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太阳从一个灼目的火球变成了一只黄澄澄的甜橙,康盛小区的人行道上流淌着一层蜜色的光,初春刚刚发芽的榉树啦,香樟树啦,按树啦,棕榈树啦,还有花坛里的散尾葵、绿萝、桃叶珊瑚、鹅掌柴,全都沐浴在雾气朦胧的光晕里,浅紫色、嫩黄色、银白色的芽尖上顶着薄薄的一片金箔,像小火苗儿一样,像流光溢彩的玻璃树一样。

连着晴朗了好几天,土地就渴了,穿着淡绿色工作服的园林工人轮着片的给草地和树木浇水。他们把黑胶皮的管子接在水龙头上,蜿蜿蜒蜒长蛇般地拖出来,用胳膊夹着,举向天空。水流扑突突地奔出,莲花一样地散开,在空中飞出一道柔软的彩虹,而后沙沙地落在地面。无数晶莹的水珠随风飘洒,落在道路上,车棚上,住宅楼的山墙和玻璃上,毛茸茸的,亮闪闪的。空气中弥漫着水的气味,湿润的气味,生命的气味,清凉,甘甜。

从一栋淡黄色楼房的门洞里撒着欢儿地冲出来一条狗和一个孩子。

狗是一条大狗,若是昂了头,脑袋差不多有小桌面那么高了。毛色是灰黄的,从嘴巴往下到肚腹,有巴掌那么宽的一片纯白漫下去,远看像狗戴着一块婴儿用的白围嘴,很幽默,让人忍俊不禁。狗的耳朵跟它的大脑袋不怎么成比例,尖细,笔直地支楞着,像狐狸,透着精明。脸却又憨厚,尤其两个圆圆的黑眼圈,仿佛被人猛击两拳,眼睛打乌了,无处申冤,于是就这么委委屈屈地看着你,等着你上前安抚和怜悯,真叫又好气又好笑。

孩子约摸十岁的样子,白白胖胖,鼻子扁平,嘴唇有一点厚,往上翻翘着,露出一点点粉色的牙龈,唇色却是鲜红,娇嫩得像一朵花,像两瓣柔软的贝类动物的身体。每当他抬眼看人时,湿漉漉的嘴唇半张不张,好像急切地要表示什么意思,要询问别人:我说对了吗?是这样的吗?如果你肯抱住这张脸,在这两片肥美的嘴唇上轻轻吻一下,表达你的爱意,孩子就会仰脸无声地笑,表情非常享受,粉色的牙龈暴露得更多。

小区里的水电工李大勇,穿着一件大红色的、肩头和肘部镶着柔软小羊皮的名牌夹克衫,骑了一辆克啷克啷直响的老旧自行车,车篓里放着一叠浅蓝色派工单,从花坛边的小路上拐过来。他只用一只手扶车把,另一只手凌空里旋转着一支测电笔,把车骑得歪歪扭扭像是演杂技。他的耳朵里还塞了MP4的可调耳机,时不时地跟着耳机里的旋律猛然吼上一嗓子,让路过的小区居民忍不住笑。看见孩子和狗,他一捏手刹,长腿一蹁下了车,同时低头看一眼腕上的表:哈,不多不少,刚刚五点整。他心里一声叹,真是奇了啊,孩子和狗,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出门耍玩,他们之中,到底是谁能把钟点掐得这么准确?

李大勇放下自行车的脚撑,横跨着坐在后座上,一边旋转着手里的笔,一边很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孩子和狗。他那副嬉笑闲散的模样,不像个已经工作挣钱的小伙子,倒像个游手好闲的大顽童。

此刻,兴奋的大狗跑得有点快,孩子动作不够灵活,跟不上,脚步不由得踉跄,所以他在后面一个劲地叫:“妹妹!妹妹妹妹妹妹!”

