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蒂斯红豺群行进在风雪弥漫的尕玛尔草原上。七八十只雌雄老幼各个无精打采,耳垂间脑顶上和脊背凹部都积着一层雪花,宛如一支戴孝送葬的队伍。每只豺的肚皮都是空瘪瘪地贴到了脊梁骨,尾巴毫无生气地耷拉在地,豺眼幽幽地闪烁着饥饿贪婪的光。队伍七零八落拉了约两里长。

“嗬叽———”豺王索坨纵身跳上路边一块突兀的岩石,居高临下向豺群大声地嗥叫。它想把落在后头的那几只豺叫唤上来。

埃蒂斯红豺群历来在狩猎途中都用方块或圆形的阵容向前推进的,这是对地域环境的适应和由此而派生出来的最佳生存选择。

豺虽然生性凶猛但身体瘦小,不仅比不过狼,比一般草狗还弱了整整一圈,若要单个和食肉猛兽较量极难占据上风,也无法把中型和大型草食动物列入自己的食谱,只有依靠群体的力量才能在弱肉强食的丛林中称王称霸占有一席之地;方块或圆形的阵容既象征着群体的不可分割,让食肉猛兽望而生畏,又有利于豺王在碰到突发事件或不期然遇见猎物时能及时有效地进行调度指挥。

遗憾的是,索坨连叫几声,豺群毫无反应,队伍仍然松松垮垮像条脊椎骨被抖散的蛇。真是白费了唾沫。索坨很悲伤,豺王的传统权威受到了饥饿的挑战。

鹅毛大雪一连下了好几天,日曲卡山麓一片白茫茫,尕玛尔草原像铺了一层厚厚的白地毯,古戛纳河也结起了冰层。埃蒂斯红豺群虽然是雪山草原堪称一流的狩猎部落,但在如此严寒恶劣的气候条件下却也碰到了生存危机。那些品种繁杂的食草类动物不是集体迁移到南方去越冬就是藏在洞穴里冬眠,像雪兔、山獾、牦牛这些少得可怜的既不迁移也不冬眠的食草类动物,也由于寒冷而躲在山旮旯或丛林某个隐蔽的岩洞内不敢轻易出来。就算有个别动物耐不住饥饿冒险走出窝巢,湿重的冷空气盖住了它们的气味,呼啸的风掩饰了它们的声音,急骤降落的雪花又会用极快的速度抹平它们的踪迹。

豺在这样的气候条件下灵敏的嗅觉、视觉和听觉似乎都减弱了功能。唯一有把握的狩猎方式,就是寻找到食草类动物冬眠或藏身的洞穴吃上门去。这办法虽然不错,但莽莽雪山辽阔草原,要寻找到恰巧里头有内容或者说有丰盛晚餐的洞穴,简直就是大海捞针,全凭运气全靠机遇全仰仗那变幻莫测的偶然性。埃蒂斯红豺群也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山神,连续几天交厄运,搜索了近百个坑坑洼洼石缝洞穴,一无所获。

民以食为天,豺以食物为宇宙。饥饿像个黑色的幽灵徘徊在埃蒂斯红豺群。昨天半夜,豺群那只名叫朗朗的豺伢崽被冻死了。豺群社会对死亡早已司空见惯,没有出殡也没有葬礼,母豺只在夭折的豺仔面前嚎丧几声也就怏怏离开了。豺群社会也没有守灵习惯,朗朗的尸体就丢弃在宿营地旁的一条暗沟里。今早天亮后索坨无意中溜达到暗沟前一看,朗朗只剩下一副白骨了,连眼珠和尾巴都被啃食得干干净净。白花花的尸骨旁的雪地里留着一片凌乱的豺的足印。

索坨差点没急晕过去。虽然豺和狼同属哺乳类肉食目犬科动物,虽然在人类的词典里豺和狼经常被捆绑组合在一起使用,但它们终究是两种类型的猛兽,各自有着不同的品性。狼在食物匮乏的冬季,在饥饿状态下,有啃食重伤或死亡的同类的习俗,在狼的观念里,与其把同类的肉留给其他食肉类飞禽猛兽或蚂蚁来享用,还不如自己享用更实惠些,更符合狼道些,这或许可称之为奇特的腹葬。

豺的观念却和狼不同,豺把食用同类的尸体视作恶习,视作不可原谅的罪孽,视作一种无形的禁忌。豺对死亡的同类虽然不像人类那样使用繁复的仪式进行土葬火葬水葬天葬,却也宁肯让其暴尸山野,让秃鹫、蚂蚁或其他猛兽来代为清理。

说不清是狼的观念更现代些还是豺的做法更合理些,但起码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习俗。

可今早暗沟内的情景,却使索坨无法回避这样一个铁的事实:一些豺正在打破豺群社会的禁忌,啃食同类的尸体。

在野生动物中尤其在具备尖爪利牙的食肉兽中,社会禁忌十分重要,可以说是群体赖以生存的准则和法规。例如猛禽金雕实行严格的一夫一妻制,有一条重要的禁忌就是第三者不准插足。禁忌起源于这样一个事实:两只脾气暴躁的雄金雕一旦为求偶而争斗往往同归于尽。孟加拉虎的生活中有这样一条禁忌,就是雄虎不准逗留在带崽的雌虎身边,以防止在一种特定的情态下粗心而贪婪的雄虎会伤害毫无防卫能力的虎崽。食草类动物高鼻羚羊也有禁忌,公羊在争夺头羊地位的过程中,只能用炫耀头上的犄角和发达的四肢进行象征性的较量,争斗仪式化舞蹈化戏剧化,决不动真格地用犀利的羊角去刺击对方。如果没有这条重要禁忌,全世界高鼻公羚羊恐怕都已死于无法克制的频繁发生的争夺社会地位的搏斗中了。

打破禁忌是十分危险的。索坨今早在朗朗的尸骨前忧心如焚地伫立了很久。今天啃食同类的尸体,明天就有可能对豺群中的老弱病残者进行扑咬;今天是悄悄地趁着黑幕的遮掩,干盗食同类尸体的勾当,明天就有可能在光天化日下,明目张胆地进行自相残杀。这将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

索坨并非是自寻烦恼,尕玛尔草原确实曾发生过这样的悲剧。和埃蒂斯红豺群毗邻的古戛纳棕豺群,有一只大公豺不知是神经有毛病,还是确实饿急了眼,在众目睽睽下把一只还没咽气的病豺咬断喉管并饮血啖肉,旁观的十几只公豺,一半出于惩罚疯豺,一半出于对食物的渴望,群起而攻之,把那只胆敢打破禁忌咬食同类的大公豺咬死并吞食了。从此,古戛纳棕豺群不得安宁,三天两头发生同类相食的惨案,短短的一个冬天,豺群所有的大公豺几乎都死于非命,好端端的一个豺的大家庭遭到灭顶之灾。

这是惨不忍睹的血的教训,它索坨说什么也不能让自己的埃蒂斯红豺群重蹈古戛纳棕豺群的覆辙。

作为豺王,索坨对自己的臣民了如指掌。站在朗朗的尸骨前,不用嗅闻气味,它一眼就从凌乱无序的雪地足迹上认出是独眼豺、白脑顶、兔嘴多多、短尾巴罗罗等七只大公豺干的缺德事。但它无力对它们进行惩罚。法不责众这条规律不仅适用于人类社会,同样适用于动物世界。再说,这些触犯禁忌的大公豺都是埃蒂斯红豺群的中坚和精华,从某种意义上说,惩处它们就等于在自毁种群。

要想阻止啃食同类这种狼的恶习在豺群中蔓延,唯一有效办法就是尽快捕捉到羚羊或麋鹿之类可以果腹的食物。

风愈刮愈紧雪愈下愈猛,天空乌黑乌黑像蒙着块丑陋的鳄鱼皮。举目望去茫茫雪山草原连个活动的影子都看不到;顶着风耸动鼻翼,除了雪的阴冷的气息,闻不到任何鲜活的生命气息。猎物在哪里?食物在哪里?

