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里,驼公公的渡船要上岸修理抹油。麦儿和他的伙伴们乐了,以帮驼公公的忙为名,一个个脱下衣衫赤条条跳进马缰浜,同大人们一起用绳索把渡船扳翻,然后,用铁刨子、竹丝洗帚之类,刮尽洗净船背上的污垢青苔。接着,又在嗨哟嗨哟的吆喝声中,几十双大手小手一齐把着船板,像蚂蚁群扛着小颗粒似的,把渡船拖上岸来,搁在船凳上。驼公公就忙着搅油灰,敲麻丝,补裂缝,修腐木,手里的斧凿落在船板上,击鼓似的咚咚咚——,嗒嗒嗒——,那变换的五花八门的节奏,让麦儿们听得小耳朵一耸一耸的。最后,驼公公挑几个大晴天,往船上抹几遍喷香黏稠的红光桐油。麦儿们走近一看,一张张小脸蛋竟然在紫红幽亮的船板上晃悠悠地照了出来。

新学期一到,麦儿们就高高兴兴地坐着驼公公的渡船,去马缰浜对岸的麻田圩小学上学了。

只是麦儿觉得驼公公的模样不敢恭维:橘子皮样的脸孔上闪着一对水泡似的眼睛,焦黄的短髭下,两排参差稀落而又有些脏乎乎的牙齿(据说他那缺损的牙齿都是牙根松动后,自己用铁钳子拔掉的),弯曲的身影侧在橹绷下,只有半个头颅在橹把上一身一探,虬曲的大手尽力地摇着橹,让人担心他随时会禁不住而掉橹腚。

驼公公全然不顾麦儿的感受,往手掌里“哧”地抹一把涎水,两脚一蹬,摆稳阵势,浑身的力气通过弯曲的脊背,聚集到手臂上,摇得紧橹细绷,低低的船舷“啪啪”地拍出一层层水波。

摇着摇着,驼公公笑嘻嘻地问麦儿:“老师教会你几个字了?”

麦儿吹牛说:“好多呢。”

驼公公就用泥丸当粉笔,在船板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杜”字,让麦儿识。

麦儿一看,傻眼了。

驼公公大笑,说:“小笨蛋,这是我的姓!”

驼公公的家就在渡口南岸,是一间低矮的草屋,草屋边长满了青油油绿葱葱的瓜藤菜叶,瓜菜地边养了四五只下蛋的鸡。

鸡们在瓜菜地里觅野食,驼公公“咕咕咕”一声召唤,鸡们立刻会归到鸡埘旁,伸长脖子望着主人手中的食物,似乎很是安分守己。可是,附近麦儿、秋生家地里的稻子成熟时,鸡们看着满田埂头都是沉甸甸鼓囊囊的稻穗,怎么也顾不得主人的管束,鬼鬼祟祟地去啄地里的谷子,直到肚子扩张到脖子才肯罢休。后来,吃得嘴刁了,竟然要从稻穗中挑最中意的谷子啄。其结果,鸡们只只都是冠头通红,羽毛光亮,争着去蛋窝里“咯咯嗒,咯咯嗒”地下蛋。

这下,麦儿耐不住了,自己家好端端的庄稼让鸡们啄得稀里哗拉,这怎么行?于是,扎制了一批有头有脸,甚至手舞足蹈的稻草人竖立在田埂头,驼公公的鸡们吓得惊慌失措,缩头缩脚,轻易不敢靠近稻田。大约过了三天,其中的一只麻粟羽毛鸡率先识破稻草人的无能,大摇大摆地又去稻田享用谷子。很快,鸡们一哄而上,以变本加厉的狂热,啄得稻穗东摇西斜窣窣作响。

驼公公拉开怪声怪气的语调,挥着胡乱的手势,去田埂上吓唬他的鸡们,可是鸡们依然不走开。

一天中午,驼公公又去稻田边赶他的鸡们。这下有点儿奇怪,稻田边一片宁静。再走过半条田埂时,才看清鸡们一只只醉汉似的跌滚着,翅膀扑腾着,嘴里吐着白沫,附近有浓浓的农药味,不知道是谁家下毒了。

驼公公默默地把鸡们一只只抱回草屋,操起一把剪刀,在土灶上烧了烧,然后,不慌不忙地把鸡们的胃破开,掏出鼓囊囊的食物,又用肥皂水冲洗干净,最后用缝衣针线为鸡们缝好刀口。可真神呀,没过几天,这些鸡一只只被驼公公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事后,驼公公问麦儿:“地里的农药不会是你故意洒的吧?”

