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每个城市的女孩子们是不是都有一个共同认可的歌星偶像,反正在肖晓生活的城市里,大多数女孩子都迷一个叫关怀的唱流行歌曲的人。其实这个关怀已经二十五岁了,但是他长相年轻,一头柔软的齐耳长发飘飘拂拂,嘴唇薄薄的,眼睛花花的,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两边有两个很女性化的酒窝,像是伸出指头猛一捅就能够捅破一样。就是这对迷人的酒窝让无数十多岁的小女孩对他一见钟情,她们崇拜他,拥戴他,把他的歌带和照片当宝贝收藏。

肖晓在电视里见过关怀唱歌。关怀唱歌的水平怎么样,肖晓不懂,也不好说,但是关怀很会自我陶醉,这是真的。关怀微微闭上他那双花花的眼睛,慢动作似的摇晃着身体,胳膊伸出去,若有若无地对观众席下画一个半圆的圈,脑后的长发再轻轻那么一甩。被他点中的女孩就像吃了药一样兴奋,又像中了魔法一样尖叫、跺脚、哭,把口袋里的手绢、钥匙链啦,胳膊上的手镯啦,发辫上的头饰啦,甚至围巾、手套、帽子……总之是身上一切能取下来的东西,通通拿着往台上扔,恨不能用这些东西堆成山,把关怀淹没了,让他窒息而死,从此永远留在这个城市里,心里才快乐。

肖晓不明白:凭什么呀?关怀有什么了不起的呀?他比得上罗纳尔多吗?比得上乔丹吗?就连中国的“体操王子”李宁也比不上啊!女孩子拿他当宝贝,真是没见识啊!

但是有一天报纸上登出了消息:歌星关怀即将来南京举办个人演唱会。于是“没见识”的女孩子们都轰动起来了。

肖晓的同桌祝小娜是关怀的“铁杆”歌迷。演唱会消息见报的第二天中午,祝小娜省下一顿盒饭没吃,拿五块钱从校门口的摊贩手里买了十张关怀的明星照。祝小娜把十张照片在桌上一字儿摊开,一张一张细细地看,还硬要肖晓帮她参考参考:哪张最靓?她要选一张最靓的请关怀签名。

肖晓最不耐烦看照片。他一向是连自己的照片都不爱多看的人。他一边在数学书的封皮上精心设计一组未来汽车造型,一边漫不经心应付祝小娜的问题:“都挺靓。干脆你让他每张都签个名算了。”

祝小娜把两只眼睛瞪成两只田螺:“你以为我是张曼玉啊?关怀肯为我签十张照片?他只要肯签一张,我今天晚上就是死了也愿意!”

肖晓说:“那不行,明天还有数学单元测验。”

祝小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生活多美好,可是学习多无聊!”她抱怨肖晓,“干吗要提考试呢?把我的好心情都破坏了。”

肖晓挠挠头皮:“我也不想提,可我又不能不提。”

祝小娜又说一句:“乌鸦嘴!”

肖晓忿然放下笔,很想回击她一句什么,想想又算了,跟女孩子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人家脑子里装的东西跟你完全是两回事,你跟她说些什么呀?

一个下午上的都是单元复习课。祝小娜已经完全没有了听课的心思,她把关怀的照片摊开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摊了花花绿绿一大片,然后坐直身体,目光下垂,还装模作样把课本竖在课桌上,看起来像是对着课本研究什么难题,其实是陶醉在明星照片里,反复地看,反复地比较--哪一张的眼睛笑得最甜,哪一张酒窝看上去更深,哪一张牙齿露得不多不少正好--天哪,所有的照片都帅得吓人,到底选哪张最好呢?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盯住祝小娜,并且咳嗽了一声以示提醒。学生的小花招瞒不过老师,以他的经验,凡是上课把课本竖在脸面前的人,肯定是为了做小动作。可怜祝小娜看照片看得投入,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异样。倒是肖晓心里紧张,替祝小娜捏了一把汗,好心地用胳膊轻轻碰一碰她。祝小娜头也不抬地说:“讨厌!把我的照片碰乱了!”

话音刚落,她忽然觉得旁边光线一暗,目光刚一抬起,吓得魂飞魄散:老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面前!她被这一吓,马上慌了手脚,下意识地站立起身。却不料人刚站了一半,膝盖上的明星照“哗”的一声全部滑落在地,有一张甚至飘到了老师的鞋尖上。祝小娜心里一急,头皮都炸了开来,不顾一切地弯腰去拣,眨眼间把地上的照片捞到手里,往抽屉里一塞。

老师一开始的声音还有那么点温柔,循循善诱道:“是些什么?拿出来老师看看。”

祝小娜站着,用膝盖紧紧顶住抽屉处:“不。”

老师的声音大了点:“拿出来,不要让老师自己动手。”

祝小娜绷着脸,咬着牙,不屈不挠说:“不。”

“到底拿不拿?”老师的声音已经很严厉。

祝小娜脸色通红,呼吸急促,把上半个身子全部扑到课桌上,看上去是决心用生命来保护她的明星照了。

老师厉声道:“祝小娜!你是不是决定了要跟老师顽抗到底?”

