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害病

当汤姆倒在椅子上战栗不已的时候,不晓得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王子有病”的消息。这消息,从这个走廊传到那个走廊,从这间房子传到那间房子,霎时间,传遍了王宫。

“殿下疯了。”

“王子疯了。”

宫廷里这里一群、那里一堆,大家都在窃窃私语,谈论这件不幸的消息。内侍和宫女们愁容满面,大家都非常担忧,有的人站在那里发呆,不言不语;有的人在那里吞声饮泣。这时,整个的宫廷里,弥漫着一股悲惨愁苦的气氛。

这种悲哀的消息,国王很快就知道了。大约过了三十分钟,国王的内侍叫臣仆们在会议室集合,他很严肃地传布命令:

“关于爱德华王子身体的现状,现在有很多谣言,大家都不可听信这种谣言,也不可谈论这件事情。更须慎重注意,千万不可使这种谣言流传到外边去。凡有违反禁令者,一被查明将处以死刑。”

大家听完圣旨以后,心想必遵守国王旨意。不过,如此看来王子是真的疯了,因为这种事情,如果是谣言的话,用不着颁布圣旨来镇压,大家自然会明白的。因此,王宫内的每一个人,都为王子的健康默祷着。

过了一会儿,从很远的走廊那边传话过来:

“王子殿下来了。”

“王子殿下谒见陛下。”

可怜的汤姆,自从葛莉郡主溜走了以后,他在这三十分钟内受尽了折磨,尝遍了苦头,简直要疯狂了!一些大臣们轮流着前来问候,他趁这机会拼命向他们解释事情的经过,但是不仅没有人听信,而且他越讲得厉害,越使人家觉得他疯狂得厉害,大家都认为“王子疯了”。最后,连御医都做这样的诊断。

现在,有两个内侍,从左右两边扶持着汤姆的两手,御医紧跟在背后。

另外,还有很多侍从和侍童跟在后边,走过长长的走廊,前来谒见国王。汤姆吓得面无人色,简直就像被拖往刑场的死囚一样,全身瘫软。

很多大臣和宫女们,站在沿途的走廊上低头恭送,大家都愁容满面,心事重重。汤姆心里想:

“各位大人,请您们不要对我这样。等一会儿,您们就会明白的。”

走完弯弯曲曲的长廊,汤姆被带进一间华丽的房间里。叽——的一声,房门关起来了。除了扶持着汤姆双手的两个大臣和御医以外,其余的侍从都站在后边,排成一列。

汤姆低着头,吓得胆战心惊。

“哦,爱德华,到这边来。”

汤姆听见这个叫声,战战兢兢地抬头一看,一位很瘦的老人躺在前面的卧榻上,正在叫唤他。老人的头发和胡须完全白了,他的一只脚上,还绑着绷带呢。

老人看到汤姆哆嗦得很厉害,便和颜悦色地说:

“爱德华,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你不要让爱

你的父亲,担忧着急哟。你为什么这样发抖呢?”

汤姆因为刚才听见他说“父亲”,才晓得这个老人就是国王,立刻就跪在地上叩头,断断续续呜咽着请求道:

“啊,国……国王陛下!请您救我一命吧。”

“……?”

国王闷声不响,好像很惊讶的样于,一直盯着汤姆的脸。然后,他扫视了一下大臣和内恃们,大家都低头不语,谁也不敢抬起头来。国王又看看汤姆的脸,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用非常失望的语气,喃喃地说:

“嗯,这跟大家传说的一样。不,或许比传说的还要糟糕……”

于是,国王用一只手扶着卧榻,撑起一半身子,用更温柔的语气对汤姆说:

“爱德华,来,过来,到我旁边来。你好像生病了!”

内侍们遵照国王眼色的暗示,扶着惶恐的汤姆,把他送到床边。国王伸出一只手来,很温和地托着汤姆的下巴,用非常仁慈的眼光,凝视着汤姆的脸。他仔细地在发了疯的儿子的脸上寻找,是不是还有一点点神志清醒的地方。

“爱德华呀,你认不认得你的父亲呢?不要直打哆嗦,不要慌,没有人会害你的;冷静一下,看着我的脸。……怎么样?你认得我是谁吗?”

