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晓期盼得到当旗手升国旗这个荣誉已经很久了。

不知道别处的学校怎么样,南京的学校都有统一规定:星期一是升国旗的日子。

升国旗的日子很不寻常,这一天全市所有的学生都要穿校服,少先队员们戴上红领巾,团员们必须戴团徽,脚上最好穿一双白球鞋。

这一天早晨八点钟,无论走进南京的哪一所学校,你都会一眼看见操场上齐刷刷肃立的方队。虽然比不上部队方阵的威武雄壮,那一分庄严和静穆却是彼此相似。总是学校里嗓音最洪亮的体育老师站在高台上当司仪,他喊着“稍息”和“立正”的时候,操场上上千学生脚底擦过沙土的声音像风暴从遥远的地方刮过来,上千颗黑脑袋矮下去又耸上来的动荡比海浪更壮观。然后,在铺天盖地的军乐声里出旗,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一字一句“介绍今日升旗手”,从旗手的一贯品质说到他最先进的事迹。升旗敬礼开始了,一声令下,无数的胳膊“刷”的一声高高举过了脑袋,刹那间操场上只看见一片手的海洋。国歌庄严地奏响起来,旗手在千百道目光的注视下将国旗缓缓升上旗杆。

对于一个还在读书年龄的学生来说,星期一早晨当旗手是学校所能给予他的最大荣誉了。没有人能够抗拒得了当旗手的诱惑。在全校上千名师生羡慕的目光里,将一面飒飒飘动的国旗送上旗杆,那种荣耀、满足、兴奋、陶醉和自豪,是任何物质奖励都无法替代的。

尤其是肖晓这样一个崇尚英雄、视荣誉为生命的男孩。

美中不足,这样的荣誉摊到单个学生头上的机会少之又少。

一二年级的学生还小,扯不动旗绳,只允许做“观礼者”。从三年级开始,一个班一个班地依次轮过去,每个班级机会均等。肖晓所在的学校,每个年级四个班,三年级到六年级总共四四一十六个班。每个学期大致有二十个星期,再除去雨雪天、节假日,能够升旗的日子最多也就是十六个。这就是说,每学期每个班摊上一次。一个班五十多个学生,你算算,全校能有几个人有这样的幸运?

三年级,第一次有资格升国旗,旗手理所当然是班长,肖晓是班副,没戏唱。

四年级,肖晓在全区小学生“国旗知识竞赛”中拔取头筹。这回当旗手没问题了吧?也该着肖晓倒霉,升旗的那天他偏偏病了,急性肺炎,躺在儿童医院里三天三夜,嘴角烧出了一串大水泡。老师带了同学到医院去看他,问他嘴上的水泡是不是发烧烧出来的,他说不是,是错过了当旗手的好事急出来的。

五年级,眼看又要轮到他们班升旗了,梅放老师不知怎么就那么沉得住气,对旗手的人选迟迟不宣布。肖晓急得猫爪子挠心,恨不能一天当中做上十件好事,把梅老师的注意力全部引到他身上去。

一天下午放学后,班级宣传组的同学留下来出黑板报。肖晓不是宣传组的人,可是他自告奋勇留下帮忙,洗黑板,领粉笔,用木尺打线条……出完黑板报,他又把宣传组的同学赶回了家,独自一个人留下打扫教室,把桌上的粉笔灰擦了,地上的粉笔头扫了,桌椅归到原位,窗户关严,门锁好,然后蒙一身灰土下楼。

那时候天已经黑了,他骑车快到校门口时,就着路灯看见地上横着根木棍。他想这一定是哪个小孩子淘气丢下来的,就自然而然地下车去捡。木棍刚抓在手里,念头闪动,四面看看没人,一咬牙放了回去,还故意放在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

倒霉的是五(2)班的周小胖,那天他放学后被老师留下来补作业,一直弄到天黑才走。周小胖也是骑车的,但是他骑术不佳,视力也不算太好,闷着头往前冲,根本没在意前面的路况,前轮一下子撞上了木棍,车身猛地一颠,人仰车翻。

肖晓那一刻大喜过望,箭一般从树影后冲出来,连声地喊道:“摔伤了没有?摔伤了没有?”拉起小胖,扶起小胖的自行车,不由分说要送小胖去医院,并且坚持要背着小胖走。

肖晓背了不到一百米,才发现自己低估了小胖的体重,高估了自己的力气。他先是呼哧呼哧气喘如牛,很快就只能改背为扶,把小胖的一只胳膊架在自己肩膀上。小胖先还走得一拐一拐,后来肖晓因为做好事心急,不知不觉间拿出了百米冠军的劲头,开始在路上健步如飞。小胖也就顺应形势跟着他跑。两个人一前一后跑得像是去医院抢什么头奖。

跑了一会儿,肖晓忽然感觉不大对头,停住脚步问小胖:“你怎么跑了?”

