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儿这个名字,听上去不那么雅致,似乎还有一点点侮辱人的意思。其实在我们小时候,身边叫狗儿猫儿羊儿的孩子很多。大人们故意要给自己的孩子取一个贱名,据说是名字越贱越好养活,阎王爷比较地官僚,一听名字,以为就是个不值钱的畜牲,就丢开不管,孩子也就顺顺当当地活下来了。

我们院里有个男孩,还是校长的儿子呢,比我大两岁,个子高高的,身板儿挺挺的,目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副长大了会做大事的模样,他在家里就被唤作小兔。那时候不时兴“青春偶像”的崇拜,要崇拜只能崇拜老头子,领袖人物,否则的话,小兔在学校里和我们院子里的地位肯定是至高无上的。

狗儿裹着一身红布衫,躺在一只上了桐油的木脚盆里,顺大水漂到我们那个码头上的时候,应该还没有满月,眼睛闭着,屎尿糊了满屁股满腿,小拳头塞在嘴巴里当奶头,吮出唧巴唧巴的声音,就是不哭,完全地听天由命。当然这一切都是我们听大人说的。狗儿只比我大一岁,她闭了眼睛躺在脚盆里吮拳头的同时,说不定我还没有断奶,嘴巴里正吮着我妈的奶头。

那只上过桐油的木脚盆,一直搁在豁嘴婶婶家的床顶上,狗儿曾经很骄傲地搬下来给我看过。脚盆是椭圆形,长两尺,宽一尺,睡下不满月的狗儿差不多正好吧,我当时这么想。我还想,如果狗儿津津有味吮她的小拳头的时候,一个大浪突然打过来,把脚盆打翻,狗儿落进水中,现在会怎么样了呢?她会不会顺着大水一直漂到长江,而后漂到大海,成了海龙王宫殿里的小龙女呢?那就有趣了呀,那样的话,狗儿可以带我们到海底去玩,只要扔一颗夜明珠开路,海水便往两边哗哗地分开,一条金光灿灿的大路直通龙王宫,还有仙乐齐鸣,礼炮奏响,虾兵蟹将们翻着跟头逗我们玩……我的天呐,那简直比电影还要神奇啊!

狗儿听我说了这样一段美妙的设想之后,翻了翻眼睛,很不客气地指出我的谬误:“要是我成了小龙女,我才不会认识你,跟你玩。”

我有好半天都没有咽过气来。我不能不承认她说得对:如果她是小龙女,跟我这样平民的孩子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我们不会成为好朋友。

说来说去,我还是应该感谢豁嘴婶婶,如果不是她当年收养了狗儿,我不会有这样一个童年的玩伴。

听大人说,发大水的那天早上,豁嘴婶婶本来是到河边看望她的茨菇地的。水已经淹到了赭红色的石头,茨菇地的上空缓缓地旋转着杂物碎草,尖尖的茨菇叶完全不见了踪影。豁嘴婶婶跺脚哀叹,心想今年茨菇的收成怕是指望不上了。豁嘴婶婶一屁股坐在赭红色的石头上,有一点儿要跟她的茨菇们同甘共苦的意思。这时候她看见顺水漂过来的一团杂草中,有一只木盆摇摇晃晃。豁嘴婶婶个头小,当时又是躬腰坐着的,目光差不多跟盆沿平齐,因此没有看见木盆里吮拳头的婴儿。她以为木盆是顺水漂过来的无数杂物中的一样,盘算着捞上来可以废物利用,最起码劈了当烧柴,煮熟一顿饭是够了。她就随手折断了码头边的一根桑树枝,欠起身子去够那只木盆。这时候她才发现木盆很有些份量,不那么听桑树枝的指挥,沉甸甸地打一个旋,别别扭扭地躲开了。豁嘴婶婶很生气,她一向就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她看见木盆不过来,一恼火,甩开鞋子就下了水,连下几个石阶,在身体差不多要飘起来的同时,一伸手抓住了盆沿。

豁嘴婶婶抓住盆沿之后才发现,脚盆里躺着一个穿红布衫的婴儿,她紧闭了眼睛,把一只小拳头塞在口中,唧巴唧巴吮得津津有味。

豁嘴婶婶当时就傻了,惊讶得不知所措。她的第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是抬头,往河对岸看,往河的上游下游看,然后再扭头往河岸看。她大概想看到那个放漂木盆的人,那个生下了孩子却又打算将孩子弃之不顾的人。可是她的视野所及处,乌云翻卷,大水茫茫,岸柳低俯,人迹全无。

