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春日给壁炉山庄和彩虹幽谷再次披上绿色的外衣时,柯克·罗宾回来了,而且还带了一位新娘子来。两只鸟儿把巢筑在了沃尔特的苹果树上,柯克·罗宾一如既往地和人类亲密接触,但是它的新娘子很害羞,或者是胆小,从不让人靠近它。苏珊觉得柯克·罗宾重回壁炉山庄是个奇迹,连夜写信告诉了雷贝卡·迪尤。

在壁炉山庄小小的生活舞台上,聚光灯不停闪烁聚焦,一会儿落在这个人身上,一会儿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整个冬天都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直到了六月,这次轮到黛了,她开始了她的冒险生活。

一个新来的女孩转学到了溪谷村学校。当老师问起她的名字时,她说:“我是珍妮·佩尼。”那口气仿佛是在说,“我是伊丽莎白女王。”或是,“我是特洛伊的海伦。”在她说话的那一刻,你会觉得要是不认识珍妮·佩尼,那只能说明你很无知,要是珍妮·佩尼没有屈尊瞧你一眼,那你真是白活了。至少黛安娜·布里兹就有这种感觉,不过她没办法用语言准确地描述出来。

珍妮·佩尼九岁,黛八岁。但是珍妮从一开始就跟那些十岁、十一岁的“大女孩”平起平坐。那些大女孩无法怠慢或忽视她的存在。她长得并不算漂亮,但是她的模样让人难以忘怀,每个人都想多看她几眼。她圆圆的脸蛋很白晳,炭黑色的头发很柔软,不过头发却没有乌亮的光泽,长长的黑色睫毛覆盖着深蓝色的大眼睛。当她慢慢抬起睫毛,用轻蔑的目光看着你时,你会觉得自己可怜得还不如一条虫。但是你宁可被她瞧不起,也不愿意被其他人追捧。要是能成为珍妮·佩尼的朋友,哪怕只是暂时的朋友,那也将是人生无上的荣耀。珍妮·佩尼的骄傲是有原因的。很明显,珍妮·佩尼并不是来自普通家庭。她的婶婶里娜戴着一条镶有石榴石的黄金项链,非常漂亮,那是一个当百万富翁的叔叔送给她的。她的一个表姐有一枚钻石戒指,要值一千块钱。而她的另一个表姐战胜了一千七百名选手,获得了演讲冠军。她还有一位婶婶是个传教士,在印度照顾着“马蜂”。总之,至少在一段时间里,溪谷村学校的女孩子们都相信了珍妮·佩尼的话,对她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她们在晚餐桌上总是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她,最终让大人们也不得不注意起来。

“黛似乎很喜欢的那个小女孩是谁,苏珊?”一天晚上,黛说完了珍妮住的“大楼房”后,安妮忍不住问。据黛的描述,珍妮的屋顶装饰着白色的木头花边,有五扇凸窗,房子后面有一片美丽的白桦树林,客厅的壁炉架是用红色的大理石建成的。“我在四风港从没听说过有姓佩尼的人家。你知道他们的情况吗?”

“他们一家是新搬来的,就住在港口大道下面的老康维农场上,亲爱的医生太太。据说本恩·佩尼先生原先是个木匠,但是做木工活没法维持生计,在我看来,他是太忙了,忙得把上帝都抛到一边儿。现在他决定试着务农。据我所知,他们一家都是些怪人,孩子们也是为所欲为。佩尼先生说,他童年时被管得太死了,现在他才不会约束自己的孩子。所以珍妮·佩尼才会一个人来溪谷村学校读书。他们家离康伯里·奈罗学校其实很近,而家里其他的孩子都在那儿读书,但是珍妮却坚持来溪谷村学校。老康维农场有一半的土地属于溪谷村,所以佩尼先生给两个学校都缴了费,当然,只要他乐意,孩子随便上哪所学校都行。不过,这个珍妮好像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他的侄女。珍妮的父母都死了。据说她父亲乔治·安德鲁·佩尼也很怪,他把康伯里·奈罗的浸信会教堂的地下室当做羊圈。我不会说他们一家很不体面,但是他们确实过得颠三倒四的,亲爱的医生太太……而且他们的房子也是乱七八糟的。如果你肯听我的劝告,就别让黛和那个像猴子的小东西搅在一起。”

“她们在学校的交往我根本没法阻止,苏珊。我真不明白那个孩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不过我敢肯定,她说的那些亲戚和冒险经历都是在说谎。不管怎样,黛也许很快就会对她失去新奇感,我们以后就不会听到关于珍妮·佩尼的故事了。”

