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将军

努尔哈赤的祖先,长期是明朝的属夷。六世祖猛哥帖木尔是女真建州左卫第一任都督佥事,其子董山袭承其职。董山的第二个儿子脱罗又袭父职,第三子石报奇是努尔哈赤的四世祖,亦系明帝属臣。努尔哈赤于万历十一年(1583)起兵前后,袭承了祖父觉昌安的都指挥使。为了摆脱人少兵弱四面皆敌的困境,利用明朝的威势,避免过早地与明朝发生公开冲突而遭其征剿,影响统一女真的事业,他长期向明朝进贡效劳,擒斩扰边酋长,送还被掠汉民,口口声声宣称忠于明帝,要求晋升职衔。

万历十七年,努尔哈赤擒斩掠明女真首领克五十,献送明朝,命贡夷马三非奏述祖父与图王杲、阿台,有殉国忠,今复身率三十二酋保塞,且钤束建州、毛怜等卫,验马起贡,请得升职“长东夷”。明蓟辽总督张国彦、辽东巡抚顾养谦等官据此奏称,努尔哈赤原系都指挥,祖父向导有功,本人忠于朝廷,且“势最强,能制东夷”,应准其请,以便“制东夷”,帝从其奏,命授为都督佥事。这是努尔哈赤得受明帝“殊恩之始”,使他成了合法的建州之长,为他扩充势力,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条件。明人评论此事说:“奴儿哈赤既窃名号,夸耀东夷,则势愈强”,“遂雄长诸夷矣”。

努尔哈赤对此既非常高兴,又不满足,还想继续高升,居于大小数百部女真酋长之上,便要求得到“龙虎将军”的封号。龙虎将军,是明朝武官的正二品散阶。有明一代,在此之前,只有曾经威行数千里辖治建州、海西女真各部的哈达名酋王台,得授此勋衔,使其地位远远高于其他女真都督。努尔哈赤也想谋得此衔,于万历二十年进呈奏文,“乞讨金顶大帽服色及龙虎将军职衔”,可能是因其势力不大(还未完全统一建州女真),没有达到目的。

努尔哈赤并不罢休,继续努力,所采取的基本策略仍和过去一样,即竭力表示忠于明帝,甘为臣仆,永作顺夷,具体采取了五个方面的措施。一为保塞安民,不掠不盗;二系送还蒙古及其他女真酋长掠夺的人口,邀功讨赏;三是奏请出兵“征剿倭贼”,助明抗倭援朝;四系频繁入京,叩拜明帝,于万历十八年至二十六年的九年之内,他竟五次亲自入京朝贡;五为笼络明朝官将,对一个小小的明游击,他也尊称其为“游府老爷”,再三恭维奉承。他对坐镇辽东三十年,屡建奇勋,“威振绝域”的宁远伯、征虏将军、辽东总兵官李成梁,更是百般迎合,力表忠顺,屡送厚礼,甚至以弟舒尔哈齐之女嫁与李成梁之子李如柏为妾,因而使其受骗,受其关照,时人称“建酋与成梁谊同父子”,“助成声势者李成梁也”。这些措施极为有效,他终于在万历二十三年如愿以偿,得到了“龙虎将军”的崇高职衔,成为女真各部中官阶最高,职衔最显的大酋长。这样,为抬高其政治地位,扩大势力,加速统一女真的进程,起了重要作用。

萨尔浒大捷

随着统一女真部落的顺利进行和由此而来的军力强盛,努尔哈赤愈益受到明朝一些官将的怀疑,对其统一事业不断加以干涉和阻挠,双方争执频仍,关系恶化。

后金天命三年(明万历四十六年,1612)四月十三日,努尔哈赤以“七大恨”誓天,发军征明。“七大恨”为:明兵杀害努尔哈赤之父、祖;明违誓出边,“护卫叶赫”;“伐木之争”;明助叶赫,致使努尔哈赤聘定之叶赫美女,被叶赫转嫁与蒙古;明国不许后金收割其兼并之哈达地方粮谷;明使出言不逊,侮辱建州;明国责令努尔哈赤退还哈达,恢复其国。“七大恨”集中反映了女真十分痛恨的两大问题,一是明朝政府欺凌女真,二系明廷反对女真各部的统一,要维持女真“各自雄长,不相归一”的分裂局面,因而激励三军将士奋勇冲杀,攻下明抚顺、东州、马根单等城堡台五百余,掠人畜三十万,击杀总兵张承胤,获马九千匹、甲七千副。

