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的租赁期快到了,我是心急如焚,唉,白头发都要愁出来了啊!”高导演望着仍不能登台演出的莎鲁娃,摇头叹息道。

“没想到,莎鲁娃它……它竟然没有要早恋的意思。”黎松奇说,“瞎子点灯白费蜡,我们……我们有可能是做了一桩蠢事。这事儿,辛苦了一个半月毫无结果,说起来,多米诺也是有责任的啊。”

“多米诺有啥责任?作为雄象,它是最优秀的。”多米诺是高导演亲自从武汉挑选来的,他当然不能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挑了头无用的雄象,他必须为多米诺辩护,“一个半月来,它始终热情如火,从未停止过追求。但对方是块没有感情的木头,它再努力也是白搭。”

“我不是说多米诺不努力,我的意思是,它其实用不着这么彬彬有礼。”黎松奇那张丑得很滑稽的脸上浮现出暧昧的笑容,“它肯定因为长期与人厮混在一起,变得酸溜溜、文绉绉,养成了人虚伪的毛病。其实,它完全可以胆子再大点,脸皮再厚点,手段再辣点。”

“你这家伙,又在动什么歪脑筋了?”高导演似笑非笑地说,“不过,我也有这方面的同感。多米诺是大象,不受人类法律和道德的束缚,完全可以再放开些。”

“很多女人,开始也不愿意,生米做成熟饭后,也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死心塌地跟着那个男人了。动物界恐怕也难免有这样的事。哦,俗话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套用在大象身上,便是雄象不坏,雌象不爱。多米诺实在应该再坏一点。”

“嘿嘿,你小心别成为教唆犯。”

“你看看公狗公猫公鸡公鸭,有谁像多米诺那么君子的?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做新郎。动物嘛,用不着这么斯文,用不着这么假正经。”

“要让一头规规矩矩的雄象变坏,怕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啊。”

“我读中学时,班主任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从善如流,从恶如崩。要让它学坏,这有何难呀。”

“这主意不是不可以考虑,不过……”高导演沉吟道,“这事不能摆到桌面上来讨论,要是传开去,影响不好,别人会说我们在搞歪门斜道。”

“高导演,你放一百个心,我向来口风最紧,即使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我也不会吐露半个字的。”黎松奇信誓旦旦地说。

两人秘密商量后,到药店买了一大包壮阳补肾的药,拌在饲料里,让多米诺吃了下去。怕遭来非议,买药的事当然不敢张扬,更不敢拿着发票到财务室去报销,只能由高导演自己掏腰包。大象体积庞大,用药剂量通常是人的三十倍,这类药本来就属于暴利性药品,价格特别昂贵,足足花了高导演半个月工资。

“让你出血了,”黎松奇说,“肯定很心疼吧?”

“自己掏钱给动物演员买药吃,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神经病!”

“你这是在花钱维护自己的威信,这钱其实也不算花得太冤枉。”

“但愿这一次能天遂人愿,别再让我失望。”

这药果然有奇效,投药后第三天,多米诺举止就变得粗野起来。以往,明月当空时,它也会跑到莎鲁娃睡觉的位置,哼哼唧唧图谋不轨,莎鲁娃汲一鼻子凉水喷到它脸上,它会清醒过来,讪讪离去。可这天晚上,莎鲁娃采取同样的应对措施,将冰冷的水兜头浇上去时,仿佛火上浇油,它不仅没清醒过来,反而变得更痴迷更狂热了,高擎着鼻子,求偶心切地呦叫着,朝莎鲁娃挤拢过来。莎鲁娃试图用长鼻去抽打阻拦,那鼻子还没有抽到多米诺脸上,多米诺的长鼻突然像蛇一样扭动着蹿了上来,纠缠住莎鲁娃的鼻子,不像是在用鼻子打架,倒像是在用鼻子打情骂俏。莎鲁娃耳朵扇得噼啪噼啪响,这表明它已经怒火中烧,肺都快气炸了。多米诺得寸进尺,鼻尖喷着潮气,色迷迷地贴到莎鲁娃脸上去。莎鲁娃愤怒地吼了一声,猛一用力,将鼻子从多米诺的鼻圈中抽了回来,呼啦一卷,将长鼻朝里卷成圆圈,缩进颈窝。对付成年雄象,雌象的鼻子显然不适宜当武器使用。它微微低下头,亮出结实饱满的前额,身躯起伏颠动,跃跃欲撞。大象脑壳十分坚硬,加上魁梧的身体的重量,能形成巨大的冲击力,将碗口粗的小树拦腰撞断。多米诺并不躲闪,鼻子一翘头一抬,亮出两根乳白色的象牙,摆出一副恭候光临的架势。

