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为避免凶手嫌疑，我们从金猫爪牙下抱走了小熊仔我和藏族向导强巴是在离野外观察站不远的一条小山沟里发现这只熊仔的。那天，我俩到高黎贡山南麓观察一群野生藏驴，太阳快落山时，才动身返回观察站。我们踏着落日的余晖，沿着时断时续的古驿道，在杳无人迹的老林子里穿行。林子里有一股野桂花的清香，成双成对的红嘴相思鸟在枝头啁啾喧闹，几只可爱的小金猫在草丛里追逐嬉戏。当我们在一棵四个人才合抱得过来的红松旁停下来，准备喝点水歇口气时，突然，咿——传来一声柔弱的叫声。声音有点粗，有点涩，不像狐啸豺嗥，也不像是啮齿类动物在叫。我们循声绕到大树背后，哦，树中心是空的，形成一个一米高半米宽的树洞，那奇怪的声音就是从黑黢黢的树洞里传出来的。
“也许是金猫的窝。”我说。
“不，金猫善爬树，窝一般都搭在树腰的洞里，不会靠近地面筑巢的。”很有丛林生活经验的强巴摇着头说。
就在这时，树洞里窸窸窣窣一阵响，一个球形的东西，浑身裹满树叶，蠕动着，爬到树洞口来了。强巴用树棍拨去它身上的树叶，我们大吃一惊，原来是只小熊仔！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从腰际拔出左轮手枪，刷地一个向后转，做好射击准备；强巴的动作比我还快，一眨眼已经背贴着大树，手端着猎枪，枪口指向茂密的树丛。
别责怪我们胆子比老鼠还小，待在棕熊的窝边，那危险性不亚于闯进了龙潭虎穴。都说老虎厉害，其实，世界上真正的食人虎是极少见的，老虎畏惧人，远远闻到人的气味或看到人的影子，就会悄悄地溜走，只有年老体弱失去捕食能力的老虎或受了枪伤濒临绝境的老虎才会袭击人。其他猛兽如狮子雪豹豺狼等，也跟老虎差不多，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来找人的麻烦。但棕熊就不一样了，不知是熊的脾气格外暴烈，还是熊的脑袋比较简单，闻到人的气味后，很少有主动撤离的，会不顾一切地朝人扑来。在高黎贡山一带，很难听到有谁遭到过虎豹的扑咬或狼群的追撵，却几乎每一个村寨里都能找到一两个被棕熊抓伤的猎人。尤其是带仔的母熊，攻击性更强，只要发现自己的窝边有其他动物或人走动，非冲出来拼个你死我活不可。曾发生过这么一件事，一伙地质队员在一座小山顶上野炊吃中午饭，突然一头母棕熊从树林里蹿出来，吼叫着一巴掌掴倒一位地质队员，其他人被迫开枪，打死了这头疯狂的母棕熊，然后顺着足迹四处寻找，最后在一千米外的一个小山洞里找到了两只还在吃奶的熊仔。换了任何一种其他野兽，相隔那么远，一定会采取不动声色的策略，藏在巢穴里，等这伙地质队员吃饱喝足后自行离去。
我们侧耳谛听，四周树丛里没有可疑的声响，一颗悬跳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放了下来。看来，母熊还没有回巢，暂时还没有什么危险。我这才敢将视线移到树洞口，打量那只小熊仔。
这是一只雌性小熊仔，约有篮球那么大，全身金黄，两只小耳朵漆黑如墨，眼睛还没睁开，据此判断，出生还不到四十天，因为棕熊幼仔出生后四十天睁开眼睛。小家伙显然是饿了，嘴唇咂动着，脑袋在树叶里一拱一拱的，肯定是想寻找母熊的乳头。“趁母熊还没回来，我们快走吧！”我提心吊胆地说。
“也许，母熊发生了意外，回不来了。”强巴望望天边那轮快坠进山峰背后去的红日，若有所思地说。
“何以见得？”
“熊的视力不好，俗称熊瞎子，都是白天外出觅食，太阳落山前赶回巢穴，因为天一黑它们就什么也看不见，行走困难。特别是带仔的母熊，心里惦挂着宝宝，绝不会拖到太阳快落山了还不回巢的。”
