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它为什么如此恨我,非要把我置于死地而后快。小丽丽回到它身边后,肯定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对它很冷漠,一心想回到我的身边来。开始,它想用温柔的母爱唤回小丽丽那颗迷失的心,它搂着小丽丽喂奶,深情舔理小丽丽的皮毛,下雨时将小丽丽罩在自己的身体底下,像把结实的伞,为自己的宝贝遮风挡雨……它做了一个好母亲所能做的一切,遗憾的是,仍未能把小丽丽的心拉回自己身边。它发怒,它咆哮,它打骂,它啃咬,想用暴力治愈小丽丽扭曲的感情,结果却适得其反,不仅未能割断小丽丽对我的依恋,反而促使小丽丽萌生逆反心理,趁它在河里捉鱼之际跑回我们的观察站。它终于明白,只要我在这儿,就休想让小丽丽回心转意。它是个心胸狭窄爱妒忌的母亲,它无法容忍我来分享小丽丽的爱。再说,它曾有过被人类捕捉的悲惨遭遇,至今脚腕上还留有一圈象征着苦难与屈辱的铁链,这使得它对人类抱有刻骨铭心的仇恨,绝对不能容忍自己的熊仔和一个两足行走的人亲近友爱。它偏执地认为,只有从肉体上把我消灭,才能彻底斩断小丽丽想投奔我们观察站的愚蠢念头。

死神正在向我靠近,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晕头转向还没站稳就起跑,等飞溅的水花平息后这才看见,我搞反了方向,竟然迎着母熊在跑,就像飞蛾扑火似的。我赶紧后转,哗——祸不单行,我一 脚绊在水底的石头上,身体又歪倒在水里。这一跤摔得很重,等我坐在鹅卵石上把头冒出水面时,母熊离我仅一步之遥,已直立起身体,高举两条前肢,庞大的身体像座小山似的慢慢朝我倾倒下来。我命休矣!我极度恐惧,脑子发麻,手脚不听使唤,想动也动不了了。唉,像我这样一个正在攻读博士学位的动物学家,竟然要死在一头棕熊手里,这也太让人想不通了。更可笑的是,我没有得罪和冒犯这头母熊,恰恰相反,在它危难时刻我帮了它的大忙,替它收养小熊仔,要是没有我的好心帮助,小熊仔早就给金猫叼吃了。我这是好心不得好报啊。要是现在能坐下来和母熊评评理的话,真理肯定在我这边,它必输无疑。让人痛心的是,它是不会和我讲道理的。要是早知道有这么一天的话,当初我就不该多管闲事,不该把小熊仔抱回观察站,而应该看着小熊仔给金猫吃掉。唉,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气势汹汹的母熊直立的身体已呈三十度的斜角,我现在的姿势,母熊可以抓可以拍可以咬可以坐在我身上碾磨盘,我只有任它宰割了。我索性闭起眼睛,难逃一死不如放弃徒劳的抵抗以求速死。

突然,一个湿漉漉毛茸茸的东西落到我身上,我想这一定是母熊的屁股,它要坐在我身上碾磨盘了,可好像分量不太够,不怎么沉重,也没有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呜——耳畔响起小熊的尖叫。我好奇地睁开眼,哦,是小丽丽趴在我身上!

我刚才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母熊身上,不知道小丽丽是什么时候来到我们身边的。我想,母熊要对我行凶时,不可能会带着小丽丽的 ,它肯定把小丽丽安置在附近的一个树洞或岩穴里,小丽丽大概是听到我的呼叫后赶来的。

母熊两只小眼珠瞪得溜圆,一副惊诧的表情,身体仍呈三十度的倾斜状,却像木偶似的定格在空中。它当然无法再扑下来了,扑下来的话,凶蛮的熊爪首先会伤着小熊仔!