麦儿觉得冤枉,气呼呼地回答:“不是的,这几天地里犯病虫,是大人们施的农药。”

有了这个教训,驼公公就在草屋边围了一个鸡网,把鸡们圈养了起来,只是鸡们再也没有以前那样下蛋多了。

一天,一只母鸡下过一茬蛋后,慵懒不堪地孵在鸡窝里换羽歇窝。麦儿乘驼公公往对岸摇渡船之际,伸手到鸡窝里去撵,不料那母鸡立即激怒起来,脖子间稀疏的羽毛豁然耸起,犹如一把把怒向敌人的匕首,淡黄色的尖嘴巴,一探一探地做着勇敢自卫的姿态,但就是怎么也不愿被麦儿撵出窝去。麦儿来了计策,把一张面盆大的枯荷叶系在那只母鸡的尾巴上,然后硬把母鸡赶出了窝。这下热闹了,那母鸡先是有气无力地蹒跚了几步,接着发觉尾部窸窸窣窣地拖着一样什么东西,侧头一看,一个庞大而怪异的影子像一只可怕的灰色野猫,又像是一只凶狠的黄鼠狼。随着母鸡脚步的加快,那窸窸窣窣的声响也亦步亦趋地紧追不放。可怜的母鸡早已顾不上卧得软绵绵的双爪,带着歇斯底里的惊叫,拼命地漫无目标地往外逃窜,路旁抖落一团羽毛。只要尾巴后边的怪物不离开,母鸡就本能地不顾一切地逃遁、藏匿。

驼公公在河里摇着橹,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靠岸后,才看清他的一只歇窝母鸡被麦儿扰得惊恐万状疯疯癫癫,但又阻挡不得。麦儿和他的伙伴们欢呼雀跃一路跟踪那疯子似的母鸡。母鸡筋疲力尽,蓦然止步,扭头回望,嘴里喘着粗气,滴着白沫。片刻的宁静后,母鸡双爪一蹲,把仅有的力量使到双翅上,犹如飞机乍离跑道一样,扑棱棱飞向上空。

母鸡拉下一泡烂屎,恰巧掉在麦儿头顶上。麦儿伸手一摸,高浓度的臭气马上分流到每个人的鼻孔里。

母鸡飞过驼公公的草屋和楝树顶,最后终于走投无路,纸鹞似的坠落在马缰浜中央,淹得半死。

早晨,麦儿穿上新鞋子,背着书包从鸡网边走过,一不小心脚下踩着了烂鸡屎,身体重心向后一倾,两脚直直地往前面的臭水沟里滑去。这下糟糕了,一双新布鞋没入了淤泥。麦儿慌乱不堪,连忙俯身到沟底,像挖莲藕一般把鞋子掏出来。在场的秋生、小胖妹等几位见麦儿如此狼狈,不禁笑得合不拢嘴。

麦儿已经顾不上伙伴的嘲笑,心里最感窝囊的是:要是被妈妈知道新鞋子糟踏成这样,不知该有多恼火呢。于是,麦儿马上冲到河边,把鞋子洗了一通,然后,提着湿鞋子,赤着脚向学校走去。

麻田圩小学里已响起出早操的铃声,各班同学迅速去操场集合。为了避开同学们的眼睛,麦儿故意绕道从靠近饮马潭边的后门进入教室。班里的同学基本上走空了。他想独自躲在教室里,赖掉出早操,顺便也好把湿鞋子放在窗台上晾干。

不料,麦儿正在把湿鞋子放在窗台上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而耳熟的脚步声,探头一看,李校长正小跑着直奔麦儿的教室。麦儿要想从门口逃走已经来不及了,他急中生智,跳窗逃了。右脚的小脚趾碰着了水泥窗沿,跳下去时,脚底又触到了尖锐的砖屑,一股钻心刺骨的疼痛袭得他眼睛发黑,肚子里直犯恶心,但此刻最要紧的是躲避。

“是谁跳窗了?”身后传来李校长一声怒喝。

麦儿见势不妙,往教室西端的厕所里逃窜。此处虽然臭气熏天,隔几天才冲洗一次,但毕竟是最安全的地方。真该死,李校长连这个地方也不放过。麦儿只得使出最后一招,解下裤子佯装拉屎。

“快出来,早不拉,晚不拉,别装了。”李校长堵在厕所门口大声嚷嚷着。

麦儿蹲在厕位上,努力装出拉稀的样子。

李校长闯到厕所内,见麦儿赤着脚蹲在厕位上,真有点儿吃不准其中虚实。

天哪,麦儿总算蒙混过关。

这千怨万恨,最终要怪驼公公的鸡拉下的臭屎。

麦儿在心里诅咒:让一阵狂风把驼公公的草屋连同他的鸡网卷到马缰浜里去才好!