汤姆一面发抖,一面结结巴巴地答道:

“是……您,您是,恕我冒昧他说,您是国王陛下。”

国王不禁微笑说:

“嗯,嗯,对了,你神志很清楚。……好,好,用不着担心,不要发抖,安安静静的,跟我好好谈谈。怎么样?你的精神,稍微好点了吧?不要说些怪话来伤我的心,还是像平常一样,讲点有趣的事给我听吧!”

“请,请您听我讲,我绝对不说假话,”汤姆急着向国王解释,“我不是王子,我是一位乞丐的儿子。只因事出意外,才造成这种重大的错误。绝对不是我故意胡闹,做出这样荒谬绝伦的事情来的,是在王宫前面……”

国王摆了摆手,拦阻他不要再说下去:

“我晓得,我晓得,这种事情,不要再提了。哎,你大概是真的病了。爱德华呀!你把心放宽,赶快清醒过来吧!”

最后,汤姆终于感到完全失望了,现在已毫无办法挽回了。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巧合:自己和王于换了衣服穿;自己的容貌和王子又是一模一样;而且,关于其中的来龙去脉,无论你怎样申辩,怎样解释,大家都不听,只认为你是“发了疯的王子”,现在连国王都信以为真了。不过,汤姆认为这件事情,迟早会真相大白的。一旦揭穿后,自己将是犯了欺君大罪,一定会被砍头的!

这样一想,汤姆又哭哭啼啼地请求国王:

“国王陛下,请救我一命吧。我并不是存心不良,才变成了王于殿下的替身,不久,真正的王子出现了以后,请您不要杀我。国王陛下金口玉言,请说这句话吧。”

国王很悲伤地抚摸着汤姆的脑袋,微笑道:

“杀你?哈哈,谁敢杀你?你放心好了,我不但不准任何人伤害你,而且还要所有的人都敬重你、保护你。”

汤姆听到这些话,高兴得眼泪直往下流,他跪着说:

“敬谢国王陛下这样仁慈的一句话,对于我是多么重要啊。”

汤姆认为,国王刚才说的这番话,大家不会没有听见,所以觉得自己这条性命是可以保全了,这才放了心。

汤姆又请求国王,说:

“国王陛下,我说这句活,也许会受到您的斥责,不过,我确实是一个小叫化子。所以我想请您准许我离开王宫,不知道可不可以?”

“什么?离开王宫?那么,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想回家,回到母亲和姐姐住的地方去。我住在这里,时时刻刻都在提心吊胆,真不好过。请您准我回家去吧。”

国王沉默不言,很悲伤地摇头叹息。国王的不安和伤心,越来越厉害。

过了一会儿,才很温和地说:

“爱德华呀,不要再想这些古里古怪的事情,让我们来谈谈别的有趣的事情吧。”

汤姆长叹了一口气。国王很想用什么方法,使自己儿子的精神清醒过来,于是试着说道:

“哦,对了,你最近不是在学拉丁文吗?你大概记得很多了吧!是不是?”

“嗯,不过,我只记得一点点……”

汤姆不知不觉地这样的答复。当时,汤姆的心里,想起老牧师安德鲁先生的仁慈容貌。

国王听到这样的答复,微笑道:

“嗯,还记得一点吗?那么,让我来考你一下,试试看!人们把留在记忆中的东西,用笔记下来,免得忘记——这就称为‘备忘录’。在拉丁文里面,‘备忘录’这个单词叫什么?”

汤姆被这么一问,因为刚好他知道这个词,所以马上很自然地答道:

“美墨兰登。”

“哦,对,答对了!”

国王非常高兴,扫视了侍从们一眼,脸上马上现出很得意的表情。侍从们和御医这才抬起头来,大家也都面有喜色。

国王低声地向御医说:

“你看,连那么难学的拉丁文,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从这点看来,他并不是完全的神志不清。我想,他不过是由于某种原因脑筋受了刺激,神经有点儿失常而已,过不了多久就会好的。你觉得如何?”

御医恭恭敬敬地答道:

“是的,我和陛下的看法一样;我对于王子殿下的病况,也是这样诊断的。”

国王对自己的判断和专家的诊断一样,很是高兴,笑逐颜开他说:

“那么,我们再来考验一下。大家都好好地看着。”

国王又向汤姆问道:

“爱德华呀,这回,我来考考你最得意的法文。在法文里面,勇敢、博爱,这几个单词怎么说?”