亚洲象里,雄象与雌象最大的差异在于雄象有发达的门齿,而雌象没有伸出嘴腔的长长的象牙。尖利的象牙能洞穿熊皮挑断虎骨,是雄象身上最具威力的武器。一般来说,雄象只有在对付大型食肉猛兽和为了保卫领地、争夺配偶与其他雄象发生争执时,才会使用嘴角两侧锋利的象牙。在追求异性时,发达的象牙只是作为炫耀的资本,而极少会用象牙向雌象挑衅。现在多米诺向莎鲁娃亮出了象牙,表明它已忍无可忍,不惜使用武力来征服对方。面对尖锐的象牙,莎鲁娃只得放弃用额头撞击的打算,被迫往后退却,想尽快摆脱纠缠。莎鲁娃每退却一步,多米诺就跟进一步;莎鲁娃退却得快,多米诺也跟进得快;莎鲁娃退却得慢,多米诺也跟进得慢。

多米诺两支象牙叉在莎鲁娃的鼻根与眼睑之间,就像两把刀架在脖子上,莎鲁娃既不能转身也不能前进,只得倒着走。象房虽然宽敞,但范围毕竟是有限的,莎鲁娃很快便退到水泥栏杆边,而且是在两堵水泥花墙的夹角间,再也无路可退了。多米诺两支一尺长的象牙紧紧叉住莎鲁娃的脸,两头大象其实已经是像跳贴面舞似的脸贴着脸了,莎鲁娃的鼻子低垂着,多米诺的鼻子高翘着,当莎鲁娃无路可退被迫停下来后,多米诺宽阔的象嘴呼呼喷着混浊的粗气,鼻尖扭动着,在莎鲁娃眼皮、额头、耳朵、脊背上肆意抚弄触摸。莎鲁娃用蒲扇似的耳朵盖住自己的脸,身体竭力缩紧,忍受这流氓式调笑和无赖式冒犯。

高导演和黎松奇坐在象房外的石凳上,一切都看在眼里。

“色胆包天,其实多米诺还可以更勇敢些。”高导演说。

“强扭的瓜有时候也是甜的。”黎松奇咂咂嘴唇说。

“春暖花月夜,孤雄寡雌,发生任何事都是正常的。”

“警察只管人间强暴行为,不会去管兽间强暴行为。”

也许是药物刺激太厉害了,也许是误认为莎鲁娃已经放弃抵抗可以任它随意摆布了,多米诺拧动硕壮的脖子,两支象牙叉住莎鲁娃的脸使劲朝右边转动。莎鲁娃虽然高大健壮,但在成年雄象面前,体力仍处于弱势,且两支象牙闪着寒光,造成刀架在脖子上的恐惧,它被迫转动身体,原先头朝外尾朝内,现在已变得身体侧横过来。

“再接再厉,马上就要大功告成啦。”高导演兴奋地说。

“嘿,别看现在莎鲁娃挣扎得凶,一旦生米做成熟饭,你即使用棒棒打,也休想把它从多米诺身边赶走。”黎松奇胸有成竹地说。

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间,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莎鲁娃突然石破天惊般大吼一声,朝多米诺冲撞过来。两支象牙就挡在它面前,它是迎着尖锐的象牙冲撞过来的。它似乎忍无可忍,情愿被象牙挑死,也不愿屈服于多米诺的淫威。咚的一声,莎鲁娃脖颈和前腿弯撞在象牙上,牙尖挑破了象皮和肌肉,划开两道血口。多米诺也被撞得后退两步,莎鲁娃趁机从缺口跑了出来。多米诺并没有就此罢休,它用鼻尖舔了舔牙尖上的血,也许是受了血腥味的刺激,它变得更加狂躁暴烈,发出粗俗的吼叫,瞪起冷酷的眼睛,撅起两支蘸着血的象牙,再次向莎鲁娃逼近,大有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劲头。

体内荷尔蒙过剩,再有修养的雄象,也会变成色迷心窍的恶魔。

莎鲁娃不再往后退却,面对杀气腾腾的多米诺,它哀哀吼着,顽强地站立在象房中央,就是不肯再退回到狭窄的花墙夹角去。多米诺气急败坏地吼着,举步前挺,刷的一下,锐利的象牙在莎鲁娃鼻根划出一道血痕。多米诺扬起鼻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吼叫,似乎在说:这只不过是初试锋芒,你乖乖就范便罢,不然我要把你的身体捅成蜂窝煤!

