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明白了。闹了半天,毛病全在你这儿哪。肯定是你不负责任,态度冷冰冰,它肚子饿的时候不及时给它喂食,它嘴渴的时候不及时给它喝水,它皮肤痒的时候不及时给它梳洗,它心里发闷时也不及时逗它玩耍,或许更糟糕,克扣它的伙食费,揩油它的洗浴香波。大象聪明得很哪,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它的事它都会知道的,它与你彼此的感情疏远冷漠,它当然就不肯听你的话好好去训练喽。”

“说我待它不好,实在是本世纪最大的冤案。”黎松奇眨巴眨巴眼睛,眼圈红红的,似乎难过得就要掉泪了。

“别哭,这一套对我没用。”高导演用不屑的口吻说,“你知道的,我是出了名的三不信,第一不信推销员灿烂的笑容,第二不信演员悲伤的眼泪,第三不信政客竞选时慷慨激昂的演讲。你在我面前哭的话,纯粹是浪费表情。”

“那好吧,我把眼泪往心里流。”黎松奇抖抖眼皮,熟练地将快要掉出眼眶的泪水吸了回去,“不过我还是要为自己鸣冤叫屈,不管你信还是不信。大象喜欢蹭痒,每天早晨我都要用大号钢丝梳子替它浑身上下刷洗一遍,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大年初一,我先到象房来给它梳理皮毛,然后才陪老婆回娘家给老丈人和丈母娘拜年。夏天它喜欢洗泥浴,为了逗它高兴,也为了和它建立亲密的感情,我让它用鼻子钩住泥沙淋到我头上,呛得我不能呼吸,活像只超级泥猴。有一次它病了,兽医说是急性肺炎,打完吊针,它胃口不好,什么都不想吃,当时已经是半夜十二点,我回家给它煮了一大锅红糖糯米稀饭,又送到象房来喂它喝。不是我表功,我老父亲七十多岁了,我还从来没这么孝顺过他老人家呢。唉,那回煮红糖糯米稀饭,把全家搅得不得安宁,我老婆夜里没睡好,第二天早晨骑自行车去上班,昏头昏脑地和一辆大卡车轻轻接了个吻,被撞飞一颗门牙……”

“行了,行了,别再诉苦了。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我不明白,你待它这么好,怎么就建立不起深厚感情,让它服从你的调遣呢?”

“我也纳闷啊,套句文绉绉的话,百思不得其解。”黎松奇尖嘴猴腮的脸皱得像枚晒瘪的苦瓜,“我贴心贴肺待它好,它照单全收,平时也还算对我不错啦。每天早晨看见我跨进象房,就会冲我唷儿轻吼一声,向我请安问好,可到了排演厅,就不愿听我吆喝了,要它往东它偏往西,常常和我拧着劲较量,弄得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造成这种局面,总该有个原因的嘛。”

“也许,它嫌我长得丑,不喜欢我。哦,我从小不讨女人喜欢,三十出头才讨得农村姑娘做媳妇。它是雌象,它可能不喜欢丑八怪男驯兽员。”

“别胡扯,没听说过雌象还要找美男子驯兽员。”高导演说。

“有了,高导演,我有个好主意了!”黎松奇惊喜地叫起来。

“快说说,确有灵丹妙药,给你发金点子奖。”

“给它找个美男子,哦,我是说给它找头英俊的雄象。俗话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人如此,动物也如此。一对互相爱慕的情侣一起参加排练,效果远比单个动物排练好得多啊。异性相吸,1+1大于2,这是大自然不可抗拒的规律。你还记得啵,我们马戏团有一只雄金刚鹦鹉竺帽,刚从动物园弄来时,也跟驯兽员闹别扭,像哑巴似的不肯开口说话,后来找了只雌鹦鹉玉咀,陪着竺帽一起训练;嘿,短短两个月时间,竺帽就学会了九句人话,整天‘你好、我爱你、我想你、你是我的心肝宝贝’说个不停,想让它闭嘴安静一会儿都不行,哑巴变成了口齿伶俐的唠叨鬼。”

高导演患牙疼似的撮嘴耷眉,沉吟了半晌才说:“团里经费紧张,哪有钱再买雄象哟。你晓得买一头会演杂技节目的雄象要多少钱?没有十万块钱想都别想。再说,我们团也用不着两头大象演员,饲养成本太高了。”

“买不起,那就租嘛。只要租两个月,我保证就能解决问题。”

“云南就我们一家马戏团,租雄象得到外省去租,租金加来回运输费,最少也得七八千块钱。”高导演扳起指头算。

“这总比莎鲁娃永远登不上马戏舞台要好吧。”

“追加这么一大笔投资,要是在男欢女爱的感情牵引下,莎鲁娃成功登台表演,那当然是说得过去的,但万一它仍然不肯好好接受训练,祸不单行,雪上加霜,你叫我如何向尹团长和马戏团全体人民交代呀?”

