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山城格林达瓦德“恐怖号角峰”和“晴雨号角峰”下面,有两片奇异的冰川。每年夏天,许多外国游客赶到这里来观光。上山的路两侧建了许多木屋,每所木屋都有一个土豆园。大人们依靠这些土地,养活着小木屋里的孩子们。这些孩子都围着经过的游客,向他们兜售精巧的木头小房子。

大约是二十年前,有个小男孩常来这里卖些小东西,他一脸严肃地站着,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小木房子,他那严肃的表情和小小年纪,引起了游客们的注意,因此,游客们总会让他过去,买走他所有的商品。山的高处住着那孩子的外祖父,这些精巧的木房子就是他刻出来的。

这个小孩叫路迪,虽然他年纪不大,可几年前就开始在山上放羊。他喜欢爬上树梢掏鸟窝,不爱说话,但大胆、勇敢。他从不和别的孩子一起玩乐,只有外祖父叫他下山去卖东西的时候,他才跟小伙伴在一起。路迪喜欢一个人去爬山,或者坐在外祖父身边,听他讲古老的故事和老家梅林根的传说。外祖父说,梅林根不是他们的故乡,他们的祖先住在北方的瑞典。路迪有两个朋友,它们让他获得许多知识,这两个朋友是一只狗和一只公猫。狗叫阿约拉,那只公猫对路迪的帮助很大,是它教会路迪爬树爬山的。

据说当一个孩子还不会讲话的时候,他能懂鸡和鸭、猫和狗等动物说的话。

“小路迪,跟我一起到屋顶上去吧!”这是猫开始说的第一句话,也是路迪听懂的第一句话。

“说什么会跌下来,那全是吓人的胡话。只要你不害怕,就不会跌下来。来吧,告诉你,你的一只爪子这样,另外一只这样。用你的前爪摸索,眼睛看准方位,四肢放松,身体灵活一些。对准目标,跳过去紧紧地抓住,就像我这样。”猫说。

路迪照着猫说的去做了。按照它的指点,他常常和猫坐在屋脊上,坐在树顶上。最后,甚至坐到连猫都没法过去的悬崖上。

路迪沿着山路奋力爬上山顶,这时,太阳还在山底,他就在那里呼吸早晨的清新、浓郁的大山气息了。

当太阳爬上山头,阳光亲吻着他的面颊,昏睡之神远远避开他,不敢靠近。住在外祖父家里的燕子,此刻也来了。它们围在路迪和他的羊群身边,快乐地唱道: “我和你!你和我!”它们带来了家人的祝福,也带来了家中的两只母鸡的祝福。别看路迪这么小,却已赶过不少路。他的故乡在瓦利斯州,被人抱着翻过大山,来到这个地方。不久以前,他去拜访过灰尘瀑布,领略过格林达瓦德的巨大冰川的魅力。但是,那是一段伤心的往事,路迪的母亲葬身其处。外祖父常常叹着气说: “那里夺走了路迪童年的欢乐。”

在路迪不足一岁的时候,他的母亲曾经写道:“他笑的时候比哭的时候多。”可是,自从他掉到冰缝中去之后,他完全像换了个人似的。

路迪的父亲干过邮差的工作。现在外祖父屋里的那条狗,就是他来往于辛卡朗和日内瓦湖之间的忠实伙伴。瓦利斯州的罗伦山谷里,居住着同一姓氏的亲属。路迪失去父亲的时候不到周岁,母亲很想带着他回到伯尔尼山的娘家,也就是路迪的外祖父家里。七月的一天,她由两位猎手陪着去格林达瓦德。他们走完了大半路程,只需要翻过雪山的最高处,便可以到家了。大雪遮挡住了一个裂缝,这个抱着孩子的母亲不小心跌了一跤,掉进裂缝里不见了。谁也没听到她的呼救声,只听到一个小孩在哭,跟着她的两个猎人费了好大劲才从冰缝里弄出两具像是尸体的东西。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总算孩子急救活过来,但是母亲却永远停止了呼吸。外祖父从此失去了自己的女儿,小路迪从此变成了一个爱哭不爱笑的小家伙。

溪涧里奔涌的雪水,在寒冷的天气里冻成坚硬的冰块,激流把它们冲到一起连结成冰川。冰川下面,是许多深不见底的冰洞和裂缝,它们形成一座奇异瑰丽的水晶宫。水晶宫里住着一位冰姑娘。她是冰川女王,是生命的谋杀者和毁灭者。

“毁灭和占有就是我的权力和爱好。”冰姑娘说。“可恶的人类把一个孩子从我手中夺走了。现在,这个孩子在山上放羊。他会爬山,爬得很高。但他不是我的对手,他属于我,他逃不出我的掌心。”于是,她吩咐昏睡之神去召回小路迪。

昏睡之神有许多姐妹,冰姑娘从中挑选了最强壮的一位。这些昏睡之神是执掌晕眩的精灵,她们的本领对人讲只能靠想象。她们可以在屋里屋外自由活动,她们可以站在台阶的栏杆上,可以站在钟塔的围栏上。她们可以用奇特的魔法,把她们要捉的人引诱到深渊里去。昏睡之神和冰姑娘抓人的时候,跟蜘蛛捕捉猎物一样,死死缠住不放。现在,昏睡之神受命去捉住路迪。司掌昏睡之神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了,向冰姑娘报告说:“能捉住他吗?我看说不准。那只该死的猫教给了他一套高超的本领,我无法接近他。”

“谁说我们没有办法抓住他,我们有的是办法,看我的。”冰姑娘说。

这时,从远处传来声音,“你们不行,你们不行!”这声音是一支歌曲,是一种话语。它从哪里来的?是大自然的精灵,太阳那些温和、慈爱、善良的女儿阳光发出来的。在大自然中,她们特别喜欢鲜花、蝴蝶和人类,而在人类中,她们最疼爱路迪。

她们告诉冰姑娘:“你抓不住他,你抓不住他!”