豺们更加灰心丧气,队伍走得更加散乱。索坨心里沉甸甸的像压着一块千钧巨石。

苍天有眼,山神开恩,埃蒂斯红豺群绝路逢生。黄昏时豺群经过猛犸崖,突然发现了这个野猪窝。

这个野猪窝隐蔽得十分巧妙,坐落在猛犸崖脚下一个不显眼的旮旯里,一块巨大的鱼鳞似的薄薄的石片,像块天然洞盖盖住了洞口,只在洞口斜面有条可供出入的浅浅的石缝。石缝间蔓生着野蒿、紫藤、骆驼草、酸枣刺。虽然是冬季,这些植物的叶子都枯萎了,但枝枝条条间挂满了层层叠叠的雪片,给本来就隐秘的石缝挂了道厚实的雪帘。要是没有猪崽叫,即使豺群从雪帘洞前经过,也未必就能发现这个野猪窝。

本来豺群在离雪帘洞很远的那片白桦树林里行进,谁也没有想到要去光秃秃的猛犸崖下进行搜寻。突然间空寂的山野传来“吱吱”一声猪崽叫。

猪崽的叫唤声虽然十分微弱十分短促似有似无,但几乎每一只豺都听得清清楚楚。霎时间,蓬松的豺毛紧凑了,黯然的眼神明亮了,耷拉的尾巴翘挺了,委靡不振的队伍变得精神抖擞。根本用不着它索坨召唤,掉队的豺迅疾无声地赶了上来,以索坨为轴心,群豺缓慢地绕着圈圈。这是一种等候指令准备出击的圆形阵容。

有猪崽叫就有母野猪,野猪每胎起码产三至五只猪崽,足够埃蒂斯红豺群美美地饱餐一顿的了。

猪崽叫唤得正是时候,假如早些叫或晚些叫,也许豺群就永远发现不了这个野猪窝了。对豺群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幸运一种福气一种造化。对那窝野猪来说当然是一种灾难一种不幸一种劫难。索坨无从猜测那只倒霉的猪崽,怎么会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发出叫声的。也许这只猪崽特别淘气,天生就喜欢乱叫乱嚷;也许是一对猪崽在洞内闹架;也许是母野猪无意中翻身压疼了那只猪崽……

索坨前额上那两条紫色的倒挂眉毛陡然竖立起来,甩了甩脑壳,率先朝猛犸崖跑去。群豺散成扇形向雪帘洞悄悄逼近。

贴近那条隐秘的石缝,这才嗅闻到一股野猪的臊臭味。那块平滑的屏风似的石板,不仅遮挡了视线还盖住了气味。这真是个巧夺天工的石洞。

豺群把洞口围得水泄不通。“嗬———”索坨朝洞内发出一声试探性的嗥叫。雪帘洞里寂然无声,半天没有动静。对豺来说野猪虽然是可口的食物,却也是不好沾惹的家伙。野猪是杂食性动物,既吃竹笋果根野木薯等茎块植物,也吃雪雉松鼠豪猪这类小动物。野猪性情凶猛,凭着嘴里那副能掘开板结冻土的锐利的獠牙,敢和豹子周旋。

一只普通的草豹是很难对付一头成年野猪的。尕玛尔草原曾发生过草豹咬断了野猪的喉管、野猪咬开了草豹的肚皮,结果双双倒毙在血泊中的事。尤其是带崽的野猪,有勇气同觊觎它的宝贝猪崽的天敌拼杀到流尽最后一滴血。野猪绝不会像其他食草类动物那样,面对豺群闻风丧胆一味逃命的。

索坨从乱石堆跳到雪帘洞前,将脑袋探进石缝去打量。黑黢黢的石缝里闪烁着一双澄黄色的凶狠的眼睛。“——”洞内突然爆响起一声粗重的嚎叫,又响起笨重的躯体在狭窄的石缝里朝前蹿扑的声音。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一副青白色的獠牙也恶狠狠朝前噬咬。

雪帘洞里果然有一头凶相毕露的母野猪,索坨赶紧缩回脖子弹跳开去。它嗬嗬叫着,希望母野猪能追出洞来。但狡猾的母野猪没有上当,只在石缝口露了一下嘴脸,便很快将身体缩回洞里去了。

“嗬———嗬———嗬———嗬———”豺群齐声朝雪帘洞发出让食草类动物心惊胆战的嗥叫。母野猪吭哧吭哧在洞里喘着粗气,就是赖在石缝里不出来。这发猪瘟的家伙,肯定是知道自己一旦失去雪帘洞的依托,便会受到豺群前后左右四面八方的追堵围歼。它待在这条十分狭窄的刚够一头野猪侧身挤进去的石缝里,完全不用担心来自左右和身后的威胁,它只要集中精力对付来自正面的攻击就可有效地保卫自己的家庭安全。

这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地形,根本无法发挥豺的群体优势。倘若强攻,每次只容得下一只豺钻进石缝去施展噬咬的本领。而一只瘦小的豺在和一头庞大的野猪面对面交锋时是很难占到什么便宜的,尽管豺比野猪生性凶猛得多。母野猪有的是憨力气,又卧在石缝里以逸待劳,也不怕豺群搞什么车轮战术。

此刻的埃蒂斯红豺群与困守在雪帘洞内的母野猪是吃和被吃的关系,不可能火线喊话,心战策反,让这发猪瘟的家伙自动投降。在弱肉强食的丛林里没有俘虏和优待俘虏的说法;力的拼搏爪的格斗牙的碰撞生与死的转换是解决矛盾的唯一方法。

或许可以用豺的智慧将那头负隅顽抗的母野猪引诱出洞,索坨想。譬如豺群佯装着因失去耐心而放弃这场狩猎,在母野猪的视界内撤出猛犸崖,然后远远地绕个大圈子悄悄埋伏在背风的雪帘洞左侧,等待母野猪出洞觅食时伺机下手。

譬如还可以让一只幼豺假装因饥寒交迫而倒毙在雪帘洞口,豺群呜咽着离去,当纷扬的雪花把装死的豺差不多掩埋起来时,母野猪或许会打消怀疑,钻出洞来试图将装死的幼豺拖回去当点心……

不不,这些办法都不完美,都有缺陷,都要冒很大风险。这发猪瘟的家伙有的是时间和耐心,完全可能待在温暖如春、不受风雪侵袭的雪帘洞里,两三天不挪出洞口一步。豺群暴露在寒风大雪下,已整整三天没有觅到食物,别说再拖两三天,恐怕今夜就会被难以抵御的寒冷和难以忍受的饥饿,诱发出自相残杀的灾祸来。那被当做钓饵的幼豺,恐怕等不到把母野猪诱骗出洞,自己就会冻成冰柱。

它索坨绝不能干这种赔本的买卖。它在雪帘洞前蹿来跳去,想找到一个万无一失能把母野猪引诱出洞来的办法。蓦地,它停住脚步,偏仄脑袋,朝暮霭沉沉的天空发出一声干涩的悲壮的嗥叫。

没其他办法了,看来,只有在豺群中挑选一只苦豺了。

苦豺是豺群社会一种特定的角色,与人类社会中的炮灰殉葬品敢死队有点相似。当遇到非牺牲个体才能保全种族这样的严峻关头,苦豺就义无反顾地冲出来自我牺牲。

苦豺这种角色的产生不搞世袭制,也不由豺王指定,也不是靠抓阄碰运气,也不是按社会地位或阶级来排列,而是按一条十分简单的标准来遴选。那就是年龄加衰老度。凡扮演苦豺角色的一概都是步入暮年的老豺。当危急关头来临时,豺王的眼光在豺群中扫射一圈,最后落定在年纪最大、相貌最憔悴、唇须已经焦黄、犬牙已开始松动脱落的老豺身上。豺群所有的目光顺着豺王的视线也落在那只老豺身上,就算是豺王提议全体豺民表决通过了。于是,那只倒霉的被选为苦豺的老豺,在豺群严厉的目光催逼下,无可奈何地走出队伍,神态或者悲壮或者悲切或者悲哀,用自己残剩的生命和还没冷却的血与狰狞的死神相扑。

在不需要苦豺的平常日子里,老豺在埃蒂斯红豺群中倒也会受到尊重与照顾。例如猎到了食物,缺乏抢食能力的幼豺和抢食能力已大大衰减的老豺,也会公平地得到一份。例如在山洞里宿营,老豺会像幼豺那样被安排到雪花不易飘至、寒风不易钻透的洞底歇息,而由身强力壮的公豺守候在洞口。但在生死攸关的时刻,豺群却一点也不讲良心地将老豺推了出去。

让群体中最衰老的豺担当苦豺,是埃蒂斯红豺群祖先传下来的习惯。

豺的理解是,老豺生命的烛光快熄灭了,与其让它毫无价值地自然死亡,还不如让它为群体更好地生存奉献最后的生命。危急关头必须要一只豺去死,挑选幼豺会损害豺群的未来,挑选成年公豺或母豺会损害豺群的现在,挑选老豺只损害豺群的过去。过去并不重要。对埃蒂斯红豺群来说,失去一只生命力已差不多衰竭的老豺,当然比失去一只生命力还很旺盛的年轻豺,损失要小得多。

