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放暑假时,正值浏河发大水。

村里的男孩子们“铤而走险”,一个个站到香炉山下的“跳台”上,然后,青蛙似的“扑通、扑通”跳进湍急的河水中。需要说明的是,男孩们不是去抗洪抢险,也不是去游泳,而是去打捞漂流物。所谓漂流物,是浏河上游三四里处的生态游乐园那边漂过来的 ——游客们随手丢下的果汁罐、汽水瓶、糖果袋、游泳圈、破凉鞋、旧玩具等各类废品。男孩们得到了漂流物,就去小商贩那里换钱、换吃的、换玩的,真来劲。

唯独斌斌没去,因为他是瘸子,不方便。

无奈,斌斌只得一瘸一拐地走到家门前的泥地上,自个儿玩玻璃弹子,倒也有趣。任凭他把五颜六色的玻璃弹子想象成一只只活泼可爱的小动物:一会儿老虎进山洞,一会儿母鸡孵小鸡,一会儿老狼追小山羊,斌斌高兴得咯咯咯地傻笑。

突然,泥地上飞出一只蛮横的脚,一颗颗玻璃弹子,不,是一只只“小动物”一下子被踢得稀里哗啦,不知去向。

斌斌抬头一看,是班上的调皮大王小胖子来了。

“你为啥踢我的弹子?”斌斌气愤地说。

“你一瘸一拐去捡弹子,也是锻炼身体嘛。”小胖子态度恶劣地说。

斌斌怒火直冒,奋力冲撞过去。

小胖子真狡猾,“哧溜”一个躲闪,斌斌扑空了,跌倒在地。

斌斌爬起来,擦了擦泪,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在村道上,孤独的身影犹如哪家一只离群走散的羊羔,不知来自何方,又不知该去何方。

走着走着,树丛篱笆间闪过一束束世俗又怜悯的目光,还有哪位村妇的窃窃私语:“这孩子真是可怜,小时候要是没有养父养母把他从浏河边捡回来,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

“这是真的吗?”斌斌泪汪汪地走回家,缠着妈妈问。

妈妈见瞒不住,只好默默地点点头。

斌斌的脑际轰然作响!

妈妈从灶台上取出香烛,要斌斌随她去香炉山脚下的神王庙烧香磕头,求神灵帮斌斌解脱足疾之苦。

斌斌说:“全是神神道道的老迷信,才不去呢。”

妈妈伸手捂住斌斌的嘴,连声说“罪过”。

斌斌发疯似的往村外跑去,然后,默默地坐在浏河边,望着香炉山上空的朵朵白云,望着神王庙里的袅袅香烟,望着浏河里哗啦啦奔涌的洪水,悠悠地想着心事。十二年前,一个可怜的小男孩在这里的杂草丛中凄惨地哭泣,因为他是瘸子,被人遗弃了;现在,那个小男孩长大了,可是,他仍然没有太多的快乐,因为同伴们嫌弃他,不跟他玩,甚至还要欺负他……

想到这儿,斌斌鼻子一酸,热乎乎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时,村里的男孩们正在那边的湍流中争抢漂流物,那左冲右突龙腾虎跃的样子犹如一场激烈的水上球赛,而男孩们的战绩实在是诱人:有的把瓶瓶罐罐系在绳子上,弄成一长溜浮漂似的,在浪花里荡荡悠悠地牵着;有的把袋袋圈圈装在大网兜里,当成一个硕大的“救生圈”;有的干脆抱着大块的漂流物在急流中畅游……

斌斌眼巴巴地看着,真有些心动。

“喂,斌斌,快跳下来捞吧!”河面上传来哪位小伙伴的喊声。

斌斌走近男孩们,瞟一眼汹涌的湍流,心寒了,但心里不服气:自己也是男孩,为什么要被别人比下去?

这样一想,斌斌什么也顾不得了,脱下汗背心,“扑通”一声跳进急流里。

恰巧,一个彩色塑料瓶飞泻而来。可是,斌斌毕竟一只脚不太方便,别说在急流中周旋,就是好好地将身体稳住也不容易。

“哗——”那个彩色塑料瓶疾速漂过,斌斌伸出手去抓了个空,而轻如秸秆的身体却让流水冲得老远,末了还呛了好几口河水。

斌斌只得游回岸边,紧握的拳头在那条柔软无力的腿脚上一阵乱打,然后,委屈地坐在树桩上,听着哗啦啦的流水声骤然变做无休止的嘲笑。

听着听着,上游不远处隐约传来一个异样的声音——是孱弱无力的哀叹,还是岌岌可危的呼救?

斌斌的心弦立即紧绷起来,警惕的目光开始循声搜索。果然,一个白糊糊的小生命正在湍流中蠕动、挣扎。乍一看,恍若一片洁白的云彩倒映在河面上,或者是一团轻盈的残雪正漂流而至……

“呼——”香炉山顶上的一只凶猛的老鹰振起双翅,朝着急流中的那个白糊糊的小生命猛扑过来。

斌斌挥手蹬脚,一边大声驱赶,一边“扑通——”一声再次跳进急流里。

或许是生命间相互关爱的力量,斌斌竟然在急流中从容搏击,而且很快一把抓住了那个小生命。

上岸一看,斌斌又惊又喜,原来是一只可怜的雄性小山羊,那水淋淋、颤巍巍的弱小样子,仿佛才从母羊肚皮里生下来。

小山羊瞪着惶恐的眼睛,“咩咩”地惊叫着。

斌斌轻轻地抚着小山羊,叫它别怕,还试着让它站起来。可是,小山羊竟然疲软得如同它嘴巴里溢出来的浊水,无论怎么抚它、搀它,始终不能站立起来。

于是,斌斌想查看一下它的脚是否受伤了。这一看,更是惊讶,这只小山羊只长了三只脚,而另一只所谓的脚仅仅是花生米般大小的一个小疙瘩!

天哪!是同病相怜,还是同是天涯沦落人?斌斌的心头猛地一阵抽搐,眼帘里闪过一朵朵泪花!