冰姑娘狂傲地说:“他就是再强大我也能抓住。”

太阳的女儿们唱起了一首旅人之歌:“旋风啊,你只能把人的帽子吹起,吹不走人的身体。人比谁都强大,比我们更神圣。他可以降服风雨雷电,你的所作所为只能白费心机。”

听了这首歌,冰姑娘终于退缩了。

每天早上,阳光射进外祖父屋里唯一的窗子,照在安静的小路迪身上。太阳的女儿们吻着他,把冰姑娘印在他脸上的那个冰的吻融化,驱散。那个冰吻是路迪在母亲的怀中掉进冰缝的时候冰姑娘给他的。

路迪八岁了。居住在罗伦山谷的叔叔,想把他接回家,让他接受教育,长大后能独立生存。外祖父同意这么安排,现在,路迪要动身走了,外祖父和那条老狗阿约拉来送行。路迪抱着它的脖子,在它的嘴上亲吻了一下。然后,他又把猫搂在怀里,但是这只猫挣脱开来,它说:“你弄疼我了。我已经教你怎样爬山,你爬过山头回老家去吧。永远不相信你会掉下去,你就能站住脚跟!”接着猫跑远了,它不愿意让路迪看到它流泪的眼睛。

两只母鸡在地上跑来跑去,“路迪要爬山了,”一只母鸡说。

“他很忙,”另一只母鸡说,“我害怕说再见。”说着,两只母鸡就走了。

附近正好有两个勇敢的向导,他们也要到那边山脚附近的盖米去,路迪便跟他们一起上路了。他们一会儿踩着冰块,一会儿绕过冰块在冰川上行走。冰川像一条由堆到顶点的冰块积成的大河,被两旁的陡崖夹着。与路迪同行的向导感到这旅程对他来说或许艰难了一些,便伸手去拉他。但路迪一点儿不感到疲劳,稳稳地站在光滑的冰上。接着他们开始爬石头山,这段路,有时是连苔藓都不长的石块,有时是矮杉树,有时又是绿草地,永远是在变化着,一切都充满新鲜感。这会儿,路迪一行三人站在了大雪山面前。这些雪山分别是“神女峰”、“僧人峰”、“鸡蛋峰”。路迪很少爬过这么高的山峰,很少踩过这么大的雪海。眼前的一切,深深地留在他的记忆当中。

终于走到了雪海的另一边,那里一座废弃的石屋成了他们晚上休息的地方。屋里有现成的木炭和杉树枝,他们立即燃起一堆火,同时还摊起舒服的床铺。几个人围着火堆坐着,喝着自己配制的饮料,路迪在一旁听大人说起阿尔卑斯山神秘的精灵、深不见底的湖泊巨蟒、夜间出没的鬼魂幽灵、半夜把在睡梦中的人背到水城威尼斯这些奇闻逸事,听着听着,路迪睡着了。旅途太累了,不一会儿,他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清早,他们又上路了。太阳温暖地照在身上,前面是新的高山、新的冰川、新的雪地。很快,他们走进了瓦利斯州,爬过了从格林达瓦德望得见的山脊,但是,这里距离新家还有一段很远的路。在他的面前,又出现了新的山谷、新的草地、新的树林、新的房子、新的面孔。那是些什么样的人呀?他们面皮发黄,脖子上吊着一块巨大的肉球。这些人是一群畸形人,一群痴呆。他们个个精神萎靡,无神的双眼呆呆地望着到来的陌生人,妇女看上去尤其可怕。自己新家的人会不会也这样呢?路迪心里想着。

路迪终于赶到了叔父家里,谢天谢地,这里居住的人和先前看到的那些“大脖子”不一样。唯一患痴呆病的是一个可怜的傻孩子。这里有许多贫病交加的穷苦人,由于没有生活来源,他们便轮流着到每一户人家去生活一两个月。路迪到叔父家时,可怜的沙帕里正好住在叔父家里。

路迪的叔父是一个强壮结实、技术高超的羚羊猎手。他的妻子是一个精力旺盛,长得小巧别致,性格开朗的妇女。这里所有的一切对路迪来说都新鲜。比起外祖父家,这边更富裕一些,他们的起居室更大,墙上挂着羚羊角和枪支,门的上面挂着圣母像。

“在瓦利斯州过日子的确很美,”叔父说,“我们这儿有许多羚羊,尽管羚羊比山羊灵活,但还是逃不脱猎手和猎犬的追捕。和从前比起来,这里现在好多了。旧东西一衰落,总有点新的东西出现。我们这个闭塞的山谷现在有清新的风吹进来。”叔父说起话来,滔滔不绝,甚至谈起他的童年时光,一直谈到他的父亲那年的情景。

那个时候,瓦利斯是一个封闭的“袋子”,里面装满了可怜的痴呆病人。

“后来,法国人来了。他们真是神医,没多长时间就消灭了这种疾病,还把病人也一起消灭了。法国男人能打仗,姑娘们也会!”说到这里,叔父对他的法国妻子点点头,大笑起来。“法国人懂爆炸技术,会开山石,辛卡朗道就是他们从山石上开出来的。要是你去意大利,沿着大路走就可以了。”说完后,叔父唱了一首法国歌曲,同时高喊:“拿破仑万岁!”叔父确实去过法国,他和路迪说起了莱茵河上的大城市里昂,说得路迪也想去游玩一趟。

到家乡才几年,路迪就练成了一个能干的猎手。

“要不了几年,路迪就可以成长为漂亮的羚羊猎手,他天生是做羚羊猎手的料子。”叔父说。

每天,叔父手把手地教路迪如何拿枪、瞄准、射击,打猎的时候,他带他进,山喝热羚羊血。传说,羚羊血能治头晕。叔父教给他根据日光的强度,判断山上雪崩的时刻。叔父还教给他观察羚羊的跳跃,从羚羊那里学习如何跳纵,让自己落地时双脚站稳。如果山缝间没有可以踩踏的东西,要让自己的手腕支撑起身体,用大腿和小腿的肌肉扒住,关键时刻还可以把脖子紧靠在东西上。叔父告诉路迪,羚羊很机灵,它们常派伙伴监视四周,但是猎人应该更聪明些,不让羚羊看出丝毫痕迹。关于如何哄骗羚羊,叔父说,可以把自己的衣服和帽子挂在手杖上,羚羊会把衣服看成是人。有一天,叔父带路迪上山打猎,就玩过这套巧计。

