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凤轻轻地又往前走了两步,狼嘴探进树洞,在赤莲颈侧选了个最恰当的角度。赤莲睡得太沉了,竟然还没被惊醒。乌凤运了运气,将力量凝聚在牙尖上,准备做最后的致命的噬咬了。就在这时,一缕月光透过枝桠,射进洞去,照在母豺赤莲的身上:鼓鼓囊囊的豺肚子已完全瘪了下去,一双豺眼困顿地紧闭着,鼻吻有节奏地翕动着,豺脸安详平和。哦,这是一张它十分熟悉的豺脸,它和它曾形影相随地生活了十几天。奇怪得很,想到这一点,它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被电麻了似的,绷紧的肌肉不由自主地虚软下来,牙尖也酸酸的、酥酥的,好像丧失了噬咬的功能。不不,它是狼,对方是豺,属于两个不同的物种,咬死并吃掉这些豺,既不违背同类不相食的禁忌,也不改变任何狼的生存习惯。

狼自古以来就是食肉动物,肚子饿了,就要猎杀,就要屠宰,只有弱小的生命死亡了,狼才能存活下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乌凤又鼓了鼓劲,用舌头不断地磨砺牙尖,这动作不完全等同于人在磨刀霍霍,还意味着要坚定自己的意志和决心。可是……可是……它真的能毫无顾忌地去咬死赤莲吗?这可不是一匹跟它毫无瓜葛的普通的豺啊,这匹母豺曾跟它联手战胜了狡诈无比的灰兔,曾和它一起智取了力大无穷的野猪,曾和它并肩挫败了最凶恶的黑脸猎人。要是没有这匹母豺,它早在十多天前追撵灰兔失败后就变成雪地里的一具饿殍了;要是没有赤莲伴随,它能度过这十几天大雪飘飞的严寒吗?最关键的是,就在今天,要不是赤莲舍生忘死地返身相救,它肯定被大白狗咬断喉咙了。赤莲是它相依为命的伙伴,是它同舟共济的朋友,是它的救命恩豺,它能狠心地去咬死赤莲吗?

用狼舌磨了老半天牙尖,乌凤仍无法下口噬咬。

要是乌凤是人类字典里的狼,坏得头上生疮脚底流脓,属于东郭先生所碰到的中山狼,那么,它连想都不用想,扑上去麻利地咬断赤莲的豺脖子,便万事大吉了。可乌凤是一只活生生的狼,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喜有悲,既残忍,也讲点情义,因此,它在最后的关头,很自然地犹豫起来。

母豺赤莲嘴角动了动,呦咕——发出一声梦呓。乌凤急忙将脑袋从树洞里缩回来,并跳出五六米远。或许,它该放弃这顿晚餐,但为了友谊而饿肚子是否真的值得呢?或许,它可以趁赤莲熟睡之际,叼住母豺的喉管用尽全身力气猛烈撕扯,在赤莲惊醒之前就结果了它的性命,尽量缩短这匹母豺临死前的痛苦,也算对得起它们十多天来相依为命的友谊了。这样,既饱了口福,又还了一份朋友的情,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不不,不管它噬咬的速度有多快,不管赤莲死得迅速还是死得缓慢,后果都是一样的,丝毫也改变不了它绝情绝义残害朋友这样一个事实!或许,它放过母豺赤莲,只吃四只小豺崽?不不,对于雌性动物来说,刚出生的幼崽是命根子,掐断了幼崽的生命,也等于要了母亲的性命……

怎么办?怎么办?乌凤在孔雀杉树洞前徘徊了很久很久,雪地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足迹,但它还是不晓得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它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了十二个年头,猎杀过无数动物,从未像现在这样为难过;面对唾手可得的猎物,它还是头一次这般犹豫彷徨。

唉,友谊,难煞狼;唉,情分,愁煞狼。

叽吱,树洞里传来小豺崽的叫声,也许是哪只豺崽为找不到奶头而在焦急,也许是哪只豺崽没被母亲的身体罩严而冷得在尖叫。声音虽然细微,乌凤却像听到了要它赴宴的热情邀请,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种噬血的冲动,条件反射般地蹿向树洞口,刚一瞅见母豺赤莲的面容,又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掌猛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却。