大家眼睛都注视着汤姆。汤姆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通红。因为,他还没有从安德鲁牧师或其他任何人那里学过法文,所以很难为情地答道:

“国王陛下,请您恕罪。关于法文,我一个字都不晓得。”

国王听他这样一说,不免大失所望,本来撑起一半的身体,“砰”的一声,又倒在卧榻上了。御医慌忙跑过去,想去扶持他。国王很生气地阻止道:

“不,不要管我!……我只是觉得失望而已……”

过了一会儿,国王自己又把身体撑了起来,态度突然大变,用很严肃的面貌瞪了大家一眼,宣布道:

“喂,大家听着……爱德华确实有点精神不正常。他的记忆力欠佳,精神也很疲倦;不过,这种病症,不是不能复原的。大概是由于用功过度和运动不够,才引起的。从今天起,再不要拿任何书籍让他阅读,也不要再派什么老师教导他了。要尽量让他做游戏和运动,使他心情愉快,使他的头脑获得休息,好让他早日恢复健康。明白了没有?……喂,你们大家为什么不做声?”

大家诚惶诚恐地急忙敬礼,一齐答道:

“是!知道了,陛下。”

国王瞪着眼睛看着大家,以更大的怒吼声继续宣布道:

“爱德华现在确是精神不正常。不过,就算他疯狂了吧,但他总是我的儿子,不管怎么样,他总归要继承英国的王位。现在,我先向你们这样声明,立刻公告于天下,你们大家明白了吗?”

“还有,关于爱德华害病的消息,任何人绝对不得向外泄漏。如有泄漏,就以扰乱国内和平与秩序论罪,处以斩首重刑!……啊,我口渴了,拿杯水来给我。”

侍童赶快端了一杯水来,国王一口气就喝干了,因为悲伤过度,他的嘴唇还在颤动着,接着又说:

“现在,我再说一遍,就像刚才我所说的:即使爱德华真的疯狂了,比现在还要厉害一百倍,一万倍,他仍然是王子。现在,我以国王的身份,向天下郑重宣告。”

“对了,不如就在明天,赶快举行正式册立爱德华为王子的典礼。为预防万一起见,还是趁诽谤谣言尚未散布开以前,先举行这个典礼。……哈弗特,你马上就开始准备吧!”

国王因为过度失望,非常不高兴,所以就很急躁地命令在一旁的哈弗特伯爵立刻准备典礼。哈弗特伯爵是已故王后的哥哥,是一个地位很高的大臣。

这时,有一个大臣走近宝座,跪着上奏:

“陛下,现在,臣冒读上奏:世代掌管册立王子典礼的司仪长诺福克公爵,现在还禁锢在伦敦塔里,陛下想必还记得。现在要举行这个典礼,应该如何办理?……”

司仪长诺福克公爵实在是被冤枉的,现在,以叛逆罪的嫌疑犯被关在伦敦塔里面。国王亨利八世生性暴躁,容易发脾气,凡是触犯了他的意思的人,都被关进这个可怖的牢狱里。刚才向国王上奏的大臣,是想趁这个机会使诺福克公爵得以侥幸获得赦免,释放出狱。

但国王立即斥责道:

“别多嘴!不准提起那个家伙的污名,来玷污了我的耳朵!就是没有他,照样可以举行册立王子的典礼。,明天就判他死刑吧。这种叛徒,还留着他干什么!”

站在一旁的哈弗特伯爵,马上回答:

“陛下,我会立刻遵命办理的。”

这时国王的愤怒才缓和下来,说道:

“嗯,那么,哈弗特,你就赶快任命适当的人来接任司仪长的职务,好筹备册立王子的一切事宜。……爱德华呀,来,过来,到爸爸这边来。哦,你怎么啦?不要这样畏畏缩缩的。来,让爸爸摸一摸你那可爱的头发。”

这时,汤姆想起送往伦敦塔的诺福克公爵为了自己的册立,竟加速了他的处刑,几乎落下泪来,便用悲伤的声音说道:

“仁慈的国王陛下,您对我这样卑贱的人,真是太厚道、太亲切了,我非常感激。恳求陛下,把这种仁德,也赐一点给诺福克公爵吧!”

