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晓万万没有料到,事情在一夜间起了变化。

起因是这样的:最近一段时间,市教育局准备在全市范围内确认一批重点小学。肖晓所在的这个学校是本区惟一有希望入围的学校,区教育局对他们学校的一举一动就极为重视,时时、事事严格监督,生怕在考察期间出什么岔子。万一全区在重点小学名单里剃了光头,那可是够丢脸的,对上对下都不好交待。

星期天中午,局长把电话挂到肖晓的校长家,说据从局里得到的情报,星期一有个市人大教育检查团要到学校视察工作,他们采取的是突然袭击的办法,指望能够获知所视察学校的真实状况。“请你千万留神,”局长对校长说,“星期一,无论如何不能出问题。不光不能出问题,还要拿出点精神拿出点实绩给人家看看。市人大的检查团非同寻常,你知道参加的都有些什么人吗?带队的是市委宣传部李副部长,余下的是市、区教育局的头儿,晓庄师范的校长,还有三四个小学特级教师参加。他们对学校的印象,直接关系到能不能入围重点小学的问题。”

校长说知道了,心里有数了,星期一保证拿出点真家伙来,也好让区里长长脸面。

局长纠正说:“我们长不长脸面是小事,关键是你们自己。入选重点小学的好处,我不说你也知道,到时候不光是鸟枪能够换炮了,老师们的福利也能跟着改善改善,皆大欢喜啊!”

校长放下电话,沉思了一阵子,接着就给副校长、教导主任一一挂电话,通报情况,研究对策,制订措施,包括明天把哪些课调前,哪些课调后,重点带检查团的人看哪几个教室,听哪几个老师主讲,甚至要副校长马上赶到学校去,动员几个住校的年轻老师义务劳动,把学校角角落落里再收拾整理一遍。孩子们虽说每天打扫他们的包干区,可毕竟是些念小学的孩子,难免有一些遗漏或者不彻底之处。

校长最后把电话挂到了梅放老师家。

“是这样的--”校长话说得很慢,有点斟字酌句,“你们班的那个学习委员,那个叫林茜茜的,上星期不是刚拿了全省奥林匹克数学大赛小学组的第三名吗?”

梅放说:“是啊!”她心里想,这事她上星期已经给校长作过汇报了啊。

“那什么,明天的升旗仪式,搞得隆重点,升旗手换成林茜茜吧。”

梅放大惊:“临时换人?这怎么行?”

校长就把明天的重要性在电话里强调了一遍。

校长说话的时候,梅放不声不响地听着。校长说完之后好一会儿,梅放还是不吭声。

校长说:“你怎么啦?同意不同意也要表个态啊。”

梅放慢吞吞地说:“恐怕不合适。”

校长不以为然:“有什么不合适?旗手还是你们班出,荣誉又没有落到别的班去。”

“可是肖晓怎么办?”

“好办,让他当护旗手。护旗手也一样光荣。”

“他捡到的是一笔巨款啊!何况还间接救了一条人命。”

“捡十万和捡十块,性质都是一样的,拾金不昧嘛!”校长加重了口气,“我们毕竟是学校,学校和学校之间竞争,不在于学生们捡多少钱,在于教学上出了多少成果!升旗仪式上是要介绍今日升旗手事迹的,一个全省奥赛第三名的事迹,说出来多么响亮!梅放老师你再想想,这可是关系我们学校声誉和前途的大事。”校长最后再补充一句:“我是经过慎重考虑的。有时候为了做成一件事情,不能不牺牲个别照顾整体。”

“肖晓是个好胜心很强的孩子。”梅放轻声说,“我敢肯定,为了明天的升旗,他已经做了很多准备。”

“那就适当安慰安慰他,口头多表扬。孩子嘛,未必会有大人想得多,千万别把你的想法当成是他的。”