山路狭窄得几乎没有道路,它靠近深渊。叔父趴着朝前爬去,旁边松脱的石头块块下落,掉进漆黑的深渊中。路迪站在叔父身后一个牢固的石包上,他看见空中有一只秃鹰在盘旋。它想,此时如果秃鹰用翅膀一击,便可以把叔父打进深渊,然后下去吃他的尸体。对面悬崖上出现了一只母羚羊和一只小羚羊,叔父正在密切注视它们的动静;突然,枪响了,母羚羊被致命的子弹击中,小羊仔跑开了,那只巨鸟也转了个方向,枪声吓跑了它。

扛着羚羊,叔侄两个往回家的路上走去,叔父哼起了童年的儿歌。“轰”,不远处传来一阵巨响。他们停下脚步向四周望了望,猛然瞅见陡峭的山坡高处堆积的雪在波动,在破裂,并形成一股激流从天而落。这是离路迪和叔父不远的雪山在崩塌。

“站稳,”叔父说,“使出全身的力气站稳。”

为了不让滚来的雪块冲走,路迪抓住紧靠身边的一根树干,叔父也爬到它的枝干上,抓得牢牢的。雪崩掀起的巨大气流,吹断了树木矮丛,并借力把它们抛向四方。路迪伏在地上,他抱着的那根树干已经劈成两半,它的顶枝被抛出几丈远。那边,在被风吹折的树枝中间,叔父横躺在地上,头被击碎了,面目全非。路迪站在叔父的尸体面前,浑身颤抖。这是他有生中以来第一次经历的最大恐怖事件。

深夜,路迪一个人赶回家中,告诉了家里人这一大噩耗,全家人陷入悲痛之中,婶娘站在那里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流一滴泪,直到尸体搬运回来,她才大哭起来,令人肝肠寸断。

几天以后,叔父埋葬到山那边去了,许久,婶娘把路迪叫到跟前对他说:“这个家以后就靠你了。”年纪轻轻的路迪,成了这个家庭的顶梁柱。

路迪二十岁了。如果问谁是瓦利斯州一流的射手?雪地上的羚羊、村子里的姑娘都说是路迪。经过多年的磨练,路迪变得勇敢、智慧、快乐。他面庞呈古铜色,牙齿洁白,眼睛炭黑,长成了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他泅水,冰水不会冻伤他。他爬高,像蜗牛附在石壁上,贴得十分牢固。他懂得蹦跳,猫和羚羊都是他的老师。他是最忠实的向导,可是他不想干这个事情,他的兴趣和愿望在猎取羚羊上,因为这可以挣到很多钱。

路迪年轻俊美,又能挣大钱,瓦利斯州许多姑娘都倾心于他。她们几乎在同一个晚上从梦中醒来还在想着他,想着和他在一起翩翩起舞。

“他跳舞的时候亲吻过我!”乡村老师的女儿安妮对她最要好的女朋友说。

可是没过多久,不管路迪在人们心中形象多么稳重、规矩,大家都知道了他在跳舞的时候亲吻过姑娘。但事实上,这是根本没发生过的事。安妮不是路迪心上的花朵。

贝克斯附近的核桃林中,居住着一位富有的磨坊主。他住的房子建在山溪旁边,是一幢三层建筑,顶上有几个钟楼。整座磨坊看上去富丽堂皇,可以给人绘画作文提供好的素材。但是,磨坊主的女儿贝蒂画家难以用笔描画出来,至少路迪会这样说,他已经将她画在自己的心里。在他的心里,贝蒂的两只眼睛在那里点燃了一团火。这一点,可爱的贝蒂却没有想到。她和路迪在一起时,总共才讲了两个字。

磨坊主是一个大富翁,他的财产使女儿贝蒂在一般年轻人眼里看来是望尘莫及。但是,不管多高的东西,路迪相信,没有什么东西高得让人无法接触到。只要你肯攀登,相信自己的能力,你就不会摔倒。

有一次,路迪去贝克斯办事。办完事情后,他四下参观了一下,但是没有看到一个人从磨坊来,更不用说贝蒂。黄昏时分,空气中弥漫着花的芳香。突然有一种想法在路迪头脑中翻滚。

“不要胆怯!”他说,“到磨坊去拜访一次,向磨坊主道声晚安,向贝蒂问声好。如果想成为贝蒂丈夫的话,迟早要去见贝蒂家人的。”

路迪笑了,心情愉快地走向磨坊。他知道他要什么,他要贝蒂。

路迪顺着小路走到磨坊门前,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来开门。怎么回事?他到磨坊里去打听消息,一个佣人告诉他,主人和小姐到因特罗克城旅行去了,那里将举行一场盛大的射击比赛,所有讲德语的瑞士人都可以参加。路迪只好回家了,谁叫他挑了这么一个日子来拜访贝克斯呢?他心情坏极了。可第二天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他的心情又好转了,他准备去寻找贝蒂。

“因特罗克城离这儿有好几天的路程,”路迪心想,“如果抄小路翻山过去的话,路程不算很远。我以前走过这条路,小时候,我和外祖父就住在那里。因特罗克城举行射击比赛,我争取获得第一名。”

路迪清点好礼拜天才穿的最好的衣服,背着一个轻便的行囊,扛着一杆猎枪上路了。他走的是近道,当然路程也不算太近,不过射击比赛刚刚开始,而且要继续一个多星期。磨坊的佣人告诉他,这段时间,主人和小姐会住在因特罗克一个亲戚家里。路迪一路上精神抖擞,他爬雪山,过草地,走冰川。当看到飘扬在空中的红底白十字的瑞士和丹麦的国旗时,他终于明白,因特罗克城近在眼前了。

因特罗克城是一座花园城市,一座披着节日盛装的瑞士城市。大街上,穿着奇装异服的外国男女数不胜数,从各州来的乡下人更是摩肩接踵赶来看热闹!只见每个射手把自己的号码插在帽子的花环上。这里欢歌飞动,彩旗飘扬,枪弹一颗接一颗地射出去。在路迪听来,枪声就是最好的音乐。在这种热烈的气氛中,路迪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求见贝蒂。

路迪很快加入了射手的行列,在靶场聚集。毫无疑问,路迪是所有射手中最能干的,最幸运的一位,他每一发子弹都击中了靶心。没过多久,他身边便围上来一大堆朋友。人们向他致敬,为他欢呼。突然,他的肩膀有一只大手在上面拍了几下,然后传来粗重的声音,一个人在用法语对他说话,“你来自瓦利斯州吧?”