然而,黛仍然没完没了地讲述着珍妮·佩尼的故事。珍妮告诉黛说,在溪谷村学校的所有女孩子中,她最喜欢黛。黛受宠若惊,感恩戴德,忠心耿耿,盲目崇拜着珍妮。她们在课间休息时总是形影不离;在周末彼此互通字条;她们相互赠送树胶;彼此交换搜集的纽扣;在游戏中合作默契;最后,珍妮邀请黛放学后跟她一起回家,并留在她家住宿。

妈妈坚决不同意,黛大哭了一场。

“以前我在帕西丝·福德家住宿,你都没有反对过。”她啜泣着说。

“那……不一样。”安妮有点儿含混地说。她并不想让黛学会势利,但是根据她对佩尼家的了解,她相信壁炉山庄的孩子不适合与佩尼家的孩子交朋友。近来黛太迷恋珍妮了,安妮对此感到焦虑。

“我看没什么不一样,”黛哀叹说,“珍妮和帕西丝一样优雅,真的!她从来不嚼买来的树胶。她有一个堂姐,什么礼仪都懂,珍妮从她那里把所有礼仪都学会了。珍妮说我们一点儿礼仪都不懂。而且她经历过最刺激的冒险活动。”

“谁说她经历过的?”苏珊问道。

“她自己说的。她家不是很有钱,但是她家的很多亲戚都特别有钱,而且受人尊敬。珍妮有位叔叔是个法官,有个舅舅是世界上最大轮船的船长。当那艘船造好后,珍妮还参加了它的下水仪式呢。我们没有当法官的叔叔,也没有照顾‘马蜂’的传教士婶婶。”

“是麻风病人,亲爱的,不是马蜂。”

“珍妮说的就是‘马蜂’。我想她应该很清楚,因为那是她的婶婶。而且他们家还有很多东西,我很想去看看。她房间的墙纸上全是鹦鹉图案;客厅里全是猫头鹰的标本;门廊上有一块钩织的毯子,上面有一幢房子的图案;百叶窗上摆满了玫瑰花;还有一个真正的玩具屋,可以在那里面玩,那是她叔叔给她建的;她的老奶奶和他们一起住,那是世界上最老的人。珍妮说她从大洪水之前活到了现在。我再也没有机会看到大洪水以前的人了。”

“我听说过,那个老祖母快一百岁了,”苏珊说,“但是说她在大洪水之前就活着,那你的珍妮是在撒谎。要是你去了那种地方,天知道你会染上什么病。”

“他们在很早的时候就把每种病都得过了,”黛抗议说,“珍妮说,他们在一年内把腮腺炎、麻疹、百日咳和猩红热都得过了。”

“我敢肯定他们得过天花,”苏珊喃喃地说,“这家人真是中魔法了!”

“珍妮不得不做手术,摘除她的扁桃体,”黛抽泣着说,“不过,扁桃炎是不会传染的,对吧?珍妮的一个堂姐在做扁桃体摘除手术时死了……当时她血流不止,还没等她清醒过来就死了。如果这是家族遗传的话,那么珍妮也可能会死的。她身体太虚弱了,上星期她就昏倒过三次。不过她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所以她才会这么着急地请我到她家去住宿……这样,当她在手术台上死去后,我还能保留下美好的回忆。求求你了,妈妈。要是你同意我去,我保证不会戴着那顶有蝴蝶结的新帽子去。”

可是妈妈毫不松口,黛睡觉时,眼泪把枕巾都浸湿了。楠一点儿也不同情她——楠和珍妮·佩尼一点儿也不熟悉。

“我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安妮焦虑地说,“她以前从来不像这样。就像你说的,那个佩尼家的小女孩对她施魔法了。”

“你没有同意她去那种低俗的地方,这是很明智的,亲爱的医生太太。”

“哦,苏珊,我并不想让她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但是不管怎样,这总得有个底线。珍妮并不是很坏,我想她只是有撒谎的习惯,这倒没有多大伤害,但是我听说,他们家的男孩子真的很顽劣。康伯里·奈罗的老师为他们伤透了脑筋。”

第二天,当黛告诉珍妮说自己去不了时,珍妮傲慢地说:“他们把你管得这么死吗?我不会让谁这么管我的。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唉,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整夜在屋外睡觉。我猜你想都不敢这么想吧?”