这话说得有道理。根据野外调查资料显示，棕熊是走婚制婚姻形式，也就是说，公熊和母熊只在发情期聚在一起，其他时间都各自分开生活。母熊单独抚养子女，为了确保安全，母熊临外出觅食前都要把熊仔喂饱，然后用树叶将宝贝团团裹起来。熊仔吃饱奶后，倒头大睡，约三到四个小时后才会醒来；母熊就利用这段空闲，抓紧时间寻找食物。一般情况下，母熊总是在熊仔醒来前赶回巢穴，母熊的时间掐得很准，就好像脑子里有一架精确的钟，这是因为一旦错过时间，不懂事的熊仔醒来后，会爬出巢去，或发出叫声，母熊不在身边的话，毫无自卫能力的小熊仔便会遭遇不测。现在，这只小熊仔已经醒来，四周却不见母熊，由此看来，母熊是有可能发生了意外。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什么事情都可能有例外的，万一这头母熊天生玩性大，在树林里这儿找找蜂蜜，哪儿掏掏鸟蛋，把时间给耽误了，晚一点儿才回家呢？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母熊在溪流里捉鱼，手气不好，好几次狡猾的鱼儿险些落入它的爪掌，结果又从它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争强好胜的天性使它不甘心就这样空着肚子回家，总想着接下去这一扑一定能捉到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遗憾的是，命运再次跟它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就这样，时间像流水一样淌走了，直到夕阳西下，这才捉到了一条黑鲩，此刻正心急火燎往家赶呢。
“还是走吧，万一让母熊撞见，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说。
这时，夕阳已经落下山去，紫色的暮霭无情地吞噬着光线，老林子里一片幽暗。我和强巴刚要转身离开，突然，十多米开外一棵银杉树上，有两道锐利的绿光从我们脸上划过。天还没完全黑透，我们定睛望去，叶簇里藏着一张色彩斑斓的金猫脸。
金猫是一种身手矫健的中型猛兽，体长约一米，是著名的林中杀手，狩猎时颇有心计，常会在暗中窥测野猪、雪豹等大型猛兽的巢穴 ，趁母兽离巢外出觅食之际，捕食没有防卫能力的幼兽。
毫无疑问，银杉树上这只不怀好意的大金猫，也发现了在红松树洞口蠕动的小熊仔，馋涎欲滴，只等我们离去，便会箭一般蹿下来捕杀。
我和强巴同时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可别黑猫偷鱼，白猫挨打。”
“金猫如果往我们身上栽赃，我们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
我俩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倘若我们现在走了，那只大金猫必定会肆无忌惮地叼走小熊仔。母熊回巢后，发现宝贝不在了，必定会拼命寻找。棕熊的视力虽然不佳，但嗅觉却十分灵敏，肯定会闻到我们的气味，然后循着我们的足迹和气味跑到野外观察站来同我们算账的。我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啦！
强巴捡起一块石头用力朝银杉树掷去，咚的一声，石头重重砸在银杉树干上，那张色彩斑斓的猫脸倏地不见了。
“没用，猫闻着了腥味，是撵不走的。”我说。
我弯腰将树洞口的小熊仔塞回树洞深处，并将枯叶堆在它身上。
“没用，你藏得再好，金猫也能把它搜出来的。”强巴说。
“要不，在这儿守着，等母熊回来？”