小胖奇怪道:“我为什么不能跑?”

肖晓说:“你不是摔伤了吗?”

小胖反问:“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摔伤了?”

肖晓沮丧地想:这回糟了,好事做不成了。但是肖晓毕竟是肖晓,他脑筋一转,马上想出一个理由:“有人摔了跟头是外出血,有人摔了跟头是内出血。内出血比外出血更可怕,如果不去医院检查的话,血出光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小胖张大了嘴,一张脸在路灯下白得像个真的失血者。

肖晓万分严肃地劝告他:“你必须去医院检查。”

小胖重复说:“对,我必须去检查。”

两个人于是又开始跑。跑到医院,肖晓很有经验地直接把小胖带到了急诊室。肖晓对值班的年轻医生说:“我同学骑车摔了跟头,很重。”

医生说:“我看看吧。”

医生就看了小胖的腿,又看了他的手,还敲敲他的脑袋,叩叩他的胸,把他的胳膊掰着转了转,挥挥手说:“没事,可以走了,就膝盖上摔破点皮。”

肖晓说:“不行啊,也许他有内伤呢?他应该照X光。”

医生笑话他:“你还挺懂?我说了没事就没事。”

小胖也跟着哀求:“还是照一个吧,万一我内出血死了怎么办?”

医生哭笑不得,马马虎虎给他们开了个检查单。结果到门厅里交费的时候,两个人口袋里一共才凑了两块多钱。肖晓说:“没事,我家离这儿近,我回家拿钱。”肖晓又一路小跑地奔回家拿了钱,再一路小跑地奔回来,折腾得满头大汗。

这件事让小胖的父母感动得不轻。两个为人朴实的工人连夜写好了感谢信,第二天一早就送到了梅放老师手里。梅老师赶快汇报给校长听。校长马上在晨会上作了重点表扬。校长站在操场前的高台上慷慨激昂地说:“什么是雷锋精神?肖晓同学的行为就是最好的解释!谁说我们现在的孩子高分低能?谁说我们的独生子女自私怯懦?肖晓为全校同学做了榜样!热心助人,对同学满怀春天般的温暖,这是我们社会最好的品德……”

校长最后还要求全校各班都要举行一次专题班会,讨论如何向肖晓学习。讨论完了每人还要写一篇作文,作文还要进行评奖。

校长在高台上慷慨激昂地说,肖晓在下面心一个劲地往下沉。他没想到这事到最后会弄得这么大,又是开讨论会又是写作文,跟学校里真出了英雄似的。他面红耳赤,不敢抬头,胸前背后都是毛刺刺的,他觉得那都是同学的眼睛在看他,同学知道他说了谎,做了“猪鼻子里插葱--装象”的事。他想他不能不把实话说出来了,如果他再不说,他就一辈子亏心,一辈子不能在同学面前抬头了。

那天的集体晨会一散,肖晓就把梅老师拉到操场边上,告诉了她事情的全过程。梅老师盯着他的眼睛,万分遗憾地说:“下星期一你不能升国旗了。本来我已经定下了你。”

肖晓一下子泪流满面。他哭得双肩抽动,眼泡红肿,心里觉得他是犯了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为此他有很长时间都不能原谅自己。

然而,他在升入六年级的时候终于得到这个升国旗的机会。在他已经不抱希望、甚至有那么点自暴自弃的时候,机会不声不响、不知不觉地走近了他,让他又一次狂喜和感激。

下课之后,包郝走过来,长辈似的拍着肖晓的肩:“星期一好好干,露一手漂亮的,给我们班争个光。”

马驭从前面的座位上回过头,酸溜溜地说:“肖晓真是运气好。”

同桌的祝小娜替肖晓不服气:“什么运气好?人家是拾金不昧品德好。”

马驭说:“拾金不昧也要靠运气啊!我怎么就没捡到什么钱呢?”

祝小娜不理他,转过身跟肖晓讨论星期一出场时该如何把别班的人“震一震”。祝小娜自己是个时装迷,整天琢磨穿什么衣服才能跟别人“不一样”,就以为别人也会跟她想同样的问题。她盯着肖晓脖子上的红领巾,认为它太旧了,颜色不鲜艳了,当下就要把自己脖子上的那条解下来换给肖晓。

包郝不耐烦地拦住她:“你这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关键是如何把旗升得漂亮!看见电视里天安门国旗班的解放军升旗了吗?好家伙,这边国歌一停,那边国旗刚好升到了顶,一分一秒都不差哎!”