路迪转过身来,看到一个红色脸庞,身材高大的人站在面前,这个人就是贝克斯的磨坊主。在他宽大的身躯后面,是秀丽可爱的贝蒂,她也在用明亮乌黑的眼睛看着路迪。自己的州上出了一个身手不凡的射手,磨坊主感到由衷的高兴和自豪。路迪也算得上一个幸运的小伙子。他专程来找的人,现在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的眼前,主动来找他了。

他乡遇老乡,路迪和磨坊主很快结成了朋友,彼此交谈起来。路迪凭自己的本领在射击比赛上赢得了第一名,就好像磨坊主在贝克斯凭他的财富和好磨坊成为当地名人一样。他们互相握着手,他们以前绝对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会在他乡相识交谈,贝蒂也诚恳地握住路迪的手。路迪紧紧地抓着贝蒂的小手,深情地望着她,羞得她满脸通红。磨坊主和贝蒂在因特罗克寄住的亲戚,也请路迪到他家去看看。这对路迪来说,是一次非常好的邀请。他交了好运。在磨坊主亲戚家里,路迪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大家举杯向这位最好的射手致敬,贝蒂也快乐地与大家碰杯。路迪一一回敬了大家的酒。

黄昏时分,路迪和大家一起沿着美丽的旅馆大道散步。路迪和贝蒂就像朋友一样并肩向前走。贝蒂是一个娇美秀丽的女孩,说话幽默风趣。她说,那些外国游客穿着古怪,举止荒唐。路迪对此也表示肯定,觉得她的看法很有见地。当然,贝蒂不是在讥笑她们,因为这些人可能出身高贵,是些大家闺秀。一路上,贝蒂一张樱桃小嘴说个不停,她所说的一切路迪都听得有滋有味,路迪也把自己一生中许多难忘的事讲给贝蒂听。他说他经常去贝克斯,对磨坊多么熟悉,他经常能看到贝蒂,可是贝蒂却很少注意到他。他说他最近去了一次磨坊,遗憾的是她和她父亲去了很远的地方。他说他每次走近磨坊,心里都充满了无以言说的感情。路迪说,他喜欢她。他翻山越岭到因特罗克城来,是为了她,而不是为了赶来参加射击比赛。

听了路迪的倾诉,贝蒂一句话也没说,路迪知道,自己说这么多,会给她带来很大的压力的。在他们往回走的时候,贝蒂看着路迪说:“明天,我要走了,希望你能来贝克斯看望我们。那样,我爸爸会高兴的。”她温柔地说。

第二天,路迪背起行囊,回家了。这次,他要带许多东西,三只银奖杯,两支漂亮的猎枪和一只银咖啡壶。在路迪看来,这些东西并不是此行最重要的收获,重要的是,他见到了贝蒂,贝蒂给了他快乐。

天气沉沉的,下起雨来。突然,挨着路迪走来一位年轻的姑娘,她也要翻过这座山去。姑娘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坚毅的目光,使你不得不看她。

“你恋爱了吗?”路迪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他现在满脑子都是爱的感觉。

“我没有!”她回答说,同时又大笑起来,让人听起来她像在说谎。“别走那岔道!”她接着说,“我们可以往左一点,抄近道走。”

“对,这样更容易掉到冰缝里去!”路迪说,“你不熟悉这路,却要硬充向导!”

“这路我最熟,”姑娘说,“我注意力很集中,而你的脑子却开小差跑远了。在这里,你要留心冰姑娘,她对人类从不讲情面。”

“我为什么怕她,”路迪说,“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没抓到我。现在我长大了,更抓不到我了。”

天更黑了,雨还在下。雪也来了,漫天飞舞,直刺得眼睛都睁不开。

“把你的手伸过来,我拉你一把!”姑娘说着,把她那冰冷的手伸出来。路迪像受了污辱似的,快步走到姑娘前面去了,决定离她远一点。他听见姑娘在身后又唱又笑,声音很怪。路迪想,一定是冰姑娘差遣的小妖精。在他小的时候,听大人说过这东西。雪下得更大了,他往回望去,什么都没有了。但他仍能听到笑声和歌声,但这声音不是人发出的声音。

路迪终于爬到高山之巅。路开始向下朝罗伦伸去,他看着天空中闪亮的星星,想起了贝蒂,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路迪回到家里,年老的婶娘看见他,眼睛里放出欣喜的光芒,她一把抱住他说:“路迪你走好运了,一下子带回家这么多贵重的东西。让我亲亲你,可爱的孩子!”

路迪让她亲吻了一下。“我再祝福你一次,”老妇人说,“你交好运了!”

“对,你说对了。”路迪这时想起子贝蒂。“他们该回家了,按预计回来的日子,又超过两天了。”他对自己说,“我得去一趟贝克斯!”

