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爸爸说,我的妈妈是个心急的天使,她刚把哇哇大哭的我交到他手里,她就转身迫不及待地飞到天堂去了。

爸爸说,要是你每个新年都许一个愿望——我会很乖,我会很健康,妈妈有空的话就来看看我吧,妈妈也许真的会飞回来看我,那时,我可要紧紧抱住妈妈,使劲地亲她,然后我就可以看到妈妈露出那种清澈得像从心里流出来一样的晶莹灿烂的笑容。爸爸说,妈妈的笑容可以把所有的伤心都融化掉。

从稍微懂事的三岁起,每个新年我都会许下这个愿望,可是妈妈一直没有来看我,大概她真的很忙吧。

不过六岁时,我许愿的时候拐了一个小小的弯,我偷偷说,除了妈妈,最好再给我一个哥哥吧。为什么会再加上一个更加贪心的愿望小尾巴?等我在后面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当我一天一天长大,开始忍不住怀疑,我并不是一个事事都能如愿的好命的女孩子。相反,几乎是事事不如愿。我虔诚地祈祷了那么多年,妈妈就从来没有回来看过我一次。爸爸的木偶剧团倒闭了,我那么喜欢的那些漂亮的曾经活灵活现的牵线木偶——匹诺曹、白雪公主、小人鱼、光膀子的皇帝……现在都挂在墙壁上,垂头丧气,死气沉沉。

失业的爸爸开了一家小小的碟片行,生意可不太好做,放学经过店里,我常常看到爸爸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呆呆看着,间或嘴巴对着酒瓶啜两口。整天演惯故事的爸爸,除了看别人演故事,似乎也没有兴趣再去干点别的什么了。

有一天,到了打烊的时间,爸爸没有回来。我看窗外正下着雨,雨的动静轻到可以忽视,所以我之前一直没有发觉。我抓起一把伞出了家门,雨丝密密麻麻的。

推开店门——一阵没由来的呼噜。一片雪花的电视机前,爸爸在打瞌睡,嘴角边的口水流得长长的。我好像看到爸爸的生命,就像黄梅天里返潮墙壁一样,一片一片在剥落。

爸爸的脑袋一冲一冲的,衣着陈旧、形容疲惫,更显得像挂在墙壁上的牵线木偶,整天挂在那里,连掸一掸的力气和兴致都没有了。

我站在那里,伞柄尖尖在滴水,心里湿漉漉的,全是伤心。

大年三十那天,天黑得很早,要拉上卷帘门前的一刹那,忽然冲进来一个人,解开严严实实包住半张脸的围巾那一刹那,有两粒小小的酒窝一下子跳入我和爸爸的眼帘,像酒酿圆子。她的笑容真的好漂亮。

那个阿姨就带着这样歉意却甜美的微笑,急急忙忙飞快地选碟片。

爸爸看着她的样子,好像眼睛再没有办法从她身上移开了。

“能帮我推荐……”阿姨拿了一沓片子,抬头,正好撞见爸爸的眼神,有点儿窘,赶紧转向我,“几部韩国片吗?小姑娘应该在行的……”最后她自己挑了一堆欧美片:《乱世佳人》《BJ单身日记》《最后一班地铁》…

我推荐了一堆让人哭湿手绢的韩国纯爱故事片:《我的长腿叔叔》《我脑海里的橡皮擦》《向左爱,向右爱》……

她一张也没有验收,统统都要了,一边付款一边对我说:“谢谢呀,小姑娘。”我把打出的收银条和装好袋子的碟片交给她。哗啦!那边抱着一堆碟片的爸爸突然撒了手。他今天怎么啦?像毛头小伙一样冒冒失失的。

漂亮笑容的阿姨推门要走。

“阿姨——”我叫住她,一边从藏在柜台下的书包里急急拿出一本漂亮本子,“你可以留下你的联系方式吗?有你喜欢的片子到了,我好随时通知你,你有空就来看看?”“喔。”她有点犹犹豫豫地走回来,在本子上一笔一画写上:柳允典,香花桥路……一边写一边说:“我手机不常开的,留地址行吗?”“行啊,没关系。”我欣赏着她漂亮的字,“阿姨的姓和名字都好有气质哦!”“小姑娘你叫什么呀?”她来兴致了。