“你指望母熊会给你道谢吗？”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强巴沉思了一会儿，说：“或许，我们该把小熊仔抱回观察站去，如果母熊没发生意外，回到家，会嗅着我们的气味找上门来的，我们就把小熊仔还给它。”也只有这么办了。我脱下外衣，将小熊仔像婴儿般裹了起来，抱着走；强巴则端着猎枪在前面开道，以防母熊突然出现。
谢天谢地，一路平安无事。
二
小丽丽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是我，这给它日后生活带来麻烦好几天过去了，母熊没有出现。看来强巴判断得很准确，这只倒霉的母熊肯定是在觅食途中遇难了。
我们用奶粉和肉粥喂养这只小熊仔。它很贪吃，胃口也大得惊人 ，一顿要两瓶牛奶外加一大碗肉粥。很快，我们的奶粉和腌肉就告罄了，于是，我让强巴到小镇上去采购副食品。
就在强巴外出的那天上午，小熊仔睁眼了。当时，我正用竹勺给它喂肉粥，喂完了，想把它抱回纸箱去（我们用大纸箱给它做了个窝，摆在帐篷的角落里）。突然，它闭着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水汪汪，像两颗晶莹的黑葡萄，好奇地望着我。哦，它出生满四十天了。我很高兴，把它搂进怀里，抚摸它的背。小家伙温驯地蜷缩在我的怀里，温润的嘴吻舔着我的手和我的衣裳。
我压根儿也想不到，它睁开眼时我对它短短几分钟的爱抚，会给它今后的生活带来那么多的麻烦。
小熊仔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漂亮了。头部的绒毛金黄淡雅，棕色的体毛深浅不一，形成朦胧的图案，胸部与喉咙的毛纯白如银，再配上两只黑耳朵，整个皮毛的颜色花哨艳丽。我们给它起名叫丽丽。小丽丽活泼可爱，逗人喜欢。每天早晨，天一亮，它就会来到我的床边，舔我的脸，把我叫醒，蹲在我面前，陪着我一起做早饭。我们要外出工作了，它总要把我们送到栅栏边，我们走出很远了，它还趴在栅栏的木桩上，使劲伸着脑袋，目送我们离去，表现出对我们强烈的依恋，很让人感动。傍晚，当我们出现在观察站前时，还相隔得很远，就听见它急切的叫声了；它在栅栏前来回奔跑着，脑袋在木桩间的缝隙拼命拱动，恨不得能冲破栅栏跑出来迎接我们。当我们穿过吊桥跨进门去，小丽丽就会扑到我身上来，轻柔地亲吻啃咬，亲热得无法形容，非要我把它抱起来不可。当我们开始忙着做晚饭时，它一会儿躺在地上打滚，一会儿在我们膝边绕来绕去，一会儿颠颠咚咚跑去捉飞落在帐篷边的麻雀，一会儿又会把我的一只皮鞋叼出来，嘴里呜呜叫着，摆出一副扭头要逃的姿势，引诱我去追它。它最大的愿望，就是晚上能允许它爬到我的床上来，睡在我的脚边。我嫌它脏，总是不客气地把它抱回纸箱去，它就会不满地呼呼朝我吹气。熄灯后，它悄悄地从纸箱爬出来，钻到我的床下来睡。床底下潮湿阴凉，我怕它生病，只好把它抱到床上来。它高兴得一个劲舔我的手，我明显地感觉到它对我的感激之情。
曾经有一位动物行为学家说过这么一段话：凡需要亲兽照顾抚养才能长大的幼兽，幼年期都会表现出某种可爱来，以吸引亲兽守护在它的身边，不要弃它而去。除了血缘关系外，幼兽强烈的依恋情态，鲜亮娇嫩的皮毛，憨态可掬的模样，天真的撒娇或生气，都会激发起亲兽怜爱的冲动，加强了亲兽与幼兽的情感纽带。这是非常重要的补偿机制，以补偿亲兽在漫长的育幼期间所付出的心血和辛劳。幼兽越活泼可爱，亲兽的责任心就越强；反之，幼兽如果有智力障碍，反应迟钝或不懂得如何讨取亲兽的欢心，亲兽的责任心就会稀释淡化，有的还会抛弃幼兽。