——数秒钟后,母熊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熊掌一划拉,将小丽丽从我身上推了下来,又身体倾斜欲朝我扑击,小丽丽动作敏捷地从水里钻出来,拱进母熊的怀里,在母熊的大腿上狠狠咬了一口。

母熊疼得龇牙咧嘴,被迫暂缓对我攻击。

小丽丽还企图再次爬到我的身上来当我的保护伞。

母熊快气晕了,咬牙切齿地叫着,重重一掌打在小丽丽屁股上,像打排球似的把小丽丽打翻在水里。当小丽丽挣扎着从水里冒出脑袋,想再次冲上来掩护我时,母熊又一掌推过去,把碍手碍脚的小丽丽推出一丈多远。

我不是傻瓜,会等着母熊赶走小丽丽后再来收拾我。趁母熊驱赶小丽丽的当儿,我骨碌翻身爬起来,拔腿就往岸上跑。母熊扔下小丽丽,转身追来。

我刚才右脚在石头上重重绊了一下,可能脚趾甲踢伤了,脚一沾地就疼得钻心,本来就不习惯在布满鹅卵石的河里行走,这一来更是 一瘸一拐像在跳华尔兹了。

母熊很快赶了上来,尖尖的嘴吻快要顶着我的脊背了。小丽丽被母熊粗暴地推搡了几下,灌了几口河水,已精疲力竭,趴在一块卵石上喘息,离我有二十来米远,想帮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就算它现在跑过来,恐怕也来不及了,不等它赶到,母熊的爪牙就会无情地落到我的身上。

我机械地艰难地在水里跋涉,离岸边还有三十多米,我心里很清楚,除非发生奇迹,我是逃不脱母熊的追逐的,顶多还有半分钟,熊掌就会野蛮地将我拍倒。我只是垂死挣扎苟延残喘而已。

就在我彻底绝望的时候,突然,传来小丽丽惊恐的叫声,我一边逃一边斜眼望去,母熊也是一面追撵一面扭头窥望,不知什么时候,小丽丽已漂在一股激流里,两条前肢搂着一块矶石,身体被激流冲得浮在水面上,年小力弱,看样子快抓不住矶石了,随时有可能被激流冲走,而一旦被激流卷走,下游三十米就是陡峭的瀑布,结局可想而知。它吃力地攀住矶石,面朝母熊嚎,向母熊紧急求救。

母熊追撵的速度刹那间放慢,看得出来,它是想转身去帮小熊仔的,但只是犹豫了一秒钟,便又加快速度朝我扑来。这该死的家伙,不愿放弃对我的攻击,它大概觉得先把我扑倒再去救小熊仔也不迟,也有可能它怀疑小丽丽是在故意耍把戏分散它的注意力把它吸引过去好让我脱险。反正,它没停顿下来,而是更凶猛更快捷地在我后面紧追不舍。

它的嘴吻已顶着我的腰了,很快就能咔嚓一声将我开膛剖腹。千钧一发之际,又传来小丽丽惊骇的叫声,比刚才叫得更揪心更恐怖。母熊不得不稍稍缩回准备噬咬的嘴,侧着脸望去,小熊仔没能抓稳那块矶石,被激流卷裹着,迅速冲向下游。

母熊触电似的停下了脚步。

小丽丽在激流里拼命扑腾四肢,试图能游开这股激流,但它体力有限,泅水的技巧也差些,身不由己地被激流裹挟着以每秒三米的速度漂向那道瀑布。

真要被卷进瀑布的话,从十几丈深的绝壁上摔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

母熊扔下我,叫着,以最快的速度朝小丽丽奔去。对它来说,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小熊仔的生命更宝贵的了。它之所以绞尽脑汁攻击我,最终目的也是为了自己的心肝宝贝能平平安安地长大成熊。要是小熊仔冲下瀑布摔死了,它追上我把我扑倒还有什么意义呢?轻重缓急,母熊心里是很清楚的。

我抓住这个机会,连奔带跳逃上岸去。我一面匆忙地往身上套衣裤,一面往下游方向望去。好险哪,小丽丽已被激流冲到瀑布边缘,幸亏母熊赶得及时,一把将小丽丽搂住。在离瀑布仅五六米的激流里,母熊一条前肢挽住小丽丽,三条腿艰难地往岸上爬。水流太急,冲得它东倒西歪,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被激流卷走。它爬得很慢,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向岸边靠拢……

我已穿好衣服,背起背囊,左轮手枪的子弹也上了膛,这时,强巴也提着一只野雉从树林里钻了出来。爬上岸的母熊望望我,不敢再贸然向我发动进攻,悻悻地吼了两声,带着小熊仔隐没在一片绿色灌木丛里。

我明白,小丽丽绝不会糊里糊涂掉进激流里去的,它肯定是看到我情况危急,便想出这么一个将母熊从我身边调走的办法来。这很危险,它差点为此送了命。这真是一只聪明勇敢重情义的小熊。