“祝如愿。”我在一张便笺纸上写下了我的名字。

“哦!”阿姨又露出两粒甜甜的酒酿圆子,“好好的名字啊,谁起的?”“是妈妈在飞去天堂以前和爸爸一起想的,他们希望只要我心有所想,最后都能如愿以偿!”叫柳允典的阿姨不禁看了爸爸一眼,眼神有点儿温柔。爸爸紧张呀,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搁。

“新年快乐!今年如愿的愿望肯定能够实现!”允典阿姨深深看了我一眼。

“真的吗?耶!”我忽然好快乐,信心爆棚。

回家,吃过年夜饭,十二点钟声响起的时候,我翻出了童年时代的愿望,再一次虔诚许愿——给我一个妈妈吧。

再给我一个哥哥吧。

许完愿睁开眼睛,我把有允典阿姨亲手写着地址的纸片折成了漂亮的心形,重重拍到爸爸的掌心,故意粗声粗气地说:“老爸,送给你,我的新年礼物!”老爸有点儿疑惑,想拆开,又忍住了,到底不好意思在女儿面前露出心急好奇的样子。

“嘿嘿,买了这么一大堆片子回家过年,那个阿姨肯定也是个孤独的人吧?”我故意自言自语。

年假里,我发现爸爸不再缩在店里的角落里呆呆盯着电视一张接一张换碟,一张接一张机械地看,来打发一天一天生意清冷的日子。他坐到了窗边,一边整理碟片,一边有一眼没一眼看着外面,好像在等待着谁。

而临街的一面落地窗户擦得晶莹透明,贴满了漂亮的新海报:《我的长腿叔叔》《不可触摸的恋人》《BJ单身日记2》……

一连几天,放假的我帮爸爸在店里整理、清点碟片的目录和数量,每听到门口的铜铃响一下,我就听见怦、怦两下心跳,我和爸爸几乎在同一秒钟里一起抬头。

就这样,心跳了又心跳,抬头了又抬头,有着漂亮笑容的允典阿姨没有出现。

爸爸开始躲在柜台里,任谁进门都不主动去看第一眼,让我上前去打招呼。他的样子很好玩,像个蒙着眼睛胆怯的小男孩。

我有点儿暗暗高兴,就算像小男生一样陷入单相思也是好的呀,这说明爸爸冰冷孤独的心一点一点在热起来。

打扫时,我在柜台底下的废纸篓里看到了无数揉成一团的信纸。

晚上,我把它们一点点摊平,原来爸爸偷偷写了很多个结结巴巴的开头——“柳女士,您好,实在太冒昧了给你写这封信,您都不会记得我是谁……

“你好呀,请原谅我有点儿头脑发昏,照说到了我这个年纪,不应该再有这样不切实际的冲动……

“允典,在试探地重复地胆小地写了无数遍你的全名以后,我和这个名字越来越熟悉,以至于错觉你我已经相识许久……我喝了两罐啤酒,好,就让我大胆地告诉你,这个人为什么会莫名其妙给你写这封信。允典,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样的笑容了,和如愿的妈妈一样惊人相似的清澈甜美的笑容,那笑容好像从身体里流出的一样。我没有用,看到这样的笑容,我一下子没有任何抵抗力了。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还以为我女儿如愿许了十几年的愿望真的实现了……”愿望落实到行动只有一步之遥,我一点点拼组爸爸的字字句句,就像在拼一副拼图,那些时而胆怯迟疑时而勇敢直接,时而结结巴巴时而激流直下,时而语无伦次时而沉着温柔的片言只语,最后署名的时候,我咬了一会儿笔头,一笔一画写了四个字:如愿先生。

当一只藏蓝底子银色字迹的信封沉甸甸地落进邮筒时,怦、怦,我清清楚楚听到了两下心跳,我的、爸爸的。

然后,然后,回信的速度快得令我难以置信。

简直是快乐地打着旋转进了店里,我举着一枚狭长的米色信封慢腾腾踱到爸爸面前。爸爸瞄了一眼,先怔了一怔,紧接着震了一震:“谁的信?!”信封上的字清秀灵巧,对爸爸来说,也许是再熟悉不过了——木头人碟片行如愿先生亲启一刹那,爸爸的眼睛像火柴一样被擦亮了,露出不能置信的神情。