马驭又插嘴:“那是人家练出来的。”

包郝热切地说:“肖晓你也练,你要练一手绝的,把全校都震了!”

肖晓认为包郝的话不无道理。他已经六年级了,升旗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也许一辈子也就升这一次旗了,他不能不万分珍惜。

周末晚上临睡前,肖晓嘱咐奶奶说:“明天你要早点叫醒我。”

奶奶心疼孙子:“干什么呀?天天上学都赛过打仗,晚上晚上要写作业,早上早上要背外语,好不容易盼到个星期天,还不睡个囫囵觉?”

奶奶是家里的“常有理”,任何事情都能说出一串一串的道理来,让你无法反驳。肖晓知道明天早上奶奶肯定不会早早叫醒他,索性自己想办法解决问题。他就跑到厨房里灌下一大茶缸子凉开水,直弄到一走路肚子里咕嘟咕嘟直晃荡。

肖晓从小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肖晓的爸爸很年轻的时候就当兵在外,读过南京的海军指挥学院,之后成了东海舰队的一名驱逐舰舰长。肖晓的妈妈原先也是跟爷爷奶奶和肖晓住在一起的,可惜几年前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怪病,五脏六腑不间断地出血,看了好多家医院都没法治,后来就告别人世。妈妈生病的那一年里,爸爸无数次地在家庭和部队之间奔波操劳,放弃了到大连舰艇学院研修一年的机会,还耽误了晋升一次军衔。妈妈去世后,爸爸的头发骤然白了许多,脾气性格也发生了变化,偶尔探亲回家一趟,总是沉默寡言,最多用大手在肖晓的头顶上摸一摸,表示慈爱。肖晓心里挺难受。

肖晓奶奶退休前是一家大医院的护士长,因此而有“洁癖”,总是关注家人的“洗手”问题。“肖晓洗手了没有?”“老头子洗手了没有?”从早到晚听她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出门回家要洗,吃饭前要洗,大小便后要洗,上床睡觉还是要洗,真是烦也烦死了。肖晓嫌烦,就故意跟她对着干,大便完了从厕所出来,奶奶扬声问:“洗手了没有?”肖晓轻轻松松回答:“洗啦!”然后一屁股在饭桌前坐下,抓起筷子吃饭,心里得意扬扬想:没洗手不也照样吃得香吗?

有一回楼里停水,肖晓上完厕所出来,奶奶习惯地问一句:“洗手没有?”肖晓也习惯地答一句:“洗了。”奶奶忽然一想,不对呀,家里没有水,肖晓用什么洗?奶奶可算是抓住肖晓糊弄人的证据了,此后只要肖晓一进厕所,奶奶就认认真真在一旁守着,只等他从厕所出来,亲自监督他完成这道工序。一来二去,肖晓倒弄得很不过意,下决心在洗手的问题上要表现得积极主动,免得奶奶操心过度。

肖晓的爷爷从前在一家军工厂里工作,一直想当个工程师,却因为没学历,一直没当上,最后从技术员的岗位上退了休。爷爷不服气:我怎么就不能当个工程师呢?爷爷开始从新华书店里老鼠拖木头一样地往回拖书,一本一本地啃,一道题一道题地做,盘算着学得差不多了就去参加成人大学考试。奶奶嘲讽他说:“八十岁了才学吹鼓手!”爷爷就认真为自己辩护:“不是还没到八十岁嘛,才七十不到呢,小呢。”有一天爷爷还特地拿了一份报纸给奶奶看,那上面登了一篇文章,是说美国一位八十岁老太太正经读大学的事的。爷爷满面羞愧地说:“我跟人家比就差远了,人家多有气魄,敢跟二十岁的小年轻坐到一间教室里!”

肖晓挺佩服爷爷,他老人家能把学习当做世上最有趣最值得去做的事,肖晓和同学们怎么偏认为学习是最可怕最无聊的事呢?

肖晓晚上灌下一大茶缸水后,本指望第二天清早醒来的,结果才到半夜就被小便憋醒,起来撒了一泡尿,看看天还黑着呢,上床翻个身又睡着了。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钟,爬起来一看,奶奶已经在厨房里大张旗鼓地忙午饭了。肖晓一边匆匆忙忙地刷牙洗脸,一边使劲责备自己:“不好了不好了,耽误了我今天升国旗。”

爷爷闻声从书房里出来,一手抓着尺,一手抓着笔,百思不解地问肖晓:“今天到底星期几呀?”

