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随后的一个月里,安妮过着一种激情澎湃的生活。她要为自己缝制去雷德蒙的全套服装,但这还是其次。拉文达小姐正在筹备婚礼,小石屋里一派繁忙的景象,不断地进行磋商、计划和讨论,夏洛塔四号高兴得晕头转向,什么事情都想知道,可什么都插不上手,急得团团转。裁缝来了,大家在选择样式和确定大小上争得不亦乐乎,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幸福。安妮和戴安娜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回音蜗居里忙碌。有好几个晚上安妮都睡不着觉,因为她建议拉文达小姐的旅行服装选择棕色而不是海军蓝,还有那件穿起来像公主的灰色丝质衣服,不过,她也不知道这到底合不合适。

每一个知道拉文达小姐故事的人都由衷地替她高兴。保罗·艾文一听到爸爸告诉他这个决定,他就以最快的速度冲到绿山墙农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安妮。

“我早就知道,我爸爸会给我找一个很棒的妈妈的,”他骄傲地说,“有一个可以信赖的爸爸真是很幸福的事情啊,老师。我很喜欢拉文达小姐,奶奶也很高兴,她说,爸爸没有再找个美国人做第二任妻子,她真的很高兴呢。虽然他找的第一任美国妻子很不错,但是好事情不会再发生一次的。林德太太说她非常赞成这桩婚事,她认为拉文达小姐结婚后很可能会放弃她那些古怪的念头,变得跟正常人一样。不过我倒希望她不要放弃那些古怪的念头,老师,因为我很喜欢这些想法。我不想让她变得跟别人一模一样,我们周围这种人多的是。你知道的,老师。”

夏洛塔四号是另外一个欣喜若狂的人。

“噢,雪莉小姐,这种结果真是太美好啦。当艾文先生和拉文达小姐度完蜜月旅行回来,我就要和他们一起去波士顿生活了。我只有十五岁,而我的姐姐们都必须等到十六岁才能出门的。艾文先生真是个好人,对吧?他十分崇敬拉文达小姐生活的这片土地。当他看着拉文达的时候,他的眼神让我感觉很奇妙,那是很难说清楚的感觉,雪莉小姐。他们相互深爱着对方,真是谢天谢地啊。婚姻就是一场赌注,十赌九输,很多夫妻输得都很惨,一辈子都吵吵闹闹,不得安宁,

而拉文达小姐是最幸运的,她成了婚姻的大赢家。我有一个婶婶,她结过三次婚,她第一次结婚时说这是为了爱,而后面两次结婚则说只是为了生计,除了在丈夫的葬礼上她感到有些难过外,平日时她都过得很开心。但是我觉得她在下赌注,雪莉小姐。”

“噢,这太浪漫了,”这天晚上,安妮对玛莉拉说,“如果那天我和戴安娜去金博尔家时没有走错路,我们就不会认识拉文达小姐了,如果我们没有认识她,我们就不会带着保罗去看她了……保罗也就不会给他爸爸写信说拜访拉文达小姐的事情,而且还正巧赶在艾文先生动身去旧金山之前。艾文先生说,当他一收到那封信,他就决定让他的合伙人去旧金山,而自己则赶回家来。他已经有十五年没有听到关于拉文达小姐的消息了。有人曾经告诉过他说拉文达小姐已经结婚,从那以后,他虽然仍旧思念她,但再也不向别人打听她的情况了。而现在,一切都很顺利,而且我为这件事情的发展助了一臂之力。或许正如林德太太说的那样,万事万物都是命中注定的,该发生的事情不管用什么方式,都迟早会发生。不过即便如此,想想自己成为命运之神的一个推动者,也是很不错的感觉呀。的确是这样,真是太浪漫啦!”

“我觉得这一点儿也不浪漫,”玛莉拉很直接地打碎了安妮的梦幻,她认为安妮对这事太过热心了,她自己上大学还有很多事情要准备,可现在总是三天两头地去回音蜗居帮拉文达小姐,供她差遣,“在我看来,事情很简单。起初这两个年轻人很愚蠢地吵了一架,然后就闹翻了,接着斯蒂芬·艾文就跑到美国去了,不久就在那边结了婚,从所有的讲述来看,他在那边过得很开心,然后他的妻子就死掉了,隔了一段时间以后,他想回来看看,自己喜欢的第一位女人是不是有别的男人了。而同时,这个女人还是个老姑娘,也许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生活。然后两个人见了面,愿意结婚,事情就是这样。你瞧瞧,这哪里有什么浪漫的?”