黛崇拜地看着这个神秘的女孩,她可以“整夜在屋外睡觉”啊。多棒啊!

“你别责怪我好吗,珍妮?你知道,我很想去。”

“我当然不会责怪你。当然啦,要是别的女孩,肯定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但是我猜你不敢去。我们本来可以去玩得很开心的。我原本计划在月光下,去我们屋后的小溪里钓鱼。我们经常这么做。我一直想钓一条鳟鱼。我们还有一头最可爱的小猪,一匹很温顺的小马驹,还有一窝小狗。算了,我去问问莎蒂·泰勒吧。她的爸爸妈妈对她很好,她想做什么都行。”

“我的爸爸妈妈对我也非常好,”黛忠诚地为父母辩护说,“我的爸爸是爱德华王子岛上最好的医生,每个人都这么说。”

“别摆出那副样子,好像就只有你才有爸爸妈妈,我就没有似的,”珍妮一脸鄙夷地说,“嗯,我爸爸还长着一对翅膀,而且总是戴着一顶金冠呢。可是我会像你那样了不起吗?好了,黛,我不想和你争吵,但是我真讨厌有人吹嘘自己的家人。这很没有礼貌。我不会和你斤斤计较,因为我决定要当一名淑女。你老是说起那个帕西丝·福德,说她今年夏天要来四风港。我可不想和她来往。我听里娜婶婶说,她的妈妈真是太可怕了。她跟一个死人结婚了,然后那个人又活过来了。”

“哦,根本不是这个样子的。珍妮,我知道这件事,是妈妈告诉我的,莱丝丽阿姨……”

“我不想听她的事。不管是怎么回事,请你最好别再提了,黛。上课铃响了,走吧。”

“你真的要请莎蒂去你家?”黛哽咽地问,她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伤感。

“嗯,不过时机还不成熟。等等再说吧。也许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过这将是最后一次机会。”

几天后,在课间休息时,珍妮·佩尼找到了黛。

“我听杰姆说,你爸妈昨天出门了,要明天晚上才回来,是这样吗?”

“是的,他们去了安维利,看望玛莉拉姨婆。”

“你的机会来了。”

“我的机会?”

“和我回家去住一晚。”

“哦,珍妮……我不能这么做。”

“你当然能这么做。别傻里傻气的了。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但是,苏珊不会放我走……”

“你根本不用去问她。放了学,你直接跟我回家去。楠会告诉她你去哪儿了,这样免得她担心。等你爸妈回来后,她也不会给他们说实话的,她害怕他们责骂她。”

黛站在那里,左右为难。她心里非常清楚,自己不该和珍妮一起去她家,但是那个诱惑真是无法抵抗。珍妮使出浑身的力量,把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黛。

“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她强调说,“如果有人自以为了不起,不愿意来我家玩,我是不会和这种人做朋友的。如果你不来,我们就此分手,从此再也不是朋友。”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黛仍然受着珍妮·佩尼的魔力驱使,无法承受分手的痛苦。那天下午放学,楠一个人回家去,告诉苏珊说,黛去了珍妮·佩尼家,并且要在她家住一晚。

要是在平时,苏珊会立即追去,径直到佩尼家把黛带回家来。但是这天早上苏珊扭伤了脚,虽然她能在屋子里跛着脚走几圈,给孩子们做饭不受多大影响,但是她知道,她不可能跛着脚去港口大道下面的老康维农场,到那里有一公里多。佩尼家没有电话,杰姆和沃尔特都不愿意去。灯塔的人邀请他们去烤贝壳。再说了,佩尼家的人也不会吃掉黛。苏珊只好接受了这个事实。

黛和珍妮穿过田野,向珍妮家走去。走这条路要近得多,不到一公里。黛虽然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但还是十分高兴,因为沿途的风景美丽极了。小海湾边蕨草丛生;小精灵在草丛中嬉戏;草地青翠茂密;当漫步在过膝的金凤花中时,风儿吹过花丛发出沙沙的声响;年轻的枫树下面,有一条蜿蜒的小径;一条小溪像彩虹般的漂亮围巾;在阳光充沛的牧场上,遍地长满了草莓。黛如痴如醉地欣赏着美丽的景色,但她时常被珍妮的话打断,她真希望珍妮能闭上嘴。在学校里,珍妮滔滔不绝地说话倒没什么,但是在这儿,黛不想听珍妮喋喋不休地说她差点被毒死的事情……当然是个意外,她吃错了药。珍妮绘声绘色地讲述死亡的痛苦,不过最后怎么被救活的却说得模糊不清。她当时“失去了意识”,是医生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但是从那以后,我就变得很不一样了。黛·布里兹,你盯着什么看得那么出神?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听我说话。”

“哦,我听着呢,”黛愧疚地说,“我真的觉得你的生活太精彩了,珍妮。不过,看看那风景吧。”

“风景?风景是什么东西?”