败报至京,朝野震惊。明廷决定调兵四方,大举征剿。万历四十七年二月十一日,明军经略杨镐在辽阳演武场集合征辽官将,誓师讨伐。议定兵分四路,西路出抚顺,是全军主力,以山海关总兵杜松为主将,保定总兵王宣、原总兵赵梦麟为副,官兵二万余名;北路从靖安堡出边,原辽东总兵马林为主将,官兵二万余,叶赫兵二千随征;南路从鸦骨关出边,辽东总兵李如柏为主将,兵二万余;东路出亮马佃,总兵刘铤为主将,兵一万余,朝鲜都元帅姜弘立领兵一万三千余从征。四路兵共八万八千五百余人,加上朝鲜、叶赫兵二千,为十万零三千余人。

明军的目的,在其“擒奴赏格”中表述得十分清楚:“凡能擒斩奴儿哈赤者,赏银一万两,升都指挥使世袭。擒斩奴酋八大总管者,赏银二千两,升指挥使世袭。擒斩奴酋十二亲属伯叔弟侄者,赏银一千两,升指挥同知世袭。擒斩奴酋中军、前锋暨领兵大头目者,赏银七百两,升指挥佥事世袭”。“北关金、白两酋擒斩奴酋,即给与建州敕书,以龙虎将军封殖其地”。

“八大总管”及“十二亲属伯叔弟侄”,是指努尔哈赤的子孙,即代善、阿敏等贝勒,中军、前锋、领兵大头目,是指额亦都、阿敦等八旗高级官将。“北关金、白两酋”,是叶赫国主金台石、布扬古贝勒。这就是说,明军此次征剿,既要将努尔哈赤家族斩尽杀绝,又要消灭整个建州(实即满族),这就是明廷之用兵目的。

明军十万,号称四十七万,火器数万,声势浩大,后金女真总共约六万丁,即使全民皆兵,也只有兵六万,少于明,而且使用弓箭刀枪,没有火器,双方力量对比,显然是明军占居优势,似乎明军是定胜无疑了。然而,战争结局却出乎明帝意料,十万大军竟惨败于八旗劲旅手下。

明军兵分四路从二月二十五日出发,定于三月初二日在二道关会合,进攻后金首都赫图阿拉(今辽宁新宾县内)。努尔哈赤早已料定明军必来,加紧准备,从容应战。尽管明朝大军压境,兵多枪多炮多,但后金全国上下人员却毫不惊慌。出现这种局面的根本原因有三,一为保家卫族,只有战必取胜,别无他路。女真满族长期遭受明朝政府残酷压迫剥削,明帝及其文武百官“无怀柔之方略,有势利之机权,势不使尽不休,利不括尽不已”,对女真——满人“苦害欺凌,千态莫状”。这次明军来剿,不将其打败,努尔哈赤家族固然要被斩尽杀绝,八旗官将士兵也难逃一死,整个满族就要被彻底消灭。这是决定民族生死存亡的一战,具有反压迫、求生存、图发展的战争的正义性质,激励了广大满族人民拚死抗敌的强烈斗志,故对重兵压境无所畏惧。

另一根本因素是后金国和满族正处在兴旺发达的上升勃兴阶段,昔日分裂的女真各部,今朝归而为一。满族迅速形成并急剧发展,举国上下练兵习武,竞图进取,一派兴旺。八旗劲旅取抚顺,下清河,阵斩明朝大将,所向无敌,因而对与明交锋,满怀信心,沉着应战。

与此同样重要的是,杰出的军事家努尔哈赤的正确指挥,为重创明军提供了极为有利的条件。从十三甲起兵以来,努尔哈赤基本上在战场上度过了三十五个春秋,他身经百战,熟谙兵法,善于发挥所长,克敌之短,以少胜多。明军二十万(当时后金以为明军是二十万)虽分四路,但又不是完全分散兵力,而是约定于二道关前会师,合攻都城,如果后金分军迎战,每路一万多旗兵对抗十万明军,很难抵挡,更不易取胜,那时明兵会合,全师进击,赫图阿拉就危险了。努尔哈赤果断决定:“凭你几路来,我只一路去”,撤回各屯寨士卒,集中使用,只留少数兵防御南路东路,八旗劲旅主要首先迎战明主力西路杜松军。