我和强巴住在一起，小丽丽对我们两个人亲疏有别。如果我不在场，小丽丽对强巴也很亲热，也愿意让强巴来抱抱它，但只要我一出现，它立刻就会从强巴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把感情倾泻到我的身上来 。它不大讲卫生，身上弄得很脏，强巴给它洗澡，它哼哼唧唧老大的不愿意，但我给它洗澡，它却乖乖地一动不动。强巴不无忌妒地对我说：“我也喂它东西吃，也逗它玩，它为什么对你特别亲呢？是不是你用什么魔法把它给迷住了！”
我没有什么魔法，当时我还不知道动物有“铸定式记忆”，因此无法解释小丽丽的情感投向为何聚焦在我身上。
三
我们把熊仔还给母熊，小丽丽却哭闹着不肯离去母熊出现了。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正梦见自己顺利地通过了博士论文答辩，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惊涛骇浪中的舢板猛烈摇晃起来，睁眼一看，强巴站在我床前，神情紧张地轻声说：“听，好像有熊在吼叫！”我坐起来，竖起耳朵。果然，隆隆的雷声静下来后，————清楚地传来熊的吼叫声，好像就在附近，声音很响。我们撩起帐篷的布窗，外面风狂雨骤，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等了一会儿，一道闪电划过，把大地照得如同白昼。我们看见，一头大熊，直立着，就站在我们栅栏外的防护沟前，尖尖的嘴吻伸向天空，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吼叫，豆大的雨珠打在它的脸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
毫无疑问，这是小丽丽的妈妈。野兽都怕闪电和惊雷，也怕狂风和大雨，假如不是为了寻找失散多日的宝贝，没有一只熊会在雷雨之夜跑出来的。
过了一会儿，传来扑通一声巨响，从声音猜测，母熊跳进两米深四米宽蓄满雨水的防护沟了。又传来噼啪噼啪熊掌击水的声响，熊是一种善泅水的动物，听起来，像是母熊在横渡防护沟。果然，数分钟后，传来拍打和撞击栅栏的声音，乒乒乓乓，十分吓人。我们隔着帐篷的布窗，用手电筒照射过去，并用锅铲敲击脸盆，企图吓退母熊，但收效甚微。开始手电筒光照在它脸上，脸盆发出刺耳的声响时，它还晓得要收敛一点儿，停止拍打和撞击栅栏，但几次以后，它就不再害怕光的照射和叮叮当当的声响了，继续搞它的破坏。对母熊来说，为了找到并救出自己的宝贝，刀山火海也敢闯的啊。
我将左轮手枪上了顶膛火，强巴也把猎枪端在手里，万一母熊撞开栅栏，我们只好开枪自卫了。
顺便提一句，在我们用手电筒照和敲击脸盆对付母熊的过程中，小丽丽缩在我的被窝里，显得很害怕；它当然听到了母熊的吼叫声，但没表现出任何激动，它已经忘了自己的妈妈。
幸运的是，木桩很粗，栅栏很结实，直到天亮，母熊也未能进到观察站来。
雨后天晴，梦幻般的霞光照亮了大地，我和强巴壮着胆子钻出帐篷。母熊毕竟有点怕人，气咻咻地游过防护沟去，退到离观察站约四五十米远的一片树林里。
这时我们才看清楚，这是一头站起来和人差不多高的母熊，脸型瘦长，酷似马脸，当地山民称为马熊，其实是棕熊的一种。它肩胛支棱，胯骨也很明显地凸突出来，两只眼睛布满血丝，显得很憔悴。身上涂满黑的泥浆红的血，肮脏不堪。最为显眼的是，它的右后腿上裹着一圈生锈的铁链。