母熊又来找我,但这一次却是要把它心爱的女儿永久托付给我我决定马上搬家,离开怒江峡谷。

自从班朗河洗澡时险遭母熊毒手后,我又有两次被母熊盯梢跟踪。一次是我躲在土坎下用望远镜观察藏野驴时,野驴突然炸窝似的飞奔起来,我的望远镜里赫然出现母熊狰狞的面容,朝天空打了好几枪,才把它赶跑。另一次是我在山上解大便,蹲在一棵大树下正操作到一半,突然头顶的树枝哗啦啦响,吓得我提起裤子就跑,跑出老远战战兢兢地回头一看,该死的母熊正骑在那棵大树的树丫上……我在明处,母熊在暗处,天天担惊受怕,时时要提防它的突然袭击,小命吊在刀尖上,这日子怎么过呀?母熊已把我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有我没它,有它没我,就像水火不相容一样。我不可能随时让自己处在高度戒备中,一天二十四小时,总会有松懈麻痹的时候。好多天了,我神经高度紧张,吃饭不香,难以入眠,服了安眠药,好不容易合下眼皮,就会梦见母熊张牙舞爪扑到我身上,吓出一身冷汗。再这样下去,我担心自己会精神崩溃的。小丽丽虽然很可爱,有情有义,但毕竟是熊,我没必要为了它赔上自己的性命。

惹不起躲得起,我决定把野外观察站搬迁到一百公里外的虎跳峡去,远远离开蛮不讲理的母熊。好在我对珍贵的藏野驴已考察了一个多月,收集了不少资料,够我写一篇有分量的博士论文了。搬家不会影响我的工作的。

搬家需要马匹来驮我们的行李,那天早晨,强巴到附近的村寨借马去了,我忙着拆卸帆布帐篷。突然,母熊又出现了。它直立着从树林里走出来,两只前掌捂住肚子,慢慢朝观察站走来。看见我,它不但不躲避,还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

我顿时火冒三丈,奶奶的,纠缠不休,你简直就是个无赖!你也太过分了吧,大白天的,大摇大摆前来袭击我,好像我是泥捏的纸糊的豆腐做的,你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玩火者必自焚,得意忘形绝没有好下场!你把我的忍让看做是软弱好欺,哼,我今天就要让你知道谁更厉害!

我拔出左轮手枪,打开保险,义愤填膺地跨出栅栏,穿过吊桥,径直迎着母熊走去。我的枪法虽然很差劲,但近距离射击母熊这么大的目标,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枪膛里的六颗子弹足够它受的了。虽然法律不允许猎杀棕熊,但当人的生命受到威胁时可以例外,正当防卫无可非议。我完全可以这么说,我正在行走时,母熊突然从大树背后扑出来袭击我,我躲不掉也跑不了,朝天射击也未能吓唬住它,眼瞅着熊掌就要落到我的脑袋上了,万般无奈,我只好将它击毙。

我是动物学家,谁也不会怀疑我是在说假话的。

我站在一丛杜鹃花后面,双手握枪摆开射击的架势。我的位置十分理想,前面是斜坡,我居高临下,万一母熊连中数弹后仍顽强朝我扑来,齐腰高的杜鹃花丛能起到屏障的作用,我可从容退回观察站去。我决定等母熊走到离我五步远的时候再开枪,这样子弹命中的把握要大得多。

三十步……二十步……十五步……母熊庞大的身体在薄薄的晨雾中越来越清晰;十步……八步……七步……六步……母熊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越来越响亮。我瞄准它的心脏,咬紧牙关,正想扣动扳机,突然,母熊停了下来,呜,轻叫了一声,音调委婉,含有凄凉的韵味,低垂着头,神情显得有点委顿。这很反常,我扣紧扳机的手指不由放松了。呜,数秒钟后,它又抬起头来冲着我叫了一声,不像是怒气冲冲的咆哮,也不像是刻毒阴沉的诅咒,倒像是一种诉说不幸。再看它的眼睛,没有了狂妄,也看不见杀机,眼神散乱,哀戚痛苦,好像在企求着什么。我听不懂棕熊的语言,不知道它要干什么,怔怔地望着它发呆。它见我没反应,有点急了,举起右掌做了个类似招手的动作,就在这时,我看见它的腹部血淋淋的,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随着它的“招手”动作,一团白花花的肠子流了出来。