叽吱,树洞里又传来小豺崽的叫声,勾魂摄魄。乌凤哀嚎一声,扭头逃也似的飞奔而去。它无法再忍受想吃又不能吃的煎熬,它假如再继续待在树洞旁,怕是会变成一只精神分裂狼的。它只能远远地逃离树洞,逃离诱惑。

它一口气逃到离孔雀杉十多公里的红松坪,心境才逐渐平静下来。

九 雪中送香獐

老母狼乌凤的运气还算是不错的,天刚蒙蒙亮,就逮着了一只香獐。说逮着一只香獐还不如说捡着一只香獐更确切些。那是只年老体衰的雄香獐,步履蹒跚地在雪地上行走,路过红松坪时,大概实在是饿得慌了,咔嚓咔嚓啃松树皮吃。乌凤听到声音,追过去,香獐转身就逃,可刚逃出十几步远,腿一软栽倒在雪窝里。乌凤赶到时,香獐口吐白沫,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乌凤饥肠辘辘,迅速将香獐开膛破腹,将糯滑的内脏吞了个干净,又啃了一条香獐腿,吃得直打饱嗝。香獐有五十来斤重,一顿是吃不完的。乌凤在红松坪右侧的红松林里,刨了个雪坑,打算把吃剩的大半只香獐掩埋起来。冬天觅食不易,不能随意浪费。它咬住香獐的后颈皮,使劲往雪坑里拖。不知道为什么,拖着拖着,它脑子里便出现母豺赤莲的面容:饥饿憔悴、凄苦绝望,一双豺眼正乞求地望着它。

乌凤也做过母亲,知道母豺赤莲此时此刻的处境极为艰难:冰天雪地,刚出生的幼崽须臾不能离开母亲温暖的怀抱,而刚刚分娩完的母兽,身体极度虚弱,也无力捕捉猎物,要是没有伴侣或同伴替它送食,母亲和幼崽是很难渡过这个难关的。事实上,冬天产的崽,在出生后的头两三天里,夭折率是最高的。或许……或许……它该把吃剩的香獐拖回悬崖下的孔雀杉去?不不,完全没这个必要,它断然地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严寒的冬天才过去一半,更严峻的考验还在后头。它孤身一狼,又跛了一条腿,很难找到食物,像这次这么轻松地捡到香獐,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例外。它要把这大半只香獐掩埋起来,留待最困难的时候来吃,它怎能将救命的食物随便送出去呢?再说,它已经很对得起母豺赤莲了,它忍着饥饿放弃了就在嘴边的四只小豺崽,慈悲得简直就像是立地成佛的狼菩萨,已完全还了情报了恩,再也不欠母豺赤莲的了,没必要再把香獐送出去。

乌凤将吃剩的大半只香獐扔进雪坑,转过身来,爪子飞快刨动,将积雪抛进坑去,很快,雪坑就被填平了。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忘掉曾经发生过的事,真的,它和母豺赤莲相伴了十几天,只是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对于它的整个生命旅程来说,无足轻重,不足挂齿。事情已经结束,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一切都要向前看,不要向后看。它用蓬松的狼尾巴将雪坑上的痕迹清扫了一遍,然后,便离开了红松林。

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步履越来越沉重,脚爪下黏黏的,比走在春天的沼泽地还要艰难。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让自己牵肠挂肚,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实。母豺赤莲,这时候该醒了吧?四只小豺崽有奶吃吗?会不会有其他猛兽路过孔雀杉发现它们呢?赤莲饿极了会不会……

恍惚之间,乌凤似乎又回到了一年前那个可怕的冬天。也是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大公狼双黄斑看中了年轻貌美的母狼,爱情跳槽,在感情上炒了它的鱿鱼。

它当时正怀着小狼崽,快到临产期了,脾气有点暴躁,眼瞅着双黄斑和母狼卿卿我我地黏成一堆,一怒之下,扑到双黄斑身上撕咬起来。一只大肚子母狼哪里是一只身强力壮的大公狼的对手?它不仅没能教训负心的双黄斑,反倒被双黄斑咬掉半只耳朵。搏斗中,它的腹部还被双黄斑猛踹了一脚,疼得在地上打滚。狠心的双黄斑领着母狼扬长而去,把它扔在荒野雪地里再也不管了。它忍着痛爬到山洞里,就提前分娩了,生下五只小狼崽。没有东西吃,当然也就没有奶水,小家伙们饿得哇哇直叫。它没办法,只好拖着虚弱的身子走出山洞去觅食。