校长最后这句话,是带着笑声说出来的,说完他就把电话挂了。

梅放愣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她下意识地拿起电话,给肖晓家里拨了号码,才响第一声铃,她又慌慌张张挂断了。她觉得没法对肖晓开口,虽然对方只是个孩子。后来她把电话打到了林茜茜家里,跟林茜茜说了明天升旗的事,要她作点准备,尤其别忘了穿校服戴红领巾。正像她所预计的那样,林茜茜丝毫没有表示出惊讶,既没有喜悦也没有兴奋,对梅放交待的事情简短地“嗯嗯”着,像是要她明天去打扫卫生或者收齐全班作业本一样平静。

梅放遗憾地想,林茜茜这孩子太冷漠,除了学习之外,世上怕是再没有什么能让她感兴趣的事了。偏偏就因为学习太出色,好事情排着队找她。世界上说不出什么叫公平,什么叫不公平,就像富人们总会越来越富,穷人们只会越过越穷一样。

星期一早上,梅放起了个早,七点钟就赶到学校。走进教室,她吃了一惊,原来肖晓比她到得更早,正撅着屁股,用抹布使劲地揩擦讲台底下的积灰呢。

梅老师说:“肖晓,今天是你值日吗?”

肖晓直起腰,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梅老师:“不是我值日。今天我起床太早了点……我外语背熟了,语文也背熟了……”

梅放用母亲般的神情打量肖晓。他今天打扮得很神气:校服是新洗过的,并且由他的奶奶特地熨过了,穿在身上格外挺拔和精神;红领巾显然是第一次系上脖子,前前后后没有一丝折痕;脚上的白球鞋也是干干净净,鞋面上用牙膏涂抹了薄薄一层,不但洁白,还散发出清新凉爽的柠檬香。梅放知道这都是肖晓奶奶为他操持的,老人家为孙子的升旗仪式费了心思。

梅放的眼睛有点发涩,见到了肖晓的精心装扮之后她觉得更难开口,她甚至隐隐地有了一种罪孽感:她今天会伤害他。她马上就会伤害他了!

梅放艰涩地咽下一口唾沫,尽量把语气放得柔和委婉:“肖晓,老师可以跟你商量一件事吗?”

肖晓开心地笑起来,突然对梅放“啪”地一个敬礼,朗声道:“请首长指示!”

梅放勉强跟着笑了笑:“老师想说……如果你……如果今天改让你当护旗手,你会同意吗?”

肖晓的眼睛一下子睁得很大,笑容跟着慢慢从脸上消退,嘴唇也变得有点苍白起来。

“肖晓?”梅老师伸手摸摸他的头。

肖晓猛地把头甩了开去:“你骗人。”他盯住梅老师。

梅放解释道:“是这样的……今天有点特殊情况……”

“你骗人!”肖晓的声音大了起来,“你宣布了今天要让我当升旗手的!老师不应该说话不算数!”

“护旗手同样很光荣。”

肖晓一口拒绝:“不,我只想当升旗手。”

梅放严肃起来:“老师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才来跟你商量这件事。老师这么安排,总是有老师的原因,人应该有点集体主义精神……”

“那好,”肖晓涨红着面孔说,“如果我不能当升旗手,那我宁可什么都不当!”

说完这句话,他把抹布用劲扔在讲台上,转身走回座位,侧身朝着墙壁,不准备再作任何申辩。

梅放还想再说几句什么,却已经有同学陆续走进教室了。梅放就咽下要说的话,回办公室准备一天的工作。

包郝是连奔带跑冲进教室的。包郝冲进教室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意料之外的狂喜,两条眉毛舞动着差点没飞到额头上去。

“嗨!”他大声嚷嚷着,“看见操场上没有?鼓乐队都已经在集合了!今天的升旗仪式可是非同寻常哪!”他摇头晃脑说了个文绉绉的词。

教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应和他的这种欣喜。

“你们都怎么啦?”包郝心生疑窦,“怎么回事?都在背书啊?装得像真的一样!”

包郝一眼看见了面墙而坐的肖晓,三步并作两步奔过去:“谁是你的护旗手呢?梅老师定了吗?要是没定,可不可以让我……”

马驭从教室门外趾高气扬地走进来,满脸得意地接过包郝的话:“可惜定了,是我和李立伟。”

包郝讪讪地扭过头,哼了一声。

马驭又眨着眼皮说:“还有个坏消息:升旗手不是肖晓了,换上了林茜茜。”

包郝大怒:“你造什么谣!”