莎鲁娃仍站在原地不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多米诺又发起凌厉攻势,这一次,寒光闪耀的象牙照着莎鲁娃的象脸刺来,幸好莎鲁娃及时扭了一下头,牙尖擦着它的眼窝而过,蹭掉了眉骨上的一块象皮。好险哪,差点就让莎鲁娃破了相,变成独眼象了。

“再这样下去,会闹出象命来的啊!”高导演紧张地说。

“没想到它会这样宁死不屈,怎么办呀?”黎松奇也没了主意。

“快,把象房门打开!”高导演果断地发出指令,“莎鲁娃真要给多米诺挑死了,谁负得起这个责任呀!”

哐啷一声,大铁门开启了,对于莎鲁娃来说,等于打开了一条逃生的路,它立即飞奔着逃出象房。多米诺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尾随追赶,但黎松奇眼疾手快,在莎鲁娃跨出象房的一瞬间,赶紧将大铁门关拢反锁,两头生死决斗的大象被隔离开了。

检查莎鲁娃的身体,已有三处负伤,不幸中的万幸,都不是致命伤。黎松奇取来药箱,给莎鲁娃的伤口敷上专治跌打损伤的云南白药。莎鲁娃呜呜哼哼,显得很委屈的样子。黎松奇没好气地在它鼻根上掴了一巴掌:“多米诺哪点配不上你嘛,你死活不愿意,这不是存心要我们难堪嘛!”高导演也在象腿上踹了一脚,愤懑地骂道:“你是不是想做烈女,想要一块贞节牌坊?早知道如此,真该送你到庵庙去当尼姑!”

挖苦和谩骂于事无补,自从那晚强暴未遂,莎鲁娃坚决与多米诺断绝了往来。只要多米诺在象房里,无论驯兽员黎松奇如何厉声呵斥,如何用美食进行引诱,莎鲁娃就是不愿跨进象房去;同样,只要多米诺出现在排演厅,莎鲁娃立刻就会浑身战抖,惊恐不安地吼叫,强行撞开排演厅的门逃出去,谁也休想拉住它。

连一丝一毫的好感也没有了,只有憎恨与恐惧,只有强烈的排斥心理,还奢谈什么用感情牵引来促进莎鲁娃的杂技训练?再让多米诺继续待在阳光大马戏团的话,毫无疑问,对莎鲁娃只能起促退作用,说不定还会危及莎鲁娃的生命。

这个时候,两个月的租赁期也刚好满了,武汉马戏团专程派人到昆明来接多米诺回去。利用异性相吸的原理,使莎鲁娃早日登台演出的企图,可悲地破产了。

阳光大马戏团舆论哗然,冷讽热嘲不绝于耳。

“又白扔了八千块,拿大家的血汗钱在开玩笑嘛!”

“再这么下去,阳光大马戏团离破产已经不远了。”

“是谁想出租赁雄象这个点子的,应该评他个最馊主意奖!”

甚至有人联名写信给上级主管部门,说高导演不懂业务,瞎指挥、胡乱干,给阳光大马戏团造成重大经济损失,理应撤职查办。

觊觎导演职位的家伙幸灾乐祸,恨不得立刻在阳光大马戏团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弹劾运动,整垮高导演,自己取而代之。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高导演不仅声誉受到重大损害,似乎地位也因此而岌岌可危了。

他只好再次把怒火转嫁到黎松奇身上:“你听清楚了,我要是被赶下台,我一定拉你做陪葬,先让你下岗!我的艺术生涯是你害死的,必须拉你来垫背,不然我心理不平衡。你别埋怨我心狠手辣,请你理解我对你的深仇大恨。”

黎松奇一副很无辜的样子:“莎鲁娃不肯早恋,我有什么办法?你真要让我下岗,我只有带着老婆孩子天天上你们家去吃饭了。唉,我那丫头,不让她早恋她偏要早恋,莎鲁娃却倒过来了,鼓励它早恋它偏不早恋,她和它要是能换一换就好了。”

“少说点废话,我问你,现在该怎么收场?”