祝小娜豁出去了,闭上眼睛,咬紧牙关,拒不回答任何问题。

“好,好。”老师气急败坏,“看起来你是要做坏学生了,不可救药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明天的单元测验,你不必参加。以后所有的考试你都可以不来。”

说完这话,他扭头走开,回到讲台上,接着讲课,只是好半天脸色都没能由阴转晴。

下了课,祝小娜便开始趴在座位上哭,肩膀一耸一耸的,很伤心。

肖晓又是同情又是埋怨地说她:“你应该交出去,不就是几张明星照嘛!”

祝小娜猛抬头,眼泪汪汪看着他:“你以为他是谁?他是关怀!我怎么能把他交出去?叛徒才会那么做。”

“可你明天不能参加考试了。”

祝小娜干脆抹干眼泪,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考就不考,反正我的成绩也不怎么样,不可能上重点中学。你看着好了,我不会向老师投降。”

肖晓心里有点佩服地想,哈,可真是不得了,为了自己喜欢的明星,竟然把老师都得罪了!

那天晚上,肖晓在房间里做作业,忽然听到在外面看电视的奶奶叫了一声:“咦,那不是光明中学吗?”肖晓连忙奔出来看,原来是电视台“都市少年”栏目的主持人在采访光明中学的几个初中女生。

主持人问:“知道关怀演唱会的票价是多少吗?最便宜的要四百!”

几个女孩子齐声惊叹:“四百呀!哇噻!这么贵呀!”

主持人说:“我想你们的父母不可能舍得花四百块钱让你们买票。”

最漂亮的一个女孩用典型的港台腔调回答:“不要父母买啦,我们自己都有压岁钱的嘛。四百块贵是贵了点,可是能亲眼见到小帅哥本人,很值得啦。”

然后镜头又移到刚出校门的一个中年女教师身上,主持人要她谈谈对时下少男少女崇拜明星的看法。女教师无奈地说:“这两天教室里明星照片到处飞,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姓关的怎么怎么,哪还有心思学习?真像‘狼来了’一样!要我说,以后这种乱七八糟的演唱会少办为好!”

奶奶扭头问肖晓:“什么关怀演唱会?关怀谁?失足少年呢还是希望工程?”

肖晓哭笑不得地说:“哪是关怀谁呀,是人家歌星的名字叫关怀!”

奶奶恍然大悟,跟着就发表意见:“四百块买张票?有毛病啊!”

肖晓没有再回答。他对歌星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

第二天数学单元测验,祝小娜也来了。肖晓对此有点紧张:“老师不是不让你考吗?”祝小娜“嘘”了他一声:“别说话!别让老师注意我!说不定他已经忘了昨天的事呢?”

发考卷的时候,祝小娜身子绷得很紧,眼睛从眼角处不断瞄着老师,生怕他突然想起昨天说过的话,喝令她从教室里出去。但是老师果然把这事忘了,全班人手一张考卷,一切平静。祝小娜拿到考卷之后满脸生花,扭头对肖晓一个劲地竖拇指,表示胜利。

整个考试期间,老师没有朝祝小娜这里看上一眼。他背着手,踱着步,在教室里前前后后巡视了几趟,悠闲得很。

卷子收上去之后祝小娜出一口长气,一个劲地拍着胸口:“吓死我了!要真是不能考试,我妈打也要打死我。”又庆幸道:“我今天肯定考得不错,每一道题目都会做哎!我还从来没有考这么好过。”

只可惜祝小娜的快乐没有能长久,她对事情的估计还是过于乐观。下午放学之前改好的试卷发下来了,祝小娜卷子上的所有题目都没有批改,老师只在卷首判一个大大的“0”字。

祝小娜不敢相信,拿着考卷问肖晓:“是零分?”

肖晓探头看看,肯定地说:“是零分。”

祝小娜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半天,她忽然把试卷举起来,“嚓嚓”地撕成几片,又狠命地揉作一团,往抽屉里一塞,拿了书包就奔出教室。

包郝凑到肖晓跟前问:“她怎么啦?”

肖晓情绪也不好,瞪他一眼说:“管人家什么闲事?”