国王微笑着说:

“嗯,你现在虽然是在生病,你的心地还是那么善良。你真是天生的慈悲心肠。……”

“你们大家听到了没有?爱德华以有病之身,还在替那个诺福克请求饶命!……不过,爱德华呀,你好好听着,那个公爵是个大坏蛋,他想造反,他想谋害你我。所以我要下令把他处死,另外任命忠义的人士接替他的职务。对于这种事情,你用不着关心,让你的父亲来处理一切好了。”

“话虽然这样说,但是就因为要举行册立王子的典礼而处死他,不是大残忍了吗?既然已经另外派人接替司仪长的职位,也请您饶他一命吧!”

“哦,算了,算了。你若是再去想那个家伙的事,连你的心都会被玷污了。而且,现在你又在病中,是修心养性的时候,不要因这些事而使你烦心。”

回到你的房间去吧!先休息一会儿,以后再谈吧。”

国王又凝视了汤姆的脸好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躺了下去。

汤姆拖着沉重的脚步,垂头丧气地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去。自哈弗特伯爵以下,很多内侍、御医和侍童们,都跟随在他后面。

又和先前一样,在走廊各处,听到这种悄声谈话:

“殿下来了。”

“殿下来了。”

这种声音在汤姆听来只觉得可怕。这时他很悲观,他想王子如果老是不出现,他就将永远要被关闭在黄金铸造的囚笼里面,成为王子的替身了!

囚犯的命运,是多么寂寞凄凉啊!既没有亲戚,又没有朋友,没有一个人可以成为真正的说话对象。而且。一天到晚,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侍从在左右跟踪着,简直一点自由都没有。汤姆曾听人家说过,最可怕的地方是那座可怖的伦敦塔,可是若与现在这种不自由的环境相比,汤姆倒宁愿去伦敦塔。

回想从前在垃圾巷的自由生活,时常玩“扮王子游戏”,真是快乐。晚上睡在稻草堆里,每夜做王子的美梦,倒也很快活。如今真正做了王子了,却只有痛苦。只有恐怖,一点乐趣都没有,比笼中鸟还要可怜!

可是,不管怎么样,只好看开点,等候王子回来再说吧。

汤姆现在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好勉强应付下去。

勋爵怀疑

汤姆被带到先前没有到过的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坐在华丽的椅子上。跟随他来的哈弗特伯爵和其他侍从们,都以立正的姿势站着不动,汤姆觉得很不好意思,只好一个个请他们坐下,简直跟拜托一样。

“请坐,请坐。”

哪晓得被劝的人们.谁都不做声,只是低头行礼,显得很惶恐的样子。因为照王家礼节,任何人都不准在王子面前坐下。

但是,汤姆还一再地劝。王子的舅父哈弗特伯爵,就在汤姆的耳边悄悄地说道:

“殿下,不要再劝。这些人,是不可以在您的面前坐下来的。……殿下,请您镇静一下吧,无论发生什么事,您只要像平常一样,按照规矩行事就好了。”

汤姆被他这么一说,脸就红了起来。

这时,国王身边的大臣圣·约翰勋爵从门口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向汤姆敬了礼以后,用严肃的声调说:

“禀告殿下:我奉国王之命,有机密大事,要面禀殿下。除哈弗特伯爵可留在此地外,其余的人,请命令他们全都退下。”

汤姆一听,不知道应当怎么办,就掉过头来,看着站在椅子背后的哈弗特。哈弗特用很温柔的声调,在汤姆的耳边低语道:

“哦,叫人退下的信号,您忘记了吗?您把右手举到胸前,一摆手表示退下的样子,就行了。不需要说什么话。”

汤姆照着他说的,轻轻地挥了一下手。侍从们一齐敬了礼以后,就立刻从大厅里退了出去。

·约翰勋爵这才很慎重地禀告道:

“国王陛下的旨意,是要殿下切记:您虽然是在病中,但须考虑到国家大局,第一,请殿下不要任意乱讲,譬如说些自己不是真正的王子、住在宫殿里很害怕这类的话。又为了保持王子的尊严起见,就是当您不舒服。不愉快的时候,也不要随便拒绝或厌烦王子所应当接受的礼节。

“除此以外,还请殿下努力恢复从前的记忆,设法记起宫内人员的容貌,分辨出谁是谁来;就是想不出来的时候,也请您不要表露出来。

“无论是在宫内或宫外,当御驾行幸的时候,如果殿下弄不清楚应当怎么做、应当怎么说,请殿下保持镇静,泰然自若,悄悄地询问哈弗特伯爵和我,最好是不要使大家发觉,我们两个人会从旁侍候殿下的。国王陛下的旨意是:在殿下有病期间,我们两个人随时在旁侍候。……最后,自国王以下及我们臣仆们.大家都在祷告神明,祝殿下迅速恢复健康,如此,才是国家与殿下的洪福。”

