疣鼻天鹅的考察工作告一段落,我有了充足的时间来关注野骆驼群。

连续三天,我和强巴都尾随在这群野骆驼后面,跟踪观察它们的动向。我发现,骆驼王子似乎并不喜欢群体首领这个新角色,并没有因为蓝毛女投奔到它麾下而变得振奋起来,也没有因为自己统领一个族群而激发起蓬勃向上的生命活力。

照理说,它已经是名正言顺的族群首领了,自当负起相应的责任来,行进时走在最前面,做出去哪儿觅食的决定,遭遇危险挺身而出。可它依然像还没长大的需要照顾的未成年骆驼那样,黏黏糊糊跟在秋草母后面。后驼峰挂着一根树枝,也要秋草母替它清理;远处传来食肉兽的吼声,也会不由自主地躲到秋草母的身后去。连我和强巴都看不过去了,这算什么首领呀,也太丢脸了嘛!每当骆驼王子表现出软弱无能,蓝毛女便瞪大惊讶的眼睛,迷惑不解地看着它,好像弄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秋草母大约也觉得骆驼王子种种表现太有失王者风范了,竭力想扭转骆驼王子性格上的缺陷,态度骤然间变得十分生硬:当骆驼王子粘到自己身边,想让它帮清理挂在身上的树枝,它没好气地瞪了骆驼王子一眼,走开去;当骆驼王子听到远方传来食肉兽的吼声,胆战心惊地想躲到秋草母身后去时,秋草母厌恶地跳闪开去,嘴里还噗噗喷着粗气,把骆驼王子驱赶走;当外出觅食在荒原古道行进时,骆驼王子磨磨蹭蹭想滞留在后面,秋草母便像忠于职守的督战队员一样,毫不留情地啃咬骆驼王子的屁股;当走到十字路口或三岔路口,骆驼王子茫然四顾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而将求助的眼光射向秋草母时,秋草母断然将头扭开,不予理睬。

我能理解秋草母的良苦用心,骆驼王子已不再是需要百般呵护的幼童了,而是族群的首领,顶天立地的雄骆驼,理应学会独立支撑局面,独立面对风风雨雨,自信而有主见,再也不能躲在父母的羽翼下享清福了!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秋草母百般疼爱那匹奶骆驼,形影不离地跟随在小家伙身边,翻沟越坎时,总是小心翼翼地在一旁护卫,还会把树尖尖鲜嫩的叶子咬下来喂小家伙吃,刮风下雨时,便和蓝毛女一起,头顶着头将身体搭成伞状,为小家伙遮风挡雨。

强巴说,秋草母具有溺爱后代的天性,所以才会如此关怀照顾奶骆驼的。

我觉得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解释秋草母的行为。由于骆驼王子经常表现出与当首领的雄骆驼这种身份完全不相吻合的行为来,蓝毛女已由最初的惊诧迷惘,逐步发展到失望叹息。有一次还独自登上一座小山似的沙丘,极目远眺,寻寻觅觅,临风悲吼,倾吐忧伤,给人的一种感觉是,不太满意现在的处境,并没有把这儿当做自己永恒的归宿,一旦有了更好的去处,便会跳槽离去的。秋草母肯定猜测出蓝毛女的心思,希望能通过关怀照顾奶骆驼,来增强群体的凝聚力,来化解蓝毛女的失望情绪,来打消蓝毛女红杏出墙另觅高枝的企图,来维护这个刚刚组建起来的新族群和新家庭。

说到底,骆驼王子才是秋草母五月怀胎生下来的亲骨肉,是它的血脉承传和生命延续,当然也是它的最爱,从情感逻辑上分析,它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骆驼王子。

可在我的细心观察下,我发现,骆驼王子根本就不理解秋草母的良苦用心。它见秋草母不肯替它清理挂在背上的树枝,不肯在食肉兽的吼叫声中让它躲藏获得安全感,不肯在行进时让它作为重点保护对象夹在队伍中间,也不肯在面临十字路口或三岔路口时帮它出主意想办法并指点它究竟该往哪儿走,大概以为秋草母已不再爱它,不再喜欢它,不再宝贝它,便觉得自己成了感情的弃儿,悲伤愤慨,常常无缘无故地瞪着充满委屈的眼光,朝着秋草母吭呕吭呕吼叫,好像在责问:你为什么不像过去那么关心我了?