狗的名字叫妹妹。很有趣,这么威猛的一条大狗,叫了这么柔顺的一个名字。

孩子不光是走路踉跄,他一开口,你会发现他的口齿也不清楚,舌头堵在齿缝里一样,嘴唇合不到位,发出来的声音像一团抹布,松松散散的,皱皱巴巴的,呜里呜噜的。他喊“妹妹”的时候,听上去好像在喊“慢慢”,像是要求那狗慢一点儿。他的脸型也奇怪,铺展、扁平、呆板,两眼分得极开,眼角斜着往上挑,眉间却过于宽坦,简直就是一片一马平川的开阔地。

可是叫妹妹的这条狗很聪明,它知道孩子喊的是它。你看它前腿一个急刹车,呼地一下子回转身,快得像是一团旋风舞起来。却因为动作急迫,身体的平衡能力没有跟得上,一只脚爪在路边浅黄色的地砖上一滑,身体歪到了一侧。幸亏它反应敏捷,另一只脚赶快撑出去,轻轻一点,弥补了刚才的失足。随即,它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一个耸身,子弹样地射向孩子,黄光一闪,已经贴住了孩子的大腿。紧接着,它将四条腿弯曲着,身体矮下,葡伏前进,从孩子裆间钻过去,从左侧迂回过来,再钻过去,改从右侧回来,舞台上的杂技演员一样,回旋往返,不厌其烦,眼巴巴地等着孩子的赞扬。

孩子张开嘴,露着粉色的牙龈,用胖胖的手拍着大狗的脑袋:“乖乖妹妹。妹妹乖乖。”

于是,叫妹妹的狗明白自己受到表扬了。它很受用,停止了表演,啪嗒啪嗒地狠摇尾巴,摇得半个屁股都快要甩飞出去。好像还不足以表达心里的快乐,它干脆歪过脸,伸出长长的鲜红色的舌头,猛地舔了一下孩子的手。偷袭成功之后,它张大嘴巴,哈哈地笑,得意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

孩子也笑,咯咯地,弯了腰抱住大狗的脑袋,口水汪汪地说:“妹妹坏。”

旁观者李大勇在同时哈哈地笑出声。大狗太有趣了,孩子也太有趣了。他只顾着乐,完全忘记了车篓里的派工单。

妹妹是真调皮,一转眼它又对路边从天而降的水珠有了兴趣,它挣脱了孩子的手,一脑袋扎进水帘中,仰着头,眼睛半睁半闭着,一会儿追逐这边的水,一会儿又追逐那边的水,还像马匹一样地打着响鼻,然后又用劲抖搂毛皮上的水珠,甚至还尝试着舔了一下嘴唇边水的滋味。

园林工人来了劲,抓住水管跟妹妹玩起了迷藏。他把汹涌的水头忽而喷向左,忽而又喷向右,不时地还转过身,喷向草地的另一侧。妹妹很惊奇,不知道天上下来的水怎么会忽左忽右没个形?它很不甘心地追着水帘走,东奔西突,忽然发现自己是被捉弄了,气得对着水管汪汪大叫。

孩子在路边已经笑得前仰后合,胖胖的脸颊上堆出两朵颤颤的花。

李大勇跳下自行车,摘了耳机,笑着骂园林工人:“真促狭!拿人家妹妹玩,当心它火起来咬了你的鸟蛋!”

园林工人也笑着回骂李大勇:“这狗是你儿子啊,你心疼个什么劲?”

李大勇手指着那工人,突然对狗吼一声:“妹妹,敢不敢上?”

狗激奋起来,俯下脑袋,低吠着,做出准备进攻状。园林工人信以为真,吓得拖了水管夺路而逃。

李大勇哈哈大笑,弯腰揉一揉狗的脖子:“伙计,好样儿的!回头哥哥请你吃火腿肠。”

孩子很认真地摇手:“不好,奶奶不许。”

大勇不由分说:“没事儿,别人的东西不许吃,我的例外。不信你回家问奶奶。”

小区保安小巴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李大勇!你怎么还在这儿磨蹭呢?十五号楼的电动门打不开,客户在投诉,经理都发火了!”

李大勇慢悠悠地:“我不就长了一双手吗?刚修完九号楼那家的水管,总得让我喘口气吧?”