在豺这样野性十足、靠杀戮为生的动物里,只有利害关系而没有道德准则,有利于群体生存的行为就是法律。

索坨登上豺王宝座两年多来,共发生过两次需要苦豺的紧急情况。第一次是在两年前的春天,豺群路过鬼谷时瞧见一只牛犊大小的虎崽,身边没有雌虎看守,豺群便来个顺手牵羊,把虎崽给撕碎吞吃了。

谁料到豺群刚把虎崽吃完,雌虎就从树林觅食回窝来了,虎啸声地动山摇。豺群虽然凶狠,却也不是猛虎的对手,赛跑也略逊一筹。鬼谷是条狭长的山谷,两边都是刀削斧斫般的悬崖峭壁,豺群无法化整为零。要是放任那只悲愤的雌虎随意追捕,说不清会有多少豺将被虎爪扇断脊梁,被血盆大口咬断脖颈。没办法,只好让老公豺尾尖黑担当苦豺。尾尖黑转身朝咬牙切齿的雌虎迎面冲撞,与雌虎拥抱厮杀拖延时间。当尾尖黑发出最后一声惨嗥被雌虎拦腰扯成两截时,豺群已成功地逃出鬼谷钻进密匝匝的灌木林。

第二次是在去年冬天的一场罕见的暴风雪过后,饥饿难忍的豺群铤而走险到尕玛尔草原袭击一支在野外宿营的地质队。地质队草绿色的帆布帐篷旁用碗口粗的栗树条搭着一个牛圈,养着一头让豺垂涎三尺的肥肥胖胖的花斑奶牛。豺群悄悄逼近地质队宿营地,看见雪地中有四条大狼狗在牛圈旁逡巡。大狼狗是狼和狗的杂交,既有狼的身坯和野性,又有狗的机警和忠贞,极难对付。只有先将四条大狼狗引开才能将牛圈里那头花斑奶牛吞噬充饥。

开始索坨选定母豺黄珊当苦豺,后来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一只名叫桑哈的老公豺自愿代替黄珊扮演苦豺的角色,只身暴露在四条大狼狗面前,嗬嗬叫着落荒奔逃。四条大狼狗兴奋地紧追不舍。

等到白皑皑的雪野里红色的豺和黄色的狼狗都变成芝麻小黑点时,豺群像阵飓风刮进牛圈,在极短的时间内把花斑奶牛吃得只剩下一副白白的骨架。惊慌失措的地质队员躲在结实的帆布帐篷里没敢出来。当四条大狼狗拖曳着桑哈僵冷的尸体返回地质队宿营地时,豺群已打着饱嗝回到日曲卡山麓。

一经选定为苦豺,就像被判处了死刑,极少有生还的希望。

苦豺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既有大祸临头的恐惧,又有被不肖后辈所遗弃的愤懑,还有为种族生存而赴汤蹈火的壮烈。

索坨实在是迫不得已才硬起心肠决定要用苦豺来制伏眼前这头躲在石缝里的母野猪的。

被选中的苦豺虽然年老体衰,却不乏与大型猎物格斗厮杀的经验。在必死的心态支撑下,苦豺会将剩余的生命浓缩凝聚在豺牙和豺爪间,像道红色的闪电蹿进雪帘洞去,将非致命部位肩胛白白送进母野猪锋利的獠牙间;母野猪只有一张嘴,必然会顾此失彼;苦豺就用两只前爪在母野猪的丑脸上胡抓乱撕。极有可能豺爪会抠瞎母野猪的眼珠,最起码也会把丑陋猪脸撕得血肉模糊。母野猪疼痛难忍发出嚎叫,苦豺趁机一口叼住母野猪的耳朵、脸颊或鼻子,四条豺腿蹬住石壁拼命朝洞外拖曳。受伤了的母野猪更加凶蛮,会一口咬断苦豺的一条后腿,还有可能会一口咬穿苦豺的肚皮,豺肠豺肚漫流一地。

苦豺早就横下一条心来,只要还有一口气就朝猪脸上频频噬咬。愚蠢的母野猪必定会被苦豺纠缠得头晕脑涨恨不得一口咬下豺头来。狂暴中的母野猪会不知不觉顺着苦豺的拖拽方向朝前拱动,竭力想咬住苦豺致命的脖颈。于是,肉搏中的豺和母野猪将慢慢从狭窄的石缝里退出来。只要母野猪的身体一离开雪帘洞,早就在洞外等得不耐烦了的豺群便会呼啸着蜂拥而上。等到母野猪醒悟过来发觉上当想重新钻进雪帘洞去时,已经不可能了,石缝已被七八只年轻力壮的大公豺把守得严严实实,母野猪的身体上也趴满了被血腥味刺激得异常兴奋的豺。

结局已经想好,现在该用阴毒的眼光来选定苦豺了。

索坨纵身跳上一块蛤蟆形的突兀的岩石,居高临下用审视的目光将豺群扫了一遍。其实,它站在平地也能把伫立在面前的每一只豺都看清楚。跳上蛤蟆形岩石绝非出于视力的考虑,而是王者的一种技巧。登高能显示威仪,能体现尊严,在遴选苦豺这样有关生与死的问题上,豺王的威仪和尊严是必不可少的。

索坨的目光在豺群十来只老豺身上跳来跳去。这是一个严格的筛选和淘汰过程,必须保证被选中者是豺群中最年老最无用生命最衰竭的老豺。

公正是使个体心甘情愿为群体去牺牲的先决条件。蛤蟆形岩石左侧有一棵苦楝树,树下蹲着一只老母豺。索坨的目光跳到这只老母豺身上,作了短暂的停留。

苦楝树下的老母豺形容枯槁,肩胛瘦骨嶙峋,颈下皮囊松弛,眼睑皱皱巴巴,身上的豺毛被树脂草汁粘成一绺绺,毛色绛红没有光泽,两排乳房失去了弹性,萎瘪得像几只干核桃。这只老母豺虽然还活着,却离死神已经不远了。用埃蒂斯红豺群的传统标准来衡量,这是最合适不过的苦豺人选。但索坨的目光仅仅在老母豺身上逗留了一下便急遽地跳开了。

这只老母豺名叫霞吐,是索坨的亲生豺娘。它索坨的心肠就算比花岗石还硬比孔雀胆还毒,也不忍心让自己的豺娘去做苦豺呀。索坨的目光从霞吐身上跳开,朝豺群中另外几只老豺扫去。这些老豺的衰老度都明显地要低于豺娘霞吐。管它的呢,索坨想,胡乱挑一只来顶缺,只要让豺娘躲过这一关就行。

它瞄准正卧在雪地上脑袋一沉一沉打盹的老公豺达曼洪。这老家伙虽然略微比豺娘年轻些,但也已老得背脊上的毛都脱光了,还跛了一条前腿。虽说还能用三条腿在草原上追撵到兔子,毕竟是个残疾,又老又残,已快成为豺群社会中的废品了。

可还没等索坨的目光在达曼洪身上定格,蹲在蛤蟆形岩石下的好几只成年大公豺改变了姿势,四肢直立起来,尾巴像旗杆似的笔直竖起,用爪子踢打着地面的积雪,搅起一团团轻烟似的雪尘。这是豺群社会一种特殊的身体语言,表达着内心的不满和激动。

在豺群社会中,管你是逊位的豺王,管你是昔日的王后,管你是豺王的哥哥姐姐还是老子娘亲,一概不存在可以赦免当苦豺的特权。选苦豺唯一的标准就是年龄加衰老度。谁假如胆敢违背这条标准,将会受到血的惩处。

索坨愣了愣神,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它虽然有点心虚,但还是固执地将目光投向老公豺达曼洪,它要抢在众豺觉醒前把苦豺人选敲定下来。它想,就算个别大公豺及时看穿了它的私心,也或许会体谅它的苦衷,或许会慑于它豺王的威势,而默认了它这一次不算太公正的选择。它把眼珠子瞪得溜圆,目光如炬,毫不含糊地盯视老公豺达曼洪。