“嗯……嗯……就是你眼前的那些东西。那个……”黛挥手指着她们面前的牧场、森林和云雾缭绕的山丘,还有群山之间那蓝宝石般的一抹海洋。

珍妮嗤之以鼻。

“那不就是些老树和奶牛吗?我已经看过几百遍了。你说话太可笑了,黛·布里兹。我并不想伤害你的感情,但是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你不大对劲。我真这么想的。不过我想这不能怪你,你也不想这样。大家都说你妈妈也是那样,喜欢说些摸不着头脑的话。嗯,那就是我们家。”

黛瞪着佩尼家的房子,她的幻想平生第一次惨遭重大打击。这就是珍妮描述的“大楼房”吗?当然,它确实很大,而且也有五扇凸窗,但是明显需要重新上漆了,而且屋顶的“木头花边”大半都没了踪影。门廊已经严重下沉,前门上方那曾经很可爱的气窗也破了。百叶窗歪歪斜斜,缺了很多玻璃,糊着牛皮纸。房子后面“美丽的白桦树林”其实只是几棵苍劲枯瘦的老树。谷仓破破烂烂,摇摇欲坠,院子里堆满了生锈的机器,花园里杂草丛生。黛这辈子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破败的地方,她第一次对珍妮讲述的东西产生了怀疑,珍妮说的不全是真话。一个九岁的孩子,真的就像她说的那样,会有那么多出生入死的冒险经历吗?

屋里的情况好不了多少。珍妮把她带进客厅,客厅里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到处都落满了灰尘。天花板的颜色早就脱落了,一道道裂缝清晰可见。吹捧上天的大理石壁炉架竟然不见大理石的踪影,只是上了漆的木板子,这连黛都看出来了。炉架用一条日本布帘子遮盖起来,壁炉架上放着一排长着毛的杯子。花边窗帘皱巴巴的,而且完全褪色了,到处都是破洞。百叶窗是蓝色的纸做的,上面画了一个装满玫瑰的大花篮,已经破烂不堪了。至于放满客厅的猫头鹰标本,其实只在一个角落里放着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有三只羽毛蓬乱的小鸟,有一只鸟的两只眼睛都瞎了。黛已经习惯了壁炉山庄的漂亮和整洁,这间屋子的景象,只有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然而,令人奇怪的是,珍妮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的描述和现实有多大的差距。黛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中听到珍妮告诉她的一切?

屋外还不算太糟糕。一个角落的云杉树下,是佩尼先生建的玩具屋,看起来就像是微型的真正房子,那儿真的很好玩。小猪和小马驹真的很温驯。而那一窝杂交的小狗,毛茸茸的,特别招人喜欢,那神态就像是贵族城堡的名犬一样。其中一只特别可爱,褐色的长耳朵,前额上有一块白点,粉红色的小舌头,白色的爪子。当黛知道这些小狗都已经答应送人了,她一下子失望极了。

“就算它们没有送人,我也拿不定主意该不该送你一只,”珍妮说,“叔叔每次要把他家的狗送人,他对要送的人家特别挑剔。我们听说壁炉山庄根本不让养狗。你们那儿一定有什么古怪的东西,生怕狗知道了。叔叔说,有些事情人不知道,但狗知道。”

“我敢肯定,我们那儿没有什么古怪的东西!”黛叫喊起来。

“嗯,但愿没有。你爸对你妈很凶吧?”

“没有,他才不会这样呢!”

