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文程,字宪斗,号辉嶽,汉军镶黄旗人。其先人在明初自江西谪沈阳,居抚顺所。曾祖范鏓,明正德进士,嘉靖时官至兵部尚书,以伉直忤严嵩离任。祖父范沉为沈阳卫指挥同知。父范楠,有两子,名文采、文程。文程生于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少年好学,聪颖敏捷,十八岁时,与兄同为沈阳县学生员。万历四十六年(后金天命三年, 1618),八旗军下抚顺,范文程与兄归顺后金。努尔哈赤于天命六年取沈阳、辽阳,七年攻西平入广宁,范文程皆从征。据清代有关文献记载,范文程蒙努尔哈赤善遇,“参与帷幄”,但语焉不详,具体情形无法知晓。

天聪三年(明崇祯二年,1629)十月,皇太极(时称“天聪汗”)统率满蒙汉大军五万余人伐明,从喜峰口突入塞内,入蓟门,克遵化。范文程时在汗之文馆,被称为“书房官”、“文臣”或生员、秀才,没有正式官衔。他虽系儒生,但相貌堂堂,体格魁伟,倒很像是一员虎将,且临阵不惧,随军从征时,奋勇冲杀,又长于用计,能言善辩,因而立下功劳,“招抚潘家口、马栏峪、山屯营、马栏关、大安口五城”。明军围攻大安口城,他又“披甲逼阵”,“率枪炮手,杀敌甚众”。十一月十一日,皇太极统军往攻北京,留参将英俄尔岱、游击李思忠及文程与八员备御,领兵八百名,驻守遵化。明军来攻,“清军前锋被围,文程突围力战,援之以出”。因战功显著,范文程被授予游击世职。

天聪五年八月,皇太极再次进攻明朗,统军七八万围攻大凌河城。初十日,范文程奉汗命,往城之西山一台劝降。明兵“据险死守”,他“单骑至台,晓譬详切”,守兵听后下台投降,其中有生员一人、男丁七十二名、妇女十七人,还有马二匹、牛二十四头、驴二十一头,汗“即付文程养之”。

天聪六年四月,皇太极领兵征察哈尔,林丹汗闻悉,率部民逃走。皇太极欲用兵于明宣府太同,范文程与文馆同事宁完我、马国柱上疏,认为入宣府,不如攻山海关。五月下旬,皇太极驻归化城,遣兵分掠黄河一带蒙汉人家,并命文馆官员商议下一步行动计划。六月初五日,范文程与宁完我、马国柱一起上奏,这是天聪九年以前《清实录》全文载录范文程的第一份奏疏,是了解此时范文程之见识、才干、文采的极好材料。现将顺治时撰修的《清太宗实录》所记的疏文,摘录如下:

汗昨命臣等思想目前事宜,臣等虽愚鲁,敢不具管见以闻。沙河堡官员查发逃奔人,是头紧顾头之意,以向年之插汉儿,彼尚不敢少抗,岂敢抗汗今日之兵耶。……臣等环观今日军情,无大无小,皆以汉人为奇货,是势之必欲深入也。即欲深入,汗当先为筹算,决志无移,切不可草草,以致临期踌蹰。臣等想,汗提兵到此,各相警戒,我兵一入,若得与汉人遇而大创之,是为厚幸,若退守各城,近边村屯,地薄民穷,凡我兵马,无益有损。夫既无所获,势必从原路出境,是与蒙古无异,而名利两失矣。果欲内入,当直抵北京,讯其和否,蚤为决断,由山海折毁水门而归,以壮军威,以示无敌于天下。若计所入之关,无如雁门为便,既无沮滞,又居民富庶,可资饱腾。

汗如必欲深入,又恐无隙可乘,徒败声名耳,臣等于不得已之中,有两计焉,一计近于正大光明,一计近于吹毛求疵。所为正大光明之计者,当谕经过城池,明言插汉儿汗远遁,百姓尽为我有,因途遥徒步难行,特来与尔主讲和,并借尔地方牲畜……。所谓吹毛求疵之计者,当写书与近边官员,令彼转为讲和,勒限日期……(明官必耽延),彼时乘隙而入,惟我所欲为矣。入则利在深入,不入则就此回兵,庶为上策,勿徒劳兵卒也。

从这份奏疏,可以看出范文程在两个方面的弱点。其一,此时范的文学修养欠佳,表述水平不太高明。这份奏疏是宁完我、范文程、马国柱三人合奏,宁完我是辽阳人,天命年间被俘为奴,天聪三年以“通文史”被皇太极召入文馆办事,授为参将。马国柱原系明朝生员,进入文馆后于天聪八年考中举人。此疏虽未注明由谁执笔撰写,但既系三人“公疏”同奏,把它作为反映文程之水平的材料,还是不会错的。