包郝被他说得灰头土脸,小声嘀咕:“关心同学也不对呀?”

第二天是周末,体育老师在六年级每班都找了一个男生到学校帮助整理操场,四班找的是肖晓。体育老师教了四班差不多两学期的课,到今天还是只认得肖晓一个,所以好事坏事一概都点他的名:“肖晓,全区小学生一百米赛,你要准备参加啊!”肖晓就穿上老师借给他的钉子鞋,绕着操场一圈圈地练。“肖晓,下节是你们班的体育课,去准备跳杆。”肖晓赶快下楼,直奔体育器材室,颠颠地把跳杆扛到操场。“跳马的动作都掌握了吗?肖晓你上来,做个示范。”肖晓就出列,站到队伍面前,弯腰撑住膝盖,让体育老师从他背上跳过去,做示范。肖晓人小骨头嫩,体育老师双手在他背上猛一压,肖晓的脊椎骨弹簧似的猛一弹,体育老师跳过去了,回头大声吼一句:“好!”肖晓重新伸直腰,脸上是一副“应该如此”的神气。

这回肖晓他们的任务是用大铁锹把沙坑挖松,给跑道除草。挖坑的活儿重,除草的活儿轻,肖晓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挖坑。正干得汗流浃背呢,祝小娜的妈妈风风火火朝他们奔过来了,老远就问肖晓:“小娜也来了吗?”

肖晓摇头说:“没来。今天是星期六,不上课。”

祝小娜的妈妈刹那间面白如纸,身子连着晃了几晃,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说出了一句令在场的人惊心动魄的话:“我们小娜被绑架了!”

而后,她嗓子里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像是从一根细细的竹竿里挤出来的哀嚎声。这一声叫过之后,她坐在地上,一只手拼命地拍打地面,开始不顾一切地嚎啕大哭,涕泪滂沱,上气不接下气。

肖晓几个人一时间被吓傻了。绑架的事他们没听说过,一个中年妇女坐在他们面前哭得如此惨痛,他们也没有见识过。十多岁的男孩子们面面相觑,张口结舌,不由自主地退后几步,像是不好意思看到同学的妈妈在他们面前如此失态似的。

关键时刻还是体育老师比较能够拿主意,虽然当时他也被祝小娜妈妈的话闹得有点发懵。他撒开两条长腿拼命地往教学楼里跑,撞开一间办公室的门,先给祝小娜的班主任梅放老师打了个电话,跟着又给老校长家里打一个。梅老师和老校长家离学校都不远,接到电话很快就赶到学校来了。他们气喘吁吁奔到操场的时候,祝小娜的妈妈已经哭过了劲儿,正在给体育老师描述她接听那个绑架电话的情况。

“他先说他是市教委的工作人员,要调查学生的作业负担问题。他问我有没有孩子在上学,多大了,男孩女孩,叫什么名字,在哪个学校,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你不应该告诉他。家庭情况是不应该随便告诉别人的。”体育老师严肃地指出这个问题。

祝小娜的妈妈用劲拍一下地面:“我哪儿想到呢?我不是个老实人吗?老实人的脑子里不是缺那么几根筋吗?”

体育老师顺便教育他的几个学生:“以后你们都要多多提高警惕。”

祝小娜的妈妈接着说:“他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口气还是平平和和的,一点儿听不出来是个坏人,谁知道突然间就变了,狠巴巴地叫人害怕。他说你女儿现在在我手上,我们这儿有好几个哥们儿想要玩玩她,十二岁的女孩蛮好玩的了……天哪,天哪,这些挨千刀的流氓啊,他们是要……”她说着又一次嚎啕大哭。

老校长毕竟还冷静,插进来问她:“别急,再想想,他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祝小娜的妈妈忿忿地叫起来:“还能说什么?明摆着,我的女儿被人绑架了……噢,他还说,要是我心疼女儿,就……就……就拿我自己去换……”她有点不知所措地偷偷看了肖晓他们一眼。

“你答应了吗?”

“我怎么会不答应?小娜是我的亲生女儿!”她对校长的这句问话感到愤怒。

校长出了一口长气:“这就好了,他想要你去,就得告诉你地址,有了地址,不愁公安人员抓不住他们。走走,立刻到派出所,报案。”

祝小娜的妈妈仿佛顷刻间有了主心骨,从地上爬起身,拍拍屁股后面的土,乖乖地跟着校长和梅放老师走了。

体育老师想了想,对肖晓几个说:“你们自己先干着,我跟他们去看看,要是抓人,我还能帮上忙。”说着跑步追了上去。

老师一走,肖晓和几个男生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像是一时半会儿还不能醒过神来。而后,几个人在同一分钟里同时开了口,同时说出一个长长的惊叹词:“哇--!”