“唉,照你这么说,这就一点儿也不浪漫了,”安妮焦急地说,就好像有人当头给她泼了一桶冷水,“我想,你用大白话的方式来描述这个事情,确实就是这个样子的。可是,如果你用诗歌的眼光看待它,将会是完全不同的感受,我觉得它是很美的——”安妮从打击中找回了自我,眼睛再次绽放出光芒,脸颊浮现出了红晕,“——只要你用诗歌的眼光去看待它。”

玛莉拉本来还想再说些讽刺她的话,可她看到安妮容光焕发的年轻脸庞时,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她也意识到了,用安妮的这种方法去看待事物毕竟是不错的,她有着“上帝赐予的洞察力和想象力”——换一个角度来看待人生,或者叫揭示事物本质,这种天分是不能赐予或剥夺的——这是对人生的艺术表现形式,用这种眼光看待事物,使得世界的一切事情都沐浴着神圣的光芒,显得清新而自然。而像玛莉拉和夏洛塔四号这样的人,没有具备从“诗歌的眼光”去看待事物的能力,而是用大白话来描绘事物。

“婚礼什么时候举行?”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后,玛莉拉问道。

“八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三。他们会在花园里的忍冬花拱架下举行结婚仪式——二十五年前,艾文先生正是在这儿向拉文达小姐求婚的。玛莉拉,就算从大白话的角度看,这也是很浪漫的。婚姻没有别的人,只有艾文老太太、保罗、吉尔伯特、戴安娜和我,还有拉文达小姐的几个表亲。然后这对新人会搭乘六点钟的火车离开这里,去太平洋海岸做蜜月旅行。等他们秋天回来后,保罗和夏洛塔四号会跟随他们一同前往波士顿。回音蜗居会原封不动地保留在那里——当然他们会把母鸡和奶牛等家禽卖掉,还会把窗户一一钉起来的——以后每年夏天他们一家人会回这儿来住上一段时间。我真是乐不可支啊,这样我今年冬天在雷德蒙读书的时候,就不会担心可爱的石屋油漆剥落,荒无人烟,只剩下空荡荡的房间了,更为糟糕的是有别的什么人搬进去住啊。不过现在这一切担心都烟消云散了,石屋里的一切都会保持原貌,就像我一直看到的那个样子,它快乐地等待着每年夏天的到来,到时候,生命和欢笑又将回到这里。”

在这个世界上,坠入爱河的不仅仅是石屋的这两位中年人,还有更多的人在享受爱情带来的甜蜜与幸福。一天傍晚,安妮要去果园坡,她抄近路穿过树林,走进巴里家的花园时,她与一桩爱情故事不期而遇。戴安娜·巴里和弗雷德·莱特两个人正站在大柳树下。戴安娜斜倚在灰色的树干上,眼帘低垂了下来,脸颊通红。弗雷德站在她的面前,紧握着她的一只手,俯过身子,用急切低沉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着什么。在这个神奇的时刻,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仿佛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人了。他们沉浸在爱河之中,没有谁注意到安妮。安妮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就已经了然于胸了。她转过身,悄无声息地飞快穿过云杉树林,一直跑进她的绿山墙东屋才停住脚步。她跑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靠着窗户坐下来调整呼吸,竭力想理清混乱不堪的思绪。

“戴安娜和弗雷德真的恋爱了,”她喘息着想,“噢,这一切看起来太……太……太难以置信了,他们都不可避免地长大成人了。”

最近一段时间里,安妮其实已经有所察觉,戴安娜似乎已经放弃了她早期梦想中那种拜伦式忧郁的英雄了。她以前只是有些怀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而现在,事实突然来临,给她带来的震撼不亚于八级地震。安妮突然产生一种怪怪的、有点孤独的感觉,就好像戴安娜不知怎么的,独自一个人走向新的世界,顺手关上了身后的门,把安妮一个人丢在了外面。

“事情变化得太快,简直把我吓坏了,”安妮有点伤感地想,“我担心这会让我和戴安娜渐行渐远。从此以后,我肯定不能把我所有的秘密都告诉给她了——她有可能会告诉弗雷德的。她到底看中弗雷德的哪个方面呢?他确实非常和善,很快乐,但是,他仅仅就是弗雷德·莱特呀。”

这永远都是个让人困惑不解的问题。一个人究竟会看中另外一个人身上的什么东西呢?真是千差万别找不出统一答案啊,或许正是如此,相爱的两个人才会显得那么幸运。如果大家看中的东西都类似——嗯,如果这样,就会如同印第安谚语所说的那样:“每个人都想得到我的妻子。”很明显,戴安娜看中了弗雷德的某一个方面,可安妮是不可能看到的。