·约翰勋爵用悲痛而沉重的声调禀告完了,就敬礼退下。汤姆接奉了这道圣旨,恍如听到最后判决一样,喃喃低语道:

“哎,国王陛下既然这样命令,那就毫无办法了,我也只好暂时遵旨行事了。”

这时,哈弗特伯爵在一旁说道:

“陛下刚才说道:要殿下暂时停止读书,免得过分劳累。那么就从现在起,做点较轻松的游戏好不好?如果不松懈一下精神,在今天晚上的宴会上显出疲劳的样子,那就不大好了。”

汤姆已经下了决心,等待王子回来以后再说。可是目前却使他陷于狼狈不堪。左右为难的苦境。

哎,这种罪真不好受!……

因此,汤姆小心翼翼地跟这两位“监护人”商量:

“我累得很,头有点痛。我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一会儿,可不可以呢?”

哈弗特伯爵答道:

“啊,您想休息一下吗?是,是,这再好没有了。我马上吩咐下去。”

于是就把铃一拉,侍童们立刻来到,哈弗特伯爵叫他们把汤姆扶到内室里去休息。

汤姆进房以后,疲倦极了,就坐在长沙发椅上,用沙哑的声音说:

“我想喝水。”

马上就有一个侍童捧上放着一杯水的金盘,跪在汤姆脚下。

汤姆把杯子抓起来,一口气就把水喝干了。水流进汤姆干燥的喉咙中,滋味显得特别好。

汤姆喝了这杯水,才觉得神志清醒了些,于是,伸出手想把皮鞋脱掉。

这时,一个侍童看到,急忙跑过来替汤姆把皮鞋脱掉。又有另外一个侍童,也飞跑过来替汤姆穿上拖鞋。

汤姆又打算把上衣脱掉。当他刚要脱的时候,掌管衣服的侍童,又赶忙跑过来,替他把衣服脱掉,另外给他换了一件轻软的衣服。

汤姆觉得真奇怪,目瞪口呆地愣住了。事无大小粗细,都有侍童们一桩桩。一件件地代劳。

汤姆心里想:“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先躺在长沙发椅上,休息一会再说吧。”哪晓得脑子里面,胡思乱想得太多了,想睡也睡不着。

汤姆本来想把心安静下来,单独一个人好好地想一下的。但是在房间的角落里,有十几个侍童排列成行,笔直地站着,侍候着他,只要他稍微动一动手,或动一动脚,他们就会立刻跑过来,他觉得这种情形,非常令人不快,简直无法使他安静下来,思考事情更不可能了。

哎——

汤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有气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侍童们心里想,该退出去了吧?可是,等了半天,王子仍没有下令叫他们退出房去,所以他们一步也不敢随便移动。

汤姆也没有想起该叫侍童们“退下了”,因为他忘记了这回事。

这时,留在原来大厅里的哈弗特伯爵和圣·约翰勋爵,很久很久都保持着沉默。有时,他们在大厅里走来走去;有时,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最后,圣·约翰勋爵开口说:

“阁下!……老老……实实他说……您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我是说殿下……”

哈弗特伯爵大吃一惊,凝视着他说:

“奇怪?奇怪什么?你说吧。除我以外,没有旁人在,你尽管讲出来好了。”

“是。这话虽然很难说……但我还是决心要讲出来。……不过,王子殿下是您的近亲,我随便乱说恐怕您会生气,关于这点还得请您原谅。现在,我坦白地说,据我看来,殿下虽说是精神失常,但是他的行动举止,怎么会变得这样厉害呢?”

