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说的那件事情发生在五年前,艾好那年才八岁,跟我现在的年龄一般大。那时候我系着围嘴儿趔趔趄趄到处找吃的,见到糖果就流口水,见到小花猫就上去揪尾巴,对家里发生的大事毫无记忆。可是因为妈妈时常提起,一次次地说得绘声绘色,我的脑子就迷糊起来,总觉得自己那时候已经懂事,每一个细节都看在眼里,记得清楚。

那一年"文革"刚刚结束,被全国人民痛恨的"四人帮"已经倒台,被抓进了监狱,等着法院开公审大会。中国人民从上到下都憋着一股劲,要把十年"文革"丢失的时光抢回来,要把自己的一腔热血浑身力气贡献出去。

青阳乡下的一个小学老师宣布说,"文革"中他当逍遥派,十年面壁,发明了一种叫做"珠心算"的算术教学法,经他之手调教出来的乡下孩子,仿佛点石成金一样,每个人都可以成为算术神童。一个小学生站在台上,不要纸笔,不需黑板和算盘,就那么闭着眼睛心算加减乘除,台下坐一排储蓄所营业员同时拨动算盘,没有一个人的速度和准确性超得过那个学生。

此语一出,万众哗然,这太神奇了,这对中国孩子的智力开发太重要了,这关系到中国"四个现代化"的千秋大业。青阳县四乡八镇的学校争先推广,一批又一批的小学生被训练出来,站到台前,成了加减乘除的表演家,魔术孩,小巫师。又有越来越多的教育专家从全国各地赶到青阳,学习,观摩,考察,培训。青阳县的这块蛋糕做大了。整个县城从解放之后没有出过大名,谁也想不到因为一个"珠心算"的发明,短时间内成为神童聚集的圣地。

从省里的教育研究部门来了两位专家,主持青阳全县范围内的"珠心算"大赛。

八岁的艾好代表青阳小学,经过层层淘汰,一路过关斩将,最后站在县人民大会堂的庄严舞台上,和磨头镇小学的五年级选手展开具有表演性质的绝杀。

那一天像是青阳城的盛大节目,大会堂的台阶上竖起了热闹的彩旗,县委副书记亲自到场主持,台上的考官一字排开坐得端端正正,台下赶来观战的群众少说也有上千。观众们不见得认识两位选手,他们的观战是自发行动。小城娱乐活动少,电影院新片寥寥,电视机全城仅仅拥有一台,锁在县广播站的会议室里,没有重大事件绝不打开,民众们无事可干,乐于赶到大会堂里免费捧场。

艾好那时候还没有生肝炎,没有被两个月的葡萄糖水吹气般地撑开,他又瘦又小,穿着妈妈特意新做的一件草绿色衬衫,配藏青色长裤,黑色松紧带布鞋。裁缝手艺不好,新衬衫的领口做得太大,艾好细瘦的脖子活像一根竖在石臼里的舂米棍,左右摇晃,一阵风就能吹断。裤子是比着棉裤的尺寸做的,单穿就松松垮垮,裤腿挽了好几道边,裤腰被一根带子捆着系牢,艾好时不时地要拎着裤腰往上提,否则就有滑到胯下的危险。

台上的两位省城专家,应该都是教育领域的权威人物吧?一位高而胖,秃顶,面相庄严。另一位虽然瘦,却是鹰钩鼻,目光炯炯,鸟儿飞过去都能够认出公母的那种眼神。这两个人往那儿一坐,不怒自威,台上台下的气氛立时紧张,大人孩子紧闭嘴巴,大气不敢多出一声。

胖的那位是主考官,由他出题。第一道:2864加4682。题目刚刚脱口,两个孩子同时回答:7546。

胖子和瘦子交换了眼神。太简单了。再来:393872加上6483再减去19487。仍然是在题目报出口的瞬间,两个孩子异口同声:380868。

考官有点诧异。胖子张了张嘴,想说一句什么,忍着没说,再报一道题:3099690除以4545乘以482。

这回艾好稍稍领先了一秒钟的时间,回答:465124。

台下微微地骚动起来。这么大的一组数字,脑子过一遍都不可能记住,神童算出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艾好的对手,那个眉眼俊朗神情自信的五年级孩子,显然地不太服气。也许就是多咽了一口唾沫的时间,输给了八岁的小弟弟。那孩子抬起眼睛,从眼梢里瞥了一眼艾好。

考官决定再给一次机会:66564除以258乘以39再加上49260。

五年级的学生怕艾好又抢了先,不由分说地先霸住题目:"我来。"稍迟几秒钟,他才带着点矜持地报出答案:59322。

这回轮到艾好愣在那里了。对方的这一手很厉害,临场制造了一个时间差,显然是由高人事先策划过的方案。看得出来对方是赛场老手,而艾好毕竟年幼,初次上阵,经验不足。

艾好舔着嘴唇,脑袋惊慌地转来转去。对方的抢答已经打乱了他的心理节奏,好像是在一只吹得很鼓的气球上突然地戳了一刀,空气噗地一下冒出来,皮球立时绵软。艾好太小了,他不知道适时地调节自己,就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我爸爸艾忠义当时很气愤,几乎就要冲上台跟人理论。怎么能这样呢?这不是作弊玩手段吗?不是小人吗?艾好的校长扯着爸爸的后衣襟把他拉住。校长比较地沉得住气,他寄希望于下一次更大规模的决赛,他已经看明白了,只要对艾好再加点拨,这孩子会无往不胜。