终于解开了母熊失踪之谜。十二天前，母熊外出觅食，不幸掉进了猎人的陷阱，被生擒活捉。也许是想把它卖给远方的动物园，也许是要留着它抽取胆汁，猎人没有伤害它，而是把它关在木笼子里，为了保险起见，还用铁链拴住它的一条腿。它心里惦记着小熊仔，在笼子里度日如年，恨不得能一巴掌拍碎木笼子，插翅飞回自己的巢穴。但猎人看守极严，只要木笼子一发出异常响动，立刻就会过来察看。它吃不下睡不着，就像在油锅里煎熬，身体消瘦下来，但要冲破牢笼的决心却是一天比一天坚定。昨天晚上，老天爷下起了雷阵雨，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猎人都躲进屋里去了，对母熊来说，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闪电像银蛇似的划破乌云密布的天空，预示着一串霹雳就要在头顶炸响，母熊猛烈撞击木笼子，轰——嘣——随着惊雷炸响，木笼子也崩散了。在雷声的掩护下，母熊又挣断了脚上的铁链，冒着大雨，摸着黑，赶回红松树洞，小熊仔不见了，凭着灵敏的嗅觉，也凭着母性的心灵感应，它终于找到观察站来了。
这虽然只是一种推理，但我想，和事实不会相差太远的。
观察站的栅栏有几根木桩已经被母熊撞歪，上面有许多熊牙啃咬的痕迹。
整整一个上午，母熊都在观察站前的树林里徘徊，强巴朝天空打了两枪，也未能把它吓走。我们不敢出门，怕遭到母熊的袭击。
“唉，看样子，只好把小熊仔还给它喽！”强巴瞟了我一眼说。
说老实话，我也舍不得放小丽丽走。养了十二天，养出感情来了，它很懂得怎么讨人喜欢。强巴曾开玩笑地说，小丽丽就像是我的女儿，这当然是言过其实了，但在外面辛苦了一天，回到观察站，看到小丽丽那股亲热劲，我心里便会涌起无端的柔情，一天的疲劳仿佛得到了某种补偿。可如果不把小丽丽还给母熊，除非把母熊击毙，它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可我不是猎人，而是一个到野外来考察的动物学家；我的责任是要保护野生动物，而不是杀害它们。再说，母熊要讨回自己的亲生骨肉，理所当然，无可厚非，我能向一个心痛欲碎的母亲举枪射击吗？我叹了一口气，用奶粉和肉粥把小丽丽喂了个饱，然后将它抱到观察站外的空地上，自己赶紧奔过吊桥回到栅栏里。
母熊不顾一切地从树林里奔出来，噜噜发出一串古怪的嚎叫，大概是激动得声音都哽咽了吧，急急忙忙朝小丽丽扑来。小丽丽害怕地尖叫着，扭头想跟着我回观察站，但我们已把吊桥收了起来，它只好顺着防护沟奔逃。这时，母熊已经追上了它，一把将它搂进怀抱，身体像只罩子似的严严实实罩住小丽丽，然后挑衅似的瞪大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朝我们发出长嚎，那是恫吓战术，警告我们不要惹它，不然的话，要同我们拼老命的！
显然，小丽丽已经不认识自己的妈妈了，拼命从母熊的身体底下钻出来，拔腿逃跑，母熊惊诧地扭头望着小熊仔，追上去，噜儿噜儿柔声叫唤，那意思好像在说：心肝宝贝，别怕，我是你妈妈！还伸出舌头要来舔理小熊仔的体毛。小丽丽并不领母熊的情，仍挣扎着要逃跑。母熊不由分说，一把将小丽丽抱起来，直起身，摇摇摆摆朝树林里跑去。
小丽丽像遭到了绑架似的，呼天抢地，在母熊的怀里朝我舞动四肢，可我没法去救它。
小丽丽不过是被它的亲生母亲领回去罢了，我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它还在哺乳期，母熊喂过几次奶后，它很快就会适应在母熊身边生活的。
四
小丽丽从母熊身边逃回观察站，它把我当做妈妈了
小丽丽走了已有两个多月了，我整天在林子里跑，也没再见到它。一天打扫卫生，强巴拿起帐篷角落小丽丽住过的那只纸箱，准备扔掉。
“别扔，”我大声说，“放回到老地方去！”
“怎么，你还等着它回来哪？”强巴不无揶揄地说。
“……”
“算了吧，母熊早带着它远走他乡啦，就是在林子里见到它，它恐怕也不认识你啦！”强巴笑着说。
完全有这种可能，小丽丽总共在我身边才待了十二天，年幼不懂事，不会记住我的，我想。但我还是忍不住会牵挂它，很想知道它是否已习惯在母熊身边生活，是否平平安安地茁壮成长。