“经理说,派工单下给你两个钟头了。”

“什么意思啊?嫌我磨洋工?告诉你,老子还懒得干呢,大不了我不接这份派工单。”

小巴子好心提醒他:“不接派工单的话,要扣你工资的。”

李大勇“嗤”地一声笑:“我稀罕?”

小巴子就酸溜溜地:“你当然不稀罕,你娘老子有钱,养你十个都够。哪像我们啊?指着这点工资讨媳妇呢。”

李大勇突然翻了脸:“别提我爹妈啊,谁提我跟谁急!当心我拿脚踹你!”

小巴子立刻就闭了嘴,胆怯又有点不服气。

李大勇脸上挂起了霜,有棱有角的,跟刚才嬉笑快乐的模样恰成两个人。他甩下小巴子,蹁腿上了车,脚底下一用劲,车子猛然窜出去,上了小区的中心大道,飞一样地远去。他的红色夹克像一团呼啦啦燃起来的火,风把沾在他头发上的柳絮吹起来,飘在空中,看起来如同透明的水母。

“十五号楼的电动门啊!”小巴子在后面大声叮嘱他。

李大勇拐了一个漂亮的弯,消失在竹林处。也不知道他听到了没有。

孩子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看起来很有礼貌。等李大勇离开后,他才招唤大狗说:“走,妹妹,走。”

一人一狗接着往小区门外走。现在,孩子生怕妹妹会再一次自作主张地离开他,索性把狗的尾巴握住了。握也是轻轻地握,怕狗会疼,拇指和其余四指相对,虚空地比划出一个圆,狗的尾巴温暖地安置在孩子的掌心中,舒服得像套上了一件小衣服,忍不住地连打出两个大喷嚏。

保安小巴子紧追两步,笑嘻嘻地跟孩子说话:“贝贝,今天出门有点迟了啊,已经五点零六分了。”他抬起一只手,指了指挂在脖子上的黑色外壳的电子表。

孩子解释:“妹妹拉了巴巴。”

小巴子“哟”了一声,说:“在哪儿呢?我去帮你们收拾一下,别让人踩了。”

孩子点着头:“装袋了。”

“袋子呢?”

“送垃圾箱啊。”

小巴子竖起大拇指:“贝贝真有用!我们小区要选你当卫生模范呢。”

孩子明白保安叔叔在表扬他,仰了脸,笑得眉眼花花。

一个从农村进城打工的小阿姨推着婴儿车走过来。小阿姨穿着牛仔裤和桃红色的小夹袄,头发上别了个蝴蝶状的水钻夹。婴儿还不到一周岁,小脸胖得像只小南瓜,肥嫩的小手中满把攥着一块饼,啃得口水汪了一下巴。

小阿姨看见这条眉眼忠厚的狗,很喜欢,对弯腰对车里的婴儿说:“宝宝,把你的饼干给狗狗吃一点。”她说着就想从婴儿手心里抠出那块饼。

贝贝却着急起来:“不好,不好,妹妹不吃。”

狗悄悄巴嗒了一下嘴,自觉地扭过头,不看人家的饼。

小巴子急忙阻止小阿姨:“别喂这狗了,贝贝奶奶不叫狗馋嘴。”

小阿姨有点遗憾地“哦”了一下:“城里的狗规矩这么大呀!”

居委会主任洪阿姨在旁边的报栏里贴一张“便民服务”的告示。洪阿姨穿着一件苹果绿的宽袖短夹袄,夹袄的领口、袖口和下摆绣出墨绿色的花纹,烫过的头发利利索索梳向脑后,用一个大的发夹别起来,五十岁年纪的人,看上去既典雅又时尚。她手里的那张告示上写着:“招聘社区义工。年龄:二十至四十。条件:热心公益,不怕苦累……”

洪阿姨干起活儿来,跟她的人一样利索。她先是在告示的四个角粘上双面胶,把纸的上端拍到报栏玻璃上,粘紧,再顺势往下捋,捋得严丝合缝了,还要再退后两步看看,确信无误,才拍拍两只手,转身离开。

她转身后看见了贝贝,脸上立刻漾出笑,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摸摸他圆嘟嘟的脸:“贝贝啊,告诉洪阿姨,今天在学校学会了哪些字?”