明军枪炮众多,利远攻,不便于近战。八旗军使用弓矢刀剑,长于骑射,利突袭决胜,不利于缓慢厮杀。明兵远来,人地生疏,粮饷难继。建州则生长于此,险易尽晓,行动便捷。努尔哈赤充分发挥自己所长,尽量利用明军之短,设下埋伏,诱敌入围,突然奇袭。

明军西路主帅杜松,出身于将门之家,兄长杜桐由末弁以军功升至大帅。杜松“勇健绝伦”,由舍人从军,久历戎阵,遍体鳞伤,屡建军功,升至总兵官,历镇延绥、蓟州、辽东、山海关,且秉性清高,不贪财,不怕死,不巴结上司,不笼络权贵,但性急“尚气”,刚愎自用,图功心切。努尔哈赤设下埋伏,诱其轻骑奔驰,进入伏中,即亲率八旗劲旅,以两倍兵力,勇猛冲杀,于三月初一日在萨尔浒(今辽宁抚顺市东大伙房水库所在地)迅速消灭了明军,斩杀杜松、王宣、赵梦麟三总兵,随即于第二日在尚间崖击败北路兵,主将马林总兵匆忙逃走。努尔哈赤又命大贝勒代善统军迎战明东路刘铤军。代善在距赫图阿拉五十里处的阿布达里岗“设伏于山谷”,遣明降官持所得杜松之“号矢”(令箭)驰至明营,诈称杜松已抵酋城,催军往援。刘铤虽系勇将虎子,所使镔铁大刀重一百二十斤,“马上轮转如风”,又久经征战,颇谙兵法,军功累累,升至总兵官,但因害怕杜松“独有其功”,使己“宿名顿坠”,遂听信其言,督军迅进,陷入伏中。代善挥军猛攻,斩杀刘铤,全歼明军,逼朝鲜兵一万三千人投降。明军南路因奉经略杨镐回师之檄,仓皇撤退。

明军四路出击,三路败北,四位总兵战死,阵亡道员、副总兵、参将、游击等官三百一十余员,兵丁死亡四万五千八百余名,丢失马骡驼二万余匹(头),遗弃火器大小枪炮二万件。闻名于世的萨尔浒之战,以明军惨败而结束。

萨尔浒之战,是明满关系发生根本变化的转折点,从此后金获得了主动权。天命四年(1619)六月,八旗军轻取被称为“古之黄龙府”、“元之上都”的开原重镇,斩杀总兵马林等官将;七月克铁岭,生擒助明之蒙古喀尔喀部名酋斋赛。八月灭叶赫,编降民万余户,后金军威震天下。

进据辽沈

八旗劲旅于后金天命四年(1619)三月大胜于萨尔浒,六月取开原,七月下铁岭,八月灭叶赫,所向无敌,进展神速,为轻取辽沈提供了极好的条件。此时,明国出现了严重危机。一是朝廷惊慌失措,调度无力。昏君神宗朱翊钧在“东事危急,京师十分可虑”的形势下,仍然不理朝政,不见长跪门外求见君主的文武群臣,还指责户部拖欠金花银两。庸相方从哲唯知顺从帝意,不谙治政用兵,无法应付危局。二是残兵败将,畏敌如虎。八月辽东经略熊廷弼呈报辽东军情说:沈阳虽有兵卒万名,但“堪战者不过一二千人”。号称兵强马壮之辽东军事重镇辽阳,只有残兵二三万,且“皆无甲无马无器械,既不能战,而守城又无火器,将领中军千把总等官,俱贼杀尽,各兵无人统领,辽至今日,可谓无兵”。且大败之后,无车无牛无脚夫,不能运送粮草,至全军严重缺粮。残存兵将怯战畏敌,就连熊廷弼和时人推崇为“勇敢有谋”、“威名著河西”、有大将之才的甘肃总兵官李怀信,奉旨援辽时,也一再拖延行期,安坐甘肃,“惮于援辽”。第三,士气不振,人心惶惶,军民思逃。早在万历四十七年六月末,开原刚陷,中固、铁岭、大奠、叆阳、孤山、抚安、柴河等数十城堡,不战自弃,“沈阳之民又逃,军亦逃矣”。赞画刘国缙好不容易招募了新兵一万七千余名,分发镇江、清河等处防守,很快就大部逃走,只剩下老弱残兵三千余名。