“没有什么万一,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黎松奇胸脯拍得响。

“你不拍胸脯,我心里还踏实点,你一拍胸脯,我心里头就像十五只吊桶在打水,七上八下的。求你了,从今以后别在我面前拍胸脯了。”

“女人都很傻,为了爱情不惜赴汤蹈火。雌象难免也会在这个问题上犯傻。我不拍胸脯了,可我赌咒发誓,这办法准管用。”

“你别忘了,亚洲雌象通常要到十六岁才会发情,而莎鲁娃今年刚满十二岁,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

“这……这……”黎松奇一时语塞,可他丑角演员的脑袋瓜特别灵,耸耸鼻子翻翻眼白,立刻就找到了支持他观点的旁证材料,“莎鲁娃十二岁又怎么呢,它发育良好,成熟得早,难道就不兴提早闪耀爱情火花吗?我女儿今年也十二岁,才进中学读初一,我们这一代人十二岁时,光知道玩泥巴,什么都还不开窍呢,可到了他们这一代,十二岁就开始谈恋爱啦。我是偷看丫头的日记才晓得有这么回事的,那个臭小子还以给我女儿补课的名义到我家来,被我一脚踹出门去。我女儿像被割了肉似的心疼,嚷着要跟我断绝父女关系,还说要和臭小子一起上西山龙门跳崖殉情,以反抗我这个老封建老顽固,家里被她闹得个鸡犬不宁乌烟瘴气,只差没闹出人命来。后来我听在中学当老师的表弟讲,他们学校搞过一次调查,有百分之三十的初中生和百分之五十的高中生都有早恋现象。有人说这是美丽的时代病,还有人说这是社会进步的必然产物。你能说在莎鲁娃身上就没有早恋倾向?我看它每次从象房到排演厅,路过小花园,总要采一朵香水百合,用鼻尖卷着香水百合涂抹自己的眼圈和额头,这是地地道道的象式美容。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这话同样适用于雌象。注意修饰自己的容貌,这是很明白的信号,希望能吸引异性的眼光。哦,我那丫头,我为啥会偷看她的日记?就是因为发现她用她妈的口红和眉笔在涂嘴唇画眉毛。高导演,只要你把雄象租来,我有把握莎鲁娃会发生少女恋。少女恋,恋起来不得了,恋得更纯情,恋得更执著,恋得更狂热。”

“那好吧,我再信你一回。但愿真像你说的,莎鲁娃是头早恋雌象。”高导演苦笑着说,“活马当死马医,总得想个新办法来试一试啊。”

在高导演的一再坚持下,尹团长勉强在租赁雄象的报告上签了字。

为慎重起见,高导演亲自到邻近几个省的马戏团进行考察,面试了十多头雄象,挑选了又挑选,掂量了又掂量,最后确定在武汉马戏团租赁那头名叫多米诺的雄象。

多米诺牙口二十五岁,对于亚洲雄象来说,这是一个最有魅力的年龄,既有雄性成熟的气质,又充满青春活力,风度翩翩、举止稳重,容易受到雌性青睐。它身材魁梧,四条象腿硕壮结实,象皮乌黑平滑,两只蝶形大耳朵布满蚯蚓似的血管,两支象牙从嘴腔伸出来,有一尺多长,如出鞘利剑,泛动着冷凝的光泽,用亚洲象的标准来衡量,算得上是个美男子了。雄象俊美的外表,无疑对雌象是有吸引力的。武汉马戏团比较重视大象演员,共豢养了四头大象,三头雌象外加多米诺这头雄象。