贝贝把自己的身体拍得啪啪响:“衣服。”

小巴子在旁边没听清楚:“姨婆?”

“衣服啊!”贝贝走过去,拽了拽小巴子的衣角。

洪阿姨明白过来了:“是衣服吧?”

“衣服。”贝贝把嘴唇绷起来,学着洪阿姨咬字。

“会写这两个字了吗?”

贝贝很愿意当众表演,马上蹲下去,用指头在水泥台阶上划出“衣服”这两个字形。遗憾的是,他憋出了满头汗,“衣服”的“服”还是写成了“报”字。

洪阿姨纠正他:“你这个偏旁写错了,‘服’这个字应该是‘月’字旁。衣服是穿在人身上的,跟人的身体有关系的字都是这个偏旁。”她说着蹲下去,捉住贝贝的手指,帮他改正了这个字。“记住了没有啊?”她怜爱地摸摸贝贝的头,鼓励他:“不错了,两个字写对一个,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今天在学校收获很大。”

贝贝有点沮丧地摇头:“不好,还不错。”

洪阿姨笑起来:“是还不错。要慢慢来的。”

小巴子是个心软的人,看着贝贝为认字写字这样的事情受窘,心里不落忍,插话打岔:“啊呀,都快五点十分了,再不让妹妹上街巡逻,它还真要发急了。”

妹妹好像明白了小巴子的用心,很配合地往前耸了几耸,按捺不住要窜出去的样子。

洪阿姨赶快对妹妹道歉:“好了,走吧走吧。别忘了你的肉松饼干啊。”

小巴子口中的“巡逻”,有一点玩笑,实际上又不全是玩笑。事实上,每天下午五点到六点,妹妹要跟着贝贝出门,在小区门外的街道上溜达一个来回。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妹妹就像一个极负责任的老练巡警一样,把它圆溜溜的脑袋伸进每一扇大门,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再歪过头琢磨琢磨,作一个判断和思考。看到它认为不安全的情况,不寻常的异像,比如小孩子一个人在家里哭啊,炉上的水壶噗噗地响啊,一队蚂蚁急急忙忙往书柜上爬啊,猫爬上饭桌想要偷嘴啊,它就瞪圆眼睛,轻声地或者大声地吠叫(视情况而定),提醒这家主人出来处理。有时候人家正忙别的事呢,对它不理不睬,或者阳奉阴违,嘴里答应“知道了知道了”,其实人在屋子里纹丝不动,妹妹就会要他的好看了:它会气愤愤地冲进屋内,喉咙里低吼着,直扑那个懒惰的主人,用嘴巴拱,用脑袋抵,非得把人轰出来处理事故不行。

洪阿姨因此任命妹妹为社区里的“钟点巡警”。她还正经八百地写过一纸委任状,用红绸带系在妹妹的脖子下面。妹妹自己倒无所谓,贝贝可是乐得不轻,抱住妹妹在草地上连打了几个滚,把蒲公英的小花伞沾了一身。

每天每天,妹妹的巡逻沿着一条固定不变的路线--从小区大门外的水果店开始,到洪阿姨上班的居委会办公室结束。结束时间恰好是洪阿姨的下班时间:六点整。一分钟不会早,一分钟也不会晚。谁也弄不懂,一条不会看表的狗何以能把时间掌握得如此精确。

六点钟一到,洪阿姨会收拾好下班的东西,拎着小包站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妹妹呼哧呼哧地小跑过来。妹妹从洪阿姨腿边挤进门去,在办公室里沿墙边溜达一圈,再挤出来,用一声短促的吠叫向她宣布:平安无事,你可以走了。这时候,洪阿姨便把事先捏在手里的一块肉松饼干塞到妹妹口中,再拍拍它的脸,算是奖赏。也可以说是付了“工资”。