它紧张地等待着众豺的目光顺从它的意志,顺着它的视线投向老公豺达曼洪。

它对形势作了完全错误的判断。人心一杆秤,豺心也是一杆秤;人心不可侮,豺心也不可侮。没有一只豺按它的意志去盯视达曼洪。恰恰相反,好几只大公豺在蛤蟆形岩石下面乜斜着眼睛将冷峻的暗藏着杀机的目光投向索坨。雪帘洞外所有的豺停止了走动,都压低了喘息声,雪地一片沉寂。索坨明白,这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一种无形的威逼。

索坨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身体哆嗦了一下。它想起前任老豺王奈莫的遭遇。

那是大前年的深秋,饥饿的豺群在山凹里突然发现一只小羊羔。小羊羔卧在一堆枯枝败叶上,咩咩哀叫。

对豺来说,羊羔是珍馐佳肴。但豺群围着羊羔驻足观望,馋得直流口水,却谁也不敢走拢去。荒野出现一只孤零零的小羊羔实在太蹊跷了。羊羔望见有豺群,惊恐地咩叫着挣扎着想逃命,但刚站起来就又跌倒了。有两种可能,要么羊羔腿受了重伤,要么被绳索或铁丝固定在那儿了。枯枝败叶遮挡了豺的视线,它们虽然没嗅闻到什么异常的气味,也瞧不出什么破绽,但无法排除那堆枯枝败叶下埋设着捕兽铁夹这种可能性。

埃蒂斯红豺群领教过捕兽铁夹的厉害,小母豺花脖儿就是误踩了猎人的机关,被捕兽铁夹害了性命的。谁也无法从记忆中抹去这恐怖的一幕:鸟声啁啾的树林里突然铿锵一声,爆发出铁器叩击的脆响,U形的沉重的铁杆在弹簧的有力牵拉下,闪电般地砸在花脖儿的后脑勺。可怜的花脖儿白花花的脑髓流了一地,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命归黄泉了。

这一幕想起来谁都心有余悸。可豺群又舍不得离开小羊羔,对豺来说,芬芳的羊膻味、肥腻的羔羊肉具有无法克制的诱惑力。放弃这顿美味晚餐,万一羊羔身体底下根本没有什么捕兽铁夹,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天大的失误!这进退两难的情景很自然地就形成这样一种局势,需要一只苦豺前去试探虚实。

当时埃蒂斯红豺群中年龄最大相貌也最衰老的要数老母豺雅倩了。雅倩是老豺王奈莫的妻子,相好已有十多个年头。奈莫老豺王也许是出于一种对老妻的怜悯之情,也许是觉得自己当了七八年豺王建立起可以随心所欲的权威,竟然把筛选的目光从老母豺雅倩身上滑溜过去停滞在一只名叫秃秃的老公豺身上。秃秃虽然眼睛也粘满了浊黄的眵目糊,鼻吻间也皱褶纵横,但显然要比老母豺雅倩年轻些。

索坨至今记忆犹新,当奈莫老豺王威严的目光盯视着秃秃并从紧抿的嘴角发出“嗬呜———”带有逼迫性质的嗥叫时,整个豺群沉默得就像冰山。奈莫老豺王一意孤行,走到秃秃身边先是用尾巴抽打,继而用爪牙驱赶,想迫使秃秃就范。秃秃赖在地上发出委屈的呜咽声。

当年的索坨本来就对奈莫这么老了还占据豺王宝座不肯退位而心怀不满,早就跃跃欲试想取而代之,只苦于找不到适当的机会。它一半出于对不公正选择所产生的义愤,一半出于争夺社会地位的隐秘冲动,“嗬———嗬———嗬”,带头发出了不满的嗥叫。几乎所有的大公豺都学索坨的样子朝老豺王奈莫宣泄着内心强烈的不满情绪。

奈莫老豺王执迷不悟,龇牙咧嘴朝索坨扑来,企图用武力来平息这场骚乱。豺们群情激愤,在索坨的率领下一拥而上,咬得老豺王奈莫落荒而逃。

这件事成了埃蒂斯红豺群王位转移的契机,索坨摇身一变成了新豺王。

索坨说什么也不能成为奈莫第二。瞧野心勃勃的短尾巴罗罗,唇须和嘴角的皱褶间漾着一丝讥讽和嘲弄,正幸灾乐祸巴望它犯奈莫老豺王同样的错误呢。居心叵测觊觎王位的成年大公豺多的是。

索坨一阵心悸,赶紧把目光从老公豺达曼洪身上跳开。

索坨狠狠心,再次把筛选的目光移向霞吐。霞吐身体缩进苦楝树背后,从褐色的树干后面露出两只迷惘惊诧悲凉愤懑的眼睛。索坨的眼光和霞吐的眼光在空中碰撞,撞得索坨头晕眼花,仿佛灵魂失足从百丈悬崖上跌落下来,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失重感。它的目光变得虚迷而软弱,承受不住豺娘沉甸甸的凝望,只好又把眼睛偏离开了。

它晓得豺娘霞吐把它养大是多么不容易。豺娘一胎生了三只崽子,有一只刚生下不久跌进水塘淹死了,还有一只养到半岁时被一只老雕从空中攫走。豺娘只剩下它一只宝贝豺儿,它享受着全部的母爱。

天冷下雨,豺娘把它揽进胸腹底下,用自己的身体做它挡风的墙、遮雨的伞。为了它能得到足够的食物,豺娘在豺群猎获到食物后,不顾阶级地位排列的进食秩序,横冲直撞地挤到前面去抢夺糯滑可口营养最丰富的肠肠肚肚来喂养它。

豺娘的举动自然会引起阶级地位比豺娘优越的公豺和母豺们的愤慨,受到意料之中的严厉惩罚;豺娘臀部有两块月牙形的伤痕,就是为它争抢食物时留下的永恒纪念。

记得在索坨出生后的第一个冬天,埃蒂斯红豺群差不多连续五天没觅到食物,豺娘腹下的几对乳房再也流不出一滴奶了。索坨年纪尚幼耐不住这般饥饿,已差不多奄奄一息。是豺娘将身体蹭在雪地上,将腰伛成弓形,将尖尖的嘴吻从后肢的胯间探进腹部,咬开自己乳房上的皮肉,用一滴一滴热血哺喂进它的嘴里,才使它没像豺群里其他幼崽那样成为一具饿殍。索坨怎能忍心将爱它疼它含辛茹苦把它抚养大的豺娘选为苦豺推进火坑扔给死神呢!

它的目光在豺娘霞吐和另外几只老公豺身上跳来弹去穿梭往返飘游不定。它蹲在蛤蟆形岩石上歪着脑袋做沉思状,似乎正在进行认真的负责任的因此也是十分费脑筋的筛选苦豺的工作,借以掩饰内心的巨大矛盾。

豺群沉默着,这是一种不满的等待,一种耐心的警告。索坨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地无休止地将筛选的眼光在空中飘来移去作逍遥游。豺王最重要的品格就是坚毅和果敢,不然就会逐渐失去来自下属的信赖,从而使自己的统治地位发生信仰上的动摇,最终导致政变危机。

它不能再优柔寡断了,索坨想,必须尽快作出最后的抉择。可是究竟该选谁当苦豺呢?选达曼洪,意味着不公平,估计会遭到弹劾,导致自己被从豺王宝座赶下台;选豺娘霞吐,公平倒是公平了,可自己又受不了良心的拷问。怎么办?怎么办?

鹅毛大雪无声地飘落下来,天空一片昏暗。“噢吭———”雪帘洞里的母野猪半天不见豺群的动静,大概还以为豺群奈何不了它,发出一声骄傲和得意扬扬的嚎叫。

短尾巴罗罗打了个响鼻,身体直立起来,两条前肢趴在蛤蟆形岩石上,这是一种想要取而代之的姿势,一种用心险恶的试探。

罢罢罢,索坨想,自己总不能昧着良心为了保住豺王地位而剥夺豺娘的性命。就让短尾巴罗罗率领那几只不甘寂寞的大公豺扑上来把自己咬得鲜血淋漓,咬得落荒而逃,沦落成为一只地位最卑贱的草豺好了,它就是要把筛选的目光罩定在老公豺达曼洪身上!