高导演站在武汉马戏团象房外观察了很长时间,亲眼目睹多米诺与三头雌象关系融洽。进食时,多米诺总是谦和地退在后面,让雌象们先吃,吃饱肚子后,三头雌象便会把多米诺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用鼻子摩挲它的身体,给予温情脉脉的爱抚,一夫三妻的家庭生活显得非常和谐。这至少可以说明,多米诺生理上和心理上没有会引起雌性厌恶的毛病,性格上也没有会引起雌性憎恨的缺陷,很善于讨雌性的欢心,做丈夫是个好丈夫,做情人是个好情人,且积累了与异性打交道的丰富经验。这一点很重要,证明多米诺有能力讨取莎鲁娃的欢心,进而打动莎鲁娃的芳心。

一切都令人满意,没什么可挑剔的,遂签订协议,缴付租金,很快将多米诺运往昆明,送到阳光大马戏团。

高导演预算很准,租金加运费再加差旅费,足足花了八千块钱。

黎松奇把多米诺牵到象房前,抚摸着布满褶皱的象鼻说:“伙计,你是我们高价租来的驸马,你可要努力表现,千万别让我们失望哟!”

高导演也忐忑不安地陪伴在多米诺身边,默默祈祷计划能顺利进行。

大铁门哐啷开启,多米诺步履轻快地进到宽敞的象房里。

高导演和黎松奇趴在水泥栏杆上,紧张地注视着莎鲁娃的反应。就像给一对青年男女介绍对象,见面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第一眼就有好感的话,以后的恋爱道路就可能变得很平坦;第一眼没什么感觉的话,以后的恋爱道路就可能变得很崎岖。

莎鲁娃抬起惊讶的眼睛,望着走进象房来的多米诺,蒲扇似的耳朵依然缓慢地摇动,没有任何心跳加快的兴奋与战栗。倒是多米诺,似乎对莎鲁娃一见钟情,鼻子忽而左旋忽而右绕,显得心花怒放,还冲着莎鲁娃发出问候似的轻吼。接着,多米诺缓步走到莎鲁娃面前,翘起长鼻子,鼻尖粉红色的息肉有节奏地翕动着,要与莎鲁娃进行气味认知。这是象社会常用的交际礼仪,两头陌生的象相遇,假如彼此没有恶感,就面对面站立,大约相隔两条象鼻子的距离,然后各自平举起鼻子,互相嗅闻对方身上的气味,类似于人类社会两个陌生人彼此握手寒暄几句并来番自我介绍。莎鲁娃犹豫了一会儿,上上下下打量多米诺,也许是觉得对方一表象才不怎么令象讨厌,也就慢慢平举起自己的长鼻子。

象房外,高导演和黎松奇相视而笑,莎鲁娃的表现令他们欢欣鼓舞,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希望通过气味认知,这两头象的关系能迅速升温。

正常的气味认知,两只象鼻互相嗅闻时中间会保持十公分距离,距离太远显得生疏,距离太近显得轻佻,十公分的距离不远不近,在象社会被视为“礼貌距离”。

这时候,多米诺悄悄朝前移了半步,本来平直的鼻尖部分突然像泥鳅似的活泼扭动,突破了十公分的“礼貌距离”,用意再明显不过了,是希望自己的鼻尖与莎鲁娃的鼻尖触碰并纠缠在一起,平常的气味认知变成美妙的调情爱抚。

大象的生理构造与人体截然不同,大象的长鼻子属于万能器官,不仅能汲水、取食、抽打,还是表达感情的重要工具。亚洲象鼻端有两块指状突起物,湿润柔软,是神经最丰富的敏感部位,鼻尖触碰,犹如人类接吻。

多米诺眼皮微闭大嘴张开,一副馋涎欲滴的痴迷表情,鼻尖寻找到莎鲁娃的鼻端,灵巧而熟练地在莎鲁娃鼻端抚摸了一圈。这是个关键瞬间,关系到爱的心扉是否打得开。高导演和黎松奇瞪大眼睛,紧张地期待着。遗憾的是,事情并没按他们的心愿发展。当多米诺用鼻尖旋转抚摸时,莎鲁娃像被野火烫了一下似的,快速将自己的鼻子收了回来,并发出一声惊吼,似乎对多米诺唐突的冒犯行为很不满,长鼻大幅度抡甩,往后退了好几步,倏地转身跑回象房东边的角落里去了。更让高导演和黎松奇感到不安的是,莎鲁娃鼻子伸进沙土坑,使劲搅动擦拭,很明显,是觉得成年雄象的鼻尖挺恶心挺肮脏,拼命洗刷所受的玷污。