饼干必须是肉松的,很大块,有一点点咸味儿,很香。如果换了牛奶的,妹妹就不认,扭过头,死活不张嘴。如果给它两块,第二块它也会拒绝接受--巡逻一趟只该有一块,多了就是“无功受禄”,它不会贪口。

每天,寒暑不惧,风雨无阻,妹妹忙碌的身影是黄昏时分小巷里的风景。洪阿姨经常训斥街道里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你们看看妹妹!人家不过是条狗。”

真逗,就好像妹妹是任劳任怨的社区典范,行为不端的年轻人要向它学习。

可是洪阿姨并不知道,妹妹的兴致勃勃是因为身后有一双眼睛的盯视,那是贝贝专注的目光。贝贝总是站在街边的某个地方--一根电线杆后面,或者一个旋转的灯柱后面,满怀敬意地看着妹妹满大街忙碌。贝贝身上的气息热腾腾地飘出来,飘过街面,飘过面馆和杂货店、超市、美容厅、音像出租屋,被妹妹的鼻子敏感地捕捉到,嗅进肚子里,刺激得它精神大振。偶尔的几天,贝贝发烧生病,躺在家里,不能出席傍晚的巡逻仪式,妹妹会明显的无精打采。它耷拉着舌头,脸皱成苦巴巴一团,连尾巴都歪在旁边,敷衍了事地在街上走完一圈,讨得一块肉松饼干后,忙不迭地奔回家去。

奶奶经常是一只手搂着贝贝,一只手搂着妹妹,嘱咐说:“你们两个,要永远永远做好朋友,要你帮我,我帮你,一块儿把日子过下去。”

贝贝说话,很少超过五个字,超过了就会语无伦次,逻辑含糊。可是有一句话他说得非常清楚明白,这就是:妹妹我好好喜欢你!

时不时地,他就要这样大喊一声,声音像流水一样欢畅,像凤仙花籽儿炸开一样崩脆。

奶奶就忙不迭地拍自己胸口:“贝贝啊,喜欢什么放在心里就行了,不要这么大声喊,奶奶的心脏是个胆小鬼,会受惊吓的。”

贝贝仰脸看奶奶,嘻嘻地笑,模仿她拍胸口的动作,还嘲笑她:“胆小鬼,嘻嘻,怕怕。”

他能够明白“害怕”的意思。他懂得危险,也知道躲避,所以每天下午奶奶能够允许他跟着妹妹出门玩耍。

现在,一人一狗已经站到了“甜蜜水果店”的门外。贝贝松开握着妹妹尾巴的手。这是一个信号,妹妹明白自己得到了主人的许可,可以单独行动了。它抖动了一下尖尖的耳朵,理直气壮地进门,慢悠悠地穿梭在满地的水果箱、竹筐、笸箩和包扎成礼品模样的果篮中。

水果店的纸箱和竹筐里照例装满了新疆的香梨,烟台的苹果,广西的菠萝,福建的龙眼,还有台湾的芒果。它们各自散发出奇怪的香味和甜味,拼命地用这些气味吸引人,仿佛生怕购物者忽视了他们的存在,生怕被闷在黑暗的纸箱和竹筐里永无出头之日一样。

妹妹对水果不感兴趣,它一闻到这些怪怪的气味就忍不住要打喷嚏。有一次它对着一箱黄灿灿的芒果打了一个涕泪交加的喷嚏后,旁边那个买芒果的小姑娘捂着嘴巴尖叫起来:“天啊,多恶心啊!”

从那之后,妹妹对水果店的印象很不好。水果的气味不对。买水果的女人总是挑剔。水果店的主人把西瓜剖开之后,总是宽容地允许苍蝇去叮,妹妹要是心急火燎地提醒他驱赶苍蝇,他还会白妹妹一眼,怪它多管闲事。要不是巡逻的责任重大,不可以随便遗漏一家,妹妹才不愿意挤在水果们中间让自己的鼻子难受呢。

还好,出了水果店,街对面是一家规模挺大的鲜花店。花香是妹妹喜欢的气味,尤其是刚刚剪下来准备做花篮衬材用的新鲜树枝--苏铁叶啦,棕竹叶啦,文竹和蒲葵叶啦,它们的气味清香自然,让妹妹想到康盛小区里的花坛和水池,想到上辈子老家的田野和树林。它会低下脑袋一样样地嗅着那些树叶,露出陶醉的神气。花店老板这时候就会说:“瞧,连妹妹都知道什么叫美好!”