他们互相间激动不已地看着,为自己能赶上这么一件震惊全校的大事而兴奋。他们既希望老师和警察叔叔们尽快抓到坏蛋,解救祝小娜,又期盼抓的过程不要过分简单,最好能有人胳膊上挂点小彩什么的。这样的话老师就会成为英雄,会有人来采访,还会上电视,说不定他们作为旁观者还会被请去讲两句话,这就太好玩,太刺激了。

他们急急忙忙地干活:挖沙坑,拔草,把跑道上的小石子拣掉……每干个十来分钟,他们又会不约而同地聚到了一处,眼巴巴望着学校大门的方向,嘟囔着一句话:“怎么还没消息呢?”

一直到太阳升到头顶,每个人的肚子都咕咕地唱出“空城计”的时候,体育老师终于在校园的大路上出现了。他果然是负了伤:走路一拐一拐,脸颊上还留着几道被坏蛋们抓破的伤痕,使他原本英俊的面孔显得十分滑稽。肖晓他们围了上去,七嘴八舌抢着问:“抓到坏蛋了吗?”“坏蛋们有枪吗?”“祝小娜是不是跟她妈妈回家了?”

体育老师摇着头,满脸苦笑说:“还抓坏蛋呢,连坏蛋的毛都没见着。”

“啊?”孩子们面面相觑。

老师说:“那地址是错的,没有那个门牌号码。派出所的警察说,最近这样的事情连续发生好几起了,肯定是附近有人专门制造恶作剧寻开心。他们准备通过电话追踪系统查找到这个家伙。”

“可是,”肖晓不相信地叫道,“你的脸上明明负伤了!”

“是吗?”体育老师摸摸脸,“刚才我跑得太快了,不小心撞了树,一定是被树皮擦伤的。还有膝盖……”他挽起裤腿,给他们看膝盖的破皮处,那里已经结了紫色的血痂。他咬牙切齿,表示如果有一天抓到了那个打骚扰电话的小流氓,他要赶过去刷他两个耳光。“太可恶了!”他说。

肖晓忽然想起他的同座祝小娜,他问老师找到小娜没有,她到底去了哪儿。老师恍然大悟说:“对了,那个女同学还是没有找到。她妈妈往所有的亲戚朋友家都打了电话,都说没见到。不过星期六出去疯玩一天也是常事,反正肯定了没人绑架就放心了。”

回家吃饭的时候,肖晓若有所思地问爷爷:“你说,要是坏蛋绑架了小孩,他会不会把藏小孩的地址说出去?”

奶奶正在厨房里盛菜,她耳朵挺尖,闻声冲过来,紧张地问:“谁?谁被绑架了?”

肖晓回答:“没有谁,我是瞎问问。”

“吓我一跳。”奶奶嘀咕一句,还心有余悸地揉了揉胸口。

爷爷说:“要真有绑匪,那都是心狠手辣的家伙,他们哪会这么傻,把藏票的地点告诉人呢?都是打电话,让你把多少钱放在什么地方,然后他们去取。还不会一次说个准地方,让你带着钱东奔西跑,头转晕了再把钱丢下来。”

肖晓又敬佩又怀疑:“你怎么知道?”

爷爷得意地说:“电视里不都是这么演的嘛!报上登的台湾绑票案,也是这么说的。报纸电视都是好东西,让老年人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肖晓不等爷爷把话说完,丢下饭碗,冲出门去。他现在坚信祝小娜是真的被绑架了,打电话的那个人不是恶作剧的小流氓,而是真正的绑匪,绑匪在电话里像老鹰玩小鸡一样玩弄着可怜的祝小娜妈妈,要把她玩得神经崩溃,然后才通知她需要带多少钱赎回她的女儿。那时候她就不会通知警察了,他们说要多少钱,她就会带多少钱;他们说把钱放在哪儿,她就会放在哪儿……就像吃过了迷魂药的人,一切不由自主。

肖晓骑上车,发狂似的冲上街,心里面只有一个信念:无论如何他要找到祝小娜。他还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祝小娜被绑匪抓走的时候,她会用暗语给他留下记号,就像那次在森林公园,大杨阳用口香糖的残胶为他们粘出一个绝妙的路标一样。祝小娜很可能会在树干上、墙上、门框上给他刻下一个字母“J”,这是“救命”的意思。她也可能会刻下一个“H”,英语中的“救命”一词是“Help”,老师在上课的时候特地把这个单词写在黑板上,要大家时刻记住。祝小娜很聪明,危急时刻一定会想到这个。

肖晓骑在车上,一路东张西望,觉得树干、围墙、门框上有可疑的地方,立即下车,跑上前仔仔细细地看,绞尽脑汁地想:这个刻痕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是新的还是旧的?刻在这里是什么意思?跟“J”或者“H”有没有一点点的联系?会不会是祝小娜急迫中没有刻完,以至于让他不容易辨认?