“没办法啦,只有向阳光大马戏团全体人民低头谢罪,承认自己看走了眼,把木头疙瘩看成稀世珍宝,把天生没有一点艺术细胞的雌象看成具有发展潜力的好演员,选才失误,用象不当,浪费了大家的血汗钱。恶人先告状,好人先求饶,争取主动。忏悔时,事先在手绢里撒点胡椒面,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这样效果会更好些。”

“胡扯!”高导演咬牙切齿地说,“你尽给我出馊主意!眼泪鼻涕低头谢罪,那我以后还怎么做人呀。你以为人人都可以像你那样跳来跳去扮演生活中不要脸的小丑?”

“大丈夫能伸能屈,对抗到底,死路一条,承认错误兴许还能得到宽大处理。”黎松奇说,“该你做小丑的时候,你躲都躲不过。”

“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呢。我就不信,几十年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还会在莎鲁娃这条小河沟里翻船。”

“哎哟哟,你还不死心哪?真是不撞南墙不晓得回头!实践证明,莎鲁娃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再好的驯兽员在它面前也束手无策。唯一的出路,就是联系一家动物园,当做观赏动物卖出去,虽然低价贱卖,至少可以减少些损失。”

“不不,开不了这把锁,是因为找不到合适的钥匙。世界上没有打不开的锁,也没有攻不破的心理防线。西方有一位哲学家说得妙,只要是有感情的动物,就会有生命的弱点;只要能寻找到这些弱点,就能挟迫他去做他本来不愿意做的事情。我有位朋友,是某建筑公司的老总,这几年建筑市场供大于求,生意很难做,可我这位朋友的公司却生意兴隆。他告诉我,他做生意的诀窍,就是寻找到要害人物的弱点,投其所好打通关节,把工程项目拿到手。有的人爱吃,有的人爱钱,有的人好赌,有的人好色,有的人喜欢游山玩水,有的人喜欢古董字画。他说,他从商二十余载,还从未碰到过找不到弱点的人。有一次,公司很想拿到一个四亿元的大工程,可负责建筑施工审批的官员却是个很正统很古板的老头,不喜欢吃喝,不稀罕钱财,不贪恋女色,既没有古董字画的嗜好,也没有兴趣游览名山大川,公关部几位小姐轮番上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使出浑身解数,却回回都碰钉子,任何在别人身上行之有效的拉拢手段在他面前丝毫不起作用。有人断言,那老头是用特殊材料做成的人,休想在他身上打开缺口。我那位朋友偏偏不信邪,他坚信,人人都是血肉之躯,世界上不可能存在用特殊材料做成的人。他告诉他手下的公关小姐,找不到老头的弱点,是因为我们的眼睛有盲点。他出钱雇了个私人侦探,全天候监视老头的行动,点点滴滴都不放过。半个月后,侦探向他汇报,那老头生活极有规律,早晨上班,傍晚回家,既不去桑拿浴,也不进洗脚房,两点一线,没发现有不正常的地方,只有一个小细节似乎与众不同,就是老头每天下班路过花鸟市场,都要在卖蟋蟀的摊位前逗留片刻。九九重阳,正是玩蟋蟀的好季节,老头会挤在人堆里津津有味地看别人斗蟋蟀,有时候还会掏几元钱买一两只便宜的蟋蟀带回家。我朋友一听,拍案叫好,立刻派人到乡下出高价收购了十二只名贵品种的蟋蟀,配上景德镇出产的紫砂龙罐,蟋蟀罐里还置放特制的翡翠水碟和玛瑙食盆,托人送到老头家去。老头冷若冰霜的脸第一次有了暖洋洋的笑容。我那位朋友又从书店买了几本有关养蟋蟀和斗蟋蟀的书籍,研读背诵,然后与老头一面品茶一面切磋技艺,两人竟成了气味相投的知心朋友。没多久,我那位朋友就在老头的鼎力相助下,击败众多有实力的竞争对手,顺利拿到了这项预算达四亿多的大工程。凡生命都有可资利用的弱点,这是金科玉律啊。”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可你说说,莎鲁娃的弱点在哪里呀?”

“这个问题应当问你,你是它的驯兽员,你天天跟它打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