这一天的这个时间,花店恰好是在进货,门口堆满了刚从货车上卸下来的尚未修剪的玫瑰、百合、菖兰、满天星和散尾葵,它们被潦草地装在湿漉漉的蒲包里,露出红的、黄的、粉的、白的各种可爱的颜色。地上狼籍着草屑,塑料绳,散落的花瓣和草叶。妹妹走过去,皱眉看着这一地杂物,刚要表示不满,四十出头的穿红毛衣的店主人急忙奔过来道歉:“妹妹别叫,我们知道错了,这不是刚刚在进货嘛,完了我们会打扫干净的,啊?”她亲热地摸了摸妹妹毛茸茸的脑袋。

一只蝴蝶此刻寻香而来。是一只紫蓝色的漂亮的蝴蝶,翅周带着一圈墨黑色环纹。只有蓝黑两色,然而朴素中透着高贵。它飞翔的姿态优雅沉静,在玫瑰、百合和菖兰之间轮番停留,仅仅是浅尝辄止,丝毫也没有贪婪的馋相。

花店的主人和帮工们都在埋头干活,谁也没有注意到身边翩舞的蝴蝶。只有妹妹抬了头,眼睛里充满惊奇,脑袋跟着蝴蝶的飞翔转动了一圈。忽然它想起什么,飞快地转身,奔往在街角望呆的贝贝。它张口叼住贝贝的衣角,一声不吭,很严肃地引领他去往花店的方向。

“妹妹,不能咬,不好。”贝贝很心疼自己的衣服,要是被妹妹不小心咬出个洞,奶奶缝补很辛苦的。奶奶说她的眼睛看不见穿针线了。

而妹妹这个家伙,它总是一不小心把东西弄坏。它牙齿太利害,劲也太大,热情高涨的时候就会昏头昏脑,完全忘记了应该悠着自己。

可是贝贝很快看见了花店门口翩飞的蝴蝶。他看见蝴蝶之后,一下子忘记了妹妹的鲁莽,笨拙而又急切地飞奔上前。仍旧被妹妹叼在口中的衣服“嗤”地一下拉开了,两颗衣扣骨碌碌地滚在地上。妹妹赶快放开贝贝,掉头去追衣扣。追上了,用牙齿小心翼翼咬住一颗,再要咬第二颗时,忽然又觉得看热闹要紧,干脆把第一颗也吐了出来,一溜烟地冲到了贝贝前面。

这时候的妹妹,就算不上一个负责任的家伙了。

贝贝身上背着一个小小的布包,包里有奶奶放进去的一小瓶水,一包饼干,一张卡片,一套简易的捉蝴蝶的工具。卡片上写的是地址和电话,万一贝贝走迷了路,好心人可以根据卡片上的信息帮助他回家。水和饼干是救急用的:如果一时碰不上好心人,渴了或者饿了,贝贝不至于沦为乞丐。至于捉蝴蝶的工具,那是奶奶的杰作:贝贝在一切事情上笨拙迟钝,唯独在捕捉蝴蝶的时候还有点耐心和灵气,因此奶奶请五金店的师傅帮忙,为贝贝做了一个手柄可以伸缩的捕蝶网,手柄缩回的时候只有筷子那么长,放在小包包里一点不碍事。

贝贝从小布包里掏出那个非凡的捕蝶网,嚓地一声拉开手柄时,花店的老板和帮工都看得瞪了眼。她们完全没有想到贝贝身上还带了这么一件神奇的玩艺儿。

“噢,贝贝,你的武器好厉害!”老板直了腰,把理了一半的玫瑰枝抱在手中,笑眯眯地发出惊叹。

贝贝不说话,神情很严肃。他这时候不能开口,因为蝴蝶太胆小,一不留神就会被吓走,飞得高高的,你怎么邀请它都不再来。

蝴蝶现在停在百合花上,沉默不语,如果不是翅尖的微微扇动,就像是一个精美的艺术制品。蝴蝶是紫蓝色的,百合的色泽纯白,蝶恋着花,花恋着蝶,它们配衬在一起,如此和谐,令人心醉。