谁也没有想到，两天后，小丽丽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那天，我和强巴在藏野驴的栖息地——尕玛尔草原待到差不多天黑，回到观察站时，已是晚上十点多钟。月光如水，每一片树叶都像打过蜡似的闪闪发亮。我正在放吊桥上的缆绳，冷不防从月光里浮出一团黑影，迅速朝我飘来。我吃了一惊，刚要拔枪，那黑影呜呜叫起来。是小丽丽！我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一眨眼，它已奔到我面前，我把它抱起来。唔，好沉啊，我差不多快抱不动了。它摇头晃脑呜噜呜噜低声叫唤着，好像是在诉说别离的思念，又好像在埋怨我为什么抛弃它。它在我的脸颊、脖子和耳朵上一个劲地舔吻，那股急切的亲热劲，就像仔兽终于盼到了日思夜想的亲兽。
强巴反应很快，见到小丽丽的一瞬间，立刻从肩上卸下猎枪，背对着我，面朝着树林，做掩护状。他在提防母熊突然出现。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夜色多么好，四周静悄悄，没有任何母熊出现的迹象。
进到帐篷，点亮马灯，我这才看清，小丽丽浑身汗津津的，身上挂着树枝泥屑，前腿弯还被荆棘划破了一条口子。我帮它把身上弄干净，还替它伤口擦了消炎药，强巴煮了一大锅肉粥，它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干净。一切迹象表明，它是背着母熊，长途跋涉，才找到这儿来的。我的眼前出现这样一串图像：小丽丽虽然生活在母熊身边，但却没有忘记我，想方设法想回到我的身边来；它断奶后，母熊按照棕熊的生活习惯，带着它一起外出，让它观摩如何狩猎觅食，很可能某一天母熊把它带到离我们观察站不远的山上，它暗暗地将方向和路线记在心里。今天一早，母熊又带它到河里去捉鱼，当母熊全神贯注对付一条大鲵时，它趁机开溜。
它还不会觅取食物，一路上忍饥挨饿；它的爪牙还很稚嫩，别说豺狼虎豹这样的猛兽，就是狗獾和灵猫也会要了它的命，这是一趟冒险的旅行。途中，它可能遇到了残忍的狼獾，也有可能被不怀好意的金雕跟踪过，为了躲避危险，它钻进了灌木丛 ，被荆棘划伤了身体……“我实在弄不懂，它怎么会这般留恋你，冒着生命危险来找你？”强巴搔着头皮迷惑不解地望着小丽丽说。
“……”我也找不到确切的答案。
夜深了，小丽丽蜷缩在我的脚边睡熟了，我为小丽丽突然归来而十分兴奋，脑子里萦绕着一个大大的问号，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小丽丽不愿待在母熊身边而要回观察站来呢？母熊待它不好吗？这不可能。母熊只有它这么一只小熊仔，肯定视为掌上明珠，百般疼爱呵护，绝不会虐待它的。小丽丽长得很壮实，胖嘟嘟的， 皮毛油光水滑，证明被母熊喂得很饱，营养很丰富。从时间上算，小丽丽在我们身边总共生活了十二天，而在母熊身边生活了足足三个月，怎么说也应该和母熊更亲近啊。可为什么……我越想越睡不着，越想越觉得有必要解开这个谜，便爬起来，翻出随身携带的参考书，寻找合理的解释。在英国动物学家D. 莫利斯一本名叫《人类动物园》的著作里，我看到了有关动物“铸定式记忆”的论述。
动物行为学家研究结果表明，许多动物出生后第一眼所看到的东西，意义十分重大，就像胶卷底片曝光一样，在记忆深处留下永久的印象，无法逆转，动物行为学家将这种现象称为“铸定式记忆”。许多动物幼仔往往把第一眼看到的会动的东西当做自己的母亲，把第一眼看到的四周环境认同为自己的家，有人曾做过这么一个实验，在一窝鸡雏即将出壳时，把老母鸡抱走，用一只大红气球挂在鸡窝旁，气球下装一个微型录放机，会发出模拟母鸡的叫声。结果，鸡雏出壳后，都把那只大红气球当做老母鸡，追随在后面，晚上也挤在气球下睡觉。真正的老母鸡放还鸡窝后，叫哑了嗓子，也没有哪只鸡雏理睬它。那窝鸡雏长大后，仍对那只红气球抱有温馨的回忆，一旦将那只红气球挂出来，并模拟母鸡的叫声，那窝长大的鸡雏便会闻声围拢来，在红气球旁咯咯咯柔声叫唤，点头如啄米，向红气球致以亲切的问候。