“嗯,我听说你爸打你妈,把她打得直叫唤。不过,我当然不相信那是真的。那些说谎的人真是太可恨了,对吧?不管怎样,我一直都喜欢你,黛,我一直都会帮助你的。”

黛觉得自己应该对这番话心存感激,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并没有这种感觉。她开始觉得,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在她的眼里,珍妮曾经有着非凡的魔力,可这一切突然消失殆尽。珍妮告诉她,自己掉进磨坊的水池里差点给淹死了,这一次黛并没有往日的那种怦然心动。她不相信这是真的……那只是珍妮想象出来的。而那个当百万富翁的叔叔、要值一千元的钻石戒指、去照顾“马蜂”的传教士婶婶,这一切很可能都是她的想象。黛觉得自己就像是泄了气的气球。

不过,家里有个老奶奶,老奶奶是真的。当黛和珍妮回到屋子里时,一个胸脯丰满、脸颊红润、穿着陈旧的印花棉布衣服的女人走进来,她就是里娜婶婶,她告诉她们,老奶奶想见见客人。

“老奶奶一直躺在床上,不能下地,”珍妮解释说,“我们要轮流去看她。不然她会生气的。”

“我得提醒你一句,别忘了问候她的背好些没有,”里娜婶婶警告说,“要是有人忘了问她的背,她会很不高兴的。”

“还要问约翰叔叔,”珍妮说,“别忘了问她约翰叔叔的病好些没有。”

“约翰叔叔是谁?”黛问。

“是她的儿子,五十年前就死了,”里娜婶婶解释说,“他病了很多年,然后死了。老奶奶习惯听别人问候约翰的病好些没有,她很想念约翰。”

来到了老奶奶的房门前,黛却不敢进去。就要见到长寿得让人难以置信的老妇人了,她突然感到特别害怕。

“怎么啦?”珍妮问道,“又没有人咬你!”

“她是不是……她真的是在大洪水之前就活着的吗,珍妮?”

“当然不是。谁告诉你的?不过,要是她能活过下一个生日,她就满一百岁了。快点进去!”

黛小心翼翼地进屋去。老奶奶的卧室凌乱不堪,特别狭小,但是她的床特别大。她脸满皱纹,黛从来没有见过谁有那么多皱纹,看起来就像一只老猴子的脸。她眼窝深深地凹陷进去,眼眶红红的,她盯着黛,很生气地说:

“不许那样盯着我。你是谁?”

“她是黛安娜·布里兹,奶奶。”珍妮说,她这时变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珍妮。

“哼!一个装模作样的名字!他们告诉我说,你有个傲慢的姐姐。”

“楠并不傲慢。”黛叫喊道,情绪有点儿激动。难道是珍妮说了楠的坏话?

“你可真没教养啊,对吧?我小时候可不会这样跟长辈讲话的。就像小珍妮告诉我的那样,你的姐姐就是个傲慢的女孩,连走路头都要高高地抬起来,实在是太傲慢了。你也是个自以为是的小女孩!不许跟我顶嘴。”

老奶奶看起来很生气了,于是黛赶忙询问她的背怎么样了。

“谁说我的背有毛病?你瞎想些什么!我的背是我自己的事。过来……到我床边来!”

黛虽然恨不得逃到一千公里外,但是她还是乖乖过去了。这个可怕的老妇人想对她干什么?

老奶奶使劲挪到床边上来,伸出爪子一样的手,放在了黛的头发上。

“有点像胡萝卜的颜色,不过还挺光滑的。那条裙子很漂亮。把裙子撩上去,让我看看你的衬裙。”

黛只好照做,心里还暗自庆幸自己穿上了那条白色的衬裙,苏珊给它钩织上了花边。这家人是怎么了,竟然会看客人的衬裙?

“我总是从衬裙来评判一个女孩子,”老奶奶说,“你通过了。现在我要看看你的内裤。”

黛不敢抗拒。她撩起了衬裙。

“哼!连内裤上都是花边!真够奢侈啊。而且,你还没有问候过约翰!”

“他还好吗?”黛吓得直哆嗦。

“‘他还好吗’,你胆子可真够大的,竟敢这样问。你们都知道,他可能会死的。给我说实话,你妈妈是不是有个黄金顶针……真的是用黄金做的顶针?”

“是的。是去年爸爸送她的生日礼物。”

“哼,我一直不相信会有这事。小珍妮告诉我说你妈妈有这样的顶针,小珍妮说什么你都千万不能相信。一个黄金顶针!我从来没有听过这种事,真够时髦的。好了,你们该出去吃晚餐了。吃饭永远都不会过时的。珍妮,把你的裙子拉上去。裤边都掉出来了。你至少还是要穿体面点。”

“我的裤子……我的裤子的裤边没有掉下来。”珍妮愤愤地说。

“佩尼家叫裤子,布里兹家叫内裤。这就是你们俩的区别,永远都是这样。不许跟我顶嘴。”