九月初,熊廷弼特上长疏,极言“辽左大势久去,战守已无可支”,“备陈兵马军民器械将领不堪战守之状”。吏部等衙门尚书赵焕等臣,以“奴酋攻陷北关,经臣极言辽沈危急之形,无将无兵无马无器械,军民离心,不能战守”,会合“大小衙门官员”,诣文华门,“直陈辽左垂亡,京师立蹙”,恳乞神宗视朝。连庸相方从哲也因形势险恶,特上《辽左溃散人心离散疏》,奏称:辽左丧败之后,虽有伤残之卒数万,“然皆露顶赤身,空拳徒步”,“盔甲器械马匹件件不备,火器俱无”,“以是,上自将领,下及军民,无一人不为逃走计,无一念无一刻不为逃走计”,“今日辽阳之势,真累卵不足喻其危,山海蓟门之患,真剥肤不足喻其急”。

以上事态表明,在万历四十七年七月至十一月的数月内,是后金军夺取沈阳、辽阳进据辽东的最好时间,不需要花费多大气力,就可达到这一目的。但是,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努尔哈赤并未挥师西征,错过了轻取辽东的大好良机,这可为明国提供了转危为安的有利条件。

明辽东经略熊廷弼,有胆有识,才华横溢。虽系文官,由进士擢御史,但他因边患孔亟,苦练骑射,钻研兵法,被誉为“善左右射”,有“盖世之材”。他于万历四十七年六月被擢任经略后,面对敌强我弱,危在旦夕的险恶局势,毫不畏惧,逆流而进,力挽狂澜,担起了拯救危亡的艰难重任。

他主要采取了以下措施。第一,亲巡边境城堡。当时,沈阳、辽阳军民思逃,官员皆惧前往沈阳,熊廷弼却于七月只带数百疲弱士卒,兼程前进,抵沈阳,复乘雪夜亲赴邻接建州的抚顺城。时兵燹之后,数百里无人迹,他祭悼死难兵将士民,招流移,缮守具,分置士马,耀兵奉集,相度形势而还,因而安定了民心,“人心复固”。

第二,制定了正确的抗敌方针。他提出“以守为稳着”, “守正所以为战”的根本战略方针,奏请集兵十八万、马九万匹,分驻叆阳、清河等六处险要地方,画地而守,无警就地操练,小警自为敌御,大敌互相应援,辽阳设兵二万,策应四方。这是发挥所长克敌之短的正确方针。后金军善骑射,士气高昂,惯于猛冲猛打,交战之时,万马飞驰,“铁骑冲突,如风如火”,敌不及防,片刻即亡,但他们缺乏火器,不会使用枪炮,长于野战,短于攻坚。而明军虽大败之后,斗志不旺,但火器众多,凭借坚固城地,据险扼守,以逸待劳,便可克服不善野战的弱点,发挥枪炮的威力,守住城堡,稳定战局,再伺机而进。

第三,征兵调将,赶运粮草,打制器械,修建城池。他屡上奏疏,多方催督,很快就改变了兵少疲弱的状况,从区区三四万败残之卒,发展为拥兵二十万的庞大军队。他奏发京城大炮数千位,又增造大炮数千枪炮数万,赶制双轮战车五千辆,每辆安灭虏炮二三位。他大修城池,辽阳“城高厚壮,屹然雄峙”,城外又挖濠三道,每道宽三丈深二丈,濠外复筑大堤潴水。沈阳亦修缮加固, “城颇坚”,城外又掘与人身相等的陷井十道,井底密插尖木桩,陷井之后挖有四道大濠,插满尖木桩,又树立用一二十人抬的大木头修筑的栅栏,沿内濠排列楯车,每车安置大炮二门小炮四门,两车中间又放置大炮五门。时人称辽阳、沈阳、奉集堡、虎皮驿四城犹如“金汤鼎峙。其他要地,亦各各加固”。