这样的话,豁嘴婶婶就不可能在抓住了木盆之后又将木盆放开了。木盆里躺着的毕竟是一条生命,如此羸弱又如此无助的一条生命,放弃她是一件罪过,人不怪罪,老天爷也不能允许。豁嘴婶婶于是并不情愿地抓紧了木盆,一步一步地带着它往岸上走,踏上赭红色的石头,又把木盆拖上去,弯腰抱起来,滴嗒着一身的水往家里走。

这样,狗儿就成了豁嘴婶婶收养的孩子。豁嘴婶婶活到四十岁,头一回尝到了做一个母亲的滋味。

十来年里豁嘴婶婶是如何把狗儿养大的,应该可以说出不少的故事。可惜那时候我对为人父母的艰辛根本没有体会,在我的脑子里,孩子就是孩子,妈妈就是妈妈,孩子饿了就该找妈妈要饭吃,妈妈生气了就该把孩子打一顿,天经地义,日出日落那样正常。

我们院里的孩子常常目睹豁嘴婶婶追着赶着打狗儿。一般说来,养母打孩子总要避着人的眼睛,怕说闲话,怕担恶名。豁嘴婶婶不管,她拿一根烧火的棍子,把狗儿赶得团团直转,嘴巴里气咻咻地骂着许多不堪入耳的脏话。细听下来,其实总是豁嘴婶婶有理,因为她希望狗儿好好念书,念好了书,将来当个公家人,端铁饭碗,就不会像她这么窝窝囊囊过日子了。狗儿却不喜欢学校,三天两头逃课,考起试来,在班上的成绩总是倒着数。光倒数也罢了,狗儿还影响别人,在校园里袖着个手,晃荡着肩膀,一副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弄得一帮差生们个个拿她当神敬。班主任拿狗儿没有办法,告状告到她的家里。豁嘴婶婶教育她的绝招就是打,急红眼的时候能打得狗儿鼻青眼肿,皮开肉绽。

天长日久,狗儿练出了一副夺命狂奔的本领。只要看见豁嘴婶婶掂起门口的烧火棍,狗儿不管是正在吃饭也好,上着厕所也好,踢毽子跳房子也好,她浑身一个激灵,跟着像一条粘滑的飞鱼,哧溜一下子就跑开了,沿着河岸飞奔,或者爬上高高的柳树,死活不肯下来,或者干脆扑进河水,三下两下游到对岸,让豁嘴婶婶站在码头上呼哧呼哧喘气瞪眼。

这时候,如果我们大院的后门恰巧开着,狗儿逃命的首选目标就是我们家。她奔上台阶,用肩膀顶开沉重的门扇,穿过几户人家合用的厅堂,不声不响地站在我们家的饭桌边,低眉垂眼,一副羞愧不己的小样儿。我们一齐停了筷子,满怀同情地看着她。我妈会慢悠悠地问一声:“又挨打了?”而后叹口气,站起身,去给她拿一副碗筷,盛了饭菜给她吃。她从来都不推辞,一屁股坐下,接过碗筷,埋头扒饭,神态自若,片刻之间羞愧的模样己经无影无踪。

我弟弟小山因此而忿忿不平,认为狗儿专挑吃饭的时候往我们家里逃,就是个没脸没皮蹭白食的家伙。以后只要狗儿一端饭碗,他就放下自己的碗筷,离开桌子,表示抗议。为这事他被我妈揪过耳朵,我妈把他的耳朵揪出半根筷子那么长,强迫他回到饭桌上。小山也是条宁死不屈的汉子,他踮着脚,歪着头,两只手拼命去护他的耳朵,脚底板就是不肯朝饭桌边挪一步。最后的结果,还是我妈手下留情,总不能真把小山的耳朵拧豁了吧?豁了耳朵还要花钱缝,太不合算。当然我妈也不能轻易投降,她总要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来。她拿出当老师的看家本领,嗓门提高八度,大叫一声:“不吃饭的人要洗碗!”小山犟着脖子回一句:“洗碗就洗碗!”他宁肯洗碗也不屈服。

一般说来,豁嘴婶婶看见狗儿进了我家,就不再穷追不放。毕竟她还算明白事理,知道闯进别人家中打孩子太过野蛮。再说,她一向对我妈尊崇有加,认为我妈是个有知识的人,我们家的孩子个个规矩,无论学习还是品行,让外人挑不出错来。潜意识里她希望狗儿多往我们家跑,好接受一些优良的教育和熏陶。