怪不得它走路时两爪要捂住肚子,它是受了重伤了!我猛然想起小丽丽,眼光在母熊身后搜索了一遍,没发现小丽丽的身影,难道小丽丽它也……

呜,呜,母熊急切地不断地朝我做着“招手”的动作,然后转过身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看我,意思很明白,是要我跟它走。我脑子豁然一亮,它这次到观察站来,不是来找我寻衅报复的,而是遇到了大麻烦,来找我帮忙的。母熊的麻烦,也是小丽丽的麻烦 ,我关了左轮手枪的保险,跟在母熊后面。

母熊穿过树林,钻进一条荒草沟。平地上,它双爪捂腹,直立行走,遇到坎坷地方,不得不用前肢撑地时,一松开爪掌,肠子就会涌出来,又走到平地上后,它就坐下来,用爪掌将肠子重新塞回肚子里。一路上,它都滴着血。也许是失血过多,它走得很慢,一条两公里长的荒草沟足足走了一个小时才走完。

母熊开始爬小山坡,坡度稍稍有点陡,它只能四肢着地才能爬上去。一大团肠子吊在它肚子上,惨不忍睹。快要爬到山顶时,肠子挂在一丛荆棘上,它怎么扯也扯不下来,反而越缠越紧。它痛苦地呻吟着,不顾一切地往前拱,结果就像扯线团一样又把肠子扯出一大截来。我实在不忍心了,看在小丽丽的分上,走过去帮它把肠子解开了。它伸出黏乎乎的舌头,舔了舔我的手背,大概是在表示谢意吧。

小山顶,狗尾巴草被压倒了一大片,有两棵小树也被连根拔起,一头健壮的公雪豹背上被抓得稀烂,脖颈被咬开,倒在血泊中。种种迹象表明,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殊死的搏杀。

母熊一登上小山顶,东张西望地寻找,叫唤,一块大石头背后传出小熊应答的叫声。我奔过去一看,果然是小丽丽,藏在大石头背后,缩成一团,浑身发抖。我把它抱起来一看,它的一条后腿被咬伤,流了一点血,但没伤着骨头。我赶紧脱下衬衣,给它包扎伤口。小家伙躺在我的怀里,舔着我的脸颊,呜呜叫着,诉说着不幸的遭遇。

可惜,我什么也听不懂。

但从现场的情况分析,不难猜测事情的始末。两个小时前,母熊带着小丽丽外出觅食,刚爬到小山顶,突然,一只饥饿的雪豹从草丛里蹿出来,凶猛地扑向小丽丽。母熊毫不犹豫地和雪豹扭打起来。雪豹是高山猛兽,身手矫健,棕熊力气虽然大,但不如雪豹灵巧。雪豹左闪右扑,腾跳撕抓,几个回合下来,母熊就占了下风,屁股被豹爪抓伤,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雪豹纵身一跃,掉头扑向小丽丽。对雪豹来说,目标是小熊仔而不是母熊,小熊仔皮薄肉嫩,味道鲜美,没有反抗能力,捉起来不用担什么风险,而和母熊纠缠却很难不付出什么代价就占到便宜。雪豹奔跑起来快捷如风,转眼间已扑到小丽丽身上,一口咬住小丽丽的腿。母熊大吼一声,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狂奔而去,压在雪豹的背上,熊掌重重击打在雪豹的脊背上,尖利的指爪像小刀似的扎进雪豹的皮肉。雪豹疼得哀嚎一声,被迫放掉小丽丽,转身来对付母熊。雪豹是标准的食肉猛兽,扑击噬咬的技巧胜过母熊,很快就把母熊压翻在地,豹牙无情地啃咬母熊柔软的腹部。母熊知道,如果就这样听任雪豹噬咬,用不了两分钟,自己就会被活活开膛剖腹;它若就地打个滚,就能摆脱雪豹致命的噬咬,但是,雪豹就会趁机扑到小熊仔身上去了。它没有就地打滚,它死死咬住雪豹的一条前腿,任凭豹牙咬穿了自己的肚皮,也决不松口。只有母亲才会作出这样的选择,把生的希望留给子女,把死的痛苦留给自己。噗——母熊的肚子被撕裂咬穿了,豹爪在扯它的肠子,它仍咬住雪豹的前腿不放。一般的动物,一旦肠子被咬出来,求生的意志便灰飞烟灭;雪豹有点得意忘形了,也有可能尝到了腥热的血浆后,饥渴难忍,想活吃熊肠,竟侧转脸摸索着要去叼咬母熊溢出来的肠子,豹脖颈暴露在母熊的嘴吻下。母熊立刻松开那条豹腿,不失时机地一口咬住雪豹的脖颈。母熊抱定同归于尽的决心,不管雪豹如何噬咬撕扯它的肚肠,只要还有一口气,是不会松口的。雪豹挣扎着暴跳着和母熊扭成一团。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雪豹瘫软下来,渐渐停止了挣扎。母熊掀翻压在自己身上的死雪豹,自己的肠子流了一地,也受了致命的重伤。它并不怕死,但它担心死神把它召唤去后,小熊仔怎么办?小熊仔才四个多月大,还不能独立生活,再说又被雪豹咬伤,虽然伤得不太严重,但若缺乏照料,后果实在堪忧。它忍着剧痛,咬着牙把肠子塞回肚子里,把小熊仔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跑到观察站来找我……