斌斌把三脚小山羊抱在怀里,给了它一个亲吻,又给了它一个昵称——小白。

小白机灵地耸起两只小耳朵,静静地听着,仿佛很喜欢这个名字。于是,温柔的鼻翼直往斌斌的手臂上拱,晶莹的目光里泛出无比感恩的光彩。

“小白,你的父母在哪儿?”斌斌说,“你怎么会掉进急流里的?”

小白抬起头来,一边眺望着芳草萋萋的香炉山,一边“咩咩”应答。

斌斌虽然听不懂小白的话,但已经从小白的眼神中读出:小白的父母准是在香炉山;至于掉进水里的原因嘛,可以有多种猜测,譬如,在临河的山坡上溜达时一不小心滑了下去,又譬如,去河边喝水时不慎掉进了急流……

这样想过后,斌斌立即抱着小白一瘸一拐地跑往香炉山。

“喂,是谁家丢的小山羊?”斌斌站在山坡上,望着村里家家户户散放着的山羊,打起手话筒大喊。

可惜,回应他的除了高高的香炉山,只有哗哗流淌的浏河。

斌斌没灰心,干脆跑遍整个山头,逢人就问,见羊便喊,直至汗流满面,腿脚酸软。

小白也是归家心切,一边乱踢乱踩着三只小脚,一边亮开尖嫩嫩的嗓子“咩咩”叫唤。

哦,真灵,小白这一声声忧郁而惶恐的叫唤竟然引来了哪只大羊的回应。

斌斌一阵兴奋,抱起小白继续往前跑。

果然,在一块赭红色的大岩石旁,斌斌看到了一只母山羊和三只小山羊,而看管它们的竟然是冤家对头小胖子。

“小胖子,这小山羊是你家的吗?”斌斌指着小白问。

“不是的,我家的小山羊都在呢。”小胖子指着正趴在母山羊胯下吃奶的三只小山羊说。

斌斌看看也是的,自己怀里的小白比小胖子家的三只小山羊瘦小了一大圈,也就是说,不像是同一窝生的羊崽。

小白拼命地从斌斌的怀里挣脱下来,贪婪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母山羊。斌斌蹲下身,轻轻地把小白放在草坡上。小白居然晃晃悠悠地来了个“三足鼎立”,然后,跌跌撞撞地扑向母山羊。

母山羊十分温驯,见小白往自己奶子下钻,立即叉开后腿,跪下前腿,给小白一个最方便的吃奶姿势。而正在吃奶的三只小山羊你推我搡,谁也不让小白挤进来。母山羊骨碌一个大转身,把胀得最饱满的一个乳头垂到小白嘴边。

山坡上啧啧响起一阵香甜的吮奶声。

“滚开,让这孬种吃了,我家的三只小山羊会吃不饱的。”小胖子使劲把小白的小嘴推开,这还不够,又无情地猛踢了一脚小白。

小白“咩咩”惨叫着,雪球似的身体顺着绿油油的草坡直往浏河里滚去。

“啊,小白——”斌斌惊叫着,心头满是悲痛,接着,几乎什么也没想,只顾连滚带爬地向小白冲去。

小胖子却站在那块赭红色的大岩石上哈哈大笑。

幸好,河岸边的一棵柳树拦住了小白和斌斌。

斌斌抱着小白回家,走近窗口时,听到妈妈正在跟爸爸说着小山羊的事:“今天神王庙里香火好旺,可不知哪家,为了消灾避祸,居然把一只长了三只脚的小山羊丢进了浏河。后来听巫婆说,这三脚小山羊是一颗灾星,谁家养了,谁家就会遭殃!因此,谁也不敢去搭救……”

爸爸搭讪说:“可不是吗?‘羊’与‘殃’谐音,凡是生辰凶险、长相怪异的羊,都是让人忌讳的……”

斌斌静心一听,立刻心跳加快。本想抱着小白兴高采烈地跑到妈妈跟前报功的,现在只能回避,暂时把小白藏在屋背后的稻草垛里。

“斌斌,快来,妈妈给你买了生日蛋糕。”妈妈在屋里喊。

斌斌进屋一看,八仙桌上已是蛋糕飘香,烛光摇曳。

没错,今天是斌斌的十二岁生日,也就是斌斌让养父养母从浏河边捡回来的纪念日。在这个不平凡的日子里,斌斌想让自己心怀喜悦,笑脸绽放,也想对着父母说几句感恩和祝福的话,但无论怎么假装快乐,无论怎么刻意地微笑,可是效果总是那么糟糕。

“斌斌,你怎么啦?”妈妈发现了儿子的异常。

斌斌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轻轻说:“妈妈,我是个瘸子,你们为什么愿意收养我?”

妈妈一愣,尴尬了半天才说:“儿子,你怎么说这样的傻话?”

斌斌说:“我知道爸爸妈妈待我很好,不过,要是我像你们当年一样,收养一个不幸的小生命的话,你们会反对吗?”

“别说傻话了。”爸爸说。

一时间,谁也不再说话,寂静的屋子里灌满了看不见的云雾。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爸爸妈妈拍着手,把美妙的歌声送给斌斌。可是,斌斌并没有认真地听,乌溜溜的眼珠老是往门外转。

“斌斌,还愣着干什么,快来许愿吹蜡烛吧!”妈妈催促着。

斌斌这才拱起手来,默默地许愿:“愿小白天天快乐!”然后,一口气把蜡烛吹灭了。

妈妈带着幸福的笑容,把一块香甜无比的蛋糕递到斌斌跟前。

斌斌接过蛋糕,转身去屋背后的稻草垛那边。

小白吧唧吧唧吃着又香又甜的蛋糕,瘪塌塌的小肚皮一点点地鼓起来了。

“小白,好吃吗?”斌斌问。

“咩——”小白回答。

“哎呀,别出声。”斌斌说,“你待着,让我再进屋去拿蛋糕。”

这下,小白没有听斌斌的话,居然从稻草垛里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尾随着斌斌走进来。

当小白奋力爬过门槛,进得房门时,斌斌的爸爸妈妈几乎同时“啊——”的一声惊叫起来,同时,脸上写满了大难来临时才有的恐怖。

斌斌转身一看,愣住了!