熊廷弼还整军纪,斩逃将刘遇节、王文鼎、王捷,以祭死节官兵,诛贪将陈伦,劾罢庸懦怕死的辽东总兵李如桢。由于他精心安排全力奋斗,经过半年多的时间,兵、将、马、粮、火器、军械无所不备,城池坚固,人心安定,士气有所振作,令严法行,“守备大固”,辽东转危为安了。

明国本可利用这一难得的好机会,继续增强实力,巩固边防,但明王朝腐朽已极,竟自毁长城。熊廷弼因功高过人,办事严格,求成心切,性格刚直,不徇私受贿,不逢迎权贵,不受压于科道,招致了一批夸夸其谈的言官不满,惹怒了因循苟且的文臣武将,内阁、兵部对彼亦颇有意见。御史顾三元劾熊廷弼“无谋者八,欺君者三”,不罢其任,“辽必不保”。御史张修德更奏其破坏辽阳。明帝遂于泰昌元年(1620)九月革廷弼职,听候勘问,改以辽东巡抚袁应泰继任经略。袁虽精敏强毅,善于治政,但短于用兵,持法太宽,对熊廷弼所作“多所更易”,又广招归降蒙古,为后金遣人诈降用间敞开了方便之门。

金国汗努尔哈赤侦悉明朝经略易人,于天命六年(明天启元年,1621)三月十二日亲率五万大军进攻沈阳。此时沈阳有守兵二万余、援兵四万余,比金兵人数还多,完全可以凭借坚城利炮死守,不会轻易失陷。努尔哈赤见机行事,采取智取猛攻并用,先夺城池,后灭援兵的方针,于十三日派羸卒挑战,诈败诱敌。行武出身的勇将明总兵贺世贤中计,率家丁千余出城冲杀,宣称必“尽敌而反”。努尔哈赤见敌入伏中,下令包围,“精骑四合”。贺世贤身中四矢,兵败返回,城中闻贺战败,军民大惊,“汹汹逃窜”,诈降蒙古乘机内应,砍断吊桥,截断归路,贺世贤战死。后金兵乘势猛攻,打下沈阳,尽歼守兵。努尔哈赤又先后分击明之两路援兵,川兵万余先败,全军覆没,另一支援军三万仓皇逃窜。一日之内,努尔哈赤败敌六七万,攻下要镇沈阳。

沈阳一失,辽阳真是危如累卵,“兵不满万”,“身无介胄,器不精利”,辽阳以北,“居民逃走一空,烽火断绝”。努尔哈赤本可轻骑夺城,但他却屯兵沈阳五日,论功行赏,将所获人畜分与兵将,先行押回建州,于三月十八日才开始出发,十九日中午抵达辽阳。明经略袁应泰、巡按张铨利用这一空隙,飞速征调援兵,撤虎皮驿、奉集堡兵回辽阳,五天之内,凑集了十三万大军。

此时,论兵数,明倍于金,论地形,明防守,得地利。辽阳城墙坚固,池深水满,熊廷弼在任时曾准备了上万门大炮,其中七门重三千余斤,一发可毙敌兵数百人,其余炮亦重一千余斤、二千余斤,威力也很大。如果袁应泰熟谙兵法,调度有方,据城死守,辽阳不会失陷。设若努尔哈赤不讲策略,一味猛攻,以弓矢对枪炮,用血肉之躯强登高城,伤亡必大,难以克城。在这场势均力敌的战争中,统帅决策和指挥的正确与否,成为决定胜负的主要因素。

据朝鲜文献记载称,八旗军“至辽阳,望见城池险固,兵众甚盛,虏皆意沮欲退”。眼看大势将去,努尔哈赤在这十分险恶的关键时刻,发挥了非凡的军事才干,立即严正宣布,“一步退时,我已死矣,你等须先杀我后退去”,并“匹马独进”。这种斩钉截铁无所畏惧的英雄气概,对八旗官兵发挥了巨大影响,使他们转怯为勇,知难而进,军心大振。