马驭半笑不笑地说:“我怎么是造谣呢?不信你问肖晓自己。”

包郝冲过去,一把抓住马驭的肩头,气呼呼地瞪住他:“当心我打你!”

马驭针锋相对:“打人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跟人家林茜茜比,人家是全省的学习尖子,你们算老几?”

马驭的这句话,实际上把肖晓也捎带进去了。马驭攻击包郝是假,忌妒肖晓才是真。肖晓在男孩子里威信高,号召力强,马驭对这一点心里始终不痛快。

偏偏马驭面对的是包郝。包郝这人很怪,他对自己的荣辱一向都不在乎,谁要是说他有什么不好,他龇牙一笑算是承认,并不认为事情有多么糟糕。可是一旦事情牵扯到肖晓,或者有人当他的面对肖晓表示不满,他马上就要拔剑而起,仗义执言,必要的时候可以动武,全力以赴地维护好朋友的名誉。

包郝开始对马驭推推搡搡,嘴里恨恨地念叨着:“叫你造谣!叫你造谣!”

马驭避开包郝的正面攻击,一面在几排课桌间绕来绕去,一面虚张声势地喊:“打人不算本事!打人不算本事!”

这两个人在教室里追追打打弄出很大的动静。一些早到的同学也跟着兴奋起来,有人站到了凳子上“坐山观虎斗”,有人故意上去拦在马驭前面,伸脚想要下他的绊子,还有人把课桌推过去造成“路障”,想迫使两个寻架打的人快一点进入“实战状态”。

肖晓面朝着墙壁一言不发。他既不阻拦包郝,也不支援包郝,好像根本没有听见身后的吵闹。从背后看,他的身子纹丝不动,就跟泥巴捏成似的。

包郝有点忍不住了,他暂且放过了马驭,从几张课桌上连爬带滚地翻过去,探身把一个脑袋插到肖晓的脸和墙壁之间:

“肖晓你管不管?人家在造你的谣……”

包郝把剩下的话用劲咽了回去。他看见了肖晓那张泪流满面的脸。那张脸上的一双眼睛瞪得很大很大,鼻翼张开着,鼻头红得发亮,豆大的泪珠儿不断从那双大睁的眼睛里滚出来,扑簌簌地翻着跟头下落,在下巴那里聚成更大的一粒,而后沉甸甸地掉下去,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包郝几乎是张口结舌。过了一会儿,他带着疑惑问:“肖晓,你是不是……”

肖晓一动不动,眼睛仍旧盯在墙壁上,任凭两颗透明的泪珠儿慢慢涌出来,莹莹地溢满眼眶。

包郝即使再愚钝,此时也知道马驭说的那些消息是真的了。一刹那间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很想哭,他为好朋友的痛苦而痛苦,他非常不忍心见到肖晓这张泪流满面的脸。于是他头脑一热,顺手从前面的课桌上抄起不知是谁的铅笔盒,不顾一切地向马驭砸了过去。

马驭反应还算快,立刻将头一偏,身子一矮。铅笔盒擦着他的耳朵飞过去,“啪”地一下砸在了后墙黑板上。盒盖子炸开来,里面花花绿绿的笔呀尺子的滚落一地。

马驭尖声叫道:“你别乱砸啊!要出人命的!又不是我不让肖晓升旗,你朝我发火干什么?”