“快,撵它出去!”妈妈冲着爸爸大吼。

爸爸的大手立即伸向小白。

“慢!”斌斌竭力阻拦住爸爸。

“斌斌,你太不懂事了,从古到今,羊(殃)是不能进屋的,这怪异的三脚山羊更不吉利!”

“妈妈,别听巫婆的迷信话!我听老师说过,羊是吉祥的象征,‘羊’通‘祥’嘛。”斌斌响亮地说。

“这么说,是你把这三脚小山羊捞上岸的?”妈妈问斌斌。

“是的,这只可怜的小山羊就像我小时候那样,所以我……”斌斌含着眼泪说。

妈妈一听,吓得浑身发抖,冲着斌斌喃喃道:“傻孩子,这三脚山羊的阴魂准是附着你了!”

斌斌冷笑着,只管让小白靠近自己。

妈妈拗不过斌斌,只得又从灶台上取下几许香烛,然后急匆匆地往神王庙跑去。

斌斌乘机做爸爸的思想工作,说小白如何可怜,又如何通人性,应该好好饲养它,说不定长大后能卖个好价钱呢。

爸爸开始转脑筋了,点上一支烟,用爱怜又慈祥的眼神默默地瞅着小白,然后慢慢蹲下,用扇面样大的手掌抱起可怜可悯的小白,那样子同他当年第一次抱住斌斌时一模一样。

最后,斌斌又说服爸爸,特意替小白在屋背后的稻草垛旁盖了一间小草棚。

晚上,斌斌睡不着,悄悄去小草棚看望小白。

小白也睡不着,半躺在干草上,小嘴巴一扭一动地反刍着,黑亮亮的眼神凝望着天空中的星星。现在看到斌斌来了,一下子兴奋地站起来,绕着斌斌的脚又是吻又是舔的。

斌斌不忍离去,又不可能与小白同睡小草棚。犹豫一阵后,总算有了办法:趁爸爸妈妈熟睡后,把小白抱到自己的房间去睡。

小白真乖,一声不响地睡在斌斌身边,而斌斌始终侧向小白睡,还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小白温柔光滑的绒毛上。

斌斌怕小白寂寞,就开始讲故事:十二年前,一个患有先天性足疾的男孩,被狠心的亲生父母丢在浏河边;十二年后,一只同样患有先天性足疾的小山羊,不知被哪位狠心的主人抛进浏河的急流中……

“小白,你听得懂吗?”斌斌咬着小白耳朵问。

小白似乎什么都听懂了,眼眶里溢出了湿漉漉的液体。

后来,斌斌和小白一起进入了梦乡。

半夜时分,小白被饥饿闹醒了,而斌斌又被小白的饥“咩”声吵醒了。斌斌睁眼一看,小白居然在迷迷糊糊中把他当做了母羊,贪婪的小嘴巴正一顶一拱地搜索着他的腋窝。

斌斌既同情又无奈。

小白的饥“咩”愈加急了,直至把隔壁睡的爸爸妈妈给吵醒了。

不用说,斌斌又被妈妈一顿臭骂,而小白自然被撵回了小草棚。

斌斌再也睡不着了,耳边老是萦绕着小草棚那边隐约传来的一声声饥“咩”。

天亮后,斌斌匆匆去村头拔了一筐最鲜嫩的青草,让小白吃。小白闻了青草好一阵,最后终于张开小嘴,叼住一根,慢慢地嚼着。这或许真的是小白第一次吃草,因此,那根青草嚼了半天还是没有往下咽,而一声声饥“咩”越发让人揪心。

中午,斌斌只得把小白抱到香炉山那里的草坡上,去寻求有奶水的母羊。恼人的是,找遍整个山坡,只有小胖子家的那只母羊正值哺乳期。当时,小胖子正蹲在浏河边割羊草,斌斌想趁机偷偷地把小白放到那头母羊的胯下,又担心被小胖子知道后有麻烦。犹豫了半天,斌斌打定主意后,走近了小胖子。

“小胖子,我替你割羊草,好不好?”斌斌说。

“这还差不多,看你脚不方便,可手还是好使的。”小胖子直起身来,一边擦着额上的汗水,一边出言不逊地说。

“别损人,我替你割羊草可是有条件的。”斌斌说。

“快说,什么条件?”小胖子问。

“这样,我替你割一篓羊草,你就让小白吃一顿你家母羊的奶,怎么样?”斌斌说。

小胖子想了想,只说一个字:“行!”然后,“啪”的一下把亮闪闪的镰刀丢给斌斌。

就这样,一出“羊草换羊奶”的好戏硬是挽救了小白。只是小胖子还是嘴不饶人,一边惬意地坐在山坡上,一边冲着正在弯腰割草的斌斌冷言冷语:“要不是我家的母羊,这三脚小山羊早就命归黄泉了。”

斌斌忍耐着,只顾汗涔涔地努力挥动手中的镰刀。

小白吃饱了奶,很开心地在草坡上玩耍,那一瘸一拐跑动的样子俨然像电视里看到过的小袋鼠,但又比不上小袋鼠轻快敏捷。此刻,它想越过一块红薯样大小的石头,可试了好几回,还是没成功,就在它最后一次试越时,前脚一个打软,整个身体失去重心,摔了个“三脚朝天”。

斌斌站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心里充满深切的同情:自己小时候不也是这样艰难地学步的?