努尔哈赤又派遣少数人马挑战,引诱敌人,明军果然中计。袁应泰本已与诸将议定,“畏敌多,主守”,此时见金兵很少,“其骑可数”,遂因“贼少而主战”,亲督侯世禄等五位总兵官率兵出城五里,在教场扎营。明兵原已畏敌,至是又忽守忽战,“军心不定”,努尔哈赤乘机挥军“奋力冲杀”,“明兵大溃而走”,“军败多死”。金兵连续猛攻,原先派入之“奸细”从中内应,至三月二十一日攻下辽阳,袁应泰自尽,张铨被俘,不屈而死,辽河以东镇江等七十余城官民“俱削发降”。过了十个月,天命七年正月,努尔哈赤又统军大败明军于平阳桥,降广宁,再获大捷。八旗军进据辽东,伺机西征,努尔哈赤成为与明朝分庭抗礼的强大金国君汗了。

宁远之败

天命十一年(明天启六年,1626)正月十四日,金国汗努尔哈赤统军十三万,号称二十万,离都城沈阳,亲征明国。

此时,明的政治、军事、财经等方面的形势皆十分恶劣,正是金国进取的极好时机。四年前明军大败之后,天启帝授日讲官、礼部右侍郎孙承宗为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掌部务。孙承宗才华出众,荣中榜眼,精通兵法,性洁志高,救国心切,不畏艰险,力挽狂澜。他奏陈抚蒙古、恤辽民、重将权、选边将、简京军、开屯田诸策,并奏准以原官督山海、蓟、辽、天津、登、莱等处军务,亲主辽事。他惩逃将,“清冒破”,汰冗兵,练士卒,筑城堡,缮甲仗,买马匹,采木石,军备大整,使辽东形势发生了有利于明朝的重大变化。《明史》论其功绩是:

承宗在关四年,前后修复大城九,堡四十五,练兵十一万,立车营十二、水营五、火营二、前锋后劲营八,造甲胄、器械、弓矢、炮石、渠答、卤楯之具合数百万,拓地四百里,开屯五千顷,岁入十五万。

尤其重要的是,他重用能臣袁崇焕和猛将满桂,对遏制后金的进攻,起了很大的作用。袁崇焕,万历四十七年(1613)进士,授邵武知县,有胆略,好谈兵,常向老校退卒谈论塞上事,知边塞情形,以边才自许。广宁败没,崇焕正因朝觐在京,被破格擢兵部职方主事。在人心汹汹争相逃溃之际,他却单骑出阅关内外,还朝后具述关上形势,慷慨宣言:“予我军马钱谷,我一人足守此。”廷臣益奇其才,遂升山东按察司佥事,监关外军,不久,改为宁前道。时兵部尚书王在晋代替熊廷弼任辽东经略,议于山海关外八里修筑重关,役夫四万,袁崇焕力言其非。孙承宗采纳其议,罢之,并依崇焕议,筑宁远城,承宗“益倚崇焕”。崇焕“内附军民,外饬边备,劳绩大著”,宁远城筑造得十分坚固,曾经一度荒凉残破的宁远,变成了“商旅辐辏,流移骈集”,“远近望为乐土”的关外重镇。

满桂,原为蒙古人,幼入关内,居于宣府,早年从军,屡立军功,升至喜峰口参将。承宗巡边,见桂,壮其貌,与谈兵事,对其才干甚为惊奇,立擢副总兵,领中军事,不久又遣其与袁崇焕同守宁远。满桂忠勇绝伦,不好声色,与士卒同甘苦,助崇焕苦心经营,将宁远建成重镇,军民增至五万余家,承宗奏上其功,擢都督佥事,加总兵衔,领后部兵一万五千名。

经过孙承宗、袁崇焕、满桂等人和广大军民的艰苦努力,辽东形势迅速好转,本可确保关宁安全,再伺机进取,收复辽沈。然而,明朝政府太腐朽了,竟又自伐栋梁。昏君明熹宗宠信太监魏忠贤,朝政极端腐败。承宗欲劾除魏珰,被魏忠贤唆使党羽,连疏劾孙,迫使孙承宗于天启五年十月致仕,而以兵部尚书高第代为辽东经略。

