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晴朗的秋日,在树林里徘徊没有?当太阳如此沉静和明朗,在染色的叶子上发光,当树枝萧骚着,枯叶在你的脚下颤抖着的时候。

于是树林显得很疲倦,——它只是还能够沉思,并且生活在古老的记忆里。一片蓝色的雾围住它,有如一个梦挟着满是神秘的绚烂。还有那明晃晃的秋丝,飘泛在空气里懒懒地迴旋,像是美丽的,沉静的梦。

单在莓苔和枯叶之间的湿地上,这时就骤然而且暧昧地射出菌类的奇异的形像来。许多胖的,不成样子而且多肉,此外是长的,还是瘦长,带着有箍的柄和染得亮晶晶的帽子。这是树林的奇特的梦。

于是在朽烂的树身上,也看见无数小小的白色的小干,都有黑的小尖子,像烧过似的。有几个聪明人以为这是一种香菌。约翰却学得一个更好的:

那是烛。它们在沉静的秋夜燃烧着,小鬼头们便坐在旁边,读着细小的小书。

这是一个极其沉静的秋日,旋儿教给他的,而且约翰还饮着梦兴,其中含有从林地中升腾起来的熏蒸的气息。

“为什么这槲树的叶子带着这样的黑斑的呢?”

“是呵,这也是小鬼头们弄的,”旋儿说。“倘若他们夜里写了字,就将他们小墨水瓶里的剩余洒在叶子上。他们不能容忍这树。人从槲树的木材做出十字架和铃包的柄来。”

对于这细小的精勤的小鬼头们,约翰觉得新奇了,他还请旋儿允许,领他去见他们之中的一个去。

他已经和旋儿久在一处了,他在他的新生活中,非常幸福,使他对于忘却一切旧事物的誓约,很少什么后悔。他没有寂寞的一刹那,一寂寞是常会后悔的。旋儿永不离开他,跟着他就到处都是乡里。他安静地啊挂在碧绿的芦干之间的,苇雀的摇动的窠巢里水面,虽然苇雀也大叫,或者乌鸦报凶似的哑哑着。他在潇潇的大雨或怒吼的狂风中,并不觉得恐怖,他就躲进空树或野兔的洞里去,或者他钻在旋儿的小氅衣下,如果他讲童话,他还倾听他的声音。

于是他就要看见小鬼头了。

这是适宜的日子。太沉静,太沉静。约翰似乎已经听到他们的细语和足音了,然而还是正午。禽鸟们是走了,都走了,只有嗌雀还馋着深红的莓果。一匹是落在圈套里被捕了,它张了翅子挂在那里,而且挣扎着,直到那紧紧夹住的爪子几乎撕开。约翰即刻去放了它,高兴地啾唧着,它迅速地飞去了。

菌类是彼此都陷在热烈的交谈中。

“看看我罢,”一个肥胖的鬼菌说。“你们见过这样的么?看罢,我的柄是多么肥,多么白呀,我的帽子是多么亮呀。我是一切中最大的。而且在一夜里。”

“哼!”红色的捕蝇菌说,“你真蠢。这样?色和粗糙。而我却在芦干一般的我的苗条的柄上摇摆。我华美地红得像鸟莓,还美丽地加了点。我比一切都美。”

“住口!”早就认识它们的约翰说,“你们俩都是毒的。”

“这是操守,”捕蝇菌说。

“你大概是人罢?”肥胖者讥笑地唠叨着,“那我早就愿意了,你吃掉我!”

约翰果然不吃。他拿起一条枯枝来,插进多肉的帽里去。这见得很滑稽,其余的一切都笑了。还有一群微弱的小菌,有着?色的小头,是大约两小时内一同钻出来的,并且往外直冲,为要观察这世界。那鬼菌因为愤怒变成蓝色了。这也正表白了它是有度的种类。

地星在四尖的脚凳上,伸起它们的圆而肿起的小头。有时就用那圆的小头上的嘴里的极细的尘土,喷成一朵?色的小云彩。那尘土落在湿地上,就有黑土组成的线,而且第二年便生出成百的新的地星来。

“怎样的一个美的生存呵!”它们彼此说。“扬尘是最高的生活目的。生活几多时,就扬尘几多时,是怎样的幸福呵!”

