习性,离开父母到森林里去开拓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豺社会没有任何妇幼保健措施,也没有保护妇女儿童法,豺生活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时时刻刻面临着饥饿的威胁和天敌的侵扰,因此,在通常情况下,生二活一,有一半的存活率,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像它赤莲这样生十一个活十一个,在豺世界是绝无仅有的奇迹。有很长一段时间,赤莲确信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母豺,它常依偎在黑项圈的怀里,祈求这幸福生活能天长地久。它是匹普通的母豺,没有更多的奢望,也没有更多的野心,只希望自己能和黑项圈永相厮守,只希望能平平安安地生下并养大一窝窝幼豺。

然而,生活就像个吝啬鬼,最普通的愿望、最合理的要求,它也不会轻易予以满足。

唉,老天爷也会嫉妒幸福的豺,就在它怀下第四胎豺宝宝时,飞来横祸,晴天霹雳,黑项圈死于非命,它从幸福的云端一下子跌到了苦难的深渊。

那是一个半月前的一个下午,天气刚刚转凉,天上下着雨夹雪,天色一片灰蒙蒙,黑项圈在前,它在后,沿着一条被野兽踩踏出来的牛毛细径寻找猎物。走到一个山垭口,突然,轰的一声,静谧的山野爆起一声炸雷似的巨响,黑项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掌猛推了一把,被朝后推出一丈多远,仰面摔倒在地。

它惊愕地朝前望去,前方三十多公尺的一块磐石后面,闪出个人来,此人长得牛高马大,黑脸上条条横肉,鹰钩鼻,宽嘴巴,头上扎着一条咖啡色的包头巾,身穿一件肮脏的羊皮袄,手里端着一杆乌黑的猎枪,枪口还冒着袅袅青烟,一双绿豆小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糟糕,它们中了猎人的埋伏!黑项圈胸部被霰弹钻透了好几个洞,像蜂窝,汩汩冒着血,躺在地上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就在这时,黑脸猎人吹起一声悠扬的口哨,立刻,一条和狼差不多大小的白狗,从磐石后面蹿出来,汪汪汪吠叫着,恶狠狠朝它扑来。它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吓蒙了,站在黑项圈面前发呆,全然忘了要逃跑。就算它当时十分冷静,在看到大白狗的一瞬间扭头撒腿就跑,地上雨雪泥泞,它肚子里又怀着小生命,也肯定逃不了多远,就会被大白狗撵上并扑倒的。

在它愣神的当儿,大白狗已蹿到黑项圈面前,大约是断定倒在血泊里的黑项圈已失去反抗能力,并没停留,纵身一跳,跃过黑项圈,朝它扑过来。眼瞅着狗爪就要搂着它的脖子了,突然,黑色的泥地里像绽开一朵红花,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黑项圈奇迹般地跳了起来,用身体拦住了气势汹汹的大白狗。

赤莲近在咫尺,看得很清楚,黑项圈浑身是血,把本来就是红色的豺毛染得鲜艳夺目。大白狗被撞了个冷不防,跌倒在地,黑项圈趁势一口咬住了大白狗的右肩胛。大白狗毕竟体大力壮,也没受过伤,轻轻一翻,便把黑项圈压在底下,尖利的狗牙探进了黑项圈柔软的颈窝。这时,黑脸猎人也从腰间拔出亮闪闪的长刀,骂骂咧咧地赶了上来。

黑项圈紧紧咬住大白狗的肩胛不放,一双豺眼死死盯着它赤莲,嘴角呜呜呀呀发出低啸,哦,它心爱的黑项圈是在催促它赶紧逃命!它这才如梦初醒,转身顺着山脊就跑,一口气逃出两三百米远,听听后面没动静,便停下来扭头望了一眼:大白狗正在狂蹦乱跳,竭力要挣脱黑项圈的纠缠,一面汪汪汪朝它逃跑的方向狂吠乱叫,意图很明显,是要腾出身来追它;那个凶悍的黑脸猎人抡起长刀一刀一刀朝黑项圈的脖颈斫砍下去,黑项圈变成了红项圈,半只豺脑壳差不多都快被砍下来了,但黑项圈仍死死咬住大白狗的肩胛不松口……它双眼湿润、视线模糊,再也看不下去了,也不敢再耽误黑项圈用生命给它争取到的宝贵的逃生时间,一扭头钻进迷宫似的灌木林……

半夜,它才战战兢兢地摸回山垭口,来到黑项圈被枪弹击中的地方,只找到几撮豺毛,闻到几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它晓得,黑项圈早已被黑脸猎人带回山寨,剥皮抽筋,内脏进了狗肚皮,豺肉进了人肚皮。它失去了相依为命的伴侣,变成了一匹孤豺。天上仍没完没了地飘洒着雨夹雪,黑夜沉沉,风雨凄迷,它的心比这凄风苦雨的夜更苦上一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