“胡说!他是因为有病,才会举动不正常。现在,说这种话……”

“不,不是的。请您听我讲!不错,在他的言语态度上,虽然不能说完全不像王子殿下,但是从另外一面看来,就说是疯狂了吧,怎么会连国王陛下—— 自己父亲的容貌都忘掉了呢?而且,又怎么会把历来做惯了的有关王室的仪式和礼节,都忘得干干净净呢?还有,他只记得拉丁文,法文却一点都不记得了,这不也很奇怪吗?除此以外,还有很多地方都叫人觉得不可思议——您觉得如何?万一不对.或许像他自己说的,他不是真正的王子,也未可知……不,不,请阁下不要生气。阁下如果能以明智的判断,来消除我这种疑惑和忧虑,全国的人民都将感恩不尽的。我个人怀着这种疑虑,真是痛苦极了。不过,越是怀疑,越是……”

听到圣·约翰勋爵结结巴巴地说到这里的时候,气得脸色铁青的哈弗特伯爵大发脾气,怒斥道:

“闭上你的狗嘴!可恶的家伙!你敢说这种冒渎圣明、罪大恶极的话!我不要再听你这大不敬的话。关于这件事情,陛下是怎么说的?连圣旨你都忘记了吗?你想找死是不是?”

·约翰勋爵的脸色,吓得苍白。圣旨里面明白地指明:“关于王子的病,如有妄言蜚语者,处以死刑。”想到这里,他更吓得心惊胆战,于是求饶道:

“阁,阁下。我错了。我刚才的失言,只是私下跟您一个人讲的。请您保守秘密。我晓得了。以后,绝对不敢再瞎说了,连想也不敢这样想了。……请您高抬贵手,只当没有听到一样。否则,我真是死有余辜。”

哈弗特伯爵的脸色变得温和了些,答道:

“好吧。既然这样,那我也就算了。对于你刚才的胡言乱语,我可以不闻不问,但是,你要切实注意:以后,绝对不可再有这种错误念头,……反正,你不要担心好了。你想想看:王子殿下是我的亲外甥,我这个当舅舅的,怎么会不认得外甥的容貌呢?我绝对不会看花了眼的。从刚生下来的婴儿一直到现在,我是每天看着他长大的。”

“是的;我知道。”

“而且,殿下虽然疯狂,但并不严重。这一点点失常,在疯狂中算是最轻的。像马莱老男爵那样,他发疯的时候是六十岁,对在这六十年间每天看惯了的自己的脸,照镜子时,竟惊讶地直叫:‘这不是我的脸,他是什么人呢?’无论家里的人怎么跟他讲,他都不相信。而且他又说:自己的脑壳是玻璃做的,如果碰破了,那就糟了。所以,绝对不准人家的手碰到他的脑袋。王子殿下的情形,跟这种人比较起来算是非常轻微呢,不久就会痊愈的。我们要好好地侍奉他,希望他赶快恢复正常。”

“是。请您原谅我刚才的失言,并且不要跟别人讲。听到阁下的指教以后,我都明白了。”

·约翰勋爵再三地请求饶恕后,才出了大厅。这时只剩下哈弗特一个人,他在房里踱来踱去地思考着:

“什么?他不是王子?……傻瓜,怎么会不是王子呢?如果是双胞胎,那还有得说,你就是找遍了世界,恐怕也找不出有这样相像的人来吧?……就说万一有这种事,王子也未必会跟这样卑贱的人打交道,甚至互相换穿衣服。无论怎样,我不能相信……”

哈弗特又想道:

“假如,他真的是冒充的王子,那么,他就会极力强调自己是王子的。想想地方上的贵族家庭,凡是出现这种冒充的人,必定是坚决认为自己是这家的真正继承人,这是一种古老的骗术。但是现在的情形,是自国王以下的侍臣们大家都一致认为他是王子,并没有人怀疑,而他本人反而坚持自己不是王子。如果是冒充的话,世界上还有这样愚笨的人吗?所以无论怎么想,还是王子疯了,绝对不会错。对了,对了,这是很明显的道理。”

第一次御膳

到了下午一点钟,这是王子吃午饭的时间。

汤姆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决定将错就错,以后就以疯王子的身份出现,任凭侍臣们摆布吧。接着,侍童们替他换上衣服,引他到华丽的餐厅里用膳。

餐桌上的用具都是用金银铸造的,闪闪发光,杯盘里面满盛着山珍海味,摆得整整齐齐,香味扑鼻。周围有几十名侍童和仆役,站在那里侍候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只有汤姆一个人在吃,他感到有点局促不安!

汤姆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盘子里的东西就吃。

“阿!”