可是两个考官一阵交头接耳后,由瘦的那个突然发难,出了一道叫人意想不到的题:6375625,开根号。

那时候社会上还没有"托儿"这一说,请专家过来恐怕也是不给钱的,所以专家们不会把公开比赛变成娱乐,按照事先布置好的流程来。专家就是专家,他要问出他的水平,至于你答不答得出,那是你的事。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场中一片惊愕。教算术的老师们都知道,这道加试题已经超出了"珠心算"的范围了。"珠心算"只能算加减乘除,因为算盘上是不可以开根号的。

五年级的磨头镇孩子胀红面孔,呆愣不动。他恐怕还没有听说过"开根号"这个词。那个年代的小学算术教材中,小数和分数之外,再没有太多的内容。他踮了脚尖,惊慌地往台下张望,希望得到辅导老师的哪怕是一个最简单的暗示。但是那一年手机和传呼机也还没有发明,台下的信息无法及时传递到台上。那孩子绝望得肩膀都塌了下来。

于是场中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小艾好的身上。人们的心里怀着一丝期待和希望,更多的却是同情和怜悯:太难为孩子了!这才多大点人啊?这不是考试,这根本是整人嘛。

艾好看不懂人们的眼神。他对书本之外的世界完全不懂。他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脖子在大号衣领中可怜地转了转,心平气和地吐出一个数字:2525。

场中静默了足有三分钟,然后全场起立,掌声雷动。青阳的观众们大喜过望,小艾好没有被省城考官难住,他让父老乡亲们扬眉吐气了!他创造出青阳的奇迹了!

事情非常明确,如果五年级的磨头镇孩子获胜是靠了娴熟运用"珠心算"法,那么艾好显然不是,他更厉害,什么神机妙着都不靠,他是天生对数字敏感,是地地道道的神童、天才、一百年一千年才遇一次的奇迹。

艾好那天真是累坏了,心算是非常耗费脑细胞的一件事。他回家后显得极度疲劳,脸色苍白,还蹲在门外台阶上呕吐了一次,吐出一些黄绿色的味道刺鼻的酸水。我妈妈以为艾好把胆汁吐出来了,吓得不轻,急忙冲到药店里买了一包葡萄糖粉,冲水给艾好喝下去。之后艾好一头栽在床上,沉沉入睡,身上穿去比赛的新衣服新鞋子都是妈妈帮他扒下来的。妈妈后来谈到这事的时候说,艾好这一觉睡得太吓人了,从傍晚睡起,死人一样动都不动,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睁开眼睛。妈妈守在他床边通宵未眠,不停地伸手在他脸上试他的鼻息,担心他就这么无声无息长睡不醒。

两个专家回省城时,跟我爸妈以及艾好的校长商量,想把艾好带走,会同医学界人士、科学界人士,给艾好做一个全面的检查和测试,看看这孩子的大脑是否有什么异常或超能。我爸爸不太放心小艾好一个人离家,可妈妈坚持认为艾好跟着专家们过去没有问题。妈妈是个好强又多少有些虚荣的人,对于儿女成功有着超乎寻常的渴望。

艾好离家才不过两天,专家一个电话打到青阳小学校长办公室,说是孩子不见了,从他住的招待所房间下楼到食堂吃饭,就这么几步路,艾好居然就走丢了,不知道人去了哪里。

才两天啊!活生生一个孩子,任何题目都难不倒他的智力超常的孩子,人间蒸发式的消失不见!

妈妈接到消息,当即瘫软在地,干张着嘴巴说不出一个字。爸爸和校长飞奔到县公安局报案,刑警队长开着办案用的带警灯的吉普车,载着心急如焚的两个人去了省城。那个模样凶悍的警察在省城招待所里指着两个惊慌失措的专家说:"这孩子是我们青阳的宝贝,要是真被人拐走了,我们县领导会找你们算账!"

刑警队长从来没有去过省城,吉普车在偌大的城市中满街乱转,海底捞针一样的,毫无目标,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到。他感觉自己身上的责任重大,不敢怠慢,打了长途电话向青阳公安局汇报。局长非常重视,亲自致电省公安厅有关人员,请求协助。短短两三天时间,省厅里也为这事闹得天翻地覆,人人称奇。

结果呢,居然是虚惊一场。招待所的清洁工那天上班,打开底楼储藏室拿扫帚时,发现了蜷缩一团惊恐发抖的孩子。原来省城招待所对艾好来说格局太大了,艾好不知道自己的楼层和房间号,在迷宫一样的楼道里转来转去找不着他自己房间的门。可是他胆子又实在小,迷路后哪儿都不敢去,一个人躲在储藏间里,哭了睡,睡了哭,差点儿没有渴死饿死。

他怎么就不知道找服务员呢?他怎么就不会去服务台问问他的房间号呢?他怎么不去食堂里讨要点东西吃呢?

他就是没有。如果他有这样的急智,他就不是艾好,而是艾早,或者其他某个孩子。艾好是天才,天才的行为和思想总是有别于常人。

也因为发生过这么一件事,妈妈跟爸爸才下决心不让外人随便接触艾好,妈妈才像抱窝的老母鸡一样,时时刻刻跟随在艾好身后,小心地照拂和看管着他。

普通父母生出一个天才的儿子不容易,天才又都是脆弱的,容易夭折的,就像笔直高耸质地松脆的树,狂风吹来"咯吧"就断。我妈妈心里很明白这一点,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艾好身后,目光炯炯地审视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