佩尼全家人都坐在大厨房的餐桌边。除了里娜婶婶,黛谁也不认识。但是她只对餐桌边的人瞥上一眼,就明白妈妈和苏珊不让她来这里的原因了。桌布又脏又破,多少年前的肉汤污渍都还在上面。盘子也是说不出来的怪异。至于佩尼家的人……黛从没有和这样的一群人坐在一起过,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安全地回到壁炉山庄啊。但是现在,她只能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那个珍妮叫做本恩叔叔的人,坐在了餐桌的主座上。他有火红的胡子,脑门上精光锃亮,周围有一圈灰色的头发。他的弟弟帕克,是个单身汉,身子瘦瘦的,乱蓬蓬的胡子从来没有修整过。他坐在餐桌的角落上,方便向痰盂里吐痰,他咳痰的声音老是打断别人的说话。这家的男孩子,一个是十二岁的柯特,另一个是十三岁的乔治·安德鲁,他们都有着淡蓝色的金鱼眼,直直地盯着人看,一点儿都没有礼貌。衣服破破烂烂的,连身子骨都从破洞中露出来了。柯特被破瓶子割破了手,用一块破布包扎了起来,上面血迹斑斑。十一岁的安娜贝尔·佩尼和十岁的格特·佩尼都是特别漂亮的女孩子,长着一双圆溜溜的褐色眼睛。两岁的塔普正坐在里娜婶婶的腿上,长着很可爱的鬈发,红润的脸颊,黑色的眼眸不停地转来转去,要是能被打扮得干净点,应该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柯特,你明明知道有客人来,为什么不把指甲洗干净?”珍妮训斥道,“安娜贝尔,嘴里塞满了东西就不要讲话——黛,在这个家里只有我才会教他们礼仪。”她解释说。

“闭嘴!”本恩叔叔咆哮说。

“我不会闭嘴。你不能让我闭嘴!”珍妮大声说。

“别顶撞你叔叔,”里娜婶婶和颜悦色地说,“好了,姑娘们,要像个淑女那样。柯特,把土豆递给布里兹小姐。”

“哦,哈,布里兹小姐。”柯特咯咯地笑起来。

不过黛却感到很激动。这辈子第一次有人叫她布里兹小姐。

让黛感到惊奇的是,晚餐很丰富,而且味道很不错。黛早就饥肠辘辘了,但是她不敢确信食物是否很干净,而且她讨厌用那个有缺口的杯子喝水,还有,大家七嘴八舌,说个没完没了,这让她不能好好享受这顿美餐。他们总是斗嘴,乔治·安德鲁和柯特,柯特和安娜贝尔,格特和珍妮,甚至本恩叔叔和里娜婶婶都闹得不可开交。他们争吵得声嘶力竭,把最伤人的狠话都说出来了。里娜婶婶向本恩叔叔一一列举出她原本可以嫁的好男人,而本恩说,她爱嫁谁就嫁谁,但愿没有嫁给他。

“要是我爸爸和妈妈也这样吵架,那该多可怕啊,”黛心里想着,“哦,我要是回家了该多好啊!”

“别吃手指,塔普!”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因为在壁炉山庄,为了不让里拉吃手指,大家都会这么制止的。

柯特一下子气得脸都红了。

“不要你管!”他大声叫喊道,“只要他愿意,他想吃就吃!我们不像你们壁炉山庄的小孩子那样蛮不讲理,老是爱指责别人。你以为你是谁啊?”

“柯特!柯特!布里兹小姐会觉得你很没教养。”里娜婶婶说。她吵完架,又变得心平气和,脸上带着微笑,为本恩叔叔的茶里放了两匙糖。“亲爱的布里兹小姐,别介意。再吃一块馅饼吧。”

黛再也吃不下去了。她只想回家去,但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才能回去。

“够了,”本恩叔叔喝完茶杯里的最后一口茶时,发出了巨大的咕哝声,“吃好了。一早起床,农活繁忙,一日三餐,吃完上床。多好的生活啊!”

“孩子的爸爸就爱说笑话。”里娜婶婶微笑着说。

“说起笑话,我倒想起一件事。今天我在弗拉格的商店里见到卫理公会的牧师。当我说起没有上帝时,他想反驳我。我告诉他,‘礼拜天才该你说话,现在轮到我说话了。你指给我看看,上帝在哪儿?’他说,‘现在不是轮到你说话了吗?’他们全都像傻瓜一样笑了。不过他还是挺聪明的。”

没有上帝!黛的世界轰然垮塌。她只想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