原来如此，小丽丽是在我的怀抱里睁开眼睛的，也就是说，它把我的形象和我们的观察站永久铸定在它的记忆里了。
第二天清晨，我们刚刚起床，就听到母熊愤怒的叫声了。母熊出于一种护仔的天性，是决不会让自己的宝贝待在观察站的。我把小丽丽抱出帐篷，母熊从树林里冲出来，直立着，挥舞两只毛黪黪的熊掌，——发出凶狠的咆哮，意思很明显，在警告我赶快放出小丽丽，不然的话就要对我不客气了！小丽丽则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把头埋在我的胸口，身体在不停地颤抖。我知道，它不愿离开我，它害怕我会重新把它交还给母熊。
昨天我们在山上采撷到的一只岩蜂窝，才吃掉三分之一，我沥出半碗蜂蜜来喂小丽丽，让强巴把两片蓄满蜂蜜的蜂蜡扔出栅栏，送给母熊吃。我想让母熊亲眼目睹我是如何照顾小丽丽的，使它明白我虽然也是两足直立身上无毛的裸猿，却跟那班设陷阱害它用铁链锁住它的腿，把它关在木笼子里准备在它的肚子和胆囊上切个口子引流胆汁的猎人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从而对我产生好感，能允许小丽丽像走亲戚 一样经常到观察站来看看我，而不要对我抱太深的敌意。
棕熊最喜欢吃的东西有两样，一是活鱼，二是蜂蜜。为了能吃到鲜美的鱼，深秋季节棕熊也敢跳进冰凉刺骨的河流，冷得牙齿咯咯咯打战，也不退缩，很有点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劲头。为了能吃到香甜的蜂蜜，棕熊会冒着一失足就要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险，爬上悬崖峭壁，将粘在石头上的岩蜂窝扒下来，回到地面后一只爪子捂住脸，另一只爪子拼命抓蜂蜜，在成千上万愤怒的岩蜂的叮蜇下，贪婪地舔吃沾在熊掌上的蜂蜜。棕熊每吃一次蜂蜜，都要被叮得鼻青脸肿，但从不吸取教训，下一次见到岩蜂窝，又忍不住要去冒险了。
母熊走到两块蜂蜡前，低头嗅闻，我想，它绝对会两眼发光迫不及待捧起蜂蜜来吃的，但我错了，它嗅闻一阵后，并没伸出舌头去舔吃，而是毅然决然地直起身来，用爪掌抹去嘴角溢流出来的口水，依旧对我凶狠地咆哮，好像在告诉我，休想用小恩小惠来收买我，再甜的蜂蜜也休想堵住我的嘴！
该死的母熊，把我们好心好意扔给它的蜂蜜视为毒饵了！
僵持了半天，母熊不肯妥协，我无计可施，只好心疼地将小丽丽抱出观察站。小丽丽呜呜抗议着，不愿意跟母熊去，母熊粗暴地用爪掌拍打小丽丽的屁股，像押解俘虏似的把它押往树林。母熊到了树林边缘，突然折转回来，直奔那两块蜂蜡。我以为它舍不得浪费香甜的蜂蜜，就像狡猾的鱼儿既不上钩又要吃掉诱饵一样，在讨回了小丽丽后，就要来舔吃蜂蜜了。但我又想错了，它狂暴地用爪子掘起沙土，盖在蜂蜡上，然后又使劲在上面踩了踩，这才扬长而去。
我晓得，母熊是在给我传递这样一个信息：不管我用什么伎俩和手段，它决不会向我妥协的。
“我担心会出什么事哩！”强巴忧心忡忡地说。
五
要不是小丽丽出手相救，我已遭母熊杀害了
我没料到，看上去笨头笨脑的母熊还会运用计谋，趁我独自洗澡的当儿袭击我。那天我和强巴早早结束了野外考察，回来时途经班朗河，在烈日下暴晒了一天，流了好几身汗，衬衣上一大片白花花的汗碱，难受得要命，时间尚早，我就说要洗个澡。
强巴说要去打只野雉，晚上改善伙食，先走了。