转眼间,小白终于学会了吃草,也就不再需要羊奶了。这一天,出于对小胖子家那只母羊的感激,斌斌特意跑到远处的田埂上替小胖子割了最后一篓最鲜嫩的羊草。当斌斌背着羊草走过小白身边时,小白眼热了。斌斌放下草篓子,抓了一把青草送到小白嘴边,然后再往小胖子那里跑。

斌斌背着空篓子回到小白身边时,看到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情况:小白居然没有像以往那样,见了青草张嘴就吃,而是皱着小鼻子在那把青草上嗅个不停,最后,抬起头来,急切地冲着斌斌发出异常的叫声。

斌斌顿时警觉了,俯身下去把青草放到鼻子上一闻,果然不对劲,青草上难闻又熟悉的怪味告诉他:青草上留有残余的农药。

“小胖子,青草有毒!”斌斌大喊着,火速跑向小胖子一看,小胖子家的母羊居然叼着青草吃得津津有味。

当时,小胖子也不相信青草上留有残余农药。直到第二天,那只母羊不停地拉稀屎时,才想起幸亏小白的小鼻子灵敏,否则准会闯大祸的。

斌斌搂着小白,亲了又亲。

斌斌与小白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每每他和它摆出同样一瘸一拐的姿势快乐地走在村道上时,树丛篱笆间又不时闪出世俗而怜悯的目光,还有大人们的种种议论:有的说,斌斌这孩子了不起,用爱心保护三脚小山羊;有的说,这孩子自从有了三脚山羊这个伙伴,性格变得开朗活泼了;有的则说,斌斌是中了哪门子邪,莫非那只怪异的三脚小山羊真的不吉利……

斌斌听后,或欣慰,或感动,或漠然,唯一不变的是与小白亲如兄弟的情感。

新学期开学了,斌斌得去上学。可是,小白怎么也不愿接受将要到来的孤独,留在小草棚里太闷,弄得不好还会挨饥受渴;去外边吃草吧,没有斌斌陪着不知有多么不习惯。

于是,开学第一天斌斌背起书包走过小草棚时,小白用哀怜的眼神看着他,“咩咩”地叫个不停。斌斌蹲下身去,一边抚摸着小白,一边说:“小白乖,放学后我再来陪你。”可是,小白依然在伤心地“咩咩”,好像在不停地乞求:“让我跟你去上学吧!” 斌斌又心软了,牵着小白一起上学去。斌斌想,好在学校围墙边有一块不错的草地,可以在那里打个羊桩,把小白系在那里吃草,课间还可以溜出来照看一下,甚至可以替小白换一处更新鲜的草地。

没想到的是,学校坐落在浏河对岸,斌斌牵着小白上学时非得走过一座小木桥。那小木桥颤巍巍的,孤零零的四根桥柱在急流中颤动,仅是单边的桥栏杆也在风雨中摇晃,而桥板是由两根碗口粗的原木捆扎而成的,过桥成了难题。

斌斌慢慢地跨上小木桥,然后,小心翼翼地牵小白也上了桥。小白看了看桥下哗啦啦的流水,怕了,两只后腿颤抖着往地上一蜷,整个身体像是钉在了地上,斌斌使劲牵动羊绳也是白费劲。斌斌只得转身下桥,把小白抱在怀里,然后肩上背着大书包,怀里揣着小白,一步步试着走上小木桥。天哪,这下轮到斌斌恐惧发抖了。尤其是那只有毛病的脚,在尺把宽的桥板上晃悠悠如同菜架上的丝瓜,怎么也使不上劲,要是硬着头皮往前挪步,其下场必定是连人带羊一同掉进河里……

别无选择,斌斌只得绕道走香炉山那边的旱路。

因为路远,斌斌在上课铃响过十来分钟后才站到教室门口。讲台上的班主任老师先是假装没看到斌斌,只顾讲新学期新要求,好一会儿后才停住话问斌斌:“看你,开学第一天就迟到,为什么?”斌斌倚在门框上,低着头,一时答不上来。班主任老师就说:“不说出原因,就得在门外站着。”

“老师,我知道斌斌迟到的原因。”小胖子不知道出于什么用心,居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班主任老师说,“斌斌是牵着一只三脚小山羊绕道来上学的,所以……”

班主任老师问斌斌:“是不是这样?”

斌斌只得点头承认。

就在这新学期第一堂课进入“**”时,教室里出现了尴尬又滑稽的一幕:随着“咩”的一声叫,小白居然一瘸一拐地走进了教室,而且分明正朝着斌斌的座位靠近。

班主任老师的话匣子戛然关闭,同学们又是惊叫,又是起哄。

小白却还在从容信步,这还不够,当斌斌上前去驱赶它时,只见它叉开后腿,身体往后一蹲,屁股里滴溜溜拉出一大堆“黑珍珠”。

放学后,班主任老师为此找斌斌谈话,斌斌就一五一十地说了他与小白的故事。真是太好了,班主任老师也喜欢动物生灵,所以被斌斌的那份特殊爱心感动了,并且兴之所至,要斌斌带她去围墙外边的草地上仔细看看那只三脚小山羊。

从此,斌斌每天都是这样牵着小白一起去上学。而且,为了不再迟到,也不再影响班上的其他同学,斌斌每天的上学时间都会提前半个小时,而放学时又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学校。

光阴荏苒。小白一天天长大了,壮实的躯体、坚硬的犄角,还有下巴底下飘拂着的一缕胡须,无不展现出雄性山羊所特有的威风与英俊。

更为可喜的是,经过斌斌的苦心训练,小白能健步行走,能疾步奔跑,能徒步走过浏河上的那座小木桥,能做出跳跃、跨越等各种高难度的动作,还能听懂斌斌的许多口令。当然,斌斌也能从小白的“咩”声里听出它的喜怒哀乐。

有一天,学校放学了,斌斌照例牵着小白回家。谁料,走在半路时,老天突然下起大雨来。斌斌没带雨具,路上也找不到相助的人,只得牵着小白在雨中狂奔。可是,要过浏河上的小木桥时,桥板中央两根碗口粗的原木被风雨刮走了一根,也就是说,本来就又窄又危险的小木桥干脆变成了“独木桥”。

这桥怎么能通过?但不通过又会被大雨淋坏的。斌斌与小白的目光在雨帘中一阵对视,双方的意见是统一的:无论有多困难,必须马上跨过这“独木桥”。

说过就过,斌斌肩扛书包,一手牵着羊绳,另一手扶住桥栏,率先上桥。小白紧随着上桥,它的难度在于无法借助桥栏杆的作用,而只得使出单走“独木桥”的本领。

就这样,斌斌和小白顶着瓢泼大雨,一步一滑地在“独木桥”上挪动。

斌斌担心地朝身后看了看,没想到小白比自己走得还稳,三只脚似有强大的磁力一般,牢牢地按在桥板上,又依次慢慢地往前挪。毫不夸张地说,此刻的小白是世界上最棒的杂技高手!