路迪来到贝克斯,磨坊的人都回来了。大家高兴地迎接他,贝蒂没有讲多少话,她变得沉默了。但是她的一双眼睛在对路迪说话。这对他来说,足够了。磨坊主向来健谈,他习惯以自己的谈话方式和巧妙的辞令令人发笑。但是这一次,他只愿意听路迪谈他打猎的冒险生活,听他讲作为一个羚羊猎手在山顶上遇到的那些艰难险阻。一谈到猎人生活,一讲起羚羊的聪明和最惊险的跳纵以及说到狂风及雪崩的时候,路迪就露出勇敢的样子,神采飞扬。

路迪注意到,每次新的描述,都能强烈地吸引住磨坊主,特别让他心动的是关于鹰与鹫的故事。离这里不远,在瓦利斯州的一座孤峰上有一个鹫巢,它建在悬崖下面凹进去的地方。巢里有一只小鹫,常人很难捉到!几天前,一个英国游客用一把金币请路迪把这只小鹫活着逮回来。

“人的能力有一个极限,”路迪说,“那只小鹫是没办法抓到的,只有疯子才会爬到悬崖下面去。”

美酒喝完了,闲话聊过了,路迪却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这是他第一次拜访磨坊主,往家赶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透过窗子的灯光在树枝间亮了一会儿,又熄了。客厅里的猫从天窗爬出来,厨房里的猫从屋脊上走过来。

“磨坊有新闻了!”客厅猫说,“这个家有人秘密订婚了!路迪和贝蒂整晚都在桌底下互相踩着脚爪子。他们甚至踩了两次我的脚爪子。”

“那我会叫的。”厨房猫说。

“厨房里可以做的事,不能在客厅里做!”客厅猫说,“我很想知道当主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他会怎么样。”

的确,磨坊主得知这个消息后会怎么样呢,路迪也很关心。但是,他不能总是等待。因此没过几天,路迪又乘着公共马车赶到了贝克斯,他像平时一样充满勇气,相信今天晚上自己一定能获得满意的答复。到了傍晚,路迪乘着公共马车从原路返回。晚上,在磨坊那边,客厅猫给厨房猫传递了一个新消息。

“你这个厨房的猫!告诉你,主人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出人意料。路迪黄昏的时候来了,他和贝蒂说个没完。站在磨坊主屋子外面的走廊上,‘我直接去找你爸爸!’路迪说,‘这没什么见不得人。’‘你要我陪着吗?’贝蒂说,‘我给你打气!”我不缺勇气,’路迪说,‘不过你和我在一起,不管同意不同意,他会客气一些。’他们进屋去了。路迪不小心踩了我一脚,他尴尬极了!他们推开门走进去,我赶在他们之前进去了。我跳到椅子背上,害怕路迪再踩着我。谁想主人这次赶起人来,他狠狠地把路迪轰出了门。现在,他只能瞄准羚羊,而不能瞄准贝蒂。”

“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厨房猫问。

“能说什么?都是人们求婚时讲的那些话,比如:‘我爱她,她爱我!如果桶里的牛奶足够一个人喝,它也足够两个人喝!’‘但是你们的地位差距太大了。’磨坊主说,‘她坐在一堆金沙上,你够不着她!’‘没有东西高不可攀,只要你决心去够,就能得到!’路迪说。‘可是你上次说那只小鹫你就抓不到,再说贝蒂坐的地方更高。’磨坊主说。‘我两样都要抓到手!’路迪说。‘那好,你把那头活小鹫送给我,我就把贝蒂送给你!’磨坊主说着,笑了起来,‘谢谢光临!再见,路迪。’贝蒂也说了再见,但双眼通红。‘说话算话才是男子汉,’路迪说,‘别哭,贝蒂,我会把小鹫抓来的!’路迪走了,贝蒂哭了,主人坐在那里唱歌,情况像不那么妙。我不想再管了。”

“也是的,我们不过讲讲而已。”厨房猫说。

路迪唱着歌儿去找他的朋友维西,他说:“帮我一个忙,找到拉格,我们一起到山崖上把那只小鹫逮下来!”

“你还不如上月宫取宝呢,这不比抓小鹫难多少。”维西说,“你看起来心情不错呀!”

“我订婚了!不过,你得听听我现在的处境!”

维西和拉格很快明白路迪想干什么。“你真不要命,”他们说,“那样做,你会摔断脖子的!”

“只要你不怕摔下来,你就不会摔下来!”路迪说。

午夜过后,路迪等三个猎手带着竿子、梯子和绳索乘黑爬到了陡峭的山崖上,静静地坐着等待天明。因为到那时,母鹫就会飞出来,先把它打死,再想办法去逮小鹫。路迪坐在岩石上,一动不动,在他前面摆好了装着子弹的猎枪,他的眼睛死死盯住最高处的那道缝隙,那只鹫巢就藏在那块突出的崖石下面凹进去的地方。三位猎手等了又等,忽然,在他们上边响起了一阵飕飕声,有一个庞然大物在飞动,遮住了半边天。黑影刚一离开巢穴,两支枪管就瞄准了它。一枪打了出去,那双张开的翅膀拍打了几下,接着,那只母鹫慢慢地坠落下去,掉进深壑之中。

解决了母鹫,三个人开始掏巢了,这时也是他们最忙的时候。开始,三个人商量了一下,一致认为,最好的办法就是从上面缝隙里往下放两把接好的梯子,再把这两把梯子和下面已经搭好的三把梯子互相连接在一起。他们费了好大力气,终于把两把梯子拖到上面去,用绳子把它绑结实了。梯子吊在突出的崖石外面,空悬着,在深渊上摇来摆去。路迪站在这截梯子的最低一级。这是一个寒冷的清晨,湿雾从幽深的缝隙中升起。路迪站在那里,冷风围着他呼呀呀地吹过,深渊下面的河水,从融化的冰川里,从冰姑娘的宫殿里流出来,呼啸而去。

当路迪第四次接触到从下面竖上来的捆绑好的梯子顶端时,他牢牢抓住它。两头的梯子,被他的稳健而有力的双手连接到了一起。但是,梯子还一直在摇晃。这三根笔直斜靠在石壁的梯子,好像摇来晃去的芦苇不时撞击着旁边的石壁。最危险的工作开始了,路迪像猫一样沿梯而上。这时,他感觉不到昏睡之神站在他身后,像珊瑚虫抓东西一样要抓住他。路迪爬到了梯子顶上了,他终于发觉,梯子还不够高,无法看到鹫巢。路迪用手探了一下巢底那些交错嵌在一起的支条。试过之后,发现这些枝条还结实。于是,他抓住一根固定的粗枝,一纵身从梯子上跃出,离开了梯子。他的头和胸都升到了鹫巢上面。他闻到了腐臭尸体的气味,原来是巢里摆着许多撕碎了的腐臭的绵羊、羚羊和小鸟。昏睡之神担心无法控制路迪,她便朝路迪的脸上吹有毒的臭气,让他昏倒。在下面咆哮的深壑中,冰姑娘披着浅绿色的长发,坐在翻滚的水上,她那一双冰冷的死眼瞅着路迪。