呵呵,就算一个人已经四十多岁了,他照样可以遇到爱情童话,何况,他还有一个叫如愿的神奇的女儿呢。

他们的童话很快进入**,爸爸堕入情网。每天睁开眼睛,他都希望看到允典阿姨微笑的眼睛。这个甜蜜的愿望每每到了他唇边,却怎么也出不了口,爸爸就傻呵呵地笑啊笑,笑得允典阿姨忍不住问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爸爸马上紧张地摇头:“没有、没有啊!”他垂头丧气地回来,我,作为他神奇的女儿,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啦。我眼珠一转一转,转到了墙壁上挂着的爸爸的那些积了灰的宝贝木偶身上……

爸爸大踏步走过音乐厅的长廊,允典阿姨可是一名长笛演奏员哦。一场排练刚好结束,爸爸白T恤、米色裤子,左手睡美人右手漂亮的戴金冠的王子,台上所有的人注视着他,他谁都不看,径直走到允典阿姨面前,右手中的王子优雅地弯一弯腰,一个快活明亮的声音在问阿姨:“嘿,我是如愿先生,你愿意听我唱支歌么?”我摁下了放音键,整个大厅里都是光良好听温柔的声音——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你要相信/相信我们会像童话故事里/幸福和快乐是结局/一起写我们的结局……

王子单腿跪下,镶着金边的斗篷垂下;王子低下头,吻向睡公主;公主猛地坐起,他们深情相拥……

我太了解爸爸,只要木偶的线捏在他的指尖,所有的紧张木讷都不翼而飞,灵魂被激活了,光彩焕发了,灵巧无比的双手,半旧的衣衫散发着阳光的清香……

允典阿姨变成了一个小姑娘,捂住嘴巴,眼睛里亮晶晶的,唇边又浮现出熟悉的酒酿圆子一样甜甜的深深的笑容,就像两颗突然被擦亮的星星。

超级成功的光良的《童话》木偶MV,导演:祝如愿;演出:如愿先生。

我把墙壁上的木偶统统一个一个地擦得干干净净。我望着白雪公主自言自语:后妈的手里拿着一个毒苹果吗?NO!后妈都要狠狠抢夺爸爸对公主的爱吗?NO!

对我来说,童话有时成真,有时又完全颠覆,却都是令我心满意足的。

真好,怪不得我的名字叫如愿。

门铃响了,爸爸把允典阿姨接来了,从今天起,允典阿姨就要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我欢欢喜喜冲去开了门。

允典阿姨白裙飘飘,手里提着漂亮的长笛盒子。

“爸爸呢?”我朝她身后张望。

“他们搬我的大箱子呢。”允典阿姨怪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该穿白裙子,他们什么东西都不许我提,怕弄脏了。”一字领,露出漂亮的肩胛,一泻到底的裙摆,像微微荡漾的柔波。“真好看呀!

”我露出赞美加羡慕的眼神。

真的好想也拥有这样一条白裙,纤尘不染,干净脱俗。

“如愿,没什么礼物给你,这个——”允典阿姨变魔术一样,忽然亮出一条白裙子,一模一样的简单却令人惊艳的一字领,一模一样的荡漾的美人鱼一样的裙摆,只是在左肩胛的位置盛开着两朵小小的透明的花。

“呀——”我睁大了眼睛,一边上前拥抱她一边由衷地咕哝,“你真是我心目中的大仙女!”“只要如愿想的,就会心想事成,不是吗?”允典阿姨话音刚落,我的眼睛越过她的背后,再一次睁得大大的。