此后,麦儿每天走过这草屋时,总会抱着鸡网圈柱子猛力摇动,吓得鸡们如遭黄鼠狼袭击,咕咕惊叫,乱作一团。

驼公公爆发出从未有过的愤怒,手持一根木棍,站在草屋檐下,冲着上下学路过的麦儿们说:“谁再手痒捣乱,就打断谁的腿!”

其实,对于驼公公的威吓,麦儿们是鄙夷不屑的。

星期天下午,麦儿约秋生去马缰浜岸边的枯草坡上玩烧野火。枯萎了一冬的茅草,干爽爽、密匝匝,火种一点燃,立即呼啦啦由北而南燃烧起来。白花花的日光里,几乎看不清火苗的行踪,枯草坡上的黑焦形迹在噼噼啪啪的爆声里神秘地迅速扩大,烟灰中飘散起茅草与小虫的焦味。

突然,火焰裹着浓烟扶摇直上,寒空中升起巨大的蘑菇状火堆。原来,野火烧着了麦儿家的茭白塘。

麦儿急忙跳到旁边的土墩上,大喊大叫:“别烧了!”

秋生反驳说:“傻瓜,烧掉枯枝叶,也就烧死了冬眠的病虫,明年的茭白会长得更好。”

麦儿不知道秋生的话是对是错,只是无奈地望着熊熊大火发呆。秋生也吓得目瞪口呆,避到一边。

灰飞烟灭了,麦儿才跟秋生闯进焦味十足的茭白塘,抢着在残茎上摘又香又酥的灰茭白吃,红润润的馋嘴一下子被炭灰抹成漆黑,唯有一颗颗参差不齐的门牙大齿显得越发洁白。

灰茭白还没吃完,残留在塘岸边的死灰冷不防又复燃起来。由于北风吹得更紧,蜿蜒的火苗像着了魔一般朝南滚滚而去,准确地说,是朝驼公公的草屋燃烧过去。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

麦儿的脸上现出得意的笑容。因为他心里明白,今天叫大伙出来烧野火纯属“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让野火烧到驼公公草屋附近,制造一种紧张混乱的局面,借此发泄一下对驼公公的怨恨。

火苗已经接近草屋。驼公公闻到了烧焦味,急匆匆地从草屋里走出来,见了逼近眼前的烟火,一边大骂麦儿们要闯大祸,一边转回去取水桶。网圈里的鸡们也感到大祸即将来临,惊叫着、扑腾着。

秋生见势不妙,想赶紧逃跑。但麦儿已经伸出手拦住秋生的去路,从容地说:“怕什么,听我指挥就是了。快,撒尿。”于是,两个人顺着火势撒起尿来。果然,枯草上的火焰渐渐地熄灭了。

待驼公公摇摇摆摆舀来大半桶水来,火势已经完全控制了,只有一股掺着尿臊味的烟雾还在空气中飘荡。

麦儿和秋生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驼公公久久倚在草屋边,一副惊魂未定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当晚,麦儿做了一个噩梦:麦儿眼睁睁地看到马缰浜岸边的野火像浇了油似的,朝着驼公公的草屋呼啦啦燃烧起来。他急了,拼命想喊,但喉头干燥且憋得死死的,比雄鸭子的嗓子还糟糕。无奈,任凭野火温柔地舔过脚板(没有半点疼痛),从容地梳理草屋上的帘子。突然,野火发疯了,狠狠地张开大嘴吞噬着草帘,拼命地伸出巨手把屋架拉倒、折断、碾碎,直至折腾成一片废墟。接着是大人们拎着水桶赶来,冲着麦儿痛骂。麦儿的呼吸异常窘迫,混混沌沌的意念指使自己的双脚往外挪,可是脚下像生了钉子似的,休想挪动半步。

第二天,麦儿乘渡船,把放学路上捡到的一支香烟送给驼公公抽。驼公公平时抽旱烟,从来舍不得花钱买纸烟,现在得到一支整齐的纸烟,自然既高兴又感激,说什么也要免了麦儿的摆渡钱。

麦儿渡过河上岸了,驼公公坐在船艄头美美地吸起那支纸烟。可是,没吸上几口,那纸烟突然“啪”的一声爆响,吓得驼公公一个后仰,像元宝似的倒在船板上。岸上的伙伴们哈哈大笑,那个把半粒神丹似的火药嵌进纸烟里的捣蛋鬼麦儿,更是为自己的阴谋得逞而笑得不亦乐乎,还拍手大叫:“驼背跌跟斗——两头不着实。”