秋草母摇头叹息,大概不晓得该如何回答才好。

我还发现一个令人担忧的现象,骆驼王子对奶骆驼的态度越来越不友好,简直可以用恶劣这两个字来形容。每当奶骆驼蹦蹦跳跳来到它身边时,它就会厌恶地跳闪开去,好像对方是传染病者。长途跋涉时,奶骆驼年幼力弱,有时候走不动了,便会躺下来歇歇,秋草母和蓝毛女当然也就停下来了,守护在小家伙身边。秋草母温柔地用下巴颌摩挲小家伙的脸,好像在说:唔,宝贝,别着急,走不动就多歇歇,我们会等你的。蓝毛女则从胃囊和水脬里反刍出半消化的营养糊,嘴对嘴渡食给小家伙充饥。而骆驼王子则好像眼瞎了耳聋了一样,闷着头仍然自顾自往前走,都不愿回头去看奶骆驼一眼。有好几次,秋草母或者用身体为奶骆驼遮风挡雨,或者从树尖尖采下鲜嫩的叶子喂奶骆驼,表现出关怀和疼爱时,骆驼王子脸上总是露出不悦的神色,眼睑紧皱,用一种生硬冷漠的眼光瞅着奶骆驼,还会神经质地颠蹦跳跃,朝透明的空气踢踏啃咬。

强巴分析说:“骆驼王子从小扮演被爱的角色,只晓得接受别人对它的关心爱护,而不懂得如何去关心爱护别人。”

假如仅仅是不懂得关心爱护别人,这倒也罢了,无非是性格冷漠,对一切漠不关心,不至于对群体产生什么危害。可我觉得,骆驼王子在奶骆驼面前的表现,还不单纯是个性格冷漠的问题,似乎含有某种嫉恨的成分,我担心会闹出大乱子来。

很快,我的担心得到了事实的验证。

这天下午,我和强巴跟随野骆驼群前往尕玛尔草原,观察它们偏爱哪几种植物。哦,它们对一种名叫香椿树的树皮情有独钟,只要有香椿树皮可啃,其他牧草和树叶再也不去碰了。我很兴奋,这绝对是个新发现,对研究野骆驼的食谱构成和营养成分具有重要意义。太阳偏西时,这群野骆驼启程返回戈壁沙洲,我和强巴怕惊吓陌生的蓝毛女和奶骆驼,不敢像以往那样太接近这些野骆驼,只能远远跟在它们后面。

骆驼王子无精打采地领着两大一小三匹雌骆驼到了一条溪流边。初冬天气寒冷,溪流水面大半结冰,只有中间一条细细的水线还在缓慢流动。骆驼虽然是耐寒动物,但蹄子有一层厚厚的肉垫,里头是神经和血管的末梢,只习惯在沙砾上行走,而不习惯在碎冰中行走,彻骨寒冷不说,还容易打滑。骆驼王子在溪流边踱了几个来回,犹豫不敢下水。第一个下水者,要踩碎冰块,要测试水的深浅,难度和风险当然要大一些。它抬头望了望跟在身后的秋草母,发出求援的叫声,指望秋草母能替代它来开路。秋草母毫不客气地从嘴腔里喷出一口粗气,横眉冷对骆驼王子,意思很明确:你是雄骆驼,你有责任为大家开路探险!

骆驼王子没有法子,只好提心吊胆地跨下水去。冰层很薄,沉重的驼蹄踩上去,冰块迸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它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不知是冰水太冷使脚抽筋的缘故,还是冰碴儿硌疼了蹄子的肉垫,它突然滑了一下,跪倒在水里,水并不深,跪下去也只淹及半个肚皮,它惊叫一声,又扭头向秋草母投去求助的眼光。秋草母照例不予理睬。你是个成年雄骆驼了,遇到困难应当自己设法克服,怎么好意思向妈妈求助?骆驼王子等了一会儿,见没谁肯来帮它,只好挣扎着自己爬起来。这一跤跌得并不严重,无非是将腹部和腿部的毛浸湿了。它终于跨上岸去,肚皮上的驼毛挂满碎冰,风很大,吹得它瑟瑟发抖。