老天仿佛在故意刁难人,当斌斌好不容易走到桥中央时,桥上突如其来刮过一股呼呼的旋风,斌斌站不住脚了,手里的栏杆也松开了。

小白见状,并不慌张,而是勇敢地朝斌斌猛扑过去。正当斌斌的身体完全失去重心而摇摇晃晃地往桥下跌时,小白果断地挥动铁钩一样有力的犄角,“噌”地挑住斌斌背上的书包带。斌斌的身体立即停止了下跌,而全部的重量通过书包带悬吊在了小白的一只犄角上。小白趴着身体,三只脚死死地抱住桥板,而它坚硬的头骨如同航船上的一尊铁锚,顽强地固定在桥板上。

“咩——”小白用歇斯底里的大叫要斌斌拉住书包带。可是,毕竟才一根书包带,怎么能持久地承载起斌斌的体重呢?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斌斌终于随着雨水“扑通”一声连人带书包掉进了河里。

小白毅然从桥板上跃起,然后,在又一声“扑通”中跳入河里。

雨越下越大,河水越涨越高,越流越急。

斌斌和小白相互呼喊的声音穿过湍流,又划破雨帘。只是他和它怎么也看不到对方,更无法攥住对方。

斌斌犹如一片菜叶,被急流冲打着、推击着。小白朝着斌斌奋力追赶,可是不可能,最后只是用犄角重新挑住了斌斌的那个书包。

或许,这才真正称得上通人性,小白竟然知道自己已经无法直接救斌斌了。于是,它迅速游上岸,角挑书包,扬起三只脚直往村里跑。

爸爸正在家门口焦急地等待儿子放学回家,现在看到小白挑着水淋淋的书包匆匆跑回家来,又对着自己不停地急“咩”,心头立即生出不祥的预感:斌斌很可能掉进浏河里了。

“快,救命!”爸爸一边向左邻右舍求助,一边直奔浏河。

没错,当爸爸和一帮乡邻在浏河下游找到斌斌时,斌斌已经吞够了河水,死鱼一般浮在了河面上。

事后,村里人都说,要是再晚几分钟,斌斌就没命了。当然,对小白的议论还是褒贬不一、众说纷纭:有的说,幸亏小白聪明,挑着书包及时向家人呼救;有的说,是小白害了斌斌,要不是为了照看小白一起过桥,斌斌是不会掉进河里的;村里的那个巫婆也插话说,小白终究是灾星……

斌斌依然把小白牵到学校,师生们的眼光里无不透出惊讶和敬佩的神情,因为小白是一位特殊身份的见义勇为者。

消息传开,市里的新闻媒体对此很兴奋,记者们都说这是一则新鲜有趣的好新闻。譬如,斌斌作为一名残疾者,是如何用爱心保护残弱的小山羊的?而那只三脚山羊本身,就是很好看的新闻。

一时间,“咔嚓,咔嚓”,小白眼前满是闪电一般的摄像光,而斌斌为了回答记者们这样那样的提问,嗓子都干哑了,说出话来倒像河边的那只雄鸭子在沙哑地叫。

总之,一向默默无闻的斌斌成了备受公众关注的人物,而平时遭人鄙视的小白更是身价倍增,声名远播。

当然,斌斌与小白的风头还不止于此。

“六一”节到了,学校里组织文娱表演。谁也没有料到,斌斌压根儿没有艺术天赋,也从来没有参加过文娱表演,这次却像模像样地报了个节目。

老师问他将表演什么节日,斌斌笑了笑,只说了两个字:“保密!”

班上的同学们担心他到时会出洋相,给班级丢脸,斌斌又笑了笑,也只说了两个字:“放心!”

这时,小胖子又跳出来捣蛋了,只见他扮着鬼脸,走到男生女生们跟前宣布说:“我知道,斌斌将上演的节目是精彩的‘独舞’。”说完,还当场模仿瘸子跳了一段滑稽的所谓“独舞”。

斌斌都快气炸了,要不是同学们一边劝说,一边指责小胖子缺德,斌斌准会跟小胖子拼个你死我活。

文娱演出终于如期在学校礼堂拉开帷幕。各班精心排练的节目开始一个个登台亮相,歌舞、独唱、小品,可谓丰富多彩,喜闻乐见。

“下面,欢迎五年级(2)班张斌斌同学上台表演!”主持人话音刚落,全场掌声响起。

可是,掌声已经停止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斌斌登台。

主持人着急了,五年级(2)班的师生们更是慌乱了,只有坐在中间第一排的小胖子开始幸灾乐祸,冷嘲热讽。

大约半分钟的冷场过后,斌斌竟然牵着小白一瘸一拐地走上舞台。

“尊敬的老师们、亲爱的同学们,节日好!今天,我和我的好伙伴小白同台献艺,希望大家喜欢。”斌斌大大方方地说,“小白请,先向大家鞠躬敬礼。”

随着斌斌的口令与手势,小白果真恭恭敬敬地走到前台,先是连连下跪,以示鞠躬,接着倏地腾空挺立,然后举起那只唯一的前脚,频频做出敬礼的动作。

台下掌声雷动。

“下面请欣赏《空中抢‘仙草’》。”

斌斌高高擎起一把“仙草”,急匆匆满台绕行,小白目不转睛地盯着仙草,紧跟着圆场。

“抢!”斌斌大喝一声,小白纵身一跃,轻轻地衔住了高过斌斌头顶的“仙草”。

台下掌声经久不息。

“最后请欣赏《巧走独木桥》。”

斌斌叫人从后台搬出一只课桌,还有一截碗口粗的木棍,然后,他将木棍一头搁在课桌上,另一头用手抬着。

“小白,跳!”斌斌下口令。

小白立即跳到课桌上,然后,挪动三只脚,稳稳当当地走过“独木桥”……

全场鸦雀无声!