肖晓回答:“星期天。”

爷爷说:“就是啊,星期一才升旗啊,你今天慌张什么呢?”

肖晓振振有词:“你考成人大学都要准备几年,我升旗就不要准备准备?”

爷爷无话可说,暂时牺牲了自己的学习时间,过来帮孙子作“准备”。

肖晓从阳台上选了一根最长的晒衣竿,横着拿进房间,竖在客厅里,叫爷爷扶着别动,好让他往竹竿上拴旗绳。

爷爷毕竟当了多年技术员,工程问题比较内行,马上指出了竹竿的缺陷:“不行不行,竹竿上必须要安滑轮,没有滑轮怎么拉绳子?”

肖晓抬头看看细溜溜的竹竿顶,觉得这个难题不大好解决。

还是爷爷有办法。爷爷建议不妨把门框当旗杆,门框上安滑轮就简单得多了。爷爷从他的书房里找出一大块包装电器用的泡沫塑料,用眼睛稍稍比量了一下,拿刀子三削两削,又拿凿子三凿两凿,很快做成个“泡沫塑料滑轮”。然后他用强力胶把“滑轮”粘到了门框最高处,退后一步看看,搓搓手,满意地说:“行,能用。拴绳子吧。”

绳子也不是什么好绳子,是捆扎东西用的塑料包装绳。国旗家里更不可能有,肖晓拿了奶奶的一条新枕巾临时做替身。

一切准备就绪,肖晓把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剁着肉的奶奶拉出来。他指挥两个老人说:“爷爷当我的护旗手。奶奶代替录音机奏乐。”

奶奶问:“怎么奏?”

“用嘴巴哼呗。”

“哼什么乐呢?”

肖晓觉得奶奶太笨了:“哼国歌啊!升国旗的时候还能哼别的什么吗?”

奶奶就嘀咕一句:“可不敢保证哼得准。”

肖晓严肃地说:“你必须哼得准。”

奶奶马上挺一挺胸,想把弯了的背尽量直起来,以便完成这一重大任务。

肖晓开始布置过程的细节:“我们学校旗杆的长度大约是门框的五倍。奶奶每奏一句乐,我就拉一把绳子,只拉明天的五分之一长度。争取在奶奶奏完音乐的同时,我把枕巾拉到门框顶头。”

奶奶又发表一个看法:“这怕是不容易,哪里有那么巧?”

爷爷替孙子回答:“所以才要准备呀,要配合呀。”

肖晓很满意爷爷的聪明,表扬说:“男人的智力跟女人就是不一样。”

奶奶不服气:“可你们班上学习成绩最好的都是女孩子!”

肖晓摆摆手,表示不屑于就这个问题再讨论下去。他拉着爷爷一直往后退了十步,曲里拐弯直退到了奶奶卧室的最里头。而后他腰背挺直作肃立状,胳膊朝前弯曲,小臂和手掌平举,掌心和臂弯里托着那条折叠成长方形的枕巾,又回头示意爷爷摆出红领巾行队礼的造型。一切就绪之后,他模仿体育老师的气势,突然大吼一声:“出旗!”

没有音乐,也没有鼓号,但是音乐和鼓号都在肖晓心里。他屏息静气,挺胸收腹,手托枕巾却走得步态昂扬,从卧室最里头绕着床栏一直走到拴绳子的门框下。爷爷不敢怠慢,边行队礼边跟着孙子一步不落。爷孙俩在门框下严肃地站着,奶奶便张大了嘴巴看得一眼不眨。肖晓站定之后,心里回想了一遍平日学校里升旗的程序,小声对自己解释:“介绍升旗手省略。”跟着又扯了嗓子吼道:“升旗敬礼!”

“升旗敬礼”的口令报出之后,应该是旗手往绳子上拴国旗。也不知道是枕巾太厚了还是塑料绳太软了,总之肖晓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好一会儿,还是爷爷从旁边伸手帮忙,才把枕巾展开拴妥。

接下来肖晓吼出的口令是:“奏国歌!”

命令出口,却久久不见动静。肖晓回头催促奶奶:“该你了!”

奶奶慌慌张张说:“是吗?我都看傻了。”

奶奶用劲咳一声,清理嗓子。奶奶的嗓子本来不算坏,年轻的时候据说在台上领唱过“一条大河波浪宽”的,不巧的是前不久刚去医院拔了两颗牙,假牙没来得及装上,一开口就“咝咝”地漏风。奶奶问肖晓:“牙漏风没关系吧?”