驼公公立即清醒过来,扭过头去大骂麦儿这个捣蛋鬼。

放学后,麦儿被班里的几位男生叫住,留在操场上打篮球,直到太阳落山时,麦儿才走在回家的路上。

渡口边冷清清,吹着初春的寒风。麦儿朝着对岸的渡船和草屋高喊:“驼公公,渡河啦——”

驼公公的头从草屋门口探了出来,但很快又缩回去了。

足足过了几分钟,对岸毫无动静。

麦儿拔高了嗓音再次喊:“驼公公,我要过渡——”

对岸依然没有动静,麦儿知道驼公公肚里有气。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麦儿刚才热烘烘汗淋淋的腹背让夜风吹得凉飕飕的。

麦儿急了,三下两下脱下衣裤,又高高地举在手里,然后,“扑通”一声跳进寒冷刺骨的河里。

游到河心时,驼公公的渡船摇了过来。

可是,麦儿倔犟,还是自个儿游过了河。

几天后的一堂语文课上,麦儿开小差,把目光溜到教室窗棂外,瞥见走廊里有一个伛偻的身影在晃动。定神一看,是驼公公正趴在窗口上往教室里张望。麦儿做贼心虚起来,料定驼公公是向老师告状来的,于是,迅速低下头去,暂时逃过了驼公公的目光。

下课铃一响,麦儿迅速从教室后门冲出去,去操场集合做课间操去了。李校长站在操场正前方的土坛上喊:“立正!”七八列长短不一、歪歪扭扭、人声嘈杂的纵队立即肃然整齐起来。这时,驼公公像是从哪里冒出来似的,居然大模大样地跨上土坛,极夸张地挺了挺弯曲的胸背,两道严厉的目光在下面的队列中扫视,一副凛然不可欺的样子。

操场上经过瞬间的紧张沉默后,“哗”地爆发出轰然大笑。

“驼公公,你有什么事吗?”李校长疑惑地问。

“我要找一个捣蛋鬼!”驼公公怒气冲冲地回答。

操场上所有的目光迅速地杂乱交错起来,并不停地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麦儿心里有数,驼公公一定是找他来了。

平时一向对驼公公不屑一顾的麦儿,此刻犹如老鼠见了猫,吓得颤巍巍的。

李校长憋着性子劝说:“驼公公,做完操再找,好吗?”

驼公公这才走下土坛,但不是离去,而是坚毅地朝躲在队列中央的麦儿走来。

麦儿分明感到大祸来临了。要是在别的什么场合,他一定会拔脚逃跑的,可现在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能乖乖地任驼公公宰割。

“小死鬼,以后别再捣蛋,否则就让你站到土坛上去出洋相。”没想到驼公公掷下这样一句话后,竟然离开了操场。

放学时,麦儿被李校长叫进办公室。

李校长问:“麦儿,驼公公说你干什么不好的事了?”

麦儿想了想,用就轻避重的态度,把路过驼公公草屋时信手抓坏稻草帘子的事说了。

李校长说:“驼公公孤身一人住个简陋的草屋,应该得到同情和关心。你作为一个学生,怎么可以这样做呢?”

麦儿低头不语,终于诚恳地认错了。

李校长说了个处理结果:“去家里拿一捆稻草,赔给驼公公,顺便向驼公公当面道歉。”

天黑时,麦儿偷偷在自家场角边的柴草垛上揪了一捆,去了驼公公家。

驼公公见麦儿有了认错态度,说啥也不愿收下麦儿的稻草,麦儿就掷下手中的稻草转身离去了。

后来的日子里,麦儿每每乘坐驼公公的渡船或走过草屋,总是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安分守己。

驼公公也变得十分宁静和蔼,每天都会利用摆渡的间隙,坐在草屋南侧的长板凳上,抓来一捆稻草,专心致志地捻、搓、扣、拉,麦儿们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也不觉得。

直到有一天放学时,驼公公把麦儿们叫住。麦儿先是一个激灵,暗忖这段时间没惹事,怎么啦?

驼公公从草屋里拎出几双新编的草鞋,笑眯眯地说:“给,每人一双,试试,合脚不?”