鹫巢的一角,路迪看到那只健壮却不能飞行的小鹫。他用眼睛盯住它,一只手牢牢地把握住自己,另一只手伸过去抓住了那只活小鹫。路迪把它的脚拴在一根结实的绳子上,甩向自己的肩后,同时,他用手抓牢一根悬着的绳子往下爬,直到自己的脚够到梯子的最上一级。路迪没有摔下深渊,不一会儿,响起了一阵欢笑,路迪带着他的小鹫,安全地站到了石地之上。

路迪来到贝克斯,走进磨坊。“这是您要的东西!”路迪把一个篮子放在地上,揭开罩布说。只见一只长相凶狠的小鹫出现在公众面前。它那双长着黑圈的黄眼睛十分明亮,好像要燃烧起来。

“小鹫!”磨坊主大喊。贝蒂惊叫一声,跳到了一边,但是眼睛却没离开路迪和小鹫。

“你胆子真够大的!”磨坊主说。

“你也总不会食言的。”路迪说。

“你怎么没有把脖子摔断呢?”磨坊主问。

“因为我的手抓得很牢,”路迪回答,“我现在还牢牢地抓着贝蒂呢。”

“先等一等,想得到她不是容易的事。”磨坊主说着,笑了起来。“快把小鹫拿出来!它那副瞪着人的样子很吓人,说说你是如何逮住它的?”

路迪于是把石崖掏鹫的情景描述了一遍,只听得磨坊主睁大了双眼。“凭你的勇气和幸运,完全可以养活三个太太。不过,贝蒂现在不能嫁给你。”磨坊主说着,并以开玩笑的形式在年轻猎手的肩头上拍了几下。

“磨坊又有重大新闻,”客厅猫对厨房猫说,“路迪用小鹫,交换贝蒂,两个人在主人面前亲吻,这算订婚了。”

寒风卷起黄叶漫天飞,山谷里又见雪花飘。冰姑娘又在深谷中乘风狂奔。大雪一直铺到贝克斯,她可以去看路迪了。她发现路迪变了,他和贝蒂形影不离。他们将在夏天举行婚礼,欢快、满脸含笑的贝蒂,美丽得像春天。

春天到了,冰姑娘乘着疾风飞上雪原,坐在雪垫上晒着太阳。她望着深幽的低谷,那里,人们像石头上的蚂蚁来来去去忙碌不休。

“太阳的孩子称你们是智慧的巨人,”冰姑娘说,“其实,你们不过是小爬虫!一个雪球滚下去,你们和你们的房屋、城市都会夷为平地!”但是,从下面山谷里传来山石爆裂的隆隆声,这是人类在搞工程建设,开山铺路,准备修建一条铁道。

“简直就是老鼠打洞,”冰姑娘说,“如果我搬动一下宫殿,那声音将会比打雷还响。”

这时,山谷里升起一股浓烟,那是火车头放出来的烟柱。火车拖着一节节车厢,像箭一般地奔驰着。

“小爬虫!”冰姑娘说,“你们想当大自然的主宰!”她转过身子,用嘲笑的眼光望着深谷的火车,“他们全坐在那里,他们的智慧掌握在自然的威力之中。我看得见他们,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像个国王,另外的人挤在一起,有人在睡觉。那条长龙一停,他们便下去走自己的路。”她大笑起来。

“雪崩了!”山谷下面有人说。

“我们没事!”坐在火车后面的两个人说,他们正是心心相印的路迪和贝蒂,磨坊主也坐在火车上,“我是当做一件行李同行的。”他说,“他们不能没有我。”

“那两个年轻人也坐在里面,”冰姑娘说,“我一定要毁掉他们,说什么智慧,说什么理想!”她又大笑起来。

“又有雪崩丁!”山谷下面的人大喊。

贝蒂有个干妈,住在蒙特尔城。蒙特尔跟维尔奈克和克林等几个小镇在日内瓦湖的东北部,那里风景怡人。贝蒂的干妈,这位英国贵夫人和她的几位女儿和一个年轻亲属住在那里。他们搬来没多久,但是磨坊主早已告诉了他们贝蒂订婚的消息,她们听了非常高兴,对贝蒂、路迪和磨坊主表示想念,希望他们三个人来看看她们。三个人于是启程去了蒙特尔。

从日内瓦湖小城维尔纳乌乘汽船航行半个钟头,就可以到达维尔奈克,蒙特尔也就不远了。维尔奈克是诗人们歌吟的港口之一。拜伦曾经在湖畔的核桃树边写下了他那首关于被囚禁在昏暗的锡永石牢中囚犯的诗篇。湖畔边有一处叫克拉伦斯的地方,卢梭曾在这里散步,酝酿出了他的《哀绿绮斯》。罗伦河人口处有一个小岛,上面种植着金合欢树,贝蒂十分喜欢这一块地方。她这次旅行本想去那里游玩,可是汽船航班规定,轮船中途不得停靠,直达终点维尔奈克。

下了船,路迪一行人沿着一道白墙山向前走去,山城蒙特尔一座座葡萄园包了起来,这里还有几处花园,城边的半山腰有一家旅馆,贝蒂的干妈就住在这里。

干妈是一位高大、友善的女人,长着一副圆笑脸,头发都白了。她的几位女儿漂亮、颀长、苗条,打扮得体。和她们在一起的是一位表哥,他头发金黄,一副络腮胡,一身白衣服。他对贝特蒂的到来表示了特别大的好感。

房间桌子上散放着许多书,还有乐谱和画本,阳台面向宽阔的湖面。向来开朗随和的路迪,现在却变得拘谨起来。他觉得时间过得真慢,但是贝蒂却兴致高涨,还说那位表哥是一位完美的绅士。

“一个真正的牛皮大王!”路迪说。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让贝蒂不舒服的话。那个英国小伙送给她一本书,是拜伦《锡永的囚徒》法文译本。