我妈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豁嘴婶婶的心思。这样,她对狗儿也就有了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每回饭后,由我或者由小山把饭碗拎到河边洗涮干净,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做功课。我,小山,小水,狗儿,四个人各据饭桌的一面。我们姐弟都有学校的功课要做,狗儿没有,她是空着两手从家里匆匆逃过来的,不可能记着把她的书包带上。我妈就临时给狗儿布置作业:一篇作文,两页生字,几个造句,什么什么的。布置完了,她回到里屋做她自己的事情。她担任初三年级的班主任,要家访,要备课,还要改作文,看周记,忙得很。

我们姐弟的作业态度都不错。当然,态度不好的话,过不了我妈这一关。书本一翻开,笔一抓起来,大家埋头就写,屋子里只听到嚓嚓嚓的写字声,还有患鼻炎的小水吭哧吭哧吸鼻子的声音。等我写完一页纸,抬起头,才发现狗儿的面前还是一张白纸,她两手插在口袋里,两条腿抬起来,膝盖顶住桌边,把椅子顶得往后翘过去,像坐摇椅那般的悠闲,漫不经心地看着我们三个人埋头苦干。

我用铅笔捅捅她的胳膊,小声催促她:“你快写呀!”

她朝我翻一翻眼皮,故作茫然:“写什么?”

我说:“写我妈布置的作业。”

她撇一撇嘴:“她是你妈,又不是我妈。”

我心里很着急,既怕我妈一会儿过来检查的时候要发火,又真心地希望狗儿做一个学习勤奋的好学生。如果不是惧怕我妈的眼睛尖,能够认出我的笔迹,我真要拿过狗儿的本子帮她写上字。

我求她:“狗儿,你不要这样子好不好?你要是不会……”

她猛地站起来:“谁不会?”她一脸傲然:“谁说我不会?我就是不愿意写!念书有什么用?像你爸那样,被人涂了墨汁游街?”

我真想不到她还记着我爸游街的事。那是在文革开始的一年,县里很多的干部都被学生们揪出去批斗和示众。我爸因为是县里有名的“笔杆子”,就被人拿墨汁涂黑了双手,脖颈后还插一根道具样的大毛笔,胸口的牌子写上“走资派的黑爪牙、小爬虫”,在闹市口来来回回走了一趟。这事在我们家里是从来不提的,怕我爸回想起来伤心。

我赶紧跳起来捂她的嘴,又心惊胆战地往里边屋里看。我爸我妈的耳朵尖着呢。

她一甩头,鄙夷地躲开了我的手,说:“干什么?别人做得,我说不得?”

我轻轻地跺着脚,真的要急昏过去。

她忽然噗地一声笑:“我逗你呢!你看你这个样子。”

说完,她推开椅子,把我妈拿给她的本子折起来,揣进口袋,回转身,就那么不管不顾地扬长而去。

我妈听到动静追出来,望着饭桌上空出来的一面,沉吟很久,厉声呵斥我们三个:“做作业!不许学她的样!”

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身不由己地要跟狗儿好。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恣意和野性的东西,始终吸引着我,让我感觉到新鲜和兴奋,感觉在我的生活之外还有另一个可以探索的天地。很多时候,我一步不拉地紧紧跟随她,就像饥饿的苍蝇怎么都不肯离开肉。

平心静气地说,狗儿是一个聪明的女孩。这一点,有时候连我妈都不得不承认。比如那段时间,女孩子当中时兴用玻璃丝编喇叭花。别人教了我,我回家辛辛苦苦练了几天,会了,能把五个花瓣编得大小一致、平整妥贴了。我赶快找上门去教狗儿。结果第二天狗儿拿给我看的那朵花,非但精致漂亮,而且参和了两种颜色:花心是嫩黄色的,花瓣边沿是桔黄色的,娇媚得让人爱不释手。我妈手心里托着这朵花,感慨不已地说:“狗儿这孩子,聪明得有点邪啊!”

