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义军兵临城下,然守城者,无一大将,皆由太监督军。太监曹化淳,托词乏饷,凡参与守城者,无论军民,每人只给百钱,且自带干粮。守城者怨声载道,无人卖命。无奈之下,朱由检征召驸马都尉巩永固,令其以家丁护太子朱慈良南行。巩永固哭着奏道:“大明律例,亲臣不得藏甲,臣何来家丁?”

朱由检声泪俱下:“天作孽,犹可违;人作孽,不可活。”巩永固听得糊涂,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安慰道:“圣上不可自责过甚,一切皆由天意。”朱由检一拍大腿:“你懂什么‘人作孽’?草民也叫人?这个‘人作孽’的‘人’是指朕。”巩永固吓得脸色蜡黄,他赶紧匍匐在地:“圣上息怒,你减膳撤乐,日夜为国,可谓鞠躬尽瘁,这一切妇孺皆知啊。”

朱由检摇头叹气道:“你起来起来。”巩永固起来,垂首而立。朱由检又道:“大明律例,亲臣不得藏甲。此条不由朕出,乃代代相传尔。然订立此律者居然没有想到,‘弱民即弱国’这么个笨理儿。当下民弱不堪,别说卫城,不相食即已托福。”

巩永固道:“圣上乃一代明君,老天有眼,必护佑我朝度过此劫。”朱由检道:“也不过是寻常之理。话又说回来,朕何尝不知道强民的好处。然一坐到这把龙椅上,便身不由己,一心怕民,死心弱民。民愈弱,天愈安。天子就想这个。亡国在即,才想到强民,一切都晚了……”

北京城陷前夜,监军曹化淳打开广甯门,兵部尚书张缙彦打开正阳门,迎接起义军。酷似铜墙铁壁的北京城,未经交战,即告陷落。

朱由检得知起义军入城,即召群臣问计。大殿之内,惟涕泣之声。朱由检骂道:“一群废物、蠢货、白痴、混蛋、猪猡!国难当头,计无所出,却如妇人,哭哭啼啼,成何体统!”骂毕,朱由检拂袖离殿。贴身太监王承恩,诚惶诚恐,尾随而去。

各位大臣面面相觑,无所适从。一位大臣暗自嘀咕道:“大臣是一群废物、蠢货、白痴、混蛋、猪猡,那圣上是什么?素日你独断乾坤,说一不二。如今火烧眉毛了,才想到大臣,可我等经过长期的‘废物、蠢货、白痴、混蛋、猪猡’式训练,哪还有什么人的见解?嘿,说什么都晚了,撒丫子回家保命去吧。”见一大臣拔腿而跑,于是一哄而散。顷刻间,金碧辉煌的大殿里空空荡荡。

朱由检回到寝宫,绞尽脑汁,未出一策。十多个贴身宦官,翘首以待,圣上一声号令,他们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朱由检急道:“你等愣着干什么,还不抄家伙,护驾突围!”宦官王承恩两手一展,做了个空空如也的动作:“皇上,大明律例,亲臣不得藏甲,更况内侍。”朱由检举起一个青花瓷瓶,就地一摔,怒道:“好一个大明律例!好一个亲臣不得藏甲!律例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等平日难道不知多个心眼自保?说起这点,倪元潞就比你等蠢猪白痴头脑灵活,废籍期间,他在上虞老家招募敢死队三百人,同吃同住同享受。十四年 1,倪元潞就带着这支队伍,一路进京护驾。西北的流贼,以及长途奔袭于我大明关内的鞑靼骑兵,对倪元潞的敢死队,无不闻风丧胆、望风而逃。朕是以委以重任,令其出任兵部侍郎,后而又加恩户部尚书。可你等呢?一群废物而已!来人,把这几个死脑筋的东西推出去,给朕斩了!”

随侍在侧的太监们匍匐在地,泣血求饶。朱由检猛醒,心想:“哪还有什么人,朕就剩这十几个心腹太监了。”遂不耐烦道:“朕免尔等一死,都起来起来!”