铅笔盒的主人一边赶快跑过去捡他的那些宝贝,一边偷眼看着满面通红、正处在激愤中的包郝,并没有表示丝毫不满。

正在这时候,林茜茜背着书包目不斜视地走进教室。林茜茜的到来使教室里的气氛骤然紧张,除肖晓之外,大家都屏息静气抬眼看她,注意着她此刻该有的反应。

林茜茜却是根本没有发现教室里的不正常,她甚至都没有看见那些因为包郝和马驭的追打而弄乱的桌椅。别人的乱七八糟的闲事从来都不会进入“尖子生”林茜茜的视线,她心里装着的除了习题还是习题。她半垂着头,神情漠然地走向自己的座位,旁若无人地坐下来,把书包放进桌屉,伸手一摸,看都不用看就抽出了她的英语书,端端正正摊开在桌上。

盯住她的同学都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们知道在她身上无戏可看了,接下来她就会翻着白眼,嘴里念念有词地背那些永远背不完的英语单词。也许那些单词她昨天晚上在家里已经背得滚瓜烂熟,还有可能她早在前天,或者在大前天就已经背得差不多了。但是她还是要背。背书是她的乐趣,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其实她长得不难看,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漂亮--她皮肤白皙,紧闭的嘴巴小巧有形,眼睛像杏核,睫毛稍稍有那么点儿弯曲。只是班上的同学从来没有在她的脸上见到过笑容,她的表情永远冷漠,既不介入别人的纠纷,也从不惹是生非。

这样的人常常是会让大家敬而远之的,因为没有人猜得透她心里想些什么,琢磨些什么。这样的人,哪怕她心里其实是一片空白,人们也会误以为她已经看透了一切。

只有包郝不能容忍林茜茜的沉默,他此刻对这个夺去了好朋友荣誉的“尖子生”仇恨得咬牙切齿。他冲过去责问:“凭什么今天让你升旗?不就是比赛得了个奖吗?有什么了不起?我要是高兴,一天能拿上十个奖!你信不信?嗯?”

林茜茜抬起头,有点茫然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你的校服拉链坏了。”

包郝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的衣服,果然拉链从下面炸开了口,两片衣襟一直敞开到脖颈处,只有一小块地方勉强连接着。

有人憋不住笑出声来。包郝微红着脸,把衣服在胸前掖紧,心想林茜茜这个人太怪了,她没有把升旗不升旗的事放在心上,倒注意起别人校服上的拉链。包郝心里的气一下子泄了大半,觉得这事怪林茜茜也没用,她根本就是个对荣誉不感兴趣的人,让她升旗她或许还嫌麻烦。

一节早读课就这么闹嚷嚷地过去了。幸好六年级的教室在四楼,而检查团的人到了之后,只是在操场附近溜达着,看学校的办报园地,检查几处卫生死角,又逮到了几个迟到的学生,逐一盘问他们迟到的原因,没顾得上往楼上跑。校长一直在下面陪着客人,其他老师忙着准备上公开课用的教具和幻灯片、录像带什么的,同样也没有空上楼,六(4)班的这一场小小骚乱几乎没有被教室之外的人知道。

八点钟,操场大喇叭里的《运动员进行曲》准时响了起来。这是通知全校师生下楼集合,每星期一次的升旗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林茜茜和两个被选中的护旗手已经提前十分钟离开教室。其他同学稍稍犹豫了一下,在雄壮乐曲的催促下,三三两两起身下了楼。尽管他们中的很多人对肖晓的不幸抱以同情,或者对半道上杀出来的林茜茜不那么服气,但是真落实到行动上,他们的胆子就小得出奇,很少有人敢公开站出来跟老师对抗的。

肖晓继续保持面对墙壁的姿势,看样子他今天是下决心把自己钉牢在这个位子上了。肖晓不动,包郝也就不动,包郝今天同样铁了心肠要陪伴肖晓到底。

五分钟之后,梅放老师急急忙忙冲了进来。

“怎么回事?全班的队伍都整理好了,你们两个为什么还不下楼?”她看了一眼肖晓的后脑勺,就把目光炯炯地逼视在包郝脸上。

包郝的底气本来很足,但一见到梅放老师,不知怎么气就有点泄了。他扭开脸,含含糊糊地说:“是肖晓……他……他生病……”

梅老师说:“是吗?”就走过去摸摸肖晓的额头。肖晓在她手底下用劲把头一甩。梅老师心里笑了笑,转身严厉地盯住包郝:“行了,老师知道了。你赶快下楼排队,肖晓的事情老师会替他解决。”

包郝不想同意,又不敢不同意,磨磨蹭蹭站起来,想说什么又没说,终于还是拖着脚步出了教室门。

梅放老师叹了一口气,在肖晓旁边坐下来。

“我对你很失望。”梅老师说,“我以为你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你怎么跟个女孩儿似的耍小脾气?”