一个新到花店打工的小姑娘试图阻止:“别让这个小男孩抓蝴蝶了,多可惜啊。”

旁边正在修剪花枝的老店员不以为然:“你不抓,它照样会死。蝴蝶能活几天?”她又告诉小姑娘:“别担心,这孩子的奶奶会做蝴蝶标本,做出来就跟活的一样。”

小姑娘放下了心,专注地看着贝贝捉蝴蝶。

蝴蝶在贝贝的捕网靠近时飞起来了。很奇怪,它飞得很慢,在玫瑰花上停一停,又在菖兰的长柄上停一停,然后绕着贝贝的脑袋转了一圈。

贝贝目不转睛地盯着蝴蝶,比蝴蝶更慢地舞动手里的捕网。这时候的贝贝很有耐心,动作也精确了好多,不太像一个有毛病的孩子。他的双眼甚至还冒出不寻常的亮光,眼神活了起来,鼻子和嘴巴都跟着动了起来,鼻尖上星星点点地沁出汗,神态很投入。

彩蝶翩飞,轻盈地向天空飘去,就快要逃离贝贝的捕网了。妹妹在旁边有点急,紧张得一个劲地摇尾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蝶儿瞬间改变了主意,一个下扑,落在花店老板的红毛衣上。老板一动不敢动,拼命地努着嘴,示意贝贝把捕网伸过去。蝴蝶很奇怪地喜欢起了贝贝的捕蝶网,网口慢慢靠近它的翅膀时,它主动地轻移腿脚,爬进网中。它的头部触角愉快地摇晃,紫蓝色的身体在夕阳中闪着贝母一样的光。在屏紧呼吸的花店老板看起来,不是小男孩在捕蝶,是蝴蝶要自投罗网,它心甘情愿被贝贝捉住,跟他回家,成为标本。

蝴蝶落在网中,仰面躺倒,一副舒适闲散的姿态。贝贝把捕网的手柄缩回到筷子那么长,交给妹妹用嘴巴衔着。妹妹接受了任务,很严肃地岔着双腿,口叼捕网,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一步。可是它却又对蝴蝶好奇,拼命要看清自己眼睛底下的东西。因为距离太近,它身子不由自主地一个劲地后退,瞳孔使劲地往中间并拢,直到成了一双“斗鸡眼”。

旁边看着这一幕的人被妹妹的滑稽模样逗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

腾出手的贝贝从布包里掏出一个折叠好的三角纸袋,吹开,一只手托着,接过妹妹口中的捕网,把蝴蝶小心地翻落在纸袋中,随即捏住袋口,再不松开。

做这一系列事情的时候,贝贝的动作又显出了笨拙,三角袋吹了好几口气才撑开,捕网也总是对不准袋口,哆哆嗦嗦,滑来滑去的。他在动作中表现出的机械和刻板,可以看出来被人反复训练的艰难。而他照着一套完整的动作去做,一步也不肯省略,却在无意中具有了一种表演的性质,把花店老板和员工们看得大气都不敢多出。

老板嘱咐贝贝:“等你奶奶做出标本,记得带给我们看噢。”

新来打工的小姑娘跟着说:“一定一定噢。”

贝贝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手中紧紧捏着那个三角纸袋,嘴巴嘻开着,口涎汪在唇边,聚得很多,时时刻刻都有可能流下来。

纸袋很轻。蝴蝶在纸袋里很安静。它是不是睡觉了呢?贝贝想。

他一边往回走,一边把纸袋举起来,放到耳边听。袋子里好像有轻微的悉索声。贝贝怜爱地想,蝴蝶会不会住不惯奶奶为它做的新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