高第胆小如鼠,畏敌如虎,下令尽撤锦州、右屯、大凌河、小凌河、杏山、松山、塔山诸城防守兵械器具,尽驱屯民入关,丢弃米粟十余万石,军民“死亡载途,哭声震野,民怨而军益不振”。高第还曾命令撤宁远、前屯两城,袁崇焕拒不从命,理直气壮地说:“我宁前道也,官此,当死此,我必不去。”虽然顶住了高第的乱命,未曾撤退,但宁远已成孤城。这种情形,正为金军席卷关外,进逼山海,提供了十分有利的条件。

然而,这次战争却是另一种结局,金军于天命十一年正月十七日渡过辽河以后,明锦州等城官兵早已撤退,八旗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连下右屯、大凌河、锦州、小凌河、杏山、连山、塔山、松山等城,二十三日直抵宁远城下。二十四日,努尔哈赤挥军猛攻,骑兵步兵一拥而上,车、牌、勾、梯、箭全至,万矢齐发,“箭上城如雨,悬牌间如蝟”,奋力攻打,不克,第二日攻,伤亡更重,二十六日再打,亦不能下,无奈,只好于二十七日撤退,金军伤亡惨重。努尔哈赤亦负伤,这是他起兵四十二年以来第一次战败,而且可以说是惨败,明军则打了第一个大胜仗。

为什么明国朝政昏浊,宦官专权,文官爱钱,武将怕死,兵无斗志,民心惊慌,危机深重,本来似乎已经注定关外四百里定将丢掉,宁远孤城必难保住,金兵可以轻取宁远占有全辽了,却出现了这样一种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明胜金败的结局,乍看起来,颇为离奇,仔细观察,这也不足为怪。努尔哈赤进攻宁远的失败,有其主客观两个方面的因素。

从明军而言,固然万岁、九千岁(魏忠贤)、宰相、经略等人均系昏庸之辈,武将也大都贪生怕死,一战即逃,但也有仁人志士,也有智勇双全忠贞不屈之臣,广大军民更有抗战保国之心,只要统帅得人,是能领导军民击退金兵进攻的。宁前道袁崇焕就是这样一位力挽狂澜的杰出领袖。

袁崇焕临危不惧,把生死置之度外,誓死抗金,镇静自若,发挥了非凡的军事才干,采取了一系列得力措施。第一,力增守兵。宁远兵士原并不多,崇焕将右屯等城及城外士兵撤回,同守宁远,兵数增至将近二万。第二,确定死守。他召集各将商议抗敌方略。总兵官满桂、副总兵左辅、参将祖大寿根据以往作战经验,皆认为不能和金兵野战,而应防守,提出“奴兵未可争锋,以死守争”。祖大寿遂建议塞门死守,众将赞同,议定。第三,激励将士。他“刺血为书,激以忠义”,对将士下拜,众皆感动,“将士咸请效死”,军民同仇敌忾,誓与金兵决一死战。第四,发挥火炮之长。他采纳王喇嘛的建议,将西洋大炮撤入城内,装在城上,布满各种火器,准备了大量弹药。第五,分工负责。他调配各将各负其责,满桂提督全城,兼管东南,左辅守西面,祖大寿守南面,副总兵朱梅守北面,同知程维楧“查察奸细”,通判金启倧按城四隅,编排民夫,供给饮食,卫官裴国珍备办物料,诸生守巷口,禁止乱行,“有一人行动者,即杀”,“城上人下城者,即杀”。他又檄告后面前屯卫、山海关守将,凡有宁远兵逃来,就地格杀。第六,坚壁清野。尽焚城外房舍、积刍,将外城腾空,城厢商民尽迁入城。

兵将商民同心抗敌,战守调配周密妥当,袁崇焕又临战指挥得宜,大显枪炮火器威力,“一炮歼虏数百”,“每用西洋炮,则牌车如拉朽”,“打死北骑无算”,守兵猛扔火球、火把,烧毁战车。亲睹战况的朝鲜译官韩瑗记述其情说:崇焕预空外城,诱入金兵,双方战酣之时,自内城各堞之间,“推出木柜子,甚大且长,半在堞内,半出城外,柜中实伏甲士,立于柜上,俯下矢石,如是层层[屡]次,自城上投枯草油物及棉花,堞堞无数”,“又放大炮”。“须臾,地炮大发,自城外遍内外,土石俱扬,火光中见胡人俱人马腾空,乱堕者无数,贼大挫而退”。