肖晓沉默不语。

“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梅老师又说,“如果你对当旗手的事情无动于衷,你就是林茜茜,而不是英雄主义的肖晓了。可是肖晓你也要知道,大人们做一件事,所考虑的方方面面比你们要复杂,要兼顾到很多因素,有时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老师这么说,你能够明白吗?”

肖晓鼻子嗡嗡地答了一句:“今天我应该是升旗手。”

梅老师有些生气,忽地站起来:“是的,我上星期是这么宣布的。可是即使是打仗,上级也有权临时改变战术方式,不是吗?你爸爸是军人,这方面你应该比我懂得更多。”

肖晓把脑袋垂下去了一些。

梅老师舒缓了口气:“老师一直很信任你,认为你是个能成大器的孩子。你热情勇敢,正直坦率,嫉恶如仇,一向都是同学心中的英雄。是英雄就不该对荣誉斤斤计较,如果计较了,那就不是英雄,是小人。肖晓你同意吗?”

肖晓不动。

“好,你不说话就是同意。那么从现在开始,忘了这件不愉快的事,下楼,加入六(4)班的队伍,参加升国旗仪式。现在就去!立刻!”最后两句话,梅老师用的是命令的口吻,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肖晓对于命令有一种本能的反应,他不再面壁僵持,迅速地抬起胳膊在脸上擦了一下,避开梅老师的目光,起身离位,大步走出教室。

梅老师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里不无歉疚地想:今天是委屈这孩子了。

肖晓下到操场,一眼看见操场前面站着的检查团的人。那些人或严肃或微笑或小声交换着意见,无论在做些什么,面孔都一律侧向操场,目光紧紧盯住全场队伍不放,简直就是不打算放过同学们的任何一点差错。

肖晓一下子忘记了刚才的不快,集体荣誉感立刻在心里占了上风,他想他得悄悄插进队伍中去,不能让检查团的人看见,否则他们就会抓到学校纪律不够好的把柄。糟糕的是他应该站在班级队伍的最前排,因为他是班副兼体育委员,习惯上要站在最前排领操。这样,要想回到队伍中去而不被检查团的人发现,多少就有那么点难度了。

肖晓当然不可能被这样的事难住。他躲在楼梯口默默估计了一下操场上的形势,心里马上有了主意。他猫着腰,贴着墙壁溜到操场最后边,然后从队伍的最后排一直钻到队伍最前排,把站在他位置上的包郝迅速往后一拉,再忽地站起身子,瞪大眼睛目视前方不动,好像他从刚才一直就这么站着的。

身后的包郝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在嗓子里的惊呼。肖晓听见了,手背在身后急促地摆了一摆。包郝会意,同样挺直身体站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检查团的人毕竟上了几岁年纪,对眼前事态的反应远不及孩子那么迅捷。他们原本觉得站在队伍打头的是个矮个儿不起眼的孩子,怎么眼睛一眨冒出来的这个孩子身高腿长,浓眉大眼,威风凛凛,站出一种令人振奋的精气神儿?怎么回事?莫非刚才眼花了没看清楚?也没见队伍里有什么动静啊?

他们只好一个劲地揉着眼睛,思量着回去要重新配副眼镜,别弄到连男孩女孩都看不清楚,闹出大笑话。

雄壮的《运动员进行曲》放过几遍之后终于停下来,操场上霎时间一片寂静。面色黧黑的体育老师长腿一迈跃上旗杆边的高台,目光炯炯地巡视一周,提一口气,大声吼道:“稍息!立正!向右看--齐!”