于是他们用了深信的向往,将小小的尘云驱到空气中。

“他们对么,旋儿?”

“为什么不呢?它们那里还能够更高一点呢?它们并不多要求幸福,因为此外它们再不能够了。”

夜已深,树影都飞进了一律的黑暗里的时候,充满秘密的树林的震动没有停。在草和丛莽中间,处处有小枝们瑟瑟着,格格着,枯的小叶子们簌簌着。约翰感觉着不可闻的鼓翼的风动,且知道不可辨的东西来到近旁了。现在他却听得有分明的声音在细语,还有脚在细步地跳跃了。看哪,丛莽的黑暗的深处,正有一粒小小的蓝的火星在发光,而且消失了。那边又一粒,而且又一粒!静着!……倘若他留神倾听,便听得树叶里有一种簌簌声,就在他极近旁,——靠近那黑暗的树干的所在可。这蓝的小光就从它后面起来,并且停在尖上了。

现在约翰看见到处闪着火光;它们在黑暗的枝柯间飘浮,小跳着吹到地面,还有大的闪烁的一堆,如一个愉快的火,在众星间发亮。

“这是什么火呢?”约翰问。“这烧得辉煌。”

“这是一个朽烂的树干,”旋儿说。

他们走向一粒沉静的,明亮的小光去。

“那我就要给你介绍将知1了。他是小鬼头们中最年老,且最伶俐的。”

约翰临近的时候,他看见他坐在他的小光旁边。在蓝色的照映中,可以分明地辨别打皱的脸带着灰色的胡须;他蹙着眉头,高声地诵读着。小头上戴一顶槲都的小帽还插一枝小翎,——前面坐着一个十字蜘蛛,并且对他倾听。

待到他俩接近时,小鬼头便扬起眉毛来看,却不从他的小书上抬头。十字蜘蛛爬去了。

“好晚上,”小鬼头说,“我是将知。你们俩是谁呢?”

“我叫约翰。我很愿意和你相识。你在那里读什么呢?”

“这不合于你的耳朵,”将知说,“这仅只为那十字蜘蛛的。”

“也给我看一看罢,爱的将知,”约翰恳求说。

“这我不可以。这是蜘蛛的圣书,我替它们保存着的,并且永不得交在别一个的手里。我有神圣的文件,那甲虫的和胡蝶的,刺猬的,土拨鼠的,以及凡有生活在这里的一切的。它们不能都读,倘他们想要知道一些,我便读给它们听。这于我是一个大大的光荣,一个信任的职位,你懂么?”

那小男人屡次十分诚恳地点头,且想高处伸上一个示指去。

“你刚才做了什么了呢?”

“讲那涂鸦泼剌的故事。那是十字蜘蛛中的大英雄,很久以前活着的,而且有一个网,张在三棵大树上,它还在那里一日捉获过一千二百匹飞蝇们。在涂鸦泼剌时代以前,蜘蛛们是都不结网,单靠着草和死动物营生的;涂鸦泼剌却是一个明晰的头脑,并且指出,活的动物也都为着直属的食料而创造。其时涂鸦泼剌又靠着繁难的计算,发明了十分精美的网,因为它是一位伟大的数学家。于是十字蜘蛛才结它的网,线交线,正如它所传授的一样,只是小得多。因为蜘蛛的族类也很变种了。涂鸦泼剌曾在它的网上捉获过大禽鸟,还杀害过成千的它自己的孩子们,——这曾是一个大的蜘蛛呵!末后,来了一阵大风,便拖着涂鸦泼剌和它的网带着紧结着网的三棵树,都穿过空中,到了远方的树林里,在那里它便永被崇拜了,因了它的大凶的心和它的机巧。”

“这都是真实么?”约翰问。

“那是载在这书儿上的,”将知说。

“你相信这些么?”