这样智勇双全、忠贞无畏的统帅,这样拚死杀敌的广大军民将兵,谁能击败!这是金军败于宁远的一个根本因素。

另一重要因素是,努尔哈赤在军国大政和用兵之道上犯了严重错误。从天命五年尤其是六年三月进据辽沈以后,在治理国政上,他犯了三大错误。第一,从“恩养尼堪”(尼堪,意为汉人),恩威并行,转变为敌视汉民,全面镇压,滥施屠杀。他屠复州,禁逃亡,大捕“无谷之人”,大杀反金人员,丧尽民心。第二,从任用依赖汉官,转变为怀疑、排斥、歧视汉官,连其孙女婿“抚顺额驸”李永芳这样忠心效劳于金汗的降将,也因直言进谏,他都要怀疑,一度将其革职,拘其族人,其他汉官怎不寒心,谁敢忠谏,谁愿献策?第三,内争迭起,疑案纷生,伤人太多。以最高统治集团成员八旗贝勒而言,四大贝勒中,大贝勒代善被废去太子之位,二大贝勒阿敏遭到汗伯父训斥,三大贝勒莽古尔泰之母金国大福晋无辜被休,四大贝勒皇太极受责罚银没收牛录。执政贝勒中,斋桑古、德格类、济尔哈朗、岳托、硕托,皆受到不同程度的处罚和训斥。纠纷之多,争夺之剧,使努尔哈赤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继承人,只好宣布今后要实行八和硕贝勒共治国政的制度。八旗高级官将,如督堂、总兵官扈尔汉、阿敦、乌尔古岱、巴笃礼,大巴克什额尔德尼、达海,或斩或囚,或降职革任,波动也不小。结果是汗威无比,群臣畏惧,三缄其口,努尔哈赤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不明下情,难辨是非,错上加错,搞得金国民不聊生,百业凋敝,逃徙满路,田园荒芜,粮谷奇缺,物价腾贵,出现了人相食之悲惨局面。这样的背景,怎能进行长期战争,攻克兵民誓死抗敌的金城汤池。

而且,这些弊政,直接影响到明国军民的态度。努尔哈赤于天命十年十月在辖区内大杀汉人时,提出的一条理由就是,杀了这些人,才好放心地对外用兵。残酷的民族屠杀政策无疑是为丛驱雀,为渊驱鱼。因此,一听金兵来攻,关外锦州等地军民纷纷内迁,不愿留下受死。宁远军民齐心抗敌,死守孤城,通判金启倧、袁崇焕的家人罗立,都因燃炮猛轰金军而以身殉国。五十健丁舍生下城,燃放火药,烧毁金兵战车。像武举人金士麒,以迎父丧出关,闻警,“率义男三百人力战”,全部死节。

在军事上,努尔哈赤也有不少错误。他屡败明军,因而骄傲轻敌,训练不力。入辽以来,“步兵骑兵三年未战,兵主(兵之额真)怠惰,卒无斗志,车、梯、藤牌不良,兵器已不锐利”。他的思想已经僵化,攻宁远时,沿袭故技,战术陈旧,以箭矢对枪炮,以血肉之躯迎炮弹,以穴城敌火毬,而袁崇焕却扬己之长,避己之短,克敌之弱,用西洋大炮对付八旗劲旅的弓矢刀戈,以坚壁清野来制服掠粮养军的清兵,以凭城死守来避开金兵的野战冲杀。双方军事统帅的正确与错误,也是造成明胜金败的一个重要因素。

努尔哈赤被打败了,而且败得很惨。袁崇焕又遣使备礼物致谢努尔哈赤说:“老将横行天下久矣,今日见败于小子,岂其数耶!”使他感到更加痛苦愤恚,“大怀忿恨而回”。

战阵劳累,受挫生气,忧愁难眠,积恨成疾,兼之宁远之战受伤又未痊愈,痈疽发作,天命十一年(1626)八月十一日,努尔哈赤在离沈阳四十里的叆鸡堡逝世,终年六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