这之后,便是肖晓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无数次经历、因而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程序:出旗--出旗的时候奏《五星红旗高高飘扬》;介绍升旗手--广播站的学生因为有检查团的人在场而将林茜茜的事迹读得格外动听;升旗敬礼,奏国歌--全操场的胳膊一刹那间举成一片森林。肖晓的眼睛在这片森林之下一眨不眨地盯住了林茜茜的一举一动。

说不清肖晓当时的那种心情。并不是妒忌,如果仅仅是妒忌,那就看低了肖晓,他还不至于对一个学习优秀的女孩子抱有那种情绪。可是也不能说他没有一点儿妒忌,他的眼睛在那一刻因为瞪得过大而胀疼。他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憋住因为激动而显得粗重的呼吸。距他不远处就是检查团的人,他不想让他们觉察出他有什么异常。看见没有?他的队礼行得比任何一个少先队员都要标准,他是在对着即将升起的五星红旗敬礼呢!

林茜茜此刻已经将手中的国旗展开,手忙脚乱地往绳扣上拴挂。按照惯例,这个拴绳扣的动作要在最短的几秒钟内完成,左手抓住绳扣,右手把国旗往上一挂,顺便将搭在手臂上的旗身用劲甩出去,“呼”地一阵风声,整面旗帜就借着风势哗啦啦地展开,飘扬起来。这时再循着国歌的节奏扯动旗绳,扯动的幅度或大或小,手上下起落舒展自如,直把人看得身心陶醉。肖晓在电视里看天安门国旗班的战士升旗,就是这样的,他尤其迷恋战士们把旗身甩出去的一刻,那动作的气势有一种惊心动魄之美,他每次都能看得从椅子上跳起来。

林茜茜此刻的动作慢了。动作一慢,她就跟着显出了慌张。林茜茜这个人,除了学习之外,干什么事都笨手笨脚,眼到手不到,手到脚不到的,不了解她的人都能当她是弱智。林茜茜这里迟迟拴不上旗,广播室里放音乐的老师却不知道,国歌照样一拍一拍庄严地往前播,眼见得就播了一半。林茜茜越发紧张,一时间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人呆呆地站在旗杆下,手也停住了不动。

操场上的气氛紧张到极点。站在后面的同学自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前面两排的同学和再前面的校长、检查团成员、老师却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心里一个劲地替林茜茜着急,攥着拳头,无声地喊着:“快点!快点!”

这种时刻,两个护旗的同学本来应该尽一尽他们的责任,悄悄出手帮个小忙什么的。然而平常神气的马驭和李立伟事到临头就发了傻,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帮忙好还是不帮忙好,真叫人恨得牙肉发痒。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林茜茜对着旗杆手足无措的时候,恰好从空旷的操场尽头吹过来一阵旋风。风吹到旗杆下面,伸出舌头轻轻一卷,就把国旗从林茜茜手里卷了出来。操场上立刻不约而同地响起了“啊”声。

风倒是很知趣,它对鲜艳轻软的国旗表示了应有的尊重。它将国旗平展展地托着,先是轻轻送上半空,然后再让它缓缓飘落,飘到学生队伍上空的时候,再平着吹了过去,远看就像是国旗自己长了脚在队伍的前排走,走得庄重,走得飘逸,走得秀美而优雅。

无数双眼睛盯着它飘移而过的身影。他们有一些激动又有一些惊慌地想:这是国旗呀!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呀!它怎么就自己飞起来了呢?它到底要飞到哪儿才算数呢?它要寻找谁、跟谁见面呢?我们该拿它怎么办呢?

人的勇气和胆量往往都是在这样的时候表现出来的。士兵们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也总是等待这样特别的时机。说时迟那时快,仪态万方的国旗快要飘过肖晓头顶的当儿,他猛地从队伍中凌空起跳,将国旗抓在手中。大家还没有来得及醒悟,他已经抱着国旗箭一般地蹿了出去,飞奔到旗杆下,抓住旗绳,三下五除二地拴好绳扣,又弯腰撅臀,三把两把大幅度地扯动国旗上升。近处的人们只听见呼呼的一阵滑轮响,眨眼间国旗已经骄傲地飘扬在旗杆顶上。旗身沐浴着阳光,哗啦啦地飘动,在清风中舒卷自如。

前后过程,从抓住国旗的一刹那开始算起,到旗身升到杆顶,不超过一分钟。总之,升旗仪式上出了点小小的事故,但是同学们的素质很好,机智灵活,见义勇为,有胆有智,及时地甚至称得上漂亮地排除了事故,最后的结局令人满意。检查团里的一个特级教师尤其对肖晓赞不绝口,认为这孩子反应敏捷,出手果断,将来要是发展得好,是能够成就一番大事的。

中午,校长在学校食堂里陪着检查团成员们用便餐,有人问起了早上升旗的那个女孩子,说:“她真是在省级数学比赛里拿名次的?”那意思是:我怎么觉着她有点木头木脑?