这时,轮到三匹雌骆驼下水了。秋草母走在前头,蓝毛女后面押阵,将奶骆驼拱围在中间,沿着骆驼王子开辟出来的通道,小心翼翼涉水前行。奶骆驼大概脚杆被冰水扎得生疼,咝咝倒吸着冷气,走了几步有点受不了了,裹足不前,还想往后退缩。秋草母转过身来,吭吭柔声叫着,一步步往后倒退,用鼓励的叫声牵引小家伙往前走,蓝毛女则在后面用脑袋扶住小家伙东倒西歪的身体。我发现,骆驼王子用一种酸溜溜的眼光看着奶骆驼,给我的感觉是妒嫉得牙龈流酸水了。

虽然有秋草母和蓝毛女前后照料,但奶骆驼身体矮小,大半个身体仍浸泡在冰水中,摇摇摆摆好不容易走完了十几米宽的水面,登上岸来,下半身全是白花花的冰凌,山风吹荡,它冷得缩成一团,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秋草母和蓝毛女赶紧将它夹在中间,张大嘴,哈出大口大口热气,融化挂在小家伙身上的冰凌,尽自己的所能给小家伙一些暖意。

骆驼王子眼睛里像是在冒火,狠狠打了一个响鼻,掉转头去,屁股对着它们。

老天爷好像故意在与这群野骆驼作对,太阳迅速坠下山去,最后一缕夕阳从天空隐退了,冰凉的暮霭席卷大地,刀子似的北风从高黎贡山西侧的怒江峡谷呼啸而来,连以耐寒著称的冷杉树都垂下枝蔓抱头缩颈。

骆驼王子四下环视了一遍,朝左前方一座磐石走去。我用望远镜仔细看那座磐石,哦,算得上是个理想的避风港。磐石隆出地面约三米高,刚好够遮蔽身坯高大的骆驼,抵挡寒风的侵袭;磐石背风的一面,底下有一个土坑,有一定深度,面积可容纳一匹骆驼,钻到里头,温暖的地气可将被冰水浸泡后冻僵的四肢和腹部焐热。它钻进磐石下的土坑,享受造物主提供的免费暖房,惬意地用身体在石壁上擦痒。

我注意看了一下,四周都是平坦的草原,目力所及,唯有这么一座可遮挡寒风的磐石。

这时候,秋草母也发现了这座磐石,领着蓝毛女和奶骆驼走了过去,绕到背风的一面,站立在磐石下,躲避刺骨寒风。

也许是受土坑里蒸腾起的一缕缕乳白热气的吸引,也许是觉得在土坑里钻进钻出挺好玩的,奶骆驼也想下到温热的土坑去。土坑狭窄,被骆驼王子庞大的身体塞得满满的,已没有什么空隙。奶骆驼钻头觅缝试图钻进去,骆驼王子移动四肢封锁住进口。奶骆驼欲进不能,便转身朝秋草母和蓝毛女发出求助的叫声。蓝毛女不满地甩了甩脑壳,朝土坑吐出一口鄙夷的唾沫;秋草母狠狠剜了骆驼王子一眼,用前蹄踢蹬沙土,那是无声的警告:你再不让奶骆驼钻进土坑去避寒,休怪我不给你留面子了!

骆驼王子非但不叉开四肢让奶骆驼进去,反而就地跪蹲下来,把进土坑的空隙全封闭了。它大概觉得这是自己寻找到的理想避风港,凭什么就要它谦让呢?

奶骆驼得到秋草母和蓝毛女的声援,变得有恃无恐,拼命往土坑里挤,见骆驼王子跪蹲下来,竟将两条前腿跨到骆驼王子驼峰凹形里,就像玩体操器械鞍马一样翻越到里头去,可它年小腿短,跨了两次未能跨上去,急红眼了,张开嘴巴,咬住骆驼王子前驼峰上的绒毛,借力攀登……

在奶骆驼将前腿跨上骆驼王子驼峰凹形里时,我就发现,骆驼王子神色骤变,眼珠子鼓得仿佛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了,闪烁一片愤怒的光芒,嘴巴半张,上下颚大幅度翕动,用咬牙切齿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我的心一阵抽紧,意识到可能会出事,可我相距它们尚有一百米左右,无法赶去帮它们调解矛盾,再说,我似乎也没有权利去干涉野骆驼群的内部事务。

当奶骆驼咬住骆驼王子前驼峰上的绒毛时,骆驼王子大吼一声,猛地站了起来。奶骆驼没有提防,突然升高,一下从高高的驼背上跌滚下来。这一跤跌得很惨,它横倒在地,挣扎半天才勉强站了起来。

秋草母看得目瞪口呆。蓝毛女惊得脑子一片空白。

骆驼王子嗖地从土坑里蹿出来,整张脸可怕地扭曲,快步来到刚刚站立起来的奶骆驼身旁,弓挺细长的脖颈,狠狠在奶骆驼的后驼峰上咬了一口,活生生咬下一嘴驼毛——你刚才咬我的后驼峰,我用同样的办法回敬你,也咬你的后驼峰!