且慢,狗儿不但会完善一种技艺,她还会把这种技艺加以发扬和光大。学会了用玻璃丝编喇叭花,我们只满足于怎样把花编得完美周正,她却继续前进,在喇叭花的基础上开发出了一系列玻璃丝编制的作品:绿色身体、有两粒黑色眼睛的青蛙;雪白的红眼睛小兔子;拖着长长尾巴的火红色金鱼……甚至她还对喇叭花本身加以改进:花托安上了三片绿叶,花朵做出了“并蒂莲”的形式,有时候还把五六朵花串联到一根花茎上,每朵只比指甲盖略大一点,可爱得像一串精美风铃。

编这些小玩意儿需要玻璃丝,玻璃丝要花钱买,挺贵,一分钱只能买到一尺,还是最普通的那种。特殊粗细的,或者空心的,或者带花纹的,要付双倍价钱。狗儿没钱买玻璃丝,就借我的存货用,然后在学校里兜售她的作品,卖出去的钱再买回更多玻璃丝。到整个游戏结束的时候,她居然发了一笔小财,口袋里有了几张一块钱的票子。

我们院子里有个老头儿,是林小妹的爷爷,七老八十了,眼皮已经耷拉得像门帘,嘴巴瘪成一条线,满脸褐色的老人斑,猛一看上去,那张脸活像梅雨天闷了太久、长满霉点的一张皱巴巴的皮。他腿脚不灵便,又怕冷,除了盛夏大伏天,其余时候都是坐在南墙根下晒着太阳过去的。这样一个糟老头子,却改不了一个臭毛病:对年轻女孩子特别感兴趣。用小妹哥哥的话说:院子里飞过一只麻雀,老头儿都能看出来是公是母。有一回我和小妹、狗儿在院子里跳房子,他缩在墙根下眯着眼睛朝我们看,看着看着招手让狗儿过去。

“你来,你来。”他嚅着没牙的嘴巴,喉咙里丝丝作响,眼皮下面有两道贼亮亮的光。

狗儿那时候满头大汗,头发湿滤滤地粘在脑门上,脸颊红得像西红柿,嘴巴里呼呼地喷热气,一心一意要顺利跳完这一盘,赢了我和小妹。她对林家老头的态度很不耐烦,斜着眼睛呵斥他:“去去去。”

老头儿一点不生气,笑嘻嘻地招着手:“姑娘你过来,我有一句好话要对你说。”

狗儿的好奇心上来了,把跳房子用的瓦片暂时踢到一边去,用食指刮掉脑门上的汗,不很情愿地走到南墙根下。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她毫不怜惜地欺负着眼前的垂老之人。

老头子也怪,任狗儿百般欺负,他一点也不生气,相反笑得更有趣,连嘴巴里粉白粉白的牙床啊,上颚啊,舌头啊这些零碎玩意儿都露出来了。

“你把手伸过来,我看看。”他热切地指点狗儿。

狗儿不知道他的葫芦里卖什么药,回头看了我一眼,迟迟疑疑地伸出一只手。

林家老头一把抓住那只手,抖抖索索地举到眼面前。老头子的手瘦长干枯,青筋毕露,手指弯曲着,活像瘦鸡爪。狗儿的手却是白得透明,手指纤细,指甲盖粉红圆润,要是洗掉嵌在指甲里的陈年泥巴,那手就活脱脱是电影里资本家小姐的手了。

林家老头捧住狗儿的手,发现稀世珍宝一样地震惊和激动,低着头,睁大着眼睛,手心手背翻来复去地看,瘪瘪的嘴巴都跟着哆嗦起来:“看看这双手啊,玉葱儿一样的手啊,美人胎子才配有这样好的手。姑娘你要是生在满清时候,你就是贵妃娘娘的命,你可惜了,可惜了。”他摇头咂嘴,叹惋不已。

狗儿皱起眉头,懵懵懂懂问:“贵妃娘娘是什么人?”

老头子满脸肃敬地答:“贵妃娘娘嘛,差不多就是皇后了。皇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百鸟群里的凤凰,百花丛中的牡丹,万千女人当中的极品!”

老头子这么一解释,我们就都明白了。明白了之后我们就感到惊讶,想不出来这样的好运怎么会落到狗儿头上。狗儿从老头手里用劲抽回自己的手,摊着,满脸好奇地看,还举起来,迎着阳光照一照。她薄薄的手掌在阳光中变成一种透明的嫩红,像蒸熟的金华火腿片的那种颜色。她的手指不光尖细,而且柔软,手背绷直的时候,根根手指都往后面挺翘得厉害,成一个反方向的弧形,如果要打一个比方,有点像芭蕾舞演员往后踢腿时候的优美身姿。

我和小妹赶快低头看自己的手。跟狗儿相比,我们两个人的手都是胖乎乎的,指头短,指尖圆得像一颗和尚脑袋,手背有浅浅的梅花坑。小妹的手尤其好笑,她的每一个指尖都微微地弯曲着,怎么努力都不能够伸得挺直,看上去就像十个昂起来的蛇头。我们互相对视,沮丧地发现,原来人和人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不同的,仅仅是一双手,好看的和不好看的就有这么多的差别!