不知不觉中他骑过了好几条马路,因为东张西望差点儿撞了人,又因为只顾着盯着路边的一棵树而闯了红灯,他被戴袖章的老爷爷连跑带奔地扑上来抓住,押俘虏一样地押了回来,好一顿训斥,险些被扣自行车。

肖晓这个人,做事不盲目,比较善于思考。他离开家后一直在往东骑,城市的东边是一大片丘陵地貌的风景区,那里林深草密,地广人稀,要藏起个把人来简直像在他们学校的操场上藏一只蚂蚁,不费吹灰之力。他认定了祝小娜就是被绑匪藏在那里。也许就藏在去年春游时他和包郝发现的一个山洞里,那山洞刚好能坐下祝小娜这么大的孩子,只不过洞里有点儿臭,包郝说是狐狸呆过的。

肖晓老远就看见新开业的“希尔顿饭店”门前围了成群的女学生,好像很多人手里还捧着扎得很漂亮的花束。她们来回走动着,踮脚朝饭店里张望着,交头接耳着,紧张兴奋着,脸上全都是那种怪怪的、像哭又像笑的模样。肖晓一般不愿意跟不熟悉的女孩子打交道,他觉得女孩子们要么像仙人球,碰着扎手,要么像凤仙花的籽儿,吹口气就炸,都不好惹。他已经下了车,准备穿过马路,从对面绕过去了,却忽然发现饭店门口的那棵巨大的梧桐树有一根斜斜地伸向马路的树枝,那树枝怎么看怎么像是只胳膊,倾尽全力地伸出来,无声地向路人呼救似的。肖晓心里咯噔一跳,他想要是祝小娜在这棵树上刻下了记号呢?要是她过高地估计了过路人的智商,以为人家都能看懂这棵树代表的意思呢?总之,无论如何应该过去看看,有一点点希望都不能错过。

肖晓脚下一使劲,蹬着自行车往女生堆里直冲过去,指望她们因为害怕被车撞着而早早避让。谁知道这里根本没人吃他这一套,一个高高胖胖的女生甚至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车龙头,横眉竖眼地喝令他:“下来!发什么癫呢?蹭便宜怎么的?”

肖晓说:“你才蹭便宜呢!你干吗挡着我的路?”

一句话捅了马蜂窝,呼啦一下子围上了三四个女生,七嘴八舌地缠住了肖晓,有说要扣他自行车的,有让他道歉的,还有人说要罚款,拿十块钱出来给她们买梅子吃。肖晓又气又急,两只胳膊死命地护着他的自行车,觉得打架也不好骂人也不好,简直不知道拿她们怎么办才好。

“再缠我,我可要动手啦!打谁谁活该啊!”他涨红了脸,虚张声势地嚷嚷着。

女生们集体叫起来:“你打呀!打呀!敢吗你?还不知道谁打谁呢!”

“我学过猴拳!”他吓唬她们。

胖女生一撇嘴:“我还练过鹰爪功呢!”

肖晓绝望地想,完了完了,这回可真是掉进仙人掌的窝里了。

天无绝人之路。肖晓正被缠得焦头烂额呢,从饭店台阶的高处忽然响起一声尖叫:“不准碰我的同学!”而后,祝小娜活像是神兵天降,连滚带爬地冲下来,插进女生堆里,用肩膀扛,用胳膊捅,只差没用牙齿咬,把包围圈撕开一道缺口,把肖晓连人带车地扯了出来。

肖晓目瞪口呆,话都说得结巴起来:“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祝小娜反问:“那你怎么也在这儿呢?”

“我找你呀!”

祝小娜不以为然:“我有什么好找的。”

“你妈以为你被绑架了,好多人都在找你。”

“好笑啊!我们家又不是大款,绑架我干什么?”

“那你在这儿干什么?这么多女生都在这儿干什么?”

祝小娜深吸一口气,脸上忽然闪出一种可爱的羞涩:“我想请关怀在他的照片上签个字。晚报上写了他住在这里。”

肖晓叫起来:“神经有毛病啊!”

祝小娜生气地回他一句:“你才有毛病。”

肖晓不计较她的态度,只一个劲儿替她着急:“要是人家不出来呢?要是人家出来了又不肯签字呢?要是人家改变了主意根本没住这个饭店呢?”