斌斌发现,台下中间第一排上分明睁大着一双充满羡慕之意的眼睛。

颁奖仪式上,斌斌激动地从校长手里接过奖状和奖品。

放学后,斌斌照例去牵小白。可走到学校围墙外边的草地上一看,那里只留下一个光溜溜的羊桩。

小白哪里去了?他连声呼喊:“小白——”

很快,晚风里传来“咩咩”的回声。

斌斌抬头一看,小白就在前方的路上,被小胖子跳跳蹦蹦地吆喝着、驱赶着,周边站着一帮子看热闹的小伙伴们。

一看就明白,小胖子也想过一把“驯羊”表演的瘾。

可是,小白硬是不从,任凭小胖子忙乎得大汗直流、粗气猛喘。无奈,小胖子只得生气地牵着小白走,但小白还是不愿意,三只脚倔犟地后蹲着支撑在地上,抵挡着,光溜溜的泥地硬是被折腾得尘土飞扬,爪痕累累。

“喂,你为什么要牵我的小白?”斌斌说着,冲上前去抢住羊绳。

“嘿,真没良心,当初小白吃了我家母羊的奶,现在让我牵回家玩几天总是可以的吧?”小胖子傲慢地说。

“小胖子,当初我是用一篓篓青草换你家母羊奶的,难道你忘了?”斌斌理直气壮地说。

“什么换不换的,反正小白是吃了我家母羊的奶长大的。”小胖子固执地说,攥住羊绳死活不放。

就这样,斌斌和小胖子各自握着绳头,两人拔河似的你拉我扯,谁也不肯松手,直至推推搡搡,扭打成一团。

小白夹在中间,又被踩,又遭踢,站也不是,逃也不成。

这时,看热闹的伙伴们开始打抱不平了,纷纷上前去指责小胖子。

小胖子非但不听众人劝说,还竟然拔出拳头往斌斌头上打去。

斌斌不示弱,拔拳还击。只是斌斌是瘸子,且身材相对瘦小,再猛也占不了小胖子的上风。扭打几个回合后,斌斌倒在了地上,上面还压着个死重死重的小胖子。

这时,一个出人意料的情景出现了,只听得小白“咩——”的一声怒叫,然后血红着眼,扬起尖锐的犄角,猛力朝着小胖子撞去,那威武的架势胜过西班牙斗牛场上的一头猛牛。

小胖子躲避不及,硬是被小白从斌斌身上撞开了,而且骨碌碌滚了个“素面朝天”。真是太没面子了,小胖子迅速爬起来,抬起右脚,对准小白的腹部猛踢过去。

小白越发激怒了,犄角横挑,项背上的毛钢针似的耸了起来。

小胖子错估了小白的能耐,还想扬起右脚踢第二脚时,膝盖处反而被小白重重地挑了一角。

小胖子“哎呀”一声,疼得再也站不稳身体。最后,见小白还在继续进攻,竟然害怕得一个劲儿往后退缩,直至“扑通”跌进路边的水沟里,狼狈不堪。

小白挑动着血迹斑斑的犄角,穷追不舍,要不是斌斌扯住羊绳,小胖子的下场会更惨呢。

这天晚上,村里村外黑黝黝一片,又呜呜地起了风。

斌斌睡在被窝里,心里生出莫名的害怕。后来,又做起了噩梦:一个白色的影子,醉了酒似的,摇摇晃晃地来到床前,斌斌睁眼一看,是小白来了。小白泪汪汪,神情呆滞,仿佛要跟斌斌诉说什么委屈……

第二天一大早,半睡半醒中的斌斌被一阵骇人的“嚓嚓”声惊醒了。凝神一听,这不是爸爸的磨刀声吗?还有小白的一声声哀“咩”,而妈妈正在厨房里烧着热腾腾的汤水。

斌斌急忙穿衣起床,走出家门一看,场上围着好多嘴边挂着馋相的大人,而叽里呱啦的嚷嚷声好像又在议论三脚山羊。斌斌连忙挤进人圈,想不到,呈现在他眼前的竟然是刀光剑影、杀机逼人:小白痛苦地侧躺在场中央的木架上,三只脚被麻绳捆绑得严严实实,丝毫不得动弹,眼角边不停地溢着亮晶晶的液体;木架旁边放着一只大木盆,盆中撒上了盐末,还放着一柄竹叶形亮锃锃的短刀。斌斌知道,那是爸爸屠宰牲口时用过的家伙。

“嚓嚓——”爸爸在围裙布上擦了擦手中的短刀,然后,以权威屠宰手的姿态走近小白。

“不许伤害小白!”斌斌猛然惊醒,大叫着扑向爸爸。

可是,爸爸出手敏捷,那柄寒光闪闪的家伙已然点在小白的脑门上。

斌斌的动作也是出奇的快,当爸爸正提气准备下刀时,一只手背按住了小白的脑门。

爸爸的手腕骤然一软,嘴里的骂声随即而起。

斌斌丝毫没有胆怯,只顾用双手把小白脚上的麻绳解开了。

小白“嘭”的一声跌落在地,接着,一骨碌迅速地站立起来。

还不等斌斌迎上前去,小白纵身一跳,一只前脚稳稳地趴在了斌斌肩头。

斌斌伸出双手抱住小白,久久不肯松开。

爸爸一声叹息,坐到一边抽烟去了。

这时,小胖子妈妈哭哭啼啼地走到斌斌跟前,伤心地说:“斌斌,你这只三脚山羊果然是灾星,我儿子的脚被它撞得一瘸一拐的,算是遭受灾祸啦!”