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没有再玩跳房子。狗儿好像有了什么心思,她离开我们回家的时候,头一次没有撒开脚丫子奔跑,而是踮着脚尖,挟着胳膊,一步一步,走得像一个大家闺秀。

狗儿第二天再到我们院子里来,从上到下完全地换了一个装束,神态也显得忸怩。比如说吧,从前她的头发很少会梳理整齐,也可能成年累月都洗不到一次,头发结成一疙瘩一疙瘩的,在头顶上乱糟糟地篷着,天气暖和的日子里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沤溲味。有段时间甚至还生了头虱,有事没事就见她两只胳膊举着,使劲抓头,抓出嚓嚓的声音,让人听着齿缝发冷。有一回她坐在我家饭桌边,就这么抓着抓着,一只灰白色的头虱居然被她抓掉下来,落到桌面上,身子一耸试图逃窜。我妈眼疾手快,一指头摁上去,啪地一声轻响,弄死了那个小东西。以我妈的心思,当时就想下禁绝令,禁止她到我家里来,以免把头虱传播开。后来终于没开口,是因为我妈不敢。那时候瞧不起贫穷人家的孩子是要被当作罪状来批判的。而头虱正是贫穷的标志之一。我妈最终的办法是为狗儿询医问药,找到了民间治头虱的偏方,按住狗儿的头,在她杀猪般地鬼叫声中,把她一头乱发剪到最短,而后涂上满头的药,总算把那些小东西统统杀灭。那以后不久,狗儿的头发又开始疯长,正合了古诗中的那句话:“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我妈拿那些味道浓烈、盘缠板结的“烦恼丝”毫无办法。所以,那天当狗儿站在我们面前,顶着一头洗过的清亮亮黑乌乌的头发,发辫编得整整齐齐,辫梢处系着空心玻璃丝的蝴蝶结,发丝下飘出若有若无的香皂味的时候,可以想像出来我们有多么惊奇。

还有更叫人惊得掉眼珠子的呢。狗儿的脸同样用香皂认真洗过,连耳朵后面长年的污垢都消失无踪,一张脸白得发亮,比菜场上浸在水里的豆腐还要娇嫩。我们都没有想到狗儿原来是这么一个皮肤白皙、眉眼俊俏的女孩。但是她画蛇添足地把嘴唇染上了红,是那种很俗气的朱红,我估计她是用过年写对联剩下的红纸边边染的。嘴唇之外,脸颊和眼皮也是红色。脸颊的红没有晕开,像两团滚圆的红膏药。眼皮上的红却是污糟糟的,漾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媚态和春意。还有她的玉葱儿般的十根手指,那些圆润的粉红色指甲原本多么漂亮,她偏觉得不够醒目,又用红纸包着上了一层颜色。于是那双手就不知道怎么放置才好了,十根指头朝外扎撒着,走路的时候手臂都不敢动,像木偶人。

我妈正坐在桌边缝一颗钮扣,猛抬头,看见狗儿这副鬼里鬼气的样子,愣住了,张开的嘴巴半天都没有合上。她的脑子里一定在飞快地转着弯儿,要把从前的那个邋遢丫头和眼面前的这个妖精般的女孩联系起来。而后,她开始一点一点地皱起眉头,脸上的线条慢慢绷紧,并且用大拇指和食指去推她的眼镜。以我的经验,我知道这是她将要发火的先兆。每次她要把我们长篇大论地教训一通的时候,总记得先把她的眼镜安置牢固。

我妈言语简洁地问狗儿:“从哪儿学来的?”

狗儿嘻嘻哈哈:“电影里啊,画片儿上啊。”

“你去,拿面镜子给她。”我妈扭头吩咐我。

我赶快跑到门口,摘下挂在洗脸盆架子上的一面小圆镜子,递到狗儿手上。

狗儿一点儿没有察觉悄悄朝她走近的危险,手臂伸直,把镜子举起来,在脸上东照西照,嘻嘻地笑着,满意到了陶醉的样子。

我妈再忍不住了,突然地一声大喝:“像个妓女!”