“完蛋了,完蛋了。”高导演声音发抖地哀叹道,“它对多米诺毫无这方面的兴趣,也许它压根儿就没有早恋倾向。黎松奇啊,我又上你的当了,又多花了八千块冤枉钱,我可被你害惨了。”

“没那么严重啦。”黎松奇强词夺理道,“它们这是第一次见面,莎鲁娃搭搭架子,抬高自己的身价,这也是很正常的嘛。女人都爱玩若即若离的爱情游戏,雌象大概也不会例外。时间还长着呢,俗话说好女怕缠郎,只要多米诺坚持不懈,没有攻不破的爱情堡垒。”

“我衷心希望多米诺是恋爱专家和情场高手。”高导演虔诚地说。

然而,事情却偏偏与他们的愿望背道而驰。半个月过去了,莎鲁娃仍然没表现出要奉献芳心的任何苗头。一个月过去了,两头大象的关系仍无任何实质性进展。

公平地说,多米诺的表现确实还算是不错的,称得上是在努力追求。进食时,它总是表现出雌性优先的君子风范,让莎鲁娃先挑好的吃,它自己则伫立一旁,嘴里嗯嗯呀呀发出柔和的叫声,似乎在吟唱象式赞美诗:你的吃相实在美极了,姿势优雅让我心醉,嘴巴咀嚼的声音是最动听的音乐,欣赏你吃东西真是一种愉快的精神享受!每天中午,莎鲁娃都有洗泥浴的习惯,当它跨进东边角落的沙土坑时,多米诺便会跑拢去,站在沙土坑旁,不停地做出用鼻子钩挖并抛洒沙土的动作,仿佛在情意绵绵地恳求:让我替你扬沙泥浴吧,我愿意做你最忠诚的奴仆,沐浴阳光又沐浴泥尘,洗个鸳鸯浴是多么美妙!到了夜晚,莎鲁娃低头垂鼻以立姿睡觉时,多米诺便在象房里走来走去,孤独的长夜寂寞难忍,好像被磁石吸引了似的,走着走着就走到莎鲁娃身旁,哼哼唧唧倾诉衷肠:别让寒风吹疼你,我愿做你挡风的墙;别让冷雨淋湿你,我愿做你遮雨的伞,让我陪伴在你身边吧,良宵一刻值千金!

令人恼火的是,多米诺的诸多努力,就像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进食时,莎鲁娃听到多米诺唱赞美诗,便会停止咀嚼,不满地朝多米诺翻白眼,仿佛在说:你的赞美诗真让我倒胃口,拜托你别再制造噪音了!洗泥浴时,看到多米诺靠近,莎鲁娃就会用鼻子猛烈撩拨沙土,沙砾土块像霰弹一样射向多米诺的脸,那无疑是一种驱赶和呵斥。夜晚睡觉,当多米诺哼哼唧唧地在它身旁转来转去,它就会用蒲扇似的耳朵紧紧盖住自己的耳孔,表示毫无兴趣听这缠绵的小夜曲,实在被吵得不行了,就跑到小水池,满满汲一鼻孔冰凉的水,高压水枪似的喷溅在多米诺额头,让冷水浇醒热昏的头脑。

日常生活中没有闪耀爱情火花,排演厅里当然也就不可能发生奇迹。多米诺是一头大象演员,很容易就能指挥它做出各种杂技动作。哦,把篮球给顶起来!黎松奇挥舞那根蓝黑相间的指挥棒,熟练地吆喝着。多米诺灵巧地弯起鼻子,将地上的一只篮球钩到鼻尖上,慢慢升上头顶。哦,你看仔细了,记住动作要领,来,学它的样练一遍!黎松奇的指挥棒指向莎鲁娃,发出指令。让他恼火的是,莎鲁娃根本没兴趣看多米诺的示范表演,东张西望显得心不在焉的样子。倒是多米诺教学积极性很高,将篮球送到莎鲁娃面前,嘴里呜噜呜噜发出劝告的声音。莎鲁娃鼻子摇晃着,驱赶一只在象脸周围飞来飞去的绿头苍蝇,对面前的篮球看也不看。多米诺用鼻子将篮球卷起来,塞到莎鲁娃的鼻子上。莎鲁娃挥甩长鼻,将篮球打飞了,还不耐烦地冲着多米诺耳根吭呦吼了一声,仿佛在说:请收回你多余的热情,你最好离我远一点!多米诺无可奈何地扇扇耳朵,跑开去了。

一晃又半个月过去了,莎鲁娃排练节目没有任何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