索坨的目光在空中画出道弧线,还没等落到既定的目标上,脑子里又叠现出两年多前老豺王奈莫偏袒老妻雅倩所造成的悲剧结尾。

当时它索坨率领几只大公豺将奈莫无情地逐出了豺群。在众豺的一片刺耳的嗥叫欢呼中,它成为新任豺王。

接下来,它们仍将雅倩定为苦豺,几只大公豺虐待狂似的在雅倩背后又撕又咬,逼迫这只交了厄运的老母豺走向那只躺在枯枝败叶间咩咩叫的小羊羔。小羊羔的身体底下果然埋设着猎人的捕兽铁夹,老母豺雅倩被活活夹断了脖子。

历史将会重复,悲剧将会重演。即使它索坨舍弃了王位,并不能扭转乾坤使霞吐免当苦豺。它救不了豺娘。豺娘此刻要扮演苦豺角色,那是命运,是天意。它何苦那么傻要将自己的王位和锦绣前程赔出去当殉葬品呢。

索坨站在蛤蟆形岩石上将尖尖的唇吻深深地插进积雪,雪片被它口腔中的热气所融化,一股彻骨透心的凉意弥漫全身。它需要把自己的良心放在冰雪中浸渍。然后,它又抬起头来狠狠甩了甩脖颈,把缠绕在胸臆中那片与豺的品性水火不能相容的温情甩脱掉。它的筛选目光坚定地沉稳地落在豺娘霞吐身上。

你就是苦豺!你必须做一只为了群体的利益而奉献牺牲自己的苦豺。

豺群几十双残忍的眼光齐崭崭落到霞吐身上。“嗬叽———”响起一片赞同的尖嗥。

豺娘霞吐本来蜷缩在苦楝树背后,这时倏地弹跳起来,扭头就想朝荒山沟蹿去。但已经迟了,早有防备的豺群几乎一眨眼就贴着悬崖形成“L”字形阵容,虎视眈眈的大公豺把守着主要逃路,只留下一个缺口———通往恐怖的雪帘洞。

霞吐把脸埋在前肢的臂弯里,躺在雪地里呜呜哀嗥着。虽然埃蒂斯红豺群每一只成年豺都明白筛选苦豺的制度有利于整个种群的生存,但事情一旦降临到自己的头上却较少有深明大义慷慨赴难的老豺。蝼蚁尚且苟生,哺乳动物豺就更爱惜自己的生命了。野生动物极少有自杀现象发生;野生动物在生与死的问题上大多遵循好死不如赖活这一生存规律。

在选定了苦豺以后,当事者往往会使出各种手段试图逃脱厄运。有的老豺会口吐白沫倒在地上装死,有的老豺会发疯般地胡咬乱扑,有的老豺会刻毒诅骂肆意咆哮,有的老豺会伺机逃跑……

既然苦豺作为一种护群的制度存在于埃蒂斯红豺群,当然就有为保证制度被不折不扣地执行而配套的强制手段。那就是豺王来到苦豺身旁,先用舌头舔———进行安抚、劝慰和鼓励;继而用尾巴抽打———进行督促、威胁和恫吓;最后用爪牙撞击———进行胁迫、威逼和驱赶。倘若苦豺仍不愿就范,数只成年大公豺便会围上来大张挞伐咬得苦豺皮开肉绽。曾经有一只名叫岙岙的老公豺就因拒不履行苦豺的义务而被愤怒的豺群撕成碎片。

这严酷的手段要让每一只被选定为苦豺的老豺知道,挺起头颅奔赴危难是死,却死得壮烈死得光荣死得重于日曲卡雪山;伛着腰杆畏缩不前也要死,并且死得窝囊死得糊涂死得轻于绿豆雀羽毛。

两种死法,任君挑选。按照豺娘霞吐的表现,现在到了该由索坨前去进行武力规劝的时候了。

豺群紧张地注视着它,几十双豺眼交织着生存的焦虑和嗜血的渴望。

索坨从蛤蟆形岩石顶跳回到了地面。

它离豺娘顶多二十米远,假如在平时,一个收腹猛蹿,一刹那就可以赶到,但此刻,它觉得像是走在刚刚化冻的沼泽地里,沉重而又黏滞。它走得极慢,一步一步,希望这段路永远也走不完永远也没有尽头。

二十步的距离,再慢也会走到头。它舔了舔豺娘的额头,闻到了一股它十分熟悉的温馨的气息。

豺娘抬起头来用冷冷的陌生的眼光瞄了它一眼,又把脸埋进积雪。索坨心惊胆战地靠拢前去,甩动尾巴,象征性地在豺娘臀部拍打了两下。它不敢用力。它希望豺娘能理解自己迫不得已的苦衷。

索坨觉得自己的尾巴只是像蜻蜓点水般地在豺娘臀部弹了弹,最多是拭去了点沾在豺毛上的灰尘,可豺娘的反应却异常激烈,像被雷电击中似的身体缩成一团,全身的豺毛一根根倒竖起来,“嗬”地惨嗥了一声。

索坨明白,豺娘的心灵受到了巨大创伤。虽然它是如此轻描淡写地游戏般地用尾尖挥甩了一下,但这行为的特定含义是无法掩饰和无法更改的,那就是在驱赶豺娘迈向雪帘洞,迈向泛动着死亡冷光的母野猪的獠牙。尾巴抽打得轻重缓急丝毫也改变不了行为的性质。

一种强烈的内疚感在索坨心里翻腾。它忽发奇想,假如它现在跟豺娘调换一下位置,豺娘会不会用尾巴抽它逼它呢?

答案其实在五年前就有了。那是在它刚满周岁的时候,豺群正在灌木林里行进,突然从树丛里飞出一只红翅凤头鹃。这只七彩羽毛的美丽的鸟儿不知是翅膀受了伤,还是太累了,飞得忽高忽低歪歪斜斜。索坨觉得挺好玩便淘气地追逐过去,红翅凤头鹃飞飞停停,更把它的心逗得痒痒的。它不知不觉偏离了由富有丛林生活经验的大公豺踏勘出来的安全路线。

红翅凤头鹃终于疲倦得飞不动了,停栖在离地面约一米多高的一根蛇状水藤上。它年纪尚幼缺乏谨慎,也不查看四周有没有可疑的蛛丝马迹,就贸然蹿跳朝水藤上的红翅凤头鹃扑去。鸟儿倒是被它扑进了怀,霎时间,寂静的树林里嘣地响起弯曲的竹片被弹直的一声闷响。它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一张透明的尼龙大网就从天而降,把它严严实实罩住了。它撞上了猎人铺设的鸟网。

日曲卡山麓的猎人一般有四种捕鸟方法,一是放鹰追捕,二是用诱子诱骗,三是用金丝活扣逮小鸟,四是用尼龙网罩大鸟。这是一张专门用来捕捉山隼、苍鹰、鹭鸶、松雉等大型鸟禽用的大网,用草茎般粗细的尼龙丝编织而成,十分结实。

索坨在网里面用爪子撕,用牙齿咬,踢蹬搔挠,不仅没能从尼龙网里挣脱出来,反而被柔软的尼龙丝越缠越紧。它拼命嗥叫起来,咬了半天只咬开一只网眼。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狗群的吠叫和猎人粗鲁的吆喝声,还飞来几支蘸过见血封喉毒汁的弩箭。砰砰砰,响起了火药枪震耳欲聋的轰鸣。

老豺王奈莫大概是觉得不值得为了一只半大的豺仔让整个豺群暴露在枪口、金竹弩和猎狗的爪牙下,呼啸一声率领豺群逃遁进茂密的树林。

只有豺娘没跟着豺群一起走。豺娘仿佛没听见猎狗的吠叫、猎枪的轰鸣和野牛筋弩弦发出的震颤声,它卧伏在尼龙网上,专心致志地拼命噬咬。一颗霰弹擦过豺娘的右耳,它尖尖的耳廓被削掉了半只,血顺着豺娘的额角滴滴答答往下落。豺娘仿佛已失去了疼的知觉,连眼睛也没眨一下。终于又咬开了第二只网眼,坚韧的尼龙丝把豺娘的嘴唇和舌头都割勒开了,它嘴角泛动着殷红的血沫。

要使索坨的小脑袋从尼龙网里钻出来,至少得咬破三只网眼。豺娘进行最后的努力。猎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霰弹像蝗虫般在豺娘的头顶飞舞,弩箭像金环蛇在空中游窜。豺娘像生了根似的趴在尼龙网上,牙床拼命地磨动着。一条黑狗气咻咻跑到豺娘身后,疯狂地吠叫着跃跃欲扑。黑狗嘴腔里的气流吹得豺娘背脊上的红毛左右飘曳。豺娘来不及回首张望。黑狗终于大着胆子来咬豺娘的后腿,豺娘没舍得停止啃咬尼龙网,只是颠动腰肢猛地朝后蹬了一脚,黑狗受惊跳开了。