麦儿脸上热乎乎的,不知说什么好。

“穿吧,以后别糟蹋稻草,俗话说‘江南稻草暖如貂毛’。”驼公公说得语重心长。

“谢谢驼公公!”还是麦儿带头说了这句礼貌话。

麦儿们穿着轻松柔软的草鞋,奔跑在春天的田野里。

回眸时,驼公公的草屋在夕阳下金光夺目,格外迷人。

驼公公平时省吃俭用,恨不得把一个钢镚儿掰成两半用。半斤菜油能吃上大半年,其方法是每次炒菜只用一个小棉团在油瓶口轻轻一蘸,然后往热锅底上“嗞”地抹一下;酱油是从自制的黄豆酱缸里滤出来的;抽旱烟点火用的“纸赤”,也是土制的:每年秋天,拔来一大捆拇指般粗的团子印草的枯秆,剥了皮,埋在淤泥里渍上半年后,放到阴凉处慢慢风干,便成了绵软松脆的“纸赤”;冬天里舍不得多费燃料煮生水,烧粥时就把洗脸毛巾焐在锅盖上加温;一日三餐饭碗还没见底,就会习惯地往河滩边走,舀了河水让碗筷随手指吱溜溜转得干干净净,也省了洗碗筷用的木盆与抹布。

村里的大人们议论说,驼公公摇渡船是个金饭碗,就是每位渡客付一分钱,日积月累也是个大数目,但到底是哪个数?只有驼公公心里明白,谁也别想探出口供。

驼公公在床下挖了一个坑,撒些石灰,把积攒下的钱包上旧报纸后藏进去。没想到,汛期一到,河水漫到床脚边,驼公公这才去床底下取钱,可那些“印花纸”已经浸润得面目全非了,纵然摊在竹匾里晒了三个大日头,还是难辨这些“印花纸”的面值。就在驼公公进草屋做午饭的那一刻,突然从河面上吹来一阵旋风,草屋边的枯草、灰尘连同竹匾里的“印花纸”呈海螺状直往上空翻卷。驼公公走出草屋一看,以为是“鬼风”来了,嘴里赶牲畜一般大声吆喝起来“哟——唏——”,手里还做出个驱赶“妖魔鬼怪”的动作。紧接着像苍蝇掐了头一般,一边乱蹦乱跳地喊:“我的钱啊!”一边发疯似的从水稻田里、草屋顶上、河面上收拾着一张张同烂树叶差不多的“印花纸”。

这时,麦儿们吃过中饭后恰巧要过渡上学,他们在老远的地方就看见驼公公疯子扑蝴蝶似的抓着什么宝贝。走到近处才弄明白,是一张张破烂不堪的钞票从空中飘然而下。于是,在麦儿的指挥下,一哄而上,帮驼公公一起捡。

一连几天,驼公公老是默默地坐在草屋檐下,眼神枯枯的,那越发驼弯的身形犹如一截虬曲而朽迹斑斑的老树桩。

终于有一天,几个大清早去麻田圩小学上学的孩子发现了异常:马缰浜边冷冷清清泊着那条熟悉的渡船,但就是不见驼公公。孩子们急了,上前去敲草屋的竹门,去喊驼公公,都没有人应答。后来,出工去田头儿的大人也来了,撞开门进去一看,驼公公正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双枯井似的深陷的眼睛无精打采地眨巴着。有人伸手去摸驼公公的额头,发现烧得比脚炉还烫!

村里人要把驼公公送到镇上医院去治病。

驼公公猛地惊目圆睁,连声说:“不去,不去,发个寒热算得了啥!”

众人明白驼公公是舍不得花钱,于是,进一步开导说:“病下去是要老死的,倘若双眼一闭,两手一摊,枕边点上昏灯,脚端放上米斗,这钱还不是身外之物?”

驼公公依然不吭声。

麦儿的父亲知道后,硬是摇了条小木船,说啥也要陪送驼公公去治病。还关照麦儿向老师请个假,也好随同去扯橹绷,到了医院,还能帮着去挂号配药。

到了医院,经医生诊断,说驼公公过度劳神,又着了凉,高烧正凶呢。于是,医生开了处方交给驼公公。可是,当麦儿父亲从厕所里解手出来,麦儿转过那边的走廊想去药房付钱时,驼公公突然消失了。麦儿父子意识到不对劲,连忙分头在医院各处寻找,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最后,麦儿冲到河埠边去找,但见小船舱里空空如也。

麦儿父子把小木船摇回村时,驼公公已经在自己的草屋里了。

驼公公见麦儿一改以往调皮捣蛋的样子,又来了心计,轻轻说:“麦儿,我这个孤老头要是真闭了眼睛,这草屋里的一切都归你,好吗?”

麦儿不完全理解驼公公的话,倒是被驼公公那惶惑而诡秘的模样吓得战战兢兢。

晚上,麦儿妈硬要麦儿去驼公公的草屋陪睡。

驼公公高兴得毛病减了三分,连忙下床来替麦儿摊弄柴地铺。

麦儿洗过脚后,就钻进窸窸窣窣的柴地铺。

一颗红辣椒似的油灯火,把草屋里照得很温馨,又在麦儿的哈欠里绽出的泪花中摇动、翻舞,最后幻化出星星点点五花八门的图案……

驼公公探出头来“噗”的一口吹灭了油灯,接着就在一片黑暗中问麦儿要不要听故事。

麦儿自然说好。

驼公公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说:“让我想一想!”