太监们哆哆嗦嗦爬起,其中一个叫来福的太监想起什么,壮胆奏道:“皇上,听说万历帝时一位内侍,在西园一口枯井里藏过一筐利器,不知可否还在。”朱由检喜道:“还不快去搜寻。”来福领旨,带人去寻。

不大会儿,太监们抬来一筐锈迹斑斑的斧头。朱由检大喜:“我等有兵器也。”转脸又是一怒:“来福,好个大胆的狗奴!竟敢私藏利器。大明律例,亲臣不得藏甲,王承恩,把来福推出去,给朕斩了。”王承恩挥手:“把来福推出去,斩了!”太监闻令而动,扭来福胳膊的,掐来福脖子的,抓来福头发的,闹闹嚷嚷,涌出寝宫。王承恩从筐内取一把斧头,跟随其后。刚出门,王承恩便道:“就停那儿砍了吧。”

太监们停下脚步,令来福跪下。来福双目紧闭,紫涨的嘴唇抖个不停。王承恩立定,尖着嗓子问道:“谁来行刑?”一个与来福不睦的太监,从王承恩手里接过斧头,近至来福,冲其脖颈,举斧就砍。无奈,那斧头锈得锋刃全无,砍了数十下,才把来福的头剁下。

王承恩等回到寝宫交差,但见朱由检腰佩宝剑,手提一支三眼枪,个个心惊肉跳,心想:“皇上这是怎的了?”接着便听朱由检道:“拾起家伙,跟朕突围!”太监们知道无恙,纷纷走到筐前,各持一把锈斧,跟在皇上后面,冲出寝宫。

朱由检等来至东华门,不料,被守门太监一阵乱箭,将他们挡回。朱由检等再跑至齐化门,那里的守将,正是宠臣朱纯臣。朱由检犹如抓到救命稻草,寻至朱纯臣住宅,令太监前去叩门。宅内的朱纯臣,闻听皇帝驾到,闭门不出,且令手下,冷箭伺候。朱由检等见势不妙,连滚带爬,奔向安定门。

安定门守军溃散,人影也无。然安定门却被关死,任太监斧砍斧剁,动静也无。一太监气急败坏道:“该牢固的不牢固,不该牢固的牢固。”另一太监道:“照你说,什么是该牢固的?什么又是不该牢固的?这安定门难道不该牢固吗?不牢固,那贼兵不早打这儿过来了吗?贼兵打这儿过来,你不早就安不了腚了吗?”朱由检痛斥道:“火烧眉毛了,你们还有功夫在此打嘴杖!”说话间,天已拂晓,城内大火四起,起义军的喊杀声,渐渐逼近。朱由检无路可逃,只得回返。

朱由检回到后宫,见眷属皆涕泪交加,瑟缩成一团。他无以相顾,伏案写下两封遗诏,一者写给将他拒之门外的朱纯臣,希望他统领诸军,辅助太子朱慈良;二者写给李自成,书曰:

逆贼直逼京师,固由朕之品德不足,上天才降下惩罚,但也是群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请去掉朕之衣帽,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毋伤百姓一人。

写罢遗书,朱由检把家人召到身边,先是叮嘱太子、永王、定王几句,遂命太监将他们送往外戚家躲藏。进而痛哭流涕,对周皇后道:“你是国母,理应殉国。”周皇后哭道:“这有何难。”说罢,解带自缢而亡。朱由检转身对袁贵妃道:“你也随皇后去吧!”袁贵妃哭着拜别,亦自缢身亡。

朱由检忙又对十五岁的长公主哭道:“你因何要降生帝王家啊!”说完,左袖遮脸,右手拔剑,刺向长公主。太监们爱莫能助,面壁无语。长公主声嘶力竭,四处躲避。她哪里跑得过父皇手中的长剑,但见朱由检收住脚步反手一剑,随即刺中长公主的左臂。长公主惨叫一声:“父皇,女儿不想死。”朱由检哪管长公主的求饶,再挥一剑,命中咽喉,一股鲜血喷薄而出,长公主立即倒毙。朱由检一鼓作气,又连连砍死妃嫔数人,方怀揣遗书、手持白练,与王承恩登上煤山。

朱由检近至一棵树前,把白练往树丫上一搭,往脖上一扣,把脚下石一蹬,立时就挂了。一旁的王承恩,冷眼观之,未有一丝劝阻之意。随之,王承恩步其后尘,亦上树挂了。时为崇祯十七年甲申三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