哼哧哼哧,爸爸和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一起抬着一口大箱子来到我们面前。

爸爸有点儿局促地看着我:“噢,如愿,这……这是允典阿姨的儿子,叫卫吉利,你……你应该叫他哥哥吧?”卫吉利也盯着我看,我不由松开了拥抱允典阿姨的双手。

我也盯着卫吉利看,单眼皮,眼睛不大但是圆圆的,还有两粒和允典阿姨一样的小酒窝。我有点儿发懵,脑子里好像翻箱倒柜在找着什么。

允典阿姨找出一块抹布,把箱子擦干净了,卫吉利坚持要脱鞋子,再和爸爸一起把箱子搬进屋子。

他们的举动让我觉得温暖,嗯,就是家人的那种感觉。

卫吉利先脱左脚,然后一只脚跨进我家的地板。我低头一看,像被砖头砸中脑袋,顿时大脑充血,转身飞快跑进房间,砰地关了房门。

爸爸和允典阿姨都来敲门,叫着我的名字,只敲了一会儿,我就出来了。

爸爸一直看着我,忧心忡忡。

卫吉利在门口系鞋带,一个大背包拖在地上,随时要开拔的样子,允典阿姨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

“哥哥!”一句呼喊从我嘴里脱口而出,“不要走!”我态度转变之快,对卫吉利接受之快,简直是超级宇宙速度,爸爸、允典阿姨愧疚又迷惑地望着我。

卫吉利蹲在那里,一只脚的鞋带快系到最后了,也顿住了。

我三步并两步跑过去,不由分说命令他:“左脚伸出来!”他乖乖照做了。

我蹲下来,一边三下两下解开鞋带,一边不管不顾地说:“今年新年我许愿说,‘给我一个妈妈吧。’然后又贪心地补充,‘再给我一个哥哥吧。’结果,你看允典阿姨真的要成为我的妈妈了,不可思议呀。然后,突然,一个哥哥真的从天而降了。你知道,当一个人真的事事如愿了,她也会因为过度吃惊而一时难以适应的,对不对……”爸爸和允典阿姨,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跟着一个劲笑啊笑啊。

一家人吃着丰盛的晚餐,有一种意外惊喜的味道。允典阿姨喝了一点点红酒,微笑的脸庞容光焕发地看着爸爸,我真的为爸爸感到幸福。

也许是不像我那样有完全的理解和准备,吉利哥哥好像有点儿别扭,只顾低头往嘴里猛扒饭。

“吉利哥哥,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暴像林俊杰呐?嘿嘿,天上掉下一个帅哥哥,我不要白不要!”我大声说。

他嚼着饭,头也不抬地说:“那么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长得很像唱《被风吹过的夏天》那个叫金莎的女孩呢?”“真的呀?”我偷偷地喜滋滋地笑了。

金莎可是林俊杰宠爱的小师妹喔,《被风吹过的夏天》还是这个师兄专门为小师妹量身定做的呢。

允典阿姨给我涂漂亮的指甲,给爸爸熨衣服,用漂亮的布艺把家里和爸爸的碟片店布置得令人耳目一新。

早上,我们在铺着玫红藏蓝交织的苏格兰格子桌布的餐桌上喝牛奶,每个人都有不同颜色的牛奶杯,都是颜色很纯正的单色杯子喔。我和允典阿姨还要比吉利哥哥和爸爸多吃6粒枣子。呵呵,我好像明白了允典阿姨的笑容为什么会这样甜了。

周末的午后,允典阿姨会冲茶给我们喝。我第一次看见茶叶尖尖上有毛的,还以为生霉了,偷偷吐了。允典阿姨收拾水池时看见了我吐掉的茶叶,连说可惜了,那可是叫白毫银针的珍品好茶喔。

允典阿姨喜欢红艳透明的祁门红茶,喜欢卷曲的碧螺春,沸水直线而注时,银绿隐翠就像白云翻滚一样了。

我慢慢不再大口灌着冰冻可乐,越热越要喝热茶,就像允典阿姨说的,那股暑气会随着汗水和茶水一齐蒸发掉,留下幽幽的茶香萦绕在你舌尖,还有原本冒汗燥热的脑门。

我们沐浴在允典阿姨的微笑里,像是清泉从身体里汩汩流淌出来,嘴角在笑眼睛在笑眉毛在笑,她滋润照耀着的日子每天都明媚而美妙。

吉利哥哥转到我的学校,很快,全校传遍了,说初二来了一位长得酷似林俊杰的帅哥。女生们蜂拥来看,哥哥不得不经常装酷,憋住笑容,不让他那对巨星偶像的小小酒窝显山露水。

他总是老头汗衫加肥肥的灰裤子,把好看的T恤、俊朗的牛仔塞到衣柜最底下。可是我的那些女同学们更欢迎这个外星人一样冷漠又英俊的帅哥了,她们偷偷跟着他,在他身后窃窃私语,说吉利哥哥老头汗衫、肥裤子的造型像足《功夫》里的星爷。