班朗河是典型的高原河，河道深深浅浅，落差很大，河床布满大型卵石，河水在卵石间奔腾穿行。这里是人迹杳然的原始森林，爱怎么洗就怎么洗。我在岸边脱光了衣服，跳进水流相对平缓的河段。河水清凌凌亮晶晶，带着野花的清香和阳光的温馨，泡着十分惬意。我下游约三十米远，是一道几十米深的瀑布，传来水的轰鸣声。我头枕着卵石，身体平躺在细沙上，让河水从我身体上翻越而过，冲刷我身上的汗渍和疲乏。
就在这时，我突然听见哐啷哐啷金属叩击石头的声音，侧脸看去，差点魂没被吓掉，那头母熊正踩着水，飞快向我扑来，离我只有十几米远了。瀑布那儿水的轰鸣声掩盖了母熊在水里奔跑的声响，要不是它腿上那圈铁链子在石头上磨蹭，恐怕熊掌落到我的头上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真该感谢它腿上的那圈铁链，不然的话我已变成熊掌下的冤鬼了。
我赶紧跳起来逃命。天知道这头母熊是怎么发现我的，也许，它途经此地，到河边来喝水，无意中看到了我；也许，它一直在暗暗跟踪我，耐心等待最佳攻击机会。
强巴不在我身边，我的衣服和左轮枪都留在岸上了，赤手空拳，无论如何也不是母熊的对手。棕熊体重有两百公斤，力大无穷，能毫不费力地撞断碗口粗的小树，一掌就能把斑羚拍翻在地，指爪像锐利的小匕首，轻而易举就能撕开厚韧的牛皮，更为可怕的是，棕熊在争斗中将对手拍翻后，喜欢坐在对手身上，磨盘似的碾压。我若被它拍一掌，肯定拍出脑震荡；我若被它撕一爪，肯定皮开肉绽鲜血淌；我若被它碾磨盘，肯定肋骨被碾断！
三十六计逃为上策。
我不敢往下游跑，湍急的河水会把我卷进瀑布，冲下深渊的；我 也不敢往上游跑，水的阻力太大，逆水赛跑，我肯定输；我只有夺路往岸上奔，只要一踏上岸，取到我的左轮手枪，我就有救了。可恼的是，母熊好像知道我的意图，斜刺冲过来，不让我往岸上跑。我只好在齐腰深的水里扭秧歌似的东倒西歪奔逃，体格强壮的母熊在水里奔跑的速度比我快多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很快缩短，我已听得见它呼噜呼噜的喘息声，它运动时搅起的漫天水花也洒落到我头上。我如果不能及时想出脱身的办法，再过两三分钟，犀利的熊掌就会落到我细皮嫩肉的背上。这时，我已逃到几块形如大象大小也和象差不多的圆石旁，灵机一动，绕着圆石兜圈子。我想，母熊虽然力气和速度都不差，但灵巧性肯定不如人，我从小爱玩捉迷藏，那是我的强项，还愁玩不过母熊？以那些大圆石作掩护，它往左我往右，它往右我往左，躲躲藏藏，藏藏躲躲。我的判断再次出现误差，看上去笨重迟钝的母熊，在水里却十分灵巧，拐弯，停顿，转身，动作协调快捷，刹那间就能完成，水底下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长着青苔，滑得像踩在油上，我三步一个趔趄，站都有点站不稳，可母熊跑起来稳稳当当，如履平地。唉，我怎么给忘了，棕熊喜欢吃鱼，经常在河里摸爬滚打，早就习惯在鹅卵石上奔跑行走了。再说，熊是四条腿落地，平衡能力比我强一倍，熊腿壮实，熊掌厚实，尖爪如钩，在长着青苔的鹅卵石上就像穿着钉鞋似的不易打滑。
绕来转去好半天，我还是未能摆脱母熊的追逐。我的力气渐渐耗尽，而母熊却精神抖擞，越追越快。
“救命啊——强巴，快来啊！”我顾不得害羞，扯起嗓子拼命喊救命。强巴这家伙，也不知钻进哪片林子去打野雉了，我喊哑了嗓子也没听见他回答。倒是我一面喊叫一面奔逃，稍不留神，一脚踩滑，身体一歪，扑通摔倒在水里，咕噜噜灌进一大口混浊的泥浆水。我心慌意乱，挣扎着从水里冒出来，糟糕，母熊离我仅咫尺之遥了，凶神恶煞般地嗷嗷叫着，杀气腾腾朝我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