巴格勒伯爵看见这种情形,大吃一惊,慌忙跑到汤姆身旁,拿餐巾替他围在脖子上。

巴格勒伯爵的家,是世世代代掌管王子餐桌上礼节的。他看见王子在牧师还没做完祷告就用手去抓东西吃,不免惊讶万分。但是伯爵仍然镇定着,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惊奇来。

不仅伯爵如此,就是在一旁侍候的侍臣们,大家看见王子不用刀叉,而用手来抓食物,并且吃得狼吞虎咽、像饿了几天一样,一副穷相丑态真令人好笑,但没有一个人敢笑,大家都装着像没有看见一样。大家心想:

“可怜的王子,这样粗野地吃东西,是因为有病的缘故。……”

后来,汤姆悄悄跟站在身旁的巴格勒伯爵说:

“这个餐巾太干净了,我怕把它弄脏了,请你把它收起来吧。”

伯爵心想:他说出这样荒唐可笑的话,大概是因为有病的缘故,于是,就一声不响地很慎重地从汤姆的脖子上,把餐巾拿下来。

汤姆这才觉得舒服些,又把手伸向另外一个盘子。突然有一个仆役像闪电般地飞跑过来,把那个盘子端到汤姆跟前。汤姆想:

“对了,无论什么事情,自己千万不要动手去做!这是规矩,不要忘记了。”

吃完后,有一个仆役把滴了香水的华丽的面盆端了过来。这盆水是洗手用的,掌管挂餐巾的伯爵,手里拿着餐巾站在旁边侍候,等候汤姆洗手。汤姆不懂得这一套,端起脸盆来,咕嘟一声就把水喝下了好多,他抹了抹嘴,皱着眉头喃喃抱怨道:

“我不喜欢喝这种水。香倒是蛮香的,不过,一点儿味道都没有。……哎呀,真不舒服!”

大家都不敢笑,只觉得王子的神经越来越不正常了。

汤姆用完了膳,站了起来,顺手在盘子里面抓了一把胡桃,装满了一口袋。因为他最喜欢吃胡桃,准备带到房间里慢慢地享用。

但这时候,并没有人跑过来帮他把胡桃装进口袋里,因此他马上领悟到,这种行为必定是违背了做王子的礼仪。

汤姆马上警告自己,已经做了王子的替身,宫廷的生活并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结束的,还是要尽量去记那些礼仪……

汤姆边走边这样想。

之后,汤姆又被带到另外一间房里,他想起圣·约翰勋爵教给他的动作,于是把手一挥,命令道:

“大家可以退下去了。”

大家便都退出,只剩下汤姆一个人。汤姆在这问房子里四处张望了一下,依然是堂皇无比,不禁叹了一声:

“哦,好漂亮!”

汤姆这时的心情很平静,忽然发现墙壁上挂了一套钢盔和甲胄,马上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想起在垃圾巷和伙伴们做打仗游戏的时候,所用的武器都是以纸做的假东西,现在这才是真正的武装。他想把盔甲穿戴起来试试看。

汤姆走过去,把钢盔取下来戴在头上,然后又把销甲穿上,把胫甲围好,最后伸手去摘钢制的胸甲,忽然有一个东西从胸甲里掉到地板上。他急忙捡起来一看,是一个金光闪闪。很硬很圆的东西。汤姆立刻想到,这个沉甸甸的东西,正好可以用来敲胡桃吃。

于是,汤姆从口袋里把刚才装下的胡桃掏出,就用这个东西把胡桃敲破,自由自在地吃了起来。这时他哪会想到,这个金光闪闪的东西,后来竟解决了重大的问题。

胡桃真好吃。掌管餐桌礼节的伯爵和其他的人都没有在旁边,吃起来格外有味道。汤姆自从被强迫变为“王子”,禁闭在王宫以来,现在是头一次享受到真正快乐的滋味。

汤姆把胡桃吃完以后,把沉重的钢盔和铠甲,挂到原来的墙壁上。这时他又看到在墙角的壁橱里,有很多书籍摆着,心想:这些书也许有的很有趣呢!他就顺手从里面抽出几本来,看到其中有一本,标题是“英国王家之礼节仪式”。

“啊,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了一本我最需要的书。只要读了这本书,就可以知道做王子的各种礼节了。以后在吃饭和其他集会的时候,关于王子的一举一动,我只要照着这本书去做就行了。我既然是王子的身份,非得要出席今天晚上九点半举行的伦敦市的宴会不可,那么就要仔细地先看看这本书,尽量减少失礼的地方。”

汤姆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很感兴趣地开始看着这本书。

御玺不见了

下午五点多钟的时候。

国王亨利八世哼了几声,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就瞪着眼睛看着墙的那边,自言自语地咒骂着:

“……诺福克,你这混蛋,你敢,敢来杀我!在梦中,你都不让我安静,可见你给我的刺激有多深。你这家伙存心不良,你存在一天,我就一天不能过安静的日子,简直是无法无天的叛徒!”