“书是一本好书,”路迪说,“但是送书的主人是个纨绔公子,我不喜欢他。”

从干妈那里回来后的两天,路迪去磨坊,看到了那个英国人,贝蒂还特别为他烧了一道鳟鱼,这道菜看上去很讲究。英国人跑到这儿来干什么,贝蒂还如此招待他?路迪心里酸溜溜的。贝蒂看到他这副模样,却异常地高兴,感到很好玩。越是这样,她越看清了路迪内心灵魂的优点和弱点。爱情是一场游戏,她现在正在玩弄路迪的感情。路迪越是阴沉着脸,她的眼里便有越多的笑意。其实,这是不对的。贝蒂是不明智的,然而要知道,她此时才十九岁。她没有想过,她此时表现的行为,对那位年轻的英国人却是一种挑逗。

夜里,英国表哥偷偷来到贝蒂房间的窗子下面,他爬到一棵杨树上学猫头鹰叫。贝蒂听见了,她隔着窗帘向外望了望。当她看见那个穿白衣服的男人,而且猜到对方是谁的时候,她内心又害怕又愤怒。她急忙吹灭了灯火,同时把所有的窗子全都插好,任由那位表哥在外面干嚎。

此时此刻,如果路迪不在磨坊就好了,可是,路迪不仅在磨坊,而且就在杨树下。两个男人先是大声吵闹,接着打了起来。惊慌中,贝蒂打开窗子,高喊着路迪的名字,要他赶快走开。她还说,不准他留在这里。

“你不准我留这里?”路迪说,“原来你们早就约好了,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

“你真讨厌。”贝蒂又气又恨,哭着说,“滚开,你们都滚开。”

“我配不上你。”路迪说着离开了,他觉得,他的脸和心像被火烧着了。

贝蒂扑到床上,大声哭起来,说:“路迪,我爱你爱得那么深,你还把我看成坏人,太不应该了。”

路迪离开贝克斯往家里走去。他爬上山,前面高地上出现了两只羚羊,它们安静地在雪原上走着,路迪眼睛立刻亮起来,加大步子去追赶。天上一朵云团移过来,笼罩住他的四周。来到一个陡峭的石壁前面,天开始下起大雨来。路迪感到口干舌燥,头脑发热,但四肢却冷得直发抖。他从来不生病,现在却有了生病的感觉。他想打起精神,可是感觉眼前的东西都在晃动。就在这时,路迪看到了这一带从未出现过的东西,一所挨着峭崖搭起来的新茅屋,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他以为那是乡村教师的女儿安妮,但是,那不是安妮,一定是那天晚上,他在因特罗克参加完射击比赛后回家路上遇到的姑娘。

“你是哪里人呀?”路迪。

“我就住在这里呀!”女孩说,“我在这里放羊!”

“你的羊群?它们在哪里吃草?这里只有雪和山石,你的胆子不小啊!”路迪说。

“和你差不多。”姑娘回答。

姑娘拿出一瓶酒,倒到一个木碗里,递给路迪。

“好酒!”路迪说,“我很少喝过这么好的酒!”他的眼睛放出光彩,身体里涌动着一种热烈的感情,这感情让他感到不安。“你一定是安妮,”他喊道,“吻我一下吧。”

“可以,不过你把手上的漂亮戒指送给我!”女孩笑着说。

“我的订婚戒指?”路迪反问。

“没错,就是它。”女孩说着,又倒满一碗酒,送到路迪的嘴唇边上,他把酒喝了下去。

路迪的血液中有生命的欢乐在涌流,他痴迷地看着姑娘,她是安妮却又不是安妮,更不是他在格林达瓦德遇见过的他叫她“小妖精”的女孩。眼前这个女孩清新、漂亮、娇艳。他搂住她,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睛,虽然只有一秒钟的时间,路迪却感到,他已经坠进了深邃的冰川中,无止境的深渊在他的四周张着血盆大口,冰姑娘吻了他一下,一股寒气浸透他的全身,冲上他的脑门。他痛楚地叫了一声,从她手中挣出来,蹒跚了几步,睁开眼睛,发现四周什么也没有。

妖魔在和路迪玩游戏。阿尔卑斯山的牧羊女不见了,茅屋不见了,贝蒂给他的订婚戒指不见了。猎枪倒在雪地上,路迪拾起它来打一枪,没有一点声音。而此时此刻,在磨坊那边,贝蒂躺在床上哭泣,路迪已经六天没有过来看她。路迪不知道,贝蒂是多么的爱他。

“世间的人太有意思了,”客厅猫说,“贝蒂和路迪又吵架了。”

“我讨厌朝三暮四的人。”厨房猫说。

“我一样,但我不难过。”客厅猫说,“贝蒂可以成为络腮胡子的爱人,他从上次爬上杨树后再也没有来过。”

慢慢地,路迪明白自己身上有东西在作怪。他思考了很长时间,山顶上和他遇见的女孩是什么人?是妖精吗?是身体发烧引起的幻觉吗?自己从来没有发过烧,生过病。他在责怪贝蒂的同时,自我也反省了一下。她是一个笑容满面、乐观开朗的孩子。她对他讲过许多甜言蜜语,这些话甜得像阳光,射进了路迪的心坎。他决定向贝蒂做忏悔,请她原谅自己。路迪到磨坊去了,他们互相坦白,坦白从一个吻开始。路迪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他竟然怀疑贝蒂对他的忠诚,实在无可救药。坦白的结果,是贝蒂面带微笑地轻声教训了路迪一通。

“一切都过去了,”客厅猫说,“路迪又回来了,他们相互认错,误会解除了,才是最大的幸福。”

然而对路迪和贝蒂来说,最大的幸福是举行婚礼。贝蒂的干妈希望路迪和贝蒂两个人在她那里一个美丽的教堂里举行婚礼仪式,磨坊主也同意这么办,因为他知道干妈要送贵重的礼物给这对新婚夫妇。婚期已经定了。为图个吉利,婚礼的前一天,他们就要去维尔纳乌,搭乘第二天的早班船提前赶到蒙特尔,留下时间让干妈的女儿给新娘打扮一新。