麦儿还在等着,驼公公那边已经响起了呼噜声。这下可热闹了,那阵阵呼噜声变奏着奇声怪调从驼公公的喉咙头发出来,吵得整座草屋全无安宁。仿佛马缰浜决堤了,先是在一片寂静中裂了一个不大的口子,水势缓缓的,也很遥远地流出汩汩的声音。随即堤岸酥塌了,决口越张越大,湍急的水声也迅速洪大起来,轰轰隆隆,一片咆哮,令人毛骨悚然。尔后,那决口好像下了一道巨闸,汹涌的水流骤然汇成一个旋涡,声响也变得狭窄而急促。最后,好像旋涡也被堵住了,那水声沉到了河底深处……

麦儿真担心驼公公会不会咽气了,就故意喊:“驼公公,睡着了?”

“没有啊。”驼公公竟然回答得如此爽朗。

麦儿很晚才进入梦境,因为他是在想着驼公公白天神秘兮兮说的话:“我这个孤老头要真是闭了眼睛,这草屋里的一切都归你,好吗?”想着想着,从土墙边听到了什么细碎而杂乱的声音——啊,是老鼠们来了?麦儿立刻往被子里缩,差点儿把鼻孔也给蒙住了。说来可笑,麦儿平时敢拎着蛇尾巴当草绳子在空中乱甩乱舞,但就是恐惧老鼠,甚至到了谈鼠色变的程度。究其原因,恐怕连麦儿自己也说不清,反正从懂事起就怕老鼠,无论是毛茸茸、贼溜溜的大老鼠,还是肉嘟嘟还没睁开眼的小老鼠,一概怕。现在,麦儿分明听到了老鼠们吱吱地叫着、追逐着、撕咬着,一会儿跳到梁架上,一会儿窜到驼公公的床底下,有一只坏老鼠竟然还有滋有味地啃驼公公的木柜,吃饼干似的脆生生地响。

驼公公醒了,“喵呜”一声叫,老鼠们戛然而止,狼狈逃窜。

片刻过后,老鼠们又有动静了。麦儿觉得自己枕头边也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想一定是老鼠,吓得大气也不敢出。那老鼠得寸进尺,干脆爬到麦儿的头发梢儿上,麦儿预感到老鼠马上会咬自己的耳朵或者眼睛,吓得冷汗直冒。

有什么办法?这是妈妈安排的“美差”。一连几天,麦儿就这样陪着驼公公睡。

说来也稀奇,驼公公的病竟然不治而愈了。

刚过完春节,村里人告诉驼公公,这河上要建桥了,是钢筋混凝土拱桥,桥孔下能过二十来吨的大货船,桥上可跑大水牛,以后有了拖拉机、汽车照样也可以跑。

驼公公敏感地问:“马缰浜长长的,桥建在哪个地段?”

村里人回答说:“恰巧是你老人家的草屋处,因为这里河面相对窄些。”

驼公公默默地听着,刚才那种向往与激动的神情稍纵即逝,进而,埋藏在心里的酸水一点点地泛起来了:造桥,那渡船怎么办?虽然自己都这把年岁了,也该歇歇了,但是没了草屋怎么办?

从这一天起,驼公公心绪乱了,带着一脸愁容,要么整天哑巴似的木讷着,要么发泄几句牢骚话,让村里人过渡时觉得很不自在。这还不够,凡过渡人都会发现,驼公公那双指头虬曲、哆哆嗦嗦的手,老是撑不稳橹把,橹板在水面上犹如挣扎得筋疲力尽的鲤鱼,摇几下就轻浮起来,直至嘎吱嘎吱地掉橹腚。

平时从不喝酒的驼公公,从村头小店里沽了白酒,结束一天摆渡的任务之后,就在草屋里伴着油灯喝闷酒,喝到醉醺醺时,肚子里的牢骚与怨气就往喉咙口涌,直至忍无可忍情不自禁地破口大骂:“你娘的,要拆我的草屋,谁敢!”他一直这样昏天黑地地骂,肆无忌惮地骂。

村里人以为驼公公是中了什么邪,纷纷跑往渡口去看个究竟。驼公公见了一帮子来人,酒力越发放纵。一边摇摇晃晃地从凳上站起来,怒冲冲地挽了挽衣袖,像江湖郎中耍杂卖药似的,扬起烤山芋一样粗糙的拳头,冲着来人发疯似的跳着、喊着:“怎么,想来拆老子的草屋?休想!”