国王呼吸急促,两只眼睛布满血丝,非常恐怖,继续狠毒地骂道:

“好,你想要我的命,那我就先要了你的狗命再说!虽然我现在也病得很厉害,可是在没有把你处死以前,我绝不会死!”

侍从们听见国王在自言自语,才知道国王已经醒来,立刻走到身边来问候,并奏道:

“陛下,王家法院院长在外面等候,要不要传他进来?”

“嗯,我正要找他,快,赶快叫他进来。”

王家法院院长跟着侍从从后边走了进来,跪在国王卧榻旁边奏道:

“贵族们接到圣旨,立刻在议会集合,一致决议判处诺福克公爵死刑,敬请陛下裁决。”

国王立刻把笑脸变为狰狞的脸孔,说:

“啊,已经决议死刑了,好,这我才放心。以后我要亲自到议会,亲手在决议文上盖印。”

“不,不,据臣愚见,陛下龙体欠安……”

“不行,我要亲自……”

说着说着,国王的脸色突然泛青,本来已经坐起来的国王,又慢慢躺了下去。于是,御医慌忙走近前去,拿药给国王服下,又赶忙用冰袋给国王冰头。侍从们慌慌张张地忙乱了一阵子。

过了一会儿,国王稍微平静了些,才很困倦他说道:

“哎,我不行了,我已老迈无用,我的身体已衰弱到极点,连到议会去的体力都没有了。……那么,还是老办法,王家法院院长,你代表我在决议文上盖印吧。”

“是。谨遵圣命办理。那么,陛下,请把御玺交给我吧!”

院长所说的御玺,就是国王专用的印章。国王眉头一皱,说:

“御玺?不是存放在你那里吗?”

“不。陛下在两三天前,已经叫我拿回来了。陛下当时还说:‘在处死诺福克公爵以前,暂时不会用它,将来处他死刑时,由我亲自来用。”因此我便奉还陛下了。”

“哦,对了,是这样的。嗯,我想起来了。那么,放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哎,我现在的记性真坏。让我想想看,从你那里拿来,之后……哦,哦,想起来了。对的,那时爱德华正在卧榻旁边,我就说:你替我收起来吧,然后就把御玺交给他了。啊,啊,幸亏我还记得。那就赶快到王子那里去拿吧。”

因为听到刚才国王昏倒了的消息,赶来看望的哈弗特伯爵凑巧还在这里,就马上赶往王子的房间去。过了一会儿,哈弗特伯爵回来了,他的脸色显出忧愁的样子,手上并没有拿着御玺。他用非常沉痛的口吻说:

“陛下。……真是不幸,殿下因为现在有病,关于保管御玺的事情,他怎么也想不起来。殿下自己既然记不起来,那么多房间,不知道从何处找起,今天要使用御玺,恐怕来不及了。如果硬要请殿下思索御玺到底放在何处,又恐怕会妨害殿下的病情,现在应该怎么办?还请陛下指示,臣等不胜惶恐之至。”

国王很悲伤地摆了摆手,说:

“那就算了,不要再让他苦恼了。他既然能说是忘记了,这就很好,证明他还清醒着。真可怜,他并没有什么罪过,究竟是什么魔鬼缠着他呢?那样聪明的头脑,竟会连前两三天的事情都忘记了!……我起先以为没有关系,只不过是一时的神经失常罢了,没想到,唉!……休养一些日子,他一定会好的。只要病一好,马上就会想起御玺在什么地方了。”

王家法院院长战战兢兢地问道:

“陛下,请恕臣冒渎,关于诺福克公爵的事,可否等殿下找出御玺后,再作决定……”

国王突然大发雷霆,怒叱道:

“混蛋!你想藉此机会,来使那个大坏蛋的处刑延期执行吗!就算是大御玺失落了,也可以使用我在巡幸时用的小御玺,不就了结了吗?”

“是,是。遵命。”

于是,被冤枉的司仪长诺福克公爵,就决定明天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