这时,第三只性命攸关的网眼被豺娘咬破了。索坨费劲地从纠缠成一团的尼龙网中挣脱出来,由豺娘殿后,钻进树林,逃过了这场劫难。

别说豺娘跟着豺群逃离,即便是啃咬尼龙网时豺娘的决心稍稍动摇,在蝗虫般飞来的霰弹和张牙舞爪的黑狗面前产生刹那间的犹豫彷徨,它索坨早成为猎人的枪下冤鬼,柔软的豺皮早就被剥下来充当人类床上的垫褥了。

没有血脉相连的挚爱,没有至死不渝的母性,豺娘是不可能在九死一生间救它出罗网的。

而它,此刻却在用尾巴无情地驱赶豺娘去做苦豺。它大概是天底下最残忍最没心肝的豺了,它想。不不不,它一定要想出一个解救豺娘的办法来。

豺娘出于动物一种苟全性命和对死的恐惧的本能,赖在地上一寸一寸朝后退缩,竭力想离弥漫着死亡气息的雪帘洞远一点、再远一点。

索坨用两条前爪在豺娘脊背上推搡一下,又做了一个象征性的逼迫动作。豺娘呜咽着,朝前跨了一小步。

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改变豺娘去做苦豺的命运,索坨想。假如此刻有一只老公豺自告奋勇地跳出来去替代豺娘,就可以达到既扫荡了野猪窝又保全豺娘性命这样完美无缺的结局。

豺群中曾出现过替身苦豺这样带泪的喜剧。那次豺群铤而走险袭击地质队牛圈时,公豺桑哈就是替母豺黄珊做了苦豺。当时需要一只苦豺把四条大狼狗引开。索坨把筛选的眼光瞄准了埃蒂斯红豺群最年老体衰的母豺黄珊。黄珊身上的红豺毛都老得褪色了,变成了难看的土黄。当黄珊忸忸怩怩悲悲切切正准备朝牛圈奔去时,突然,豺群中那只名叫桑哈的老公豺斜刺里蹿出来,截住了黄珊的去路。桑哈从年轻时就和黄珊是形影相随的伴侣,一起生儿育女度过了十几年风风雨雨,桑哈的年龄略比黄珊小些。此时桑哈和黄珊交颈厮磨,黄珊眸子里泪光闪烁,伸出舌头使劲舔吻桑哈的面颊。随后,桑哈嗥叫一声冲向四条大狼狗……

老公豺替老母豺去赴汤蹈火,这真是一种美丽的感情。这跟豺王营私舞弊进行不公正的挑选完全不同。豺群是会默认这种志愿的替代行为的。

唉,假如豺父黑蛇还活着就好了,索坨想。索坨的豺父壮实高大,背脊上红色的皮毛间镶有一条弯弯曲曲的黑色斑纹,就像一片红罂粟花丛中缠绕着一条黑色小蛇。豺父对豺娘忠心耿耿。索坨记得很清楚,它还在吃奶时,豺娘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它,豺父东跑西颠去觅食,争抢到食物后总是自己舍不得吃来喂养正在哺乳期的豺娘。

可惜,在索坨未满周岁时,在一次围歼野牛的狩猎中,豺父勇猛地第一个跃上野牛背脊,用尖利的前爪捅进野牛的肛门,把冒着热气的牛肠掏了出来。不知是这头该死的野牛因剧痛而跌倒,还是因为心慌意乱在奔逃时被隆起的土坎绊倒,野牛突然轰的一声直挺挺倒地,还跌了个滚,把豺父压在身体底下。受了严重压伤的豺父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垂死挣扎的野牛又凶狠地将犀利的牛角刺进豺父的肚皮……

假如豺父黑蛇还活着,索坨相信,埃蒂斯红豺群将又会重演一幕类似老公豺桑哈替代老母豺黄珊去赴难的催“豺”泪下的悲喜剧。遗憾的是,人死了不能复生,豺死了也不能复活。

可是,豺父落难后,豺群中很有几只大公豺向豺娘献过殷勤的呀。它们在哪里?它们在哪里?索坨的爪子在豺娘身上踢蹬着,眼睛却在豺群中搜索。哦,屁股上有一块白斑名叫老白屎的老公豺,就蹲在离豺娘几步远的一个浅雪坑里。这家伙年轻时对豺娘垂涎三尺,老像影子似的围着豺娘转,豺娘口渴了要去水塘喝水,这家伙就会赶在前头替豺娘开道,驱赶走讨厌的水蛭和躲在草丛中的毒蛇;豺娘看中了正在荷叶上呱噪的青蛙,这家伙就会不顾掉进水里弄湿皮毛而猛地从岸上扑向湖心。

哦,还有那只名叫老骚公的家伙,年轻时特别喜欢舔豺娘的尾巴,总是趁半夜豺娘熟睡之际,偷偷爬到豺娘身边,伸出湿漉漉的舌尖千遍万遍地舔豺娘那根光滑如锦缎的尾巴,好像豺娘的尾巴是用蜜糖做成的。有时豺娘被老骚公弄醒,便会愤怒地把老骚公蹬得四仰八叉。不管豺娘惩罚得多厉害,老骚公从不翻脸从不还手,总是像摊稀泥似的趴在豺娘面前,尖嘴上翘发出滑稽的嗥叫,满脸痛苦得就像要立刻晕死过去。老骚公此刻站立的位置虽然离豺娘较远,中间还隔着那块蛤蟆形岩石,但绝不会看不见豺娘现在危难的处境。

记得有一次,豺娘在一片长满鸟不宿野藤杂草的灌木丛里逮一只老鼠,不小心后腰部位被毒刺刺了一下,红肿发炎了。豺受了这类伤痛,就不断地用舌头舔创口,因为豺的唾液有镇痛消炎的作用。这受刺的部位靠近后脊背,豺娘自己无法舔到,需要别的豺来代劳。老白屎和老骚公都抢着为豺娘效力。老白屎刚趴到豺娘的背上在一片脓腥的伤口舔了几口,老骚公就衔住老白屎的尾巴,把老白屎拖下背来,自己取而代之来兴致勃勃地舔。老白屎愤愤不平地叫起来,一口咬住老骚公的大腿,把老骚公摔到一边。两只大公豺为争夺舔豺娘创口的承包权和专利权打得头破血流,仿佛豺娘化脓的伤口是山珍海味一般。

现在,不管是老白屎还是老骚公,只要拿出当年的一半殷勤来,就会有足够的勇气站出来扮演替身苦豺的角色。

索坨使劲拿眼色提示老白屎,你也已经老得连只草兔都追不上了,为了你曾经钟爱过的豺娘,难道就不能作出牺牲吗?老白屎睁着眼,冷漠地望着正在迈向雪帘洞的豺娘,脸上连一点怜悯的表情都没有。

老骚公,你爪子上的指甲已经磨秃了,你顶多再活个一年半载寿限也就要到了。为了你曾经痴迷过的豺娘,你何必吝啬这区区一年半载的残剩的生命呢!

“嗬嗬———”,索坨扭头朝老骚公发出一串央求的嗥叫。你不是很喜欢舔豺娘的尾巴吗,只要你勇敢站出来,豺娘一定会翘起尾巴让你舔个够的。不不,豺娘还会伸出舌头来舔吻你的脊梁和脸颊,送给你无限的感激、赞美、尊敬和爱意。

老骚公的表现更加差劲,盯视着豺娘的那双眼睛凶光毕露,两只后爪不停地刨着雪地上的积雪,搅得本来就昏暗的天地又添许多凄迷。这家伙还带头朝索坨发出催促的嗥叫,抱怨索坨驱赶得太慢,措施不够有力。这家伙巴不得豺娘速速前去送死,好快快换来可以填饱肚子的喷香的野猪肉。

这狗娘养的杂种!豺娘似乎很有自知之明,虽然一路挣扎,却没向任何过去曾跟自己有过感情瓜葛的老公豺投去一束援救的眼光。

豺娘老了。任何雌性动物都是一样的,年轻时是一朵花,年老色衰后就是豆腐渣。

豺娘年轻时要有多美就有多美,纤细的腰,丰腴的臀,紧凑的毛,饱满的乳,尖挺的耳,聪慧的眼,金红色的皮毛像是用霞光编织成,浅黑色肉感很强的嘴唇天生具有勾摄公豺灵魂的魅力。假如豺娘现在还年轻,老白屎和老骚公也许肯为了豺娘一个倩巧笑靥,为了豺娘迷人的秋波而代替豺娘去赴汤蹈火的。现在,时过境迁,浓烈的感情早就随着豺娘年龄增大而逐渐寡薄稀淡,最后化为乌有了。