婚礼日期快到了。今天晚上,路迪和贝蒂作为一对恋人,最后一次坐在磨坊主的家里。晚上,贝蒂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和路迪结婚似乎已经好多年了。一天,路迪打羚羊去了,而她留在家里。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英国人来了,坐在她身边。他把手伸给她,她跟着他离开了家,不断地向前走。突然,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她自己站在那里。她望见路迪站在山崖上,她把手伸给他,却又不敢喊他,不敢求他。很快她便看出,那个人不是路迪,只是挂在树枝上猎人的衣服和帽子,是猎人用来欺骗羚羊的。在极度的痛苦中,贝蒂呼号着说:“啊,我希望在我结婚的那一天死去,我的上帝!这将是一种恩赐,是对我和路迪最好的事情!”在怀着对上帝的失望中,贝蒂掉进了深渊。

贝蒂吓醒了,这只是一场梦。但是她知道这是一场可怕的梦,她梦见了几个月没有见过,也没有想过的年轻英国人,他现在不知道是否在蒙特尔?婚礼上她会不会见到他?贝蒂的嘴角划过一丝阴影。

贝蒂下楼的时候,路迪已在大厅等候。他们即刻将动身去维尔纳乌,显得非常高兴,磨坊主也一样。他开心地笑着,的确,他是一个好父亲,一个光明磊落的人。

一家三口到达维尔纳乌的时候,天还没有黑,吃过晚饭,磨坊主抽着烟斗坐在躺椅上,打着瞌睡。路迪和贝蒂这对新人挽着手走出城散步去。远望那个长着金合欢树的小岛,“岛上一定很美。”贝蒂说。她一直希望去那里玩一趟,现在这个愿望快要得到满足了。依靠一条小船,路迪和贝蒂来到小岛上。这里小得只够两人跳个舞,路迪和贝蒂果真跳了两三圈。接着,他们坐到金合欢树下面的木凳亡,两人眼望着眼,手牵着手,情意绵绵。

又是黄昏了,晚霞照在他们身上,天上的云红得像火一般,整个岛仿佛一片新鲜的、燃烧的玫瑰花瓣。

“多么美的景致!”两个人同时感叹道。“这个世界不会馈赠给我再多的东西了,这样的一晚概括了一个人的一生!”

路迪说,“我常常想,即使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这一生还是充满幸福的!上帝是仁慈的,贝蒂,新的一天会更加美好!这个世界不会馈赠给我再多的东西了。我太幸福了!”

贝蒂说,“愿上帝赐给你美好的一切!”

“上帝一定会的。”路迪说,“明天我拥有一切,明天你就完全是我的了,我的爱妻!”

“我们的船!”贝蒂突然喊起来。原来,那只要载他们回去的小船缆绳松开了,从小岛上漂走了。“我去把它弄回来!”路迪说。他脱掉衣服和靴子,跳入水中游向小船。

湖水是从山上冰河里流出来的雪水,又深又凉。路迪在水上游着,偶然向水底望去,他似乎看到了一只闪光的金戒指。他想起来了,那是他丢失的订婚戒指。躺在湖底的戒指在他眼里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一个发光的圆圈。圆圈里是一条明亮的冰河,里面布满了许多叫不上名来的东西。许多年轻猎人和年轻女子,从前掉进深渊中的男人和女人,现在都挤在一起,活生生地睁着眼睛,嘴里挂着微笑。深渊里,传来了过去被埋葬掉的城镇的教堂钟声,教徒们跪在圆顶下做礼拜。冰姑娘坐在地上,朝路迪伸出手来,亲吻他的脚尖,一股寒气像电流穿透路迪的全身。

“你是我的!”他的四周都回响着这个声音,“当你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吻过你的小嘴!现在我要吻你的脚趾、吻你的脚跟。你是我的!”随着声音的消失,路迪也在湖面上消失了。

一根生命之线就这样断了。小岛四周发出了哀怨的声音。死神一个冰冷之吻夺去了一个凡人的生命。而路迪从他的幸福爱情中逃走了。他的人生戏剧还没有上演,就已经剧终了。你说,这是不是一个凄婉悲凉的故事呢?

可怜贝蒂!这对于她来说,是一生中,最悲痛的时刻,小船越漂越远,陆地上没有人知道小岛还滞留着一对即将举行婚礼的情人。夜幕降临,孤零零的贝蒂在失望中哭喊起来。暴雨倾盆而下。

“暴风雨来了,路迪和贝蒂跑到哪里去了?”磨坊主在旅馆里自问道。

小岛上,贝蒂正双手合十坐在那里。一阵阵呼号和痛哭之后,她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他沉到水里去了!”贝蒂自言自语地说。这时,她想起了路迪曾对她讲过他母亲的死,他被人从冰缝里救出来这件事。“冰姑娘又把他捉去了,”贝蒂说,“太残酷了!”贝蒂在大雨中痛苦地喊着。“为什么幸福,刚刚降临他就死了呢?上帝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你的威力和智慧没有因果报应吗?”贝蒂在漆黑的雨夜里呻吟着、哀号着。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她似乎听到了路迪的话语。这是他最后的遗言:“这个世界不会馈赠给我再多的东西了。”这句话是他在他们最快乐的时候说的,不想它成了死亡的谶语。

许多年过去了,湖水还在微笑,垂柳还在微笑。经过锡永的火车已经开通,每到一个车站,就有许多外地人走下来。他们手中拿着《游览指南》参观锡永,参观长着金合欢树的小岛。游客们还从《旅游指南》上读到了那对一八五六年的一天黄昏划船去岛上游玩的新婚夫妇的事。上面介绍了新郎的死因,以及第二天人们才救出在岛上绝望呼救的新娘。

不过,这些《旅游指南》根本没有讲到贝蒂在她父亲那里度过的后半辈子。现在,磨坊换了新的主人,贝蒂她们搬到靠近火车站的一所漂亮房子里居住了,多少个夜晚,她从房子的窗户眺望对面的雪山,仿佛路迪还在那座雪山上打猎。

雪山上,白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红色的光芒。陆地上,每个人的心中也闪烁着这样一束红色的光芒。那是无法忘怀的过丰,它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