它没法追上野兔,也跳不到应有的高度扑住在低空飞翔的雪雉,连动物腐尸也没能找到。它不敢走得太远,也不敢在外面待得太久,怕寒风灌进洞去时间一长小狼崽会冻死。

它在附近的雪坡上兜了一圈,什么也没得到,垂头丧气地踅回山洞,没想到,悲剧已经发生了,一只黄毛小狼崽,身体缩得像个球,躺在地上已经不会动弹了。其他四只小狼崽,也都冷得瑟瑟发抖,钻进它的怀里,拱到它的乳房间,小嘴衔住它的奶头,可怜兮兮地咂动着。它的乳房像干涸的井,连一滴乳汁也分泌不出来。

它狠狠心,叼起那只已冻得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黄毛小狼崽,嚼烂了咽进肚去。为了让自己有奶水,为了让还活着的四只小狼崽能生存下去,它唯一的选择就是把那只死掉的小狼崽当做食物吃掉。这是它生平最难吃的一顿饭了,就像在嚼一枚苦胆,苦了牙,苦了舌,苦了嘴,苦了心。

然而,悲剧仅仅开了个头,第二天,死神再次光临,又夺走了它的一个小宝贝,它只能再次把自己的孩子当食物。这是真正的饮鸠止渴,它每嚼一口,心里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疼得浑身抽搐。

第三天,同样的悲剧又上演了一遍;第四天,第四轮悲剧再次重复演出。当最后一只小狼崽因饥寒交迫死在它怀里时,它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它长长地哀嚎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昏倒在山洞里……

它知道,假如自己不把吃剩的香獐给赤莲送去,极有可能,它两年前的悲剧,会在母豺的身上重演。赤莲是它的朋友,赤莲曾救过它的命,它不能眼睁睁看着赤莲母亲的心一次一次地破碎。

乌凤想到这里,拔腿跑回红松林,刨开雪坑,将刚刚掩埋下去的香獐挖了出来,吃力地拖着,向孔雀杉走去。

路途遥远,又带着大半只香獐,乌凤走走停停,日头偏西时,才回到悬崖下,站在山坡上,远远地已经望得见那棵巨大的孔雀杉了,乌凤又开始犹豫起来:

要知道,不管是狼还是豺,只有结成配偶关系的公狼或公豺,才会在母狼或母豺分娩期间,独自外出猎食,然后将猎物拖回巢穴来喂养虚弱的妻子;它敢说,这世界上,还从没有过不是配偶关系的另一只狼或豺给分娩期间的母狼或母豺送食物的。它乌凤既非母豺赤莲的配偶,也非母豺赤莲情投意合的心上豺,更何况它是狼,赤莲是豺,属于两个不同的物种,它就这样直截了当地给赤莲送去香獐,完全不符合狼的行为规范,怪别扭的;它想,赤莲作为豺,平白无故地接受一只狼的关怀,也一定会十分尴尬的,它应该想个巧妙的办法,既把食物送到赤莲嘴边,又能避免双方的别扭和尴尬。它狼眼一转,计上心来。唔,将香獐拖到树洞口去,引诱母豺赤莲来抢,它装着无力反抗的样子,让赤莲把香獐抢走,岂不是两全其美了?

打定主意后,老母狼乌凤叼着香獐,径直向孔雀杉走去。

母豺赤莲由于是早产,生下的四只小豺崽又瘦又小,一个个活像剥皮老鼠。

按照豺的生育习惯,它在产下幼崽后,即将胎盘剥下来吞进肚去。它一连吃了四只营养丰富的胎盘,分泌出一些乳汁。但四只小家伙胃口极大,一醒过来就要吃,一个晚上就要吃三四顿,很快就把它十四只乳房给吸空了。

它肚子空瘪瘪的,没有食物补充,也就分泌不出新的乳汁,小家伙饿得直叫。它把它们拢进怀里,忧心如焚。它明白自己陷入了困境。

前几次它产崽后,大公豺黑项圈总是及时地猎到食物,送到它面前,现在,再也不会有谁来献这份殷勤了。冰天雪地,它孤零零一匹母豺,要养活四只豺崽,谈何容易啊。就算它有力气外出猎食,树洞太浅,洞口太大,没有遮掩,任何路过的食肉兽,都能趁它离窝觅食之际轻而易举地将四只毫无防卫能力的豺崽叼走;就算它交了华盖运,在它外出猎食期间没有食肉兽打孔雀杉下经过,但北风呼啸,寒气袭人,四只豺崽又是早产儿,身体弱得就像刚孵出来的鸡雏,失去了它的庇护,也难免会冻僵冻死的。

天哪,这日子该怎么过?