祝小娜一往情深地说:“他不会。关怀不会骗人。歌星都不会骗他们的歌迷。”

肖晓不想跟她在这个问题上争论。女生要是认真起来,男生只有甘拜下风。他想了想,郑重其事地劝说她:“你最好还是回去。你要是再不回去,你妈准会以为你被坏人弄死了。”

“弄死就弄死。”祝小娜不以为然,“反正我成绩不好,考不上好学校,活着也没意思。”

肖晓被她说得心惊肉跳,又不知道该回答什么,一副傻傻的样子。

“你不准告诉我妈说你找到我了。”祝小娜警告他,“你一说,我妈准会追过来拉我回家。”

“可我不能不说。”肖晓非常坦白。

祝小娜热切地望着他的眼睛:“你说你是我的好同学好朋友吗?你是吗?”

肖晓轻轻点一点头。

祝小娜松一口气,飞快地伸出小指,在肖晓的小指上钩了一下:“好了,现在你已经跟我拉钩了,你保证不说出去,对不对?”

肖晓心里很乱,七上八下的,糊里糊涂就点了头。

祝小娜凑过去,在他耳边热乎乎地说:“我死了也不会忘掉你。”说完这话她马上退回身子,满不在乎地换了口气:“你有钱吗?”

肖晓一时没有转过神来:“什么?”

“我问你身上带没带钱,我快饿死了,早饭中饭都没吃。”

肖晓慌忙在身上找钱,先找出一张皱巴巴的五毛钱票子,又从裤袋的角落里抠出一个一块钱的硬币。

“就这么多了?”祝小娜伸着脖子看他找钱,这时候有点失望,“只够买一个豆沙面包。”

肖晓忽然很英雄气地说:“你等着,我回去拿。”他把自行车转了身,一抬腿骑上,飞一样地踩着走了。

回到家里,爷爷奶奶早已经吃好了饭,把肖晓的一份饭菜留出来用饭盒盛着,焐在饭焐子里。肖晓一进门,奶奶就慌忙地去给他拿饭,一边抱怨说:“饭都不吃完就跑,怎么像丢了魂一样?”

肖晓说:“我不吃了,这饭盒你借我吧,我有用。”不等奶奶醒过神,他一把抓过饭盒,嗵嗵嗵又往楼下跑。他听见奶奶在家里大声地对爷爷说:“这孩子今天怎么啦?怎么迷迷怔怔的?”

一路紧骑,冲到希尔顿饭店门口时,盒子里的汤也洒了,饭菜也凉了。祝小娜一点儿也不在意,到路边找了一块空地蹲着,三下五除二把一盒饭菜扒下了肚。肖晓走得匆忙没带筷子,祝小娜把头发上的一只椭圆形大发夹取下来当勺子,照样吃得有滋有味。吃完了她用手掌心抹着她的油嘴,像只心满意足的猫。而后她笑眯眯地望着肖晓,赞叹说:“你奶奶做的饭真好吃。”

就这么一句普普通通的话,肖晓的眼泪几乎都要下来了。他在这一瞬间里忽然觉得对祝小娜有了责任,他得尽一切力量保护她,帮助她,让她实现自己小小的愿望。想请歌星签字有什么不对呢?人家那些球迷为了请球星签字,不是还坐着飞机一个赛场一个赛场地赶吗?球星不高兴的时候,发火的时候,球迷还不是一声不响心甘情愿当球星的出气筒吗?你替人家不服气,可人家自己觉得是幸福,这里面没什么道理可讲,崇拜就是一种付出。

肖晓心里一直惦记着祝小娜的妈妈,想起她早上在学校里呼天抢地的着急样儿,就觉得很不忍心,觉得把这事瞒着她很不对。可是他又已经答应了祝小娜不说的,答应过的事情不能反悔。怎么办才好呢?他在祝小娜家的楼门口转了几圈,为难得小脸儿都黄了。

后来他决定还是上楼去看看,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看。

他小心翼翼地敲了门之后,应声来开门的是个陌生的阿姨,她警惕地看着他:“找谁?”

肖晓忽然慌乱起来,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支支吾吾:“祝祝……祝小娜……”

阿姨脸上闪过一丝喜色:“你见到祝小娜了?”

他迟疑着,摇了摇头。

阿姨很失望:“祝小娜失踪了!有人冒充绑匪打了电话,派出所扑一个空,说是假的,小痞子无聊打骚扰电话玩儿呢。可是祝小娜真的到现在都没回来,小娜妈妈急得要发疯,他们一家人都出动了去找。你真的没看见她?”