奶骆驼杀猪般地哭嚎起来,逃向蓝毛女。

骆驼王子好像疯了一样,追上去想咬第二口;这时候,蓝毛女从极度震惊中回过神来,急跨两步,身体像挡箭牌一样挡住了骆驼王子。

我将望远镜转向躲在蓝毛女屁股后面的奶骆驼,这一口被咬得不轻,后驼峰像进过理发店一样被剃得光秃秃,渗出殷殷血丝。细皮嫩肉的,哪经得起这般残暴的啃咬呀。

秋草母也像做了个噩梦一样被吓醒了,冲到骆驼王子身边,扬起两只前蹄,要去踩踏不懂事的逆子。蓝毛女则张大嘴巴要去啃咬以大欺小的流氓。骆驼王子摆开一副决斗的架势,磨牙喷沫,面目狰狞可怖得就像刚刚从地狱放出来的魔鬼,凶狠地吭吭吼叫。秋草母胆怯地往后退了半步,蓝毛女也害怕地闭起嘴放弃攻击意图。

雄骆驼身体明显比雌骆驼高大健壮,彼此争勇斗狠,雌骆驼显然不是雄骆驼的对手。

蓝毛女悲愤地长吼一声,带着奶骆驼向戈壁沙洲疾奔而去。“吭呕——吭呕——”秋草母冲着蓝毛女的背影大声呼唤,大概是想进行挽留,但蓝毛女头也不回,去意已决。

谁心里都很清楚,蓝毛女这一去,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是一个短命的族群,这是一个昙花一现的家庭。

“唉,要是不过这条溪流就好了,这家子骆驼就不会闹得不欢而散了。”强巴不无惋惜地说。

我想,就是今天不过这条溪流,矛盾迟早也是会爆发的,蓝毛女最终还是免不了要携带奶骆驼离群出走的。种种迹象表明,骆驼王子早就对奶骆驼心怀嫉恨,积怨已久,火药早就埋在心底,今天过溪流这件事不过是根将矛盾引爆的导火索罢了。

“骆驼王子也太不懂事了,怎么就不晓得该让让还在吃奶的小骆驼呢?”强巴眉心拧成疙瘩,自言自语地问道。

我觉得不能简单地用不懂事来解释骆驼王子的行为,它之所以嫉恨年幼的奶骆驼,是因为自从来了奶骆驼,秋草母的关怀和疼爱都转移到了奶骆驼身上,奶骆驼成了太阳,两匹母骆驼星星般地围着奶骆驼转;而过去,它在群体中一直是受宠爱和照顾的对象,它一直像骄傲的太阳那样,享受着被星星环绕的欢乐。它觉得自己的权利被剥夺了,它的心态严重失衡,它理所当然会将这一切都迁怒到奶骆驼身上。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它没有经历少年向青年转型期的精神断乳,独立意识刚刚萌芽就被爱的潮水淹死了,虽然身坯高大健壮,外表与发育成熟的雄骆驼毫无差别,心理却还停留在童稚阶段,根本就不具备当家做主的素质,当然也就不会像一匹真正成熟的雄骆驼那样对还在吃奶的小骆驼表现出宽容和慈爱来。

秋草母朝天发出一声声断断续续的嘶哑的吼叫,凄凉悲怆,犹如杜鹃泣血。它想要让骆驼王子变成顶天立地雄骆驼的希望成了泡影;它为重建兴旺发达的新族群而付出的心血化为了灰烬。

骆驼王子抖抖身上的驼毛,踢踢地上的沙石,很自在很潇洒很得意。它脸上早就恢复了平静,并没有为蓝毛女的离去和新族群的崩溃有丝毫的懊恼。也许,它还为不当这个劳什子的族群首领而暗自庆幸呢,就像成功地甩掉了压在它身上的沉重的包袱。

它虽然体格高大健壮,外表看上去不乏雄性丰采,但其实精神还未断乳,性格软弱,非常幼稚,根本没有能力也没有魄力组建和管理一个新族群。

我怀疑骆驼王子在精神上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幼童,或者说是精神侏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