此疏的文字相当粗糙,毫无文采,有的句子使人难解其意,把它与乾隆初撰修的《清太宗实录》所记的这一奏疏相比,便可不言而喻了。比如,原疏一开始称:“汗昨命臣等思想目前事宜,臣等虽愚鲁,敢不具管见以闻。” “思想”两字,恐非当时高人雅士习用之词,既愚又鲁,还加“管见”两字,也太累赘罗嗦。乾隆修之实录将其润色为:“皇上昨命臣等筹度目前事宜,臣等虽愚,敢不竭所知以闻。”两相比较,乾隆修实录的史官,将原疏之“思想”改为“筹度”,去一鲁字,再把“具管见”变为“竭所知”,虽仅小小变动,显然使其比较文雅略有文采了。再举一例,原疏有“沙河堡官员查发逃奔人,是头紧顾头之意”。什么叫“查发逃奔人”?表述太不通顺了。乾隆版改为“查发逃去人民,以还我者”,一下子就使人们明了其意,知道是明朝官员将从后金逃去的人丁查出送还。至于所谓“头紧顾头”,显系地方性的通俗口语,不易为他省人知晓,乾隆版改为“是不过暂救目前之急”,使其文字表达水平大为提高。全文类似之弊,俯拾即是,不再赘引。

其二,此时范文程在军政大事上还相当幼稚,见识不高,议不精辟,对后金与明之形势,了解不透,既不知己,又不知彼,所上之计实为下策。范文程、宁完我与大多数降金汉官一样,竭力主张对明用兵,大举深入,直捣京师。揆诸当时形势,此议未免太偏太急太险,如若照此行事,后果难以设想。先就后金本身条件而论,此则,女真男丁不过六万左右,加上汉军一旗、蒙古一旗,共十旗,丁数不会超过八万,而且贝勒、大臣之中,有的已开始享乐腐化,士气较前有所削弱。辽东汉民因受先汗努尔哈赤晚年的虐待,被屠杀、迁徙、抄没为奴,满腔怨愤,纷欲弃金投明。经济危机也相当严重,四年以前,“国中大饥”,斗米价银八两,牛一头卖银一百两,良马一匹值银三百两,布一匹价九两,出现了“人有相食者”的悲惨景象。至于周边形势,同样不妙。南面朝鲜,既怀天聪元年被迫订立城下之盟屈服于金之新恨,又念念不忘二百余年忠于大明的长远历史,一心要摆脱后金压抑与明联合抗金。东北方面,蒙古察哈尔部林丹汗虽星夜逃走,但并未覆灭,随时都可能卷土重来。西边的明国,尽管曾数败于金,但幅员辽阔,臣民众多,人口超过后金几百倍,明军也数十倍于八旗军,并于天聪四年收复永平、遵化四府州县,迫使勇猛善战的二大贝勒阿敏狼狈逃回沈阳。后金处于四面被围的困难境地。在后方不稳、腹背受敌、敌众己寡的条件下,不做好充分准备,就要远征千里以外的大国京都,谈何容易,弄不好,被截断后路,想退回故里尚且不能,焉能进据紫禁城入主中原。所以,聪明的皇太极并不急于飞袭燕京,稍后一些时候,还斥责汉官之此见为谬论。何况,这次出征,原为攻击林丹汗,不料彼先期远逃,八旗军追逐四十余日,连蒙古大汗的影子都未见到,鞍马劳累,缺水少粮,得不偿失,贝勒、大臣之中,不少人已有怨言,如果还要快马加鞭远征明国,仅有十日之粮的疲师,怎能获胜!因此,范文程三人之计,实为下策,与天聪汗皇太极的方针,是背道而驰的。

范文程的另一具体建议,也颇为不妥。这位熟读先师之书的儒士,竟劝汗资粮于敌,大掠大抢,从雁门入关,因其“居民富庶”,“可资饱腾”,范文程居然着眼于短暂之利,而忘了人心为贵、得人心者得天下的根本要诀,足见其此时见识之短浅。

当然,宁完我、范文程、马国柱三人并非无能之辈,在当时的后金确实也算是才谋出众的智士,宁、范后皆为大学士,马任至加兵部尚书衔的管辖江南、江西、河南三省的总督。他们的奏疏不会一无所取,至少有两点是讲得很好的,一是他们环观军情后,认识到后金国中上下人员“皆以汉人为奇货”(乾隆版改为“皆志在取明”),必欲深入;二是他们力主尽速决策,“入则利在深入,不入则就此回兵”,不能半途而返。因此,皇太极虽不听从三人深入之议,但仍对其予以赞扬,《实录》记为“嘉纳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