我和他并排走着,听见女生们在背后热烈议论,想做他的妹妹。吉利突然站住,一把抓牢我的手,举得高高的,摇了几摇,示威似的叫了一声:“我的妹妹在这里,别跟着我!”我这个妹妹就成了他的挡箭牌,上学、放学都被他紧紧抓着,他快我也得快,他慢我也得慢,有一次差点儿一不小心就被憋急的他带进男生厕所了呢。

哥哥有一些特别的习惯,上学带好盒饭之外,还要带漱口水,是薄荷味的。他会牵着我的手,挑一棵树冠最茂密的树,坐下,等我有一口没一口地吃完盒饭,牵着我的手到公用水房,倒上一盖子的漱口水递给我,薄荷的凉爽清新霎时溢满我的口腔、我的心扉。

我们一起去图书馆看书,每本哥哥借的书,在看以前都会先仔仔细细把折起叠起卷起的边边角角抹平了,才放心地开始阅读。哥哥还皱眉对我说女孩还是少看点言情小说,看多了可没什么好处,只会让人头脑发昏、想入非非。

我听见允典阿姨悄悄在和爸爸说,声音里带着笑:“他们真是天生有缘吧,完全不用我们操心,如愿好像很愿意听吉利的话呢。”“嘿嘿,”爸爸憨笑着,“我也很愿意听允典的话呢。”其实,以我酷呆、自由的射手座性格,是不太适应吉利哥哥那样太过完美的要求和有轻微的洁癖的处女座的。

可我也不知怎么啦,就这么听他的话,心甘情愿当他的挡箭牌,每天乖乖漱口,又戒了言情小说去啃侦探小说。做着作业,我会想象自己是一个侦探,我仔细看着四周的情况,对着最靠近下巴的第一粒扣子——秘密对讲机(真酷呀!)不露声色地讲着:没有异常情况。一会又说:左手边那个家伙很可疑呀……

我们相处得越来越不错起来,终于有一天我们小心翼翼地彼此询问。

“你亲生妈妈呢?”哥哥问我。

“死了,妈妈是用她的命换来我的命。”然后我问哥哥,“你亲生爸爸呢?”“走了。”“走了?是去世的意思吗?”哥哥叫起来:“不是!”想了想,又黯然承认说,“和去世也差不多!”允典阿姨和吉利哥哥就像奇妙酱,给我和爸爸的生活带来了全新的幸福滋味。一对孤独的父女、一对漂亮的母子,就像两个半圆合并在一起,完美的四口之家,我以为从此可以享受这种天衣无缝的幸福,我甚至心满意足地不想再许愿。

有一天,毫无征兆地,允典阿姨收到一封用铅笔字写的歪歪扭扭的信,看着看着,她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唇边的两粒酒酿圆子很快浸泡在咸咸的泪水里。

她悲伤地对我和爸爸说:“对不起,我们得离开这里了!”爸爸和我都露出被雷击中的神情。

允典阿姨和爸爸关起房间门谈了很久,房门打开了,爸爸一下子老了十岁,他嘶哑着嗓子对哥哥和允典阿姨说:“你们走吧,我不拦你们!”我哭起来,叫着:“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让允典阿姨走,不让吉利哥哥走!”夜半人静时,我悄悄起来,把哥哥所有鞋子的左脚都藏起来了。

这也挡不住他们离去的脚步。

允典阿姨不停流着眼泪,除了说“对不起”好像不会说别的了。吉利哥哥站在那里,穿着临时买的新皮鞋,一语不发。爸爸的肩膀耷拉下来,好像骨头都断了。

只过了半年的时间,允典阿姨和吉利哥哥就在我和爸爸的生活中迅速地抽离。家里像被一场龙卷风刮过,空了一半。

比家更空的是我和爸爸两个人的心。

如果一个人一直在黑暗里,他也许就习惯黑暗。如果一个人一直在绝望里,他也就习惯绝望,能够忍耐绝望。可是千万不要给他带来了一丝光明又抽身离开。允典阿姨给爸爸带来了希望,希望没有了,爸爸几乎就垮了。