“胡说!你家小胖子横行霸道,欺负人,又欺负羊,所以……”斌斌一边挺着小胸膛说着,一边抚摸着小白背上留着的伤痕。

“斌斌,别无理,你看人家小胖子被撞得都无法走路了,你还这样!”斌斌妈妈闻声从厨房里走出来,冲着斌斌骂。

斌斌气鼓鼓地朝场角那边一瞥,心头不由得一震:小胖子拄着拐杖,臂弯里挎着个沉甸甸的书包,正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那样子可怜巴巴的。

斌斌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只顾带着小白离开人声嘈杂的人群。

后来,斌斌发现小胖子的脚确实伤得不轻,也生出了歉疚和同情之心。那天早晨牵着小白去上学,恰巧与小胖子邂逅了,于是,斌斌主动上前去,搀扶着小胖子一起去上学,还在另一个肩上增加了一个大书包。小胖子也似乎很真诚地说了声“谢谢”!

以后,当斌斌每天上学下学搀扶着小胖子,并且在小白的陪伴下一瘸一拐地走过一户户人家的场地时,竟然招来一束束恐慌的目光、一声声难听的诅咒,还有一盆盆野蛮的污水……因村里人都在议论:三脚山羊果真是颗灾星!可不是嘛,谁被这可恶的三脚羊碰上了魂,谁就会像它一样瘸着脚走路……

斌斌委屈得无话可说。

夏天,浏河里又发大水了。

农历六月初一,妈妈照例要去神王庙烧香。令斌斌不解的是,妈妈此番去烧香,为什么非要牵着小白一起去?

斌斌警惕了,盯着妈妈,沿着哗哗流淌的浏河走。

香炉山上云雾茫然,神王庙里香火缭绕。

妈妈把小白牵进庙堂,让它默默地站着,并虔诚地面对神王佛祖。然后,恭恭敬敬地把饭菜盘、水果盆等祭品放上供桌,再点上一炷香。最后,还在庙门前的空地上支起了一个齐膝高宝塔状的稻草架子。

村里那个可恨的巫婆也来了,走到妈妈跟前一阵耳语。然后,神神道道地念起谁也听不懂的咒语。念了一会儿,转过身来,让妈妈牵着小白走到庙门前的稻草架前。

妈妈划亮一根火柴,慢慢地点着稻草架。巫婆迅速从妈妈手里接过羊绳,牵着小白绕着熊熊的稻草火快速奔跑,嘴里的咒语无休无止。跑过三圈后,巫婆牵着小白突然改变方向,朝着香炉山跑去,妈妈和村上的香客闹哄哄地紧随其后。

小白喘着粗气,眼神里充满了惶惑!

斌斌疑惑不解地问一位大婶:“巫婆在搞什么名堂?”

大婶说:“三脚山羊是灾星,要被推进浏河里去了。”

斌斌一下傻了眼。愣过片刻后,一边瘸着脚拼命朝着山坡跑,一边大声呐喊:“不要伤害小白!”

该死的巫婆牵着小白在山坡上疯也似的狂奔。

斌斌追赶不上,站在那块赭红色的巨大岩石上抬头一望,巫婆和小白已经出现在高高的山顶上。斌斌潸然泪下,他无奈地闭上眼睛,因为他不忍心目睹可怜的小白被巫婆从山顶上推入湍急的浏河……

一阵揪心的痛苦过后,斌斌失望地睁开眼睛。想不到,一个敏捷而熟悉的身影突然冲向巫婆,一把夺过羊绳。

斌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身影居然是小胖子!

没错,小胖子已经牵着小白往山脚下冲去。

山顶上传来巫婆和香客们嘈杂而惊慌地叫喊!

斌斌跑到小胖子跟前,轻声问:“你为什么要救小白?”

“斌斌对不起,这些天你扶我上学,替我背大书包,还送给我许多新鲜的羊草,真是辛苦你了。”小胖子红着脸,真诚地说,“小白是一只了不起的山羊,根本不是什么灾星,我很喜欢它,哪里舍得让它活活淹死而漂流远方?”

斌斌眨巴着眼睛问:“那你的脚?”

“我的脚伤是装出来的,其实,那天是被小白撞了一下,可只是伤了点儿皮肉。” 小胖子哈哈大笑说,“你看……”

说罢,小胖子“噔”的一下,轻松地跳上那块赭红色的巨大岩石。

斌斌乐了,追赶着小胖子,嘴里笑骂道:“你这个讨厌鬼!”

星期天,斌斌又背着篓子去浏河畔割羊草。

割到篓子半满时,身后传来小胖子的声音:“斌斌,你甭割了。”

斌斌直起身来说:“为什么?”

小胖子告诉斌斌说:“你的小白被你老爸卖掉了。”

斌斌紧绷着脸连连说:“不会的,不会的。”

小胖子慢悠悠地对斌斌说:“真的,这次我不骗人。不过,你应该替小白高兴才是。”

斌斌又是不解着问:“为什么?”

小胖子说:“你老爸说,小白卖给了浏河上游的生态游乐园,是专门供游客欣赏三脚山羊以及它的高超才艺的。”

斌斌这才缓过神来,眺望着生态游乐园的方向喃喃自语:“小白,你真棒!”