爷爷抢着说:“又不是卡拉OK比赛。”

奶奶还是不大自信,试探地开了个头:“起来--”

肖晓说:“慢了。”

奶奶又开一次头:“起来--”

肖晓说:“还是慢。你怎么没有节奏感?”

奶奶很为难:“我都几十年没哼过什么调子了,喉咙口把不住关呢。”又扯扯爷爷的袖子:“要不你试试?”

爷爷倒是不谦虚:“好吧,我来吧。”

却不料爷爷天生是个五音不全的人,肖晓听得身后颤巍巍一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正绷紧了面孔不让自己笑呢,回头一看,奶奶已经笑得靠在墙上直打颤了。

肖晓叹了一口气:“指望你们办事,效率太低!”

两个老人也觉得自己给孙子添了乱。爷爷说是因为奶奶太不严肃,奶奶又说爷爷不自量力,两个人一时间互不服气,吵得像一对孩子。

正乱着,电话铃响了。肖晓过去接,原来是对面大楼里包郝打过来的。包郝在电话里说:“到空中索道站等着,我有东西传给你。”

所谓“空中索道站”,指的是肖晓家的阳台。包郝的家和肖晓的家同在大楼五层二单元,两座楼前后排列,相差不过十米,两家的后窗对着前窗。包郝为抄作业题和对答案的方便,想办法把一团绳子从后窗口扔到了肖晓家的阳台上,让肖晓在阳台栏杆上绕个弯,再扔回到包郝家后窗里。这样,两根绳子一去一回,组成了简易空中索道,平常递个小东西送封信什么的,既方便又快捷。

包郝这个人爱新鲜,逮着一样东西总是玩不够。空中索道刚建立的时候,他一天要让肖晓去“站台”至少十次,连削铅笔的小刀都要肖晓给他传。有一回,在大太阳底下,包郝给肖晓传一根鲜奶雪糕,绳子才拉了一半,雪糕化了,齐根处折断,掉了下去。正巧楼下有个刚烫完头发的女人走过,雪糕“啪”的一声掉在她的头顶上,奶汁四溅,黏糊糊白花花地腻在她头发上,吓得她跳着脚尖声惊叫,以为是半空里掉下的巨大鸟粪。后来拿手摸了,小心一闻,知道是雪糕,心里更是又气又恨,叉着腰拍着腿,只差没把包郝的祖宗八代都骂到。包郝和肖晓缩着头躲在各自的窗台下听她骂,始终不敢露面回一句嘴。

后来,肖晓给包郝开出长长的一串清单,把所有严禁传递的物品都列在上面,包括各类食品,包括小刀和圆规之类有可能伤人的学习用具,包括鸟、蚕、乌龟、小白鼠等等掉下去会死的活物。

肖晓走到阳台上。包郝已经在绳子那头拴好了一件东西,挥着手让他快拉。肖晓拉过来一看,原来是一盒磁带。肖晓大声问他:“你录了什么?”包郝笑嘻嘻地说:“听了就知道啦。”

肖晓回房间,把磁带插进录音机。音乐声一起,他喜得差点没蹦起来:包郝替他录了一盘国歌!他心里很有些感动,觉得好朋友到底是好朋友,时时刻刻都能知道对方想些什么需要什么。

国歌有了,奶奶立刻被劝退下了岗,留下爷爷做助手。奶奶似乎巴不得被劝退,马上溜回厨房继续剁她的肉。留下来的爷爷和肖晓又接着折腾了好长时间才罢休,原因是枕巾太重了,泡沫塑料的滑轮又太不经久耐用,没等第一趟枕巾升上去,滑轮已经龇牙咧嘴、四分五裂。后来爷爷想出好点子,用宽宽的胶带纸把滑轮里里外外一层层裹缠加固,果然有用,好歹经受住了塑料包装绳的来回拉升。国旗的替代物也有所改变,不用枕巾了,改用从前妈妈留下来的一条丝巾。丝巾又软又薄,轻若无物,即使是纸做的滑轮承受它也毫无问题。

全部程序在午饭之前操练完毕。最后一趟拉升,小号吹出国歌最后一个音符时,妈妈的丝巾恰好升到了滑轮底下,不早不晚,从容不迫,真叫丝丝入扣啊!

肖晓收拾起用过的东西,心里想:好吧,明天看我的了,我要把学校的国旗升出艺术来,升出气势来,升出天安门国旗班的风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