狗儿没有听清,或者说她没有听懂,她垂下拿镜子的手,莫名其妙地问我:“什么呀?”

我蹭到她身后,小声回答:“我妈说你像妓女。”

狗儿越发糊涂:“妓女?什么是妓女?”

我偷眼瞥着我妈的脸色,感觉自己对这个名词也是似懂非懂。我就笼统而含糊地告诉狗儿:“反正,是那种不好的女人吧?”

狗儿盘根究底:“怎么个不好?”

我支支吾吾:“大概……好像……专门打扮漂亮了勾引男人。”

狗儿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在我们年少的时候,“勾引男人”是一件极为可耻的事,会被人吐唾沫,捆绑殴打,脖子上挂一双破鞋游街,还要像瘟疫病人一样被大家隔离。狗儿再无知,这种事情还是懂得的,所以她当时的神色非常愤怒,嘴巴紧闭着,眼睛斜斜地看着我妈,眼睛里聚着一团很怨毒的叫人害怕的光。

我妈倒是一点不在乎狗儿的反应。也许她当了多年老师,习惯了把我们都当作她的学生对待,习惯了教育和训导。我妈扬一扬下巴,神色如常地命令狗儿:“回去,把你脸上手上的脏东西擦了。”

狗儿一句话不说,扭头就走。走到门口的时候,赌气把手里的镜子扔到脸盆里。好在脸盆盛了水,镜子是飘着沉下去的,否则准会摔成碎片。

我从来没有见到狗儿敢对我妈耍这种态度。还有她眼睛里那种怨毒的神气,也是我从来没有发现过的。我心里怦怦地跳着,依稀觉得事情不那么对劲,我妈肯定在无意中种下了一点仇恨。我妈这个人,心直口快,嫉恶如仇,时不时地总是会得罪一些人,起码是让人心里不那么舒服。

傍晚,我借着到水码头刷洗鞋子的机会,溜到狗儿家,看看她的反应。

豁嘴婶婶在沿河的一块狭长菜地里点蚕点种。菜地是刚翻过的,土块碾得跟玉米粉一样地碎,还上了粪肥,随风飘散开淡淡的酸臭味。豁嘴婶婶腰间扎着一方蓝花布围裙,裙子的下角掖上去,打了一个结,里面兜着蚕豆种。她吃力地弯着腰,右手的小铁锹把泥土挖开一个洞,左手就伸到围裙里,抓出三两粒蚕豆,灌进洞中,再用铁锹把土盖上,顺便拍紧。她的那双手像老树根那样粗糙,指甲都磨得秃了,成了一疙瘩死肉。每一次她直起腰来喘气的时候,豁嘴巴都张得老大,成一个黑乎乎的洞,好像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往肺里吸进更多的氧气。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可怜豁嘴婶婶了。我对她如此艰辛地劳作感到于心不忍。

狗儿懒懒散散地,斜靠在门框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的养母种地。她嘴巴里吮着一根萝卜干,小口小口地嚼着,嚼出一股很不好闻的臭脚丫子味。她的脸和手倒是洗过了,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原来她还是接受了我妈的批评。我发现狗儿把自己收拾整齐以后的确很好看,她的皮肤白嫩,眉眼细长如画,鼻梁端端正正,薄嘴唇透着淡淡的哀怨,加上一个尖俏的下巴,很像画书上的古代美女。

我扯扯她的衣角说:“别生气了,我妈肯定是为你好的。”

她迷迷糊糊地看了看我,文不对题地说了一句话:“我真的是贵妃娘娘的命吗?”

“别相信那个老封建的话。”我提醒她,“皇帝老早就打倒了,现在是新社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根本不可能有贵妃娘娘。”

“但是人的命总是不能够变的,对不对?说不定我爷爷和老爷爷的辈上就是个贵人呢?”

我想了想,比较委婉地说:“幸亏你做了豁嘴婶婶的女儿。要是你真有个贵人爷爷,你就是黑五类了,是地主资本家的兔崽子了,连红小兵都当不上。”

她抬头望望暮色中弓腰曲背种蚕豆的豁嘴婶婶,又挑起眉毛看了看我,斩钉截铁回答了几个字:“我宁可当兔崽子。”

我当时心里很惊奇。在我的脑子里,有一个劳动人民的出身是极其光荣的,我自己做梦都想改变我的血统和出身。可是狗儿居然对这样的光荣不屑一顾!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