小城很小,关于允典阿姨的离开,传说得沸沸扬扬。他们说爸爸这个女人根本是骗子,她卷走了爸爸所有的储蓄。

我很清楚这是没有的事情,要说这个家开始有储蓄,也是允典阿姨来了以后一点点积攒起来的。临走的时候,一个存折在爸爸和允典阿姨之间推来推去,她最终还是一分钱也没拿走。

可允典阿姨的确卷走了很多东西,比如我和爸爸的感情,而且一去后就没有任何音信。

为什么他们要走?为什么爸爸就眼睁睁地让他们离开?我不甘心地反复问爸爸。

爸爸告诉了我允典阿姨的事情。当年,允典阿姨全力以赴送吉利哥哥的爸爸出国留学,没想到他出国以后就再也没了消息,一连几年。在周围人的眼里,这等于是他把允典母子抛弃了。允典阿姨迫切需要换一个新的环境来开始新生活,所以她很快接受了对她一往情深的爸爸,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可是吉利的爸爸又回来找到他们母子,他事业成功、腰缠万贯,感情上却无所寄托。允典阿姨向爸爸坦白,她想了又想,自己很没用,还是忘记不了这个负心的男人,况且他可以给吉利一个更好的未来。

“幸福就是过眼云烟啊,爸爸抓不住,我更抓不住。我还是一个不能如愿的小姑娘。”我呆呆地想。

允典阿姨的行为深深刺伤了爸爸的心。

稍微过了一段日子,我给允典阿姨和吉利哥哥写信,有三种。一种是爸爸口述让我写的,爸爸在信里狠狠骂允典阿姨是虚荣的人,是过河拆桥的人……好像要借我的爪子,去挠伤允典阿姨,让她也负疚难过。还有一种是我写给允典阿姨的说明信:“对不起对不起,那都是爸爸要我写的,妈妈,我无数次这么默默叫你了,妈妈你会回来的对吧?”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想到允典阿姨那清新甜美的笑容,我对她就总也恨不起来。最后一种是偷偷写给哥哥的,我在信里把哥哥当成了最好的倾诉对象,告诉哥哥多么怀念我们在一起的短短的却是幸福满满的时光,告诉他我希望哥哥一切都好,能够如愿以偿到喜欢的国家开始美好的前程……

我的生活好像被写信和等信填满了,我写啊写啊,我等啊等啊,只有发出的信,没有回来的信。

失望和失落一点点吞没了我。

有一天爸爸喝醉了,开始和想象中的允典阿姨不停说话,老婆老婆地喊,把店里的两张靠背凳子拖来拖去,他拖开来说离婚了,又把椅子拖过来挨着,说复婚了。

他们经常一起并排偎依在那里看碟,允典阿姨喜欢把头搁在爸爸微宽的肩膀上,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像小女孩一样流口水,把爸爸的肩膀都濡湿了。

我推倒了允典阿姨常坐的那张椅子,跌跌撞撞跑出去,跑到一家咖啡馆大哭起来,纸巾像雪花一样铺满了桌子。然后我红肿着眼睛叫了蜜汁烤鸡翅,用叉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狠狠地咀嚼。

我叫了一壶薰衣草茶,镇定情绪。

我叫了两块抹茶蛋糕,填饱肚子。

尽情哭够了吃饱了,我头也不回跑去车站,买了最近一班到上海的车票。我要亲自去问他们为什么不回信,是真的完全忘记了我和爸爸吗?

很顺利找到了允典阿姨的新家,透过敞亮的落地玻璃窗,我看到满屋子的家具上都贴着写着字的小纸条,是哥哥正为出国闭关学习吗?怪不得总是收不到回信,我有点儿释然。

开门的是哥哥,看见背着一个鼓鼓的大包的我,又是紧张又是惊讶,套上鞋子拉着我就走。

吉利哥哥带着我漫无目的地在外面乱走,始终不说话。

我们随便进了陆家嘴的海洋水族馆。

我第一次看见了西瓜蟹,壳青青绿绿,有花纹的,有一只火红的钳子。更新鲜的是泪光闪闪的接吻鱼,不接吻的时候就撅着嘴唇,生气似的。当两条接吻鱼碰面的时候,会一起伸出长有锯齿的长嘴唇,用力碰在一起,很长时间不分开来。它们不是要好,而是在打嘴架,谁要进犯了谁的领地,嘿嘿,就伸出长嘴唇来,斗上一番,看谁厉害。