呜——我身后传来母熊叹息般的叫声,回头望去,母熊有气无力靠坐在大树旁,流出来的肠子在它面前堆得像座小山,嘴里涌出一团团血沫。它不行了,生命之烛快要燃尽熄灭了。我刚才只顾着为小丽丽包扎伤口,差不多已把它给忘了。它伤得太重,再好的兽医也无力挽救它的生命了。呜,它又想叫,但刚张开嘴,一坨紫色的半凝固的血块从喉咙里滑了出来,堵住了它的声音。它艰难地举起一条前肢,微微摆了摆,做了个“招手”的动作,我赶紧抱着小丽丽跑到它身边 。我想,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毫无疑问是想再看一看再舔一舔它的宝贝熊仔。我把小丽丽抱到它的嘴吻边,让它作最后的亲吻。它抬起已经有点僵硬的嘴吻,碰了碰小丽丽的脸颊,随即把嘴吻移开,视线又跳回我的身上,死死盯着我。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它刚才做出的“招手”动作,并不是想要最后看一看舔一舔宝贝熊仔,而是另有一 个遗愿想告诉我。

是什么呢,我茫然不知。

母熊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逐渐僵冷的四肢不停地颤抖着,预示着残余的生命像游丝似的即将飘散,只有两只小眼睛,还瞪得溜圆,执拗地急切地盯着我看,眼光充满期待,被血块封住的嘴唇翕动着,却已发不出什么声音来了。

我虽然好几次险遭母熊的毒手,但此时此刻,我的怨恨已经冰消雪融。它在肠子被扯出来后,为了能让小丽丽活下去,忍着痛走了那么远的路跑来找我,仅凭这一点,它就称得上是一个伟大的母亲,我心里充满了由衷的敬佩。作为一个母亲,在临终时刻,心里所牵挂的肯定是它的宝贝熊仔,它想让我为它的宝贝熊仔做些什么呢?我开动脑筋,拼命地想。会不会有什么事情让它放心不下?蓦地,一个灵感闪过我的脑海,它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跑到观察站来找我,将小熊仔托付给我,它知道小丽丽依恋我,我也喜欢小丽丽,但我毕竟是两足行走的人,它不可能完全信任我;它曾经遭到过人类的捕捉,吃过人类的苦头,它害怕我是个背信弃义的人,对待动物想玩的时候心肝宝贝地玩个痛快,玩腻了就毫不可惜地随手扔掉,或者更糟糕,为了获得珍贵的熊掌和熊胆,黑起心肠进行屠宰,这样的话,它死也不会瞑目的啊。

我恍然大悟,它是在等着我作出某种承诺。

我如果赌咒发誓,母熊是听不懂的。我把小丽丽轻轻放在地上,然后手脚撑地,就像一头熊一样趴着,将小丽丽罩在我的身体底下,这是母熊常用的保护熊仔的办法,接着,我使劲伸出舌头,认真地舔理小丽丽的体毛,舔去沾在它身上的草叶泥屑,把它的绒毛舔得油光水亮。我在用棕熊的身体语言告诉母熊,从今以后,我就是小丽丽的母亲,我会尽心尽力把它抚养长大的。

母熊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四肢抽搐了两下,便停止了呼吸。

我找了一些树枝,盖在母熊身上。虽然熊掌很名贵,熊胆也很值钱,但我不会在这头母熊身上捞便宜的,因为我不能亵渎了世界上最美好的感情。

我抱起小丽丽,往观察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