肖晓又一次摇头。阿姨重重地叹一口气,把门关上了。

下楼的时候,肖晓的脚步无比沉重,一步一步像是有人在后拖着拽着要把他往回拉扯似的。他在楼门口站了半天,看到旁边的小店里有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在写作业,就过去讨了半张纸,又借那孩子的笔,往纸上写了这么几句话:

祝小娜的妈妈:

请你不要为祝小娜担心,她只是临时有一点重要事情要办,很快就会回家。她请求你不要为她着急。

写完了,把笔还给那孩子,肖晓冲上楼,把纸条从祝小娜家的门底下塞进去,又按了按门铃以示提醒,而后赶快下楼,贴着墙根一溜烟地走了。

晚上,肖晓家里吃的是面条。面条烂糊糊的,没法用饭盒给祝小娜送过去,肖晓求着奶奶另外给他做一份蛋炒饭。奶奶说:“不行,你得给我说实话,中午拿出去一盒饭,晚上又要一盒饭,到底干什么?”

爷爷慢悠悠地插了一句话:“是不是瞒着我们在外面养狗了?前楼有个孩子,瞒着大人在地下室里养了条狗,弄得满楼里臭气熏天,蛆虫顺窗户一直爬到了三楼!哎呀呀……”他又好气又好笑地摇着头。

肖晓赌咒发誓说:“我绝对没有养狗!”

“那你送饭给谁呢?”奶奶紧追不舍,“就算有要饭花子盯上你了,他也不能指望你一天三顿养着啊!再说现在的要饭花子也不稀罕要饭了,他们都想要钱……”

肖晓脸憋得通红,嘴唇张开又闭上,最后大声地冒出一句话:“你们什么都好,就是爱侵犯我的隐私权不好!我想说的事一定会说,我不想说的事就一定不说!”

爷爷赶紧道歉:“对对对,肖晓说得很对,你应该有保持沉默的权利,你可以在你想说的时候再说。”他转身对奶奶说:“炒饭去吧,多放葱花油盐和鸡蛋!”

奶奶毕竟也是个知识分子,心里还有点嘀咕,嘴里却不再问这问那了,进厨房麻利地炒出满满一饭盒的饭,还拿两层塑料袋扎紧,递给肖晓。

初春,晚上的风吹在身上有点刺人。肖晓生怕自行车篓里的饭被风吹得凉透了,路上特地停下车,脱了身上外套,把饭盒严严实实裹了进去,弄得自己一连打出几个喷嚏。

希尔顿饭店的门口灯火辉煌,灯光下的女孩子们瑟缩一团,个个脸色煞白,嘴唇青紫,活像一群寒冬腊月里过早出壳的小鸡。她们手里抱了一天的花束也冻得蔫头耷脑、无精打采。

肖晓问祝小娜:“你那个什么关怀,他一天都没有出来?”

祝小娜摇摇头。

“他不知道你们在这儿冻着?有人一整天都没有喝水吃饭?”

祝小娜瞪大眼睛:“他怎么可能知道呢?他是歌星啊!”

肖晓不无鄙夷地说:“书上说,男人应该有绅士风度,他一点都没有。”

祝小娜心疼地尖叫一声:“不准你说他的坏话!”

肖晓好言解释:“我是觉得他真的不够意思,起码他对你们不够好。如果我是关怀,我肯定早早地跑出来,把花收了,把名字签了,然后请你们进饭店,喝一杯热果汁,再唱一支歌,让你们开心开心。”

祝小娜轻轻叹一口气说:“是啊,如果你是关怀多好啊!”她又说:“你将来有没有可能当歌星呢?当一个像关怀这样走红的?”

肖晓矜持地一笑:“我当然不会。我只想当升旗手。”

“升旗手没有歌星派头大呀!”

“可是升旗手升的是国旗啊!他比歌星光荣啊!”

祝小娜皱了皱鼻子,也不知道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正说着话呢,旁边起了一阵骚乱。原来是一个身体单薄的女生饿肚子站得太久了,体力不支,突然晕过去了。饭店里出来了几个保安,七手八脚地把她抬了进去。肖晓见状很气愤,冲上去为女生们打抱不平,责问一个保安说:“关怀凭什么不出来?”保安若无其事地耸耸肩膀:“歌星嘛,架子总要大一点的啦!女孩子为他站几天几夜也是常事啦!谁让她们那么迷他的呢?”

肖晓心里恨恨地,回头就要拉祝小娜走。祝小娜死活不走。肖晓冲她大叫:“你不走你就是没骨气的人!”祝小娜说:“我愿意没骨气!跟你说真话吧,我妈总骂我笨,老师无缘无故给我打零分,我讨厌再上学!我已经决定跟关怀走了,给他当伴舞。我今天死活要见到他!”