时光不能倒流,感情也无法逆转。也许天下最靠不住最容易变化的就是那种异性间的情感。看来,桑哈和黄珊是绝无仅有的例外。索坨怏怏地放弃了让曾经与豺娘关系微妙的老公豺自动站出来顶替苦豺角色的指望。

豺娘在索坨的逼迫下,朝雪帘洞走了十几步。石缝已近在咫尺,里面一阵阵飘来野猪的腥臊与恶臭。石缝里稀里哗啦响,母野猪一定是预感到豺群将发起致命的袭击而鬃毛倒竖磨牙舔爪准备进行生死搏杀。

豺娘蹲在石缝前,阴悒的眼睛凝视着灰色调的天空,“嗬噜叽儿”,“嗬噜叽儿”,发出不知道是在悲叹还是在诅咒的嗥叫。

“嗬———”豺群齐声嗥叫起来。索坨晓得,豺群是在进行集体催促,集体威逼。天快黑了,凛冽的北风已快把它们的四肢冻麻木了,饥饿已使得好几只幼豺虚弱得连站都站不住了,它们早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它扑到豺娘身上,张嘴在豺娘的腿弯处咬了一口。这是一种惩戒一种惩处。它身为豺王,它必须得这样做。豺群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假如它再迟迟不动真格的,很难预料饿绿了眼的豺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当然,它没像通常对付死皮赖脸的苦豺那样往死里咬,而是口下留情,大咧着嘴似乎是在进行致命的噬咬,其实是虚张声势,只咬破了豺娘丁点儿皮肉。

它看见,豺娘眼角沁出一滴混浊的泪。它的心又抽搐了一下。它实在是黔驴技穷,想不出能拯救豺娘的办法来了。正视现实,认命吧。

豺娘冷不丁扑跃上来,咬住索坨的耳朵。索坨有点意外,但很快明白是发生了豺群社会极其罕见的苦豺反叛行为。豺娘气它恨它恼它怨它于是就想报复它。它完全可以一摆脑壳机灵地躲避掉豺娘的噬咬;豺娘虽然来势凶猛,但动作迟缓;它还可以趁机一口咬住豺娘的喉管。但它放弃了躲闪和反扑,岿然不动地让豺娘将自己整只左耳叼进嘴里。

自己失掉了一只耳朵,也许能减轻豺娘的怨恨,索坨想,母与子无法拆散的感情也许就容易拆散了吧。它等待着,等待着耳朵软骨被犬牙咬碎的咔嚓声,等待着钻心的疼痛和继之而来麻木的感觉,等待着咸津津的热血涌流出创口漫进嘴来。血能冲淡它对豺娘的怜悯与同情,这种怜悯与同情是和它豺王的身份水火不能相容的。血也能使豺娘幡然醒悟,放弃与命运的无谓抗争。

它宁肯失掉一只耳朵,来减轻逼迫亲生豺娘去做苦豺这一深重的罪孽感。

它不挣扎不动弹静静地等待着。豺娘曾为了救它而被猎人的霰弹打掉了半只耳朵,它现在让豺娘顺利地咬掉自己的一只左耳,就算连本带利还清了这笔感情债。

一物还一物,等于甩包袱。奇怪的是,好一会儿过去了,既没有耳骨脆裂的咔嚓声也没有钻心的痛楚,只是耳根有些微疼。豺娘的牙齿还没脱落,还没衰老到连只耳朵都咬不下来呀。豺娘,你还犹豫什么呀,该咬的就咬,不咬白不咬,你有权对忤逆的豺儿进行血的发泄。

突然间豺娘松开了嘴,朝后退了一步。索坨的左耳被豺娘从温热的嘴里吐了出来。耳廓原封不动完好无损,只是黏糊糊地涂了一层豺娘的唾液而已。

豺娘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嗥。索坨的心灵再一次震颤。豺娘虽然气它恨它恼它怨它,却舍不得咬下它的耳朵,舍不得让它变成一只破了相的独耳豺。

其实按确切的年龄计算,豺娘在埃蒂斯红豺群中并不算是最老的豺。跛脚老公豺达曼洪就比豺娘要早出生两个月。但从外表看,豺娘比达曼洪要衰老些。索坨心里很清楚,豺娘是为了它能稳稳当当地坐在豺王这把交椅上,才突然从风韵犹存的壮年跌滑进老态龙钟的暮年的。

老豺王奈莫刚刚被撵下台不久,它索坨在豺王的位置上还立足未稳,就受到了大公豺罗罗的挑战。

罗罗比它大半岁,爪牙和它一般锋利,体格和它一般健壮,在它当上新豺王前,罗罗和它在豺群中地位相当,都是猎兔擒羊的能手和骨干。若要认真比较它和罗罗的猎食技艺谁更强,公正地说,应该是各有千秋各有绝招。在狩猎大型食草类动物时,索坨能出其不意地跳上正在奔逃中的猎物的背上,像蚂蟥似的叮在上面,任猎物怎样跳跃颠簸也休想把它甩下来。罗罗弹跳极好,能笔直蹿跳两米多高把趴在树枝上打瞌睡的树獭一口咬下来。

在有群体意识的动物里,两个个体阶级秩序越接近,其紧张度也就越高。罗罗肯定对索坨轻易当上豺王颇不服气,视为一种不公正的命运安排。不可避免的矛盾就这样产生了。追捕到猎物,罗罗肆无忌惮地抢先一步啃吃肥腻的内脏。啄食秩序就是阶级秩序,这分明是有意在挑衅。夜晚在石钟乳溶洞里睡觉,罗罗也不管不顾地占据本该属于豺王的中央位置。有一次在奔跑中它无意中踩踏了罗罗的尾巴,罗罗竟然朝它咆哮……

那段时间,埃蒂斯红豺群笼罩在压抑恐怖的气氛中,每只豺心里都明白,它和罗罗之间一场争夺王位的厮杀迟早要发生。索坨心里忐忑不安,它反复掂量过形势,实在没把握能赢罗罗。爪牙无情,极有可能会两败俱伤,那么,接踵而来的地位挑战者就会很轻松地把它撵下台去。

它忍气吞声尽量避免和罗罗发生正面冲突。罗罗想吃猎物内脏就请吃吧,罗罗想睡溶洞中央就请睡吧,和为贵,它要尽量拖延这场对它来说很不利的血腥的王位争斗。

可罗罗得寸进尺。那一次豺群走出古戛纳河谷,它想去牧草茂盛的螺丝滩,刚向豺群发出指令,罗罗突然截住三四只成年公豺和十几只母豺幼豺,掉转头要朝相反方向的温泉谷走。

狩猎方向、行进路线、觅食区域历来是由豺王决定的,这不仅仅是一种义务和责任,而是一种权力的象征。要是顺从罗罗的意志让豺群去温泉谷,就等于将豺王的权威拱手让给了罗罗。这已经不是气焰嚣张的挑衅,而是货真价实的政变了。看来,流血已不可避免。它龇牙咧嘴朝罗罗怒嗥了一声,早有准备的罗罗曲着腿弓着腰用刻毒的眼光望着它。叛乱分子箭上弦刀出鞘啦。

这将是一场非死即伤的恶斗。就在这时,豺娘闷声不响从围观的队伍里蹿出来飞快地朝趾高气扬的罗罗扑上去。罗罗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与它对峙的索坨身上,根本没有防备,在闪电般的扑击下愣了愣神。豺娘一口咬住罗罗的尾巴再也不松口。罗罗惨叫着,回身将四只豺爪按在豺娘身上,在豺娘大腿上连皮带肉撕下一大块来。豺娘血流如注,伤口露出白森森的腿骨。可豺娘仍紧紧地咬住罗罗那条绛红色的潇洒的尾巴不松嘴。咔嚓一声,罗罗的尾巴被咬掉了大半截,豺娘也晕倒在血泊中。大半截尾巴,威风也锐减大半,野心也被迫收敛了大半,再没敢对它索坨进行公开的挑衅。