第二天傍晚,戴安娜来到绿山墙,就像个多愁善感的少妇。在昏暗僻静的东屋里,戴安娜把事情的经过都告诉了安妮。两个姑娘一起哭泣,一起吻着对方,一起大笑。

“我感到很快活,”戴安娜说,“可是一想到自己就要订婚了,就觉得太荒谬啦。”

“订婚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安妮好奇地问。

“呃,那要看你和谁订婚了,”戴安娜摆出一副智者的样子,显示出订婚过来人的优越感,这真让安妮有点恼火,“和弗雷德订婚会是甜蜜美好的。不过我想,如果和别的什么人订婚,那肯定会是非常恐怖的。”

“可是世界上只有一个弗雷德呀,那么像我们这些人岂不是太糟糕了吗?”安妮笑着说。

“噢,安妮,你不懂,”戴安娜有些恼怒了,“我可不是那个意思……这太难解释清楚了。不要紧的,等你订婚的时候到来了,你就会明白的。”

“祝福你,亲爱的戴安娜,我现在明白了。想象力是能够通过别人的眼睛去窥视人生奥妙的,这就是想象力的作用。”

“你一定要来当我的伴娘,你是理解我的,安妮。答应我,当我结婚的时候,不管你在哪儿,你都要来。”

“即使我在天边,只要你结婚,我都会赶回来的。”安妮郑重地承诺道。

“当然,这不会等很久的,”戴安娜说着,脸都红透了,“不过至少要三年以后,因为我妈妈说,她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在二十一岁前就出嫁,而我现在才刚刚满十八岁。另外,弗雷德的爸爸准备把亚伯拉罕·弗雷奇的农场买下来送给他,弗雷德说,如果这笔产业要正式划归到他的名下,他得先付三分之二的钱,而且,要为操持家务做准备。三年时间并不宽裕,因为我一点儿刺绣活都不会干。我准备从明天开始学钩桌巾。迈拉·格丽丝出嫁的时候有三十七块桌巾,我决心要跟她做一样多。”

“我认为,操持家务不可能只靠桌巾。如果你做三十六块桌布,也没人说你不行啊。操持家务,可比做桌布要复杂得多。”安妮一脸的严肃,可是目光里却透出几分顽皮。

戴安娜听儿有点儿不高兴。

“没想到你也来取笑我,安妮。”她责备道。

“亲爱的,我没有取笑你,”安妮很愧疚地说,“我只是想和你开个小小的玩笑。我想你将是这个世上最可爱的小主妇,你现在已经在为你理想的小家勾画出一幅美丽的蓝图,这也正是你最可爱的地方。”

安妮刚一说到“理想的家庭”这个词语时,自己就马上被它给迷住了,并且开始发挥想象力,为自己也建造了一个“理想的小家”。当然,这个家庭必须有一个完美的男主人,皮肤黝黑,神色骄傲,略带着些忧郁。不过很奇怪的是,吉尔伯特·布里兹老是赖着不走,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他帮着挂画,修剪花园。面对各种各样棘手的问题,那位骄傲、忧郁的男主人却束手无策,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安妮努力想把吉尔伯特的形象从她的西班牙式城堡中驱逐出去,可是不知怎么的,他仍然还停留在这里。于是安妮放弃了驱逐他的打算,加快她 “空中楼阁”的建造进度,并成功地赶在戴安娜再次开口说话前,把“理想的小家”搭建完成,装饰一新。

“安妮,我如此地喜欢弗雷德,你一定觉得很好笑吧。因为我以前总是给你说,我要嫁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可是弗雷德和我当初梦想的那种形象完全不一样。可是,不知怎么的,我并不想弗雷德变成瘦高个子的人……因为,那样的话他就不是弗雷德了,你不会明白的。当然,”戴安娜很伤感地补充道,“我们将来肯定会变成一对难看的矮胖夫妻,但这终究不算最糟糕的。如果我们中一个又矮又胖,一个又高又瘦,就像摩根·斯劳尼和他的妻子那样,那才糟糕呢。林德太太说,她每次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总会觉得他们不般配。”

这天晚上,安妮坐在镀金框的镜子前梳头发时,对自己说道:“嗯,戴安娜是如此的快乐和满意,我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才对。可是,等将来轮到我订婚的时候——如果真的来临了——我真希望会有更让我激动人心的东西。可是,戴安娜曾经也对心中的白马王子满怀期待啊。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她绝对不会和一个很普通的人订婚的,那个人必须要做出惊天动地的壮举才能赢得她的芳心,可是现在她变了。也许我也应该改变我的想法了。可是,我不愿意……我下定决心不改变。噢,当订婚这种事情发生在你的好友身上,真是让人心烦意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