肖晓吃惊得半天没说出话,他觉得祝小娜真是疯了,居然想离家出走当舞女!后来他又觉得这事没有任何可能,因为大歌星关怀绝不会要一个六年级的小女生为他做事。歌星总不能放着歌不唱,倒过来为歌迷洗衣做饭吧?

肖晓是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遗憾骑车回家的。骑出一段路之后他又觉得祝小娜迷歌星迷得挺可怜,心里很不忍,返回去把那件衬绒外衣脱给了她。那时候祝小娜已经冻得嘴皮子哆嗦,连个“谢”字也说不出来了。

结果肖晓到家就开始发冷,而后又发高烧,吓得爷爷奶奶双双守了他一夜。天亮之后他出了一点汗,而后体温又回升,一直到傍晚烧才算彻底退下来。这期间肖晓一直安安静静地昏睡,好像他走了很长很长的路疲惫得不行了似的。

醒来的瞬间很有戏剧性:黄昏,房间里又拉了窗帘,远远近近的物体一片朦胧。肖晓忽然发现一张红红绿绿的鬼脸很近很近地俯在他的鼻子尖上,鬼脸的瞳仁处有两点浮泛不定的光亮,湿漉漉的嘴唇微微嚅动着,仿佛在对着他念什么咒语。肖晓猛地惊叫起来,叫的是两个字:“妈呀!”

叫完了之后他定睛一看,哪是什么鬼呢,是祝小娜的妈妈呀!只不过人家这会儿描了眼圈,搽了胭脂,抹了唇膏罢了。肖晓被这一吓,冷不丁出了一身汗,立时就彻底退烧,从床上一骨碌坐起来,没事儿了。

肖晓问的第一句话是:“祝小娜回家了吗?”

祝小娜当然是回家了,要不然她妈妈也不会有心情把自己打扮得红红绿绿来见肖晓。祝小娜一到家里倒头便睡,睡得比小猪还要沉,棍棒都打不醒。她妈妈说她到底也没见着那个叫关怀的歌星。那个关怀在饭店里进进出出走的都是后门,还用围巾裹了脸,戴了墨镜,打扮得活像个特务,谁也没把他认出来。住了一天,关怀不耐烦再当特务,干脆就换了住处,搬到了一个很秘密的地点。他的歌迷们忍饥受冻等了一天一夜,结果还是败兴而归。好些女孩子当场就哭了。

祝小娜的妈妈咬牙切齿说:“不就是个唱歌的吗?摆什么臭架子啊?心也太狠了!多冷的天啊,都是些十几岁的小女孩子,她们在外面冻着,他一个大男人就能安心睡得着觉?”

奶奶也跟着打抱不平:“我要是个记者,就在报纸上写他一篇文章,让全南京的人都别买他的票,看他摆什么谱!”

爷爷拿出一副权威的样子:“这人我在电视里见过,唱起歌来像小母猪哼哼,真听不出好在哪儿。还有啊,留那么长的头发,长那么两片粉红粉红的薄嘴皮子,眼睛水汪汪的,滴溜溜的,一丁点儿男人气都谈不上。和人家意大利的那个什么帕瓦罗蒂歌王比,你们说说,哪儿比哪儿啊?”

三个大人坐在肖晓床边轮番把关怀贬了一通,心里才觉得解了气。尤其是祝小娜的妈妈,说到最后都眉开眼笑了。她一个劲儿地夸肖晓,说他心好,侠义,又仁义,要不是他给祝小娜送饭送衣的,小娜的罪就受大了。还说,昨天没找着小娜,她真怕孩子被拐到千里之外的乡下当童养媳,急得上吊自杀的想法都有。要不是肖晓塞进门底下的那张纸条,这会儿小娜抱着妈的尸首哭也说不定呢。

肖晓面红耳赤,心里并不高兴祝小娜的妈妈把他夸成一朵花。

还有呢,小娜妈妈还带了满满一大包吃的喝的要送给肖晓。奶奶推辞说,孩子小,帮助同学也是应该的,不能受这么重的礼。两个人你推我搡,纠缠了半天,把肖晓看得都不耐烦了。最后奶奶收下了一半,死活让小娜妈妈带回去另一半。

小娜妈妈走了之后,奶奶和爷爷在外屋拉闲话:“你说这孩子将来会不会是个滥好人?他怎么谁的忙都要帮啊?大老远的骑着车一趟趟地跑,还憋着不肯说,真是好性子!我就怕他心眼儿太善了,将来反成不了大器。”

爷爷笑道:“什么叫‘成大器’?赚大钱呢还是当大官?他能够用善心待人,自己过得开心也让别人开心,这就是大器啊!”

肖晓在里屋不以为然地想:无缘无故,怎么就扯到什么将来不将来的呢?上了年纪的人就是罗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