豺娘失血过多,在草丛中整整躺了三天才站立起来,虽然侥幸没落下残疾,却明显地消瘦了,额头和颈项上的豺毛一绺绺脱落,眼屎也多了,牙齿也松了,露出无法掩饰的衰老相。

它明白,豺娘是在用提前衰老这昂贵的代价替它清扫生命道路上的障碍,驱散笼罩在头顶的阴霾。

独眼豺、白脑顶、兔嘴多多和短尾巴罗罗不怀好意地朝豺娘围聚过来。它们唇角银白色的胡须隐藏着杀机,栗色的瞳仁里流动着一抹残忍的光。它们散成半圆形慢吞吞地朝正在雪帘洞口磨蹭耍赖皮的豺娘逼近,没有尖啸没有嗥叫也没有咆哮,对豺来说沉默是最危险的信号。

索坨知道这几只脾性乖戾的大公豺想干什么。它们要惩处胆敢反叛的苦豺,它们会残暴地将豺娘活活撕咬成碎片。

索坨本来是并排站在豺娘身边的,它没来得及往深处想,一扭身横在豺娘和四只大公豺中间,背靠着豺娘,面对着气势汹汹的大公豺们,“嗬叽”,发出一声拦截性质的短促的嗥叫。它绝不能看着豺娘遭受暴力凌辱。

四只大公豺停了下来,你看我我望你,似乎在交流看法统一意见。突然,独眼豺、白脑顶和兔嘴多多以短尾巴罗罗为中心,围拢成一团,尖嘴对着尖嘴,嗬嗬叫起来,长嗥短嚎,此起彼伏,抑扬顿挫,阴森森冷飕飕,持续了将近有一分钟。

索坨是豺王,自然明白几只大公豺亲嘴似的脸凑着脸意味着什么。这是埃蒂斯红豺群独特的结盟仪式,一种串通勾结沆瀣一气的集会,一种互相帮衬同仇敌忾的宣誓。毫无疑问,它们联合起来要对付的就是索坨。

还没等索坨想出应付的办法来,后面整个豺群也骚动起来,躺着卧着蹲着的豺通通站立起来,以索坨为焦点,缓慢地压了过来。洁白的雪地上一大片蠕动的红色,就像一片荒火在蔓延。这真是触目惊心的红色恐怖。

索坨这才意识到了自己触犯了众怒。不管怎么说,这四只大公豺是打着维护埃蒂斯红豺群传统的苦豺制度的旗号朝豺娘围聚过来的。从生存的角度看,即使豺娘被撕咬成碎片,也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它身为豺王,是无权干涉它们,也无权阻拦它们的。索坨违反了常规转身拦截了它们,在众豺的眼里,它就成了叛逆的同党,成了破坏苦豺制度危及豺群生存的罪魁。

这是群起而攻之的最好理由,也是发动政变的最佳借口。危机迫在眉睫。现在它只剩下一个解脱的办法,那就是立即掉转头去,第一个扑到豺娘身上,不是演戏而是动真格的,不是象征性而是实实在在地用尖爪撕得豺娘皮开肉绽,用利牙咬得豺娘筋断骨裂,用豺娘的血洗净自己身上叛逆的嫌疑,用豺娘的生命把自己从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解救出来。它若不这样去做,只有一个结果,就是和豺娘一道,被丧失了理智的豺群活活吞吃掉。何去何从,需要当机立断。

假如索坨是一只人类字典里的豺,会毫不犹豫地转身把豺娘扑倒在血泊中;人类字典里的豺几乎就是丧心病狂的魔鬼的同义语。但索坨是日曲卡山麓有血有肉的真实的豺,它突然踅转身去,高高跃起,越过豺娘的头顶,稳稳落在雪帘洞口。它朝黑黢黢的石缝气势磅礴地嗥叫了一声。

假如豺娘不咬开自己乳房用血浆喂它,它的小生命早就结束了;假如豺娘不冒着自己的身体被霰弹打成蜂窝状的风险,它永远也休想从结实的尼龙鸟网里逃生;假如豺娘不把罗罗的尾巴咬掉大半截,它早就变成一只地位卑贱的草豺了……这么些的假如相加起来,难道还不够它索坨为豺娘去死一次吗?

雪野静悄悄,死一般的沉寂。豺群被索坨的举动镇住了。一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年轻豺王为了一只生命力已快衰竭的老母豺去做替身苦豺,这在埃蒂斯红豺群中是旷古未有的奇事,完全不符合优胜劣汰这条生存规律。可是,这罕见的行为所表达出来的凝重的感情和超越生死的爱意谁也无法加以指责。

四只大公豺停止了向豺娘靠拢。短尾巴罗罗羞涩地将脸埋进积雪。有几只年轻的母豺发出歇斯底里的哀叫。

永别了,豺群。索坨心里明白,尽管它是精力充沛格斗娴熟的豺王,但在如此狭窄的石缝里和凶蛮的母野猪面对面肉搏,生的希望是极其渺茫的。它深深吸了口气。它要镇定一下情绪,让意志和力量都凝聚在四只利爪和那口犬牙上。它既然自愿代替豺娘去做苦豺,就要不失豺王的气度和胆魄。它不能白白浪费自己宝贵的生命。它一定要在被母野猪的獠牙咬断脖颈前把这发猪瘟的家伙拽出洞来!

母野猪在石缝里紧张地哼哼着。索坨耸肩收腹,把身体的重心移向后腰,准备进行生命的最后一次冲刺。

就在索坨瞄准石缝曲弯后腿想用力弹跳的瞬间,突然,它的右肩胛遭到了猛烈撞击,身体朝左歪仄,站立不稳,跌倒在雪地里,打了两个滚,摔出好几步远,偏离了洞口。

它恼怒地瞪眼望去,哦,原来是豺娘撞倒了它!豺娘取代它站立在雪帘洞口。豺娘神情凛然,蓬乱的皮毛奇迹般地变得紧凑,黯淡的毛色也突然间变得油光闪闪,生命被死神擦亮了。在洁白的雪的衬托下,豺娘就像是太阳的一块碎片,就像是天宇吐出来的一团霞光。

嗬———豺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嗥叫。还没等索坨从地上爬起来,豺娘就像团火焰似的蹿进了石缝。

石缝里的母野猪像被火焰灼伤了似的吼叫起来,接着里面传来激烈的厮咬声,豺娘的嗥叫、母野猪的呻吟和猪崽的惊呼混成一曲奇特的交响乐。石缝太狭窄了,索坨无法钻进去帮豺娘的忙。石缝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只看得见豺娘的臀部在洞口拱动和扭曲。豺娘一寸一寸地朝洞口外退却,一股污血从石缝里渗流出来,染红了洞口一大片白雪。

终于,豺娘把母野猪上半身拖出了石缝。豺娘脸上血肉模糊,半张头皮被母野猪撕咬开来,露出灰白色的头盖骨。豺娘的一只前爪刺进母野猪的左眼窝,玻璃珠似的硕大的猪眼在空中摇晃。豺娘两条后腿拼命往后蹬蹭。母野猪满脸血沫,将一只前爪搂住豺娘的腰,尖尖的猪嘴竭力向前拱动。突然,母野猪的獠牙叼住了豺娘的腹部,猪头左右摇摆,噗的一声将豺娘的肚皮咬开一个血窟窿,肠子流了一地。豺娘已没有力气哀叫了。

也许是洞外凛冽的北风飞旋的雪花促使母野猪昏热的头脑冷静下来,也许是洞外红压压的豺群使母野猪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也许是豺娘热血快流干力气快耗尽因此减弱了朝外拖拽的力量,母野猪突然停止朝前拱动,扭动脖子拼命朝后退缩。豺娘支持不住,竟被拖回石缝口。

要是被母野猪退进石缝,豺群前功尽弃,豺娘的血也算是白流了。“嗬———嗬”,豺群齐声嗥叫起来。这大概是世界上最悲壮的拉拉队了。豺娘拼出最后一点力气,在石缝口蹦了一下,将自己的脖颈奉送进臭烘烘的猪嘴里。母野猪不由自主地用獠牙狠狠噬咬住豺娘的脖颈,而短暂地停止了朝石缝内退缩的动作,豺娘趁机将另一个前爪刺进母野猪的右眼窝。

剧烈的疼痛使母野猪丧失了理智,双目失明使它无法辨清方向,它的躯体拱出石缝,扑在豺娘身上胡啃乱咬。

母野猪拱出石缝的瞬间,索坨敏捷地扑跃到猪屁股上,施展豺最厉害最拿手的绝招,将一只利爪捅进母野猪的肛门,捣鼓着猪肠猪肚。

这发猪瘟的家伙疼得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豺群带着胜利的喧哗,带着终于摆脱了饥饿的欢呼,一拥而上。铅灰色的天穹下展开了一场疯狂的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