校长赔笑答道:“是拿了名次,第三名,奖杯还在校荣誉室里。不光是数学,市里的语文竞赛,区里的英语竞赛,她都拿过名次。”

那人笑笑地拖了一个长音:“哦,还是个得奖专业户啊!”

校长“嘿嘿”了两声,感觉脸上的皮肤绷得有点紧,难受。

饭后检查团的人就要离去了。校长一直把他们送到校门外,一一握手,看着他们上车。车掉了头驶上大路,看不见车屁股后的牌照的时候,校长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代之而起的是疲惫和阴沉。他转身往校内走,一路上谁也不看谁都不理,一口气走到高年级教师办公室,进门就发火:“那个林茜茜,她今天怎么搞的?让我们学校出这种丑?”

梅放老师料到了校长会有这一问,不慌不忙地回答:“她一向在能力上比较差,六年级的孩子连自行车都不会骑,天天上学要她妈妈踩着车送过来。”

校长责备她:“你应该早说。”

梅老师有点委屈:“我也没有料到她连国旗都升不好啊,她毕竟是全校的尖子生啊。”

校长追悔莫及:“不谈了,不谈了,今天真是出大洋相了,重点小学的名分就毁在她手上了。”

老师们就七嘴八舌安慰校长,说事情的结果还不太坏,四班的肖晓不是站出来挽救了局面吗?肖晓的表现同样说明了我们学校教书育人的成功啊!又说,收拾残局的如果不是肖晓而是哪位老师,那就有些不妙了,学生和老师的分量到底不一样,老师能见机行事是正常的,而一个学生能做到这样,那才会让检查团对我们学校刮目相看,说不定这反而是件大好事,圆了我们晋升重点小学的梦。

校长有点老了,还差一年就要退休了。老了的校长有些像孩子,一点差错就会急得跳起来,别人一哄一劝又笑嘻嘻恢复正常。他仔细听着老师们的分析,觉得句句都有道理,于是心满意足地背了手出去,忙着给区教育局打电话探听消息。

校长走了之后,办公室里恢复了平静。小学六年级的老师完全可以排进世上最忙碌者的行列。初三和高三的老师们当然也忙,可是他们只需出习题、改作业、猜测考试范围,再加适当的课外提优补差训练,学生们的课堂纪律、日常事务他们都可以不必去管。小学老师就不同了,小学老师除了是老师之外,还是半个家长,下课打架啦,放学不回家啦,乘车丢月票啦,小便憋不住尿到裤子上啦,女孩子来了例假不知道怎么处理啦……总之,每天都有一些防不胜防的事情发生,忙得老师总像个救火队员,这边火起往这边跑,那边火起又往那边扑,烧焦了头发都没空上理发店。饭后的这段午休时间,他们只好充分利用到工作上,改本子啦,出练习卷啦,找学生谈话啦,什么什么的。

梅放老师这天中午改的是作文本。手里的这篇作文是肖晓的。肖晓的作文一向还算通顺流畅,但是精彩就说不上了,这样的作文看十本和看一本都一个味儿。

不知道怎么的,今天梅老师对肖晓的作文却看得格外仔细。作文题目是《我最难忘的人》。肖晓写的是他爸爸。

写爸爸不合适。最难忘的人,顾名思义,是指某个不常见到,或是永远再见不到,却又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爸爸是家里的亲人,常见常亲,永相厮守,谈不上难忘不难忘。