小白不在了,但斌斌的脸上明显地多了几分自豪、几分企盼。每天晚上,斌斌总是忘不了打开电视机,关注着有关生态游乐园的新闻,准确地说,是渴望看到小白在生态游乐园的情景。

斌斌逢人便说,小白进了生态游乐园,一定备受宠爱,而且,经过驯兽员的正规调教,会给游客们表演出更多的精彩绝活。而班上的男生女生也会时常围着斌斌,用无比羡慕的口气谈论着小白,夸奖着小白,尤其是小胖子,常常自叹不如地把小白同他家那些好好儿长着四只脚的山羊相比。

斌斌日夜思念着小白,它一定长得更加威武英俊了:高大结实的身材,粗壮弯曲的犄角,冉冉飘拂的须髯,称得起山羊王国中的“美男子”。当然,小白还会招来一拨拨“追星族”“发烧友”和“骨灰粉丝”的。

斌斌一次次地同小胖子等同学说起过,什么时候去游览生态游乐园,也好亲眼看看小白,而小白说不定还认识昔日的小主人呢。

终于,机会来了,班主任老师组织全班同学参观生态游乐园。

斌斌兴奋得彻夜难眠。

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步行,斌斌和同学们到达了目的地。生态游乐园规模不小,上千亩大小的地盘分成名贵植物区、珍稀动物区、高档游乐区等区域。斌斌匆匆看过游乐园平面图后,径直跑往珍稀动物区,因为他急于想见到小白。当然,小白本来算不上珍稀的,但因为只长了三只脚,且练就了一身独特功夫,所以,它肯定在珍稀动物区里。

穿过一片林子,绕过几道曲径,斌斌终于进入珍稀动物区。放眼望去,一大片高低起伏、山水相间的绿地,晃晃悠悠的动物身影犹如幽灵般地游荡其中。四周是管束动物们的足有两人高的铁丝网,络绎不绝的游客就围在铁丝网外边观看。

斌斌激动起来了,希望眼帘中突然出现小白的身影。可是,他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见到山羊。他向一位戴着红袖章的工作人员问:“哪里有山羊?”“红袖章”笑笑回答:“整个生态游乐园没有山羊,这里是老虎活动区。”

“奇怪,难道‘红袖章’在撒谎?”斌斌嘀咕着。

“红袖章”刚转身走开,那边的一座假山边突然慌慌张张地蹿出一只山羊来。斌斌睁大眼睛一看,嘴里不禁冷气倒吸,想不到,那只山羊真是小白!怎么啦,难道小白就是这样让游客观看它是如何奔跑的?

斌斌还没有来得及多想,另一只庞大的动物已经朝小白猛扑过来。

啊,老虎!斌斌的心都快跳出胸口了。

那是一只年轻的老虎,它冲着小白露出来的血口獠牙,是那样的凶猛与残忍!

斌斌又问踅回来的“红袖章”:“那老虎和山羊怎么啦?”“红袖章”说:“扑杀这只山羊,培养老虎的野性。”

“不,不要吃掉小白!”斌斌大声急叫。

“红袖章”和周边的游客被斌斌的“异样”表现吓了一跳。

“小白——”斌斌绕到铁丝网那边,对着小白大喊。

小白听到了,扭过头来连声“咩”叫,还朝着斌斌跑了过来。可是,小白的逃跑越发激起老虎的野性,小白才跑出三四步,就被老虎的两只前爪扑倒在地。接着,老虎张牙舞爪,欲咬又止。而小白鲜血淋淋地倒下,爬起来;再倒下,再爬起来……

斌斌简直失去了理智,竟然两手攀住铁丝网拼命往上爬。

“红袖章”发火了:“你这小子,不要命啦?”

斌斌从铁丝网上跌下来,嘴里还在高喊:“不要,把小白还给我!”

这时,小胖子和其他几位同学来了,一见眼前这情景,一齐向“红袖章”讲述斌斌与小白的故事,并请求“红袖章”,想办法救出小白。

“红袖章”一下子有了同情之心,但觉得事情不好办,一来很难从老虎嘴边救出小白,二来小白是生态游乐园出钱买来的。

“师傅,我们凑钱把小白赎回来!”小胖子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零用钱,一边对红袖章说。

“咩——”小白奋力挣脱老虎后,不顾一切地冲向斌斌,然后纵身一跃,那只有力的滴着殷红液体的前脚牢牢地抓住铁丝。

斌斌和小白静静地对视着恐怖而渴望拯救的目光!

还不等“红袖章”点头,同学们已经凑足了赎还小白所需要的钱。

说来也巧,铁丝网内驶来了一辆巡视车。“红袖章”就朝着巡视车上的工作人员喊:“停车,能不能把这只山羊救出来?”

果然,巡视车停下来了,而那只老虎竟然暂时放弃小白而胆小地走开了。这时,巡视车上的工作人员一下子把小白逮住后从一扇铁门里递了出来。

斌斌张开双臂朝着小白冲上去。可是,小白或许是发疯了,或许是极度的恐惧,竟然拼命逃窜,一转眼工夫,已经消失在生态游乐园的森林里。

斌斌和小胖子等同学追赶上去,可怎么也无法寻到小白。只是通过一行熟悉的带着血迹的足迹断定,小白是沿浏河岸朝着香炉山方向跑的。

一连几天,斌斌和小胖子一直在寻找小白,而他们得到的唯一有价值的信息是:香炉山一侧的那块赭红色的巨大岩石边有一堆黑珍珠般的新鲜羊屎。

又到了善男信女们去神王庙烧香的日子。

那天清晨,斌斌和小胖子一起去上学,路过香炉山时,突然听到一声遥远而深沉的羊咩。举目四顾,惊喜地在高高的香炉山顶上望见了小白。

小白一动不动地屹立在山顶,草木的青葱和朝晖的灿烂把小白映衬得洁白无瑕,无比圣洁。

“小白——”斌斌大呼。

小白像雕像一般庄严肃穆,傲视苍穹!

香客们惊慌得喊了起来:“不好啦,那只三脚山羊让生态游乐园里的老虎给吃了,可它的阴魂依然留在香炉山上,非赶跑它不成。”

缕缕晨雾绕山而过,声声鸦鸣掠过湍流。

为了驱赶三脚山羊的阴魂,巫婆带领香客们,嘴念咒语,手持香烛,疯狂地扑向山顶。

谁料,当那个跑在前面的香客大喊大叫着驱赶灾星,一只手差不多能触到小白毛茸茸的皮毛时,小白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哀咩,然后奋力一跃,朝着浏河纵身跳去,身后划过一道雪白优美的弧线。

“小白——”斌斌和小胖子齐声大呼!隔了好一会儿,才隐约听得“扑通”一声,接着,传来了正在打捞漂流物的男孩们发出的惊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