小鬼头细着一只眼,且将示指放在鼻子上。

“在别种动物的圣书里,也曾讲过涂鸦泼剌的,它被称为一个剽悍的和卑劣的怪物。我于此不加可否。”

“可也有一本地祗的书儿呢,将知?”

将知微微怀疑地看定了约翰。

“你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呢,约翰?你有点——有点是人似的,我可以说。”

“不是,不是!放心罢,将知,”旋儿说,“我们是妖。约翰虽然先前常在人类里往来。但你可以相信他。这于他是无损的。”

“是呵,是呵!那很好,然而我倒是地祗中的最贤明的,我并且长久而勤勉地研究过,直到我知道了我现今所知道的一切。因了我的智慧,我就必须谨慎。如果我讲得太多,就毁损我的名声。”

“你以为在什么书儿上,是记着正确的事的呢?”

“我曾经读得很不少,但我却不信我读过这些书。那须不是妖精书,也不是地祗书。然而那样的书儿是应该存在的。”

“那是人类书么?”

“那我不知道,但我不大相信,因为真的书儿是应该能致大幸福和大太平的——在那上面,应该详细地记载着,为什么一切是这样的,像现状这样。那就谁也不能再多问或多希望了。人类还没有到这地步,我相信。”

“阿,实在的,”旋儿笑着说。

“然而也真有这样的一本书儿么?”约翰切望地问。

“有,有!”小鬼头低声说,“那我知道——从古老的,古老的传说。静着呀!我又知道,它在那里,谁能够觅得它。”

“阿,将知!将知!”

“为什么你还没有呢?”旋儿问。

“只要耐心,——这就要来了。几个条件我还没有知道。但不久我就要觅得了。我曾毕生为此工作而且向此寻求。因为一觅得,则生活将如晴朗秋日,上是蓝色的天而周围是蓝色的雾;但没有落叶簌簌着,没有小枝格格着,也没有水珠点滴着;阴影将永不变化,树梢的金光将永不惨淡。谁曾读过这书,则凡是于我们显得明的,将是黑暗,凡是于我们显得幸福的,将是忧愁。是的,我都知道,而且我也总有一回要觅得它。”

那山鬼很高地扬起眉毛,并且将手指搁在嘴上。

“将知,你许能教给我罢。”约翰提议道,但他还未说完,便觉得有猛烈的风的一突,还看见一个又大又黑的形像,在自己前面迅速而无声地射过去了。

他回顾将知时,他还及见一只细小的脚怎样地消没在树干里,噗哧!小鬼头连那书儿都跳进他的洞里去了。小光烧得渐渐地微弱了,而且忽然消灭了。那是非常奇特的烛。

“那是什么?”在暗中紧握着旋儿的约翰问。

“一个猫头鹰,”旋儿说。

两个都沉默了好些时。约翰于是问道:“将知所说的,你相信么?”

“将知却并不如他所自负似的伶俐。那样的书他永远觅不到,你也觅不到的。”

“然而是有的罢?”

“那书儿的存在,就如你的影子的存在,约翰。你怎样地飞跑,你怎样地四顾着想攫取,也总不能抓住或拿回。而且你终于觉着,你是在寻觅自己呢。不要做呆子,并且忘掉了那山鬼的胡说罢!我愿意给你讲一百个更好的故事呢。同我来,我们不如到林边去,看我们的好父亲怎样地从睡觉的草上,揭起那洁白的,绵软的露披来罢。同来呵!”

约翰走着,然而他不懂旋儿的话,也不从他的忠告。他看见灿烂的秋晨一到黎明,便想那书儿,在那上面,是写着为什么一切是这样,像现状这样的——他并且低声自己反复着说道:“将知!将知!”

1. Wistik,德译Wüsstich, “我将知道”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