但是梅老师转念一想,肖晓的爸爸是军人,一年中难得回家一趟,跟肖晓想必说不上彼此十分熟悉,肖晓用“难忘的人”来形容他也未尝不可。

肖晓的作文内容是这样的:

我的爸爸是个军人,他是个优秀的海军驱逐舰舰长。他每年回来一次,穿着蓝色的海军制服,肩章上有两道杠,两颗星,爷爷说这是中校军衔。

他的脸膛黑黝黝的,嘴唇总是裂口子,还脱皮,奶奶说是因为在海上航行缺少维生素。

爸爸每次回来都带我去一次游乐场。坐“过山车”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尖叫,只有爸爸不叫。他总是抓紧了我的手,所以我也不叫。

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我很想他,我把书店里所有关于舰艇知识的书都买回来读了,我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象驱逐舰的样子,为它设计排水量、动力装置、舰身的装甲厚度,再加上一颗世界顶尖技术的超音速反舰导弹。

我的驱逐舰绝对是“海上霸王”。

可是如果爸爸真的回到家,我总觉得他很陌生。我想跟他讨论舰艇的事情又不敢,怕他说我不该探听军事机密。我喜欢趁他不在家的时候乱翻他的行李,他的箱子里有军服、红色瑞士军刀、手表、圆珠笔、记事本,还有一只小手电,是手枪式的,一扣扳机就亮。所有这些东西上都留有爸爸的气味,是咸咸的海水气味。我太喜欢闻这种味道了!

写到这里,刚好到本子上这一页的最后一行。梅放老师满心期待后面还有最精彩的,翻过去一看,没有了!

真可惜啊,作文没写到点子上。最难忘的一件事情在哪儿呢?重点写爸爸的什么优秀品质呢?好多地方可以扩展可就那么一掠而过了。这篇作文充其量只能给75分。

但是文章里也有闪光之处,比如坐过山车的时候爸爸握紧他的手,寥寥几笔,写出了一个军人的沉着、镇定、大气,以及对儿子的无言的爱,简直就是神来之笔。还有所谓爸爸的气味--那种咸咸的海水味,一句话中含义无限,既有孩子对父亲的幻想、崇敬,也隐隐点出了爸爸海上生活的艰辛,叫人联想多多。

梅老师由肖晓的作文接着想到了肖晓这一上午的表现。肖晓那张泪流满面的脸活生生地从作文本上凸现出来,鼻尖红红的,睫毛湿湿的,眼睛里满是委屈和失望。梅老师就有点坐不住了,合上本子,下楼,去找三(1)班的王老师。

按规矩,下星期一的升旗手该从王老师的班级里产生。梅老师找王老师商量说,能不能把这个名额让出来一次?哪怕是借用也行。六年级快毕业了,再次升旗的机会很可能没有了,可是她答应过一个学生,她不能说话不算数。

王老师本是个上了年纪的和善的老太太,平常一向很好说话的,不知道为什么,一触及她班上学生的具体利益,她就变得厉害起来,像只张开翅膀孵蛋的老母鸡。

“不行!”王老师扶了扶眼镜,斩钉截铁地告诉梅放,“这行不通。我没法对班上学生交待。孩子们盼着当旗手望眼欲穿,我能跟他们说:把机会让给别人吧!这话说得出口吗?你也是当班主任的,你将心比心试试?”

梅放赔着笑脸说:“算借用吧,明年我接了新的班,会还你一次。”

王老师大幅度地摇头。“我不能相信。明年你就会不认账。再说孩子们也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他们不比大人有耐心。”

王老师说完这话之后,就紧紧闭起了嘴巴,无论梅放再许诺什么哀求什么,她只摇头不开口,一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样子。

梅放失望而回。她想她是真的对不起肖晓了,也许这一辈子都要欠着他的债了。虽然他仅仅是个孩子,但孩子比大人更容易受到伤害,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为利益牺牲”。如果他们应该得到而没有得到,他们的真诚和善良就会受到打击,这对于他们今后如何过完一生,是至关重要的啊!

可是梅放不是校长,没法下命令让全校各班为她的一个学生让路。她因此而深深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