麦儿站在草屋门口,闻到了弥散在草屋里的浓浓酒味,又透过油灯光窥见里边一片慌乱,不禁心寒腿颤起来。

突然,草屋的泥地上传出“啪”的一声脆响。这下麦儿看得真真切切而又惊心动魄——驼公公好像一截被大风吹着的朽木桩,僵硬着向后倾倒,因为首先着地的是背上的那块“凸起”,所以跌倒的那一刻,头和脚在空中一翘一翘的,样子很滑稽。

麦儿以为驼公公死了,格外悲伤!

大约过了三四分钟,麦儿又听到驼公公的呻吟,但较刚才明显的虚弱了。最后,终于安静地同酒杯一起,趴在桌子上打起呼噜来。桌子上的油灯火晃了晃,向驼公公的头发慢慢靠拢,噼里啪啦烧出一股呛人的焦臭。

驼公公这样喝了几天闷酒以后,渡口两岸运来了大堆大堆的石子黄沙,几乎要把驼公公的草屋埋没。

紧接着,村里派了一帮子工匠去渡口拆草屋。驼公公摆出一副虎视眈眈神圣不可侵犯的架势,始终坚守在草屋门口。工匠们把梯子倚在草屋上,驼公公就上前去推倒。有人想拆下端的草帘,驼公公就转身操起一柄浇肥勺子,从粪坑里舀了粪水直往草帘上泼,臭气熏得人无法上前半步,僵持到太阳当头,草屋依然没拆成。

最后,村里人还是趁驼公公出门去镇上卖鸡蛋的当口,偷偷把草屋拆了。

当然,村支书已经想好了安顿驼公公的法子——叫驼公公去麻田圩小学当勤杂工。

驼公公一听,点头同意了。第二天,很得意地去了麻田圩小学。

李校长利用课间时间,带驼公公到老师办公室认识一下各位老师。可是,老师们一见驼公公那副模样,实在不敢恭维,个个面带难色。驼公公观察到了老师的冷漠,显得很尴尬。他想到衣袋里准备的一包纸烟,于是伸出颤抖而虬曲的手,挨个儿向老师们敬烟。老师们谁也不敢去接驼公公递过来的纸烟。驼公公还以为是识字人讲卫生,不抽烟呢。

这时,一位老师一惊一诈地说:“看这老头的手,不会是大麻风症吧?”

很快,驼公公走到哪里,哪里的老师和学生就像避瘟神似的走得远远的。

驼公公感到不是滋味,急巴巴地说:“别看我这副枯柴骨,可绝没有毛病,更不会传染给别人的。”

李校长对驼公公说:“为了消除老师和学生们的顾虑,请你去镇上医院作一下体检吧。”

驼公公听说叫他去体检,顿时满脸愠色,气急败坏地说:“别捉弄人!”

李校长知道此举伤害了驼公公的自尊心,也就换了个安慰的口气说:“老杜,别误会,我也是为你着想啊。”

驼公公听到校长称他“老杜”,竟然有了一种身价倍增的荣耀感——在他看来,老张、老王之类的称呼,是属于识字人或者是当官的人才配得上的,而泥腿子种田人历来是阿毛、阿狗直呼其名的;再说,李校长的语气确实是体贴人的。想到这儿,驼公公一下子恢复了往日的和善与憨厚,说:“李校长,我听你的。”

所幸的是,经体检,驼公公确实没有传染性质的毛病,也就成了麻田圩小学的校工。

驼公公干的头一件事,是不知疲倦地把原来草屋用过的一张张破旧的稻草帘搬到了麻田圩小学。

李校长见了,皱着眉头问:“几张破烂稻草帘还要它干吗?”

驼公公假装没听到,只顾把破旧货往墙角落里堆。

这一乱堆,给本来旧墙剥落、地面杂乱的麻田圩小学又增添了大杀风景的一笔。尤其是给麦儿班里的同学带来了直接的负面影响——这墙角是麦儿班里的卫生包干区,风儿一吹,就变得狼藉不堪,老师见了这脏乱样子,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批评麦儿们。

这还不够,随驼公公一起进校的母鸡们也开始惹事了。头几天,母鸡们换了个陌生环境,总是怯生生地躲在笼子里,不声不吭,很是安分守己,大家也就丝毫没有觉得母鸡们对学校有什么妨碍。大约一星期过后,驼公公估计母鸡们已经基本熟悉了学校环境,于是开始把母鸡们从笼子里放出来,让它们自由自在地在教室边、操场上走动、觅食。这下可惹出麻烦了,师生们走在麻田圩小学的任何一处,总难免脚底下踩着臭烘烘的鸡屎,又擦不掉抹不净的,让人好好儿走路也要提心吊胆,怕踩着地雷似的。母鸡们压根儿不知道师生们对它们的厌恶,只顾大模大样地走着、跑着、叫着,有时还蹲在走廊边的泥地上用尖利的爪子乱抓乱扒,直至弄出一个个不小的坑儿,末了,来一个耸身扑翅,空气里顿时灰尘四起。至于最佳的觅食去处,要数麻田圩小学后门头的菜地,那里,老师们种了许多嫩绿可口的蔬菜,其间还有各种鲜活美味的小虫子。