——一声长长的狼嚎,划破了山林的静谧。赤莲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它已经整整一天没见到乌凤了,以为老母狼早已离开这里不会再回来了,没想到这家伙还在附近徘徊。雪上加霜,这无疑又给它和四只豺崽的生命多了一层威胁。

它真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冲动,逃都逃出那么远了还要返回去找大白狗报仇。仇是报了,结果却被大白狗踹了一脚,造成自己早产。要是自己的小宝贝因此遭到老母狼的戕害,这仇就报得太得不偿失了。

——又一声狼嚎,乌凤黑色的身影出现在树洞口。赤莲紧张得豺毛竖直,喘不过气来。它一死,四只小宝贝也就成了狼的甜点心。不不,它不能让老母狼来伤害它的心肝宝贝,它是母亲,它不惜为保护自己的孩子流尽最后一滴血!它龇牙咧嘴,虚张声势地呦呦啸叫着,警告乌凤:——你只要敢跨进树洞来一步,我就要和你拼到底!

老母狼蹲在离树洞两三米远的地方,朝树洞里张望。那张丑陋的狼脸十分平静,不像是要来厮杀;三角形的狼眼也和和气气,不像是要来噬咬。赤莲丝毫也不敢松懈,仍用利爪抠着地严阵以待。

老母狼用一种悲悯的眼光望了它一眼,站起来,低头做啃咬状。赤莲刚才太紧张了,光注意老母狼是否会蹿进洞来噬咬,没注意其他东西,现在才看见,老母狼面前躺着大半只香獐。香獐虽然已被冻得硬邦邦像坨石头,肉质倒挺新鲜。它正饿得慌呢,见食物就在眼前,便冲动地往前蹿跃,想去抢夺香獐。

赤莲上半个身子刚蹿出树洞,一股凛冽的寒风拂过额头,使它突然间清醒过来。它想,按狼的习惯,一旦找到食物,生怕同类或其他野兽看见后前来争抢,立刻就会把食物拖到僻静的角落去,而老母狼乌凤明知它在树洞里,却偏要把食物拖到孔雀杉树洞前来,开食品博览会似的展览在它面前,这不是很反常很蹊跷的事吗?

狼是一种狡诈的动物,极有可能是故意要引诱它出洞争抢,好趁机溜进洞来叼走它的小宝贝。好毒辣好狡猾的狼啊,可惜,你打错算盘了,我是不会轻易上你当的!

赤莲紧急刹车,吱溜一声又缩回洞去。

咔嚓咔嚓,老母狼闷着头啃食起香獐来,啃得兴高采烈,啃得津津有味。

饥饿者最见不得别人吃东西,赤莲望着老母狼贪婪的吃相,饥饿感被撩拨得潮水似的上涨,口水从嘴角滴滴答答往下淌,真比死还难受。可恨,这也欺豺太甚了!你真以为我只要一出洞你就能叼走我的孩子?怕未必有那么容易的事吧!

赤莲仔细观察了一下地形,很快想出一个既能出洞争抢,又能防备乌凤钻空子的两全之策:它要冷不防蹿出洞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尖啸一声,在老母狼发愣的当儿,闪电般地咬住香獐的一只耳朵,不用转身,一面拼命撕咬,一面原路后退。它想,香獐的耳骨又软又脆,较容易咬下来,自己一面咬一面后退,老母狼速度再快也不可能抢在它的前头钻进树洞来的。

要是能撕咬下一只香獐耳朵来,好歹也算是打了个牙祭。

它蹿了出去,完全出乎它的意料,它的身体刚刚出现在树洞外,还没来得及张口啸叫,老母狼乌凤突然像当头挨了一棒似的,呜地哀嚎一声,缩脖耸肩,耷尾弓背,惊慌地跳开去,扔下大半只香獐,头也不回地逃进树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