母鸡们吃了越来越丰富的天然食料,越发变得羽毛光亮,冠头猩红,整天咯咯咯地叫着,好像在说:“我们要下蛋了。”这下可热闹了,上课铃一响,才下过蛋的母鸡不知是狂喜还是惊恐,“咯咯嗒,咯咯嗒”响亮无比地叫起来,差不多把孩子们的读书声给盖住了。

麦儿们又恼了,不时乘驼公公不备之际,把墙角边的破旧货往河里抛,见了驼公公的母鸡就来一番惊扰。

驼公公一边大骂不做好事的捣蛋鬼,一边去李校长那里告状。但这有什么用?照例眼巴巴看着墙角的稻草帘一天比一天少起来,眼巴巴见着母鸡们整天被吓得胆战心惊魂不守舍的样子。

初来时,驼公公是同老师一起在小食堂吃一顿午饭的,但现在他说老师煮的菜淡得不下饭,要像往日一样自己烧饭。于是,驼公公就在一处走廊底下置了一口泥行灶,每天太阳升到头顶时,驼公公就开始噼里啪啦地烧饭煮菜。其后果是,麻田圩小学内升起一股浓烟,正在上课的麦儿们个个涕流满脸,呛得上气不接下气,大有电影《地道战》里鬼子往地道里灌烟的情景。

李校长上前去劝说,驼公公居然说,这是他故意用湿柴焖出的烟,也好教训教训麦儿这帮捣蛋鬼。

李校长哭笑不得,在校会上宣布,以后谁也不准扔驼公公的稻草帘,不准惊扰驼公公的母鸡。

这才有了暂时的平静。

李校长得知驼公公识些字,也会看钟表,于是就把一向由空课老师承担的敲铃任务交给了驼公公。

驼公公就整天坐在校门一侧的小屋里,时间一到,就极其慎重地去敲响悬挂在屋檐下的铁板,叮叮当当,有眼有板。驼公公由衷地感到自豪:麻田圩小学大大小小百来号人马,无一不是听从自己的铃声而上课下课、早聚晚散的。特别是每天早晨,当他敲响第一遍铃声后,总有几个迟到者。这时,驼公公就十分认真地拿来一块小黑板,让迟到者写下姓名,以示警戒。只是后来有几个驼公公叫不上名的调皮鬼,会在小黑板上写上别人的姓名,或者干脆胡编乱造一个什么姓名。李校长前来查看,频频摇头,弄得驼公公很是尴尬。

有一次,乡里外村的一帮老师来麻田圩小学听课,听的是麦儿他们班的一堂语文课。校门屋檐下的铁板让驼公公当当敲响后,麦儿们乖乖地奔向教室就座,十来个听课老师则坐在教室后排,李校长也来了。在严肃而慎重的气氛里,语文老师的讲课自然比平时认真十倍。谁知,语文老师读课文的当儿,驼公公的一只母鸡从蛋窝里冷不防蹿到教室门口,呆愣愣地探出头,然后像故意捣蛋似的引吭高唱起来,教室里一片哗然。李校长慌忙走到门口去赶鸡。恰巧,驼公公手里捏着一个温乎乎的鸡蛋也来了。

校长十分严肃地下令:“还不赶快把鸡赶走!”

驼公公知道他的母鸡这次是闯大祸了,就不顾一切地吆喝着,双脚猛力踩地,双手狠狠地拍打屁股,作出全副凶相驱赶母鸡,吓得母鸡仓皇逃窜。

讲台上的语文老师完成了整堂课的授课任务后,偷偷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恰巧是该下课的时间了,暂且忘记了半堂课时母鸡前来捣蛋的不快,心里悄然涌起胜利的喜悦。后排的李校长也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可是,迟迟听不见驼公公敲铃。

李校长忍不住走出教室,朝外边一看,只见驼公公正忙着在操场边赶鸡呢。

甭说,语文老师的这堂公开课确实因驼公公而打了不少折扣。

后来,驼公公找了个空闲,捧着七八个鸡蛋去找那位语文老师赔礼,不料,反被语文老师痛骂了一通。

正趴在窗口看热闹的麦儿们笑得直不起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