不由想起刚刚吉利哥哥连门也不让我进,拉起我逃一样地跑的情景。我心里酸酸的,嘴里马上表现出来了:“哥哥似乎、好像很怕我进你们家搞破坏似的。”“不是!”吉利哥哥坚决摇头,“是里面实在太乱了。”“允典阿姨不收拾吗?”想起了爱整洁、爱干净的允典阿姨。

“是没办法收拾呀。”吉利哥哥轻轻嘘了一口气。

“喔?”我又问哥哥,“你们收到了我的信了吗?”“收到了。”哥哥低声但是肯定地说。

“每一封都收到了吗?”哥哥也点头。

“那为什么不回信,哪怕一封?”我又生气又伤心。

“想让你们慢慢忘记我们,忘记得干干净净才好!”“我恨你们!”想起了爸爸对着允典妈妈坐过的靠背凳子,睹物思人,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想起我写啊写啊等啊等啊,总是绝望了又绝望。

吉利哥哥的眼里似乎泪光一闪,我鼓足最后的勇气看着他,就好像一个落难的公主等待王子的拯救。

他终于开口了,他……他居然轻飘飘地说:“妹妹,你还是回去吧。”我一语不发地打开鼓鼓的大包,里面装的全部是吉利哥哥左脚的鞋子,一只只都被撑得有点变形。我用别样的眼神看着吉利说,“哥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什么?怎么会?”吉利哥哥有点迷惑了。

我一边一只一只往外掏鞋子一边说——“好吧,我告诉你一个左脚的秘密。

“我六岁那年的夏天,幼儿园组织大一班的小朋友参观小学,我们和一帮二年级的小哥哥小姐姐们一起参加完升旗仪式以后,一起到体操馆玩左脚右脚的游戏。

就是两个小朋友一组,肩膀搭肩膀单脚跳,一个出左脚,一个出右脚,看哪一组跳得最快。老师动员二年级的小哥哥到大班里请小妹妹一起玩。小哥哥们都很勇敢,一个接一个上去脱掉鞋子,站到软软的毯子上,和小妹妹们结成一组一组。

“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小妹妹和一个小哥哥。那个小妹妹就是我。爸爸不太会照顾我,六岁的我像只又难看又瘦弱的小猫。我站在那里,因为没人要和我一起玩,抽抽搭搭哭起来。剩下的一个小哥哥看看我,终于慢慢走过来,牵起我的手,走到毯子旁边,慢慢脱掉小跑鞋,脱到左脚的时候,头低得不能再低了。我忽然听到周围响起响亮的笑声,小朋友们都拥过来,争先恐后数着123456,牵着我的手的小哥哥居然有六根脚趾耶!二年级还有小女孩很夸张地尖叫:‘卫吉利是怪胎!’然后四散逃走。

“小哥哥紧紧攥着我的手,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像个怪物一样被人嘲笑,眼泪憋在眼眶里团团乱转。老师不得不重新整理好队伍,才正式开始比赛。小哥哥咬着牙,他出左脚,我出右脚,我们肩并肩,一起拼命朝前跳跳跳,我们第一个跳到了终点,小哥哥眼泪夺眶而出,连奖品也不拿就飞快跑了。我追着他跑,一边跑一边喊,左脚哥哥别走,左脚哥哥别走……

“六岁那年的新年,许愿的时候我偷偷说,除了妈妈,最好再给我一个哥哥吧!

“我第一眼看见允典阿姨的时候,我为爸爸快乐。然后你在后面出现时,我觉得你有点儿熟悉。我看到你左脚的鞋子有突出的一块时,我快乐得发抖,我默默对自己说:你再不是一个什么愿望都不能实现的倒霉的女孩子,从那一刻起,所有的愿望都可以实现。因为,左脚哥哥真的成为了我的哥哥……”袋子里的鞋子掏空了, 我也像一个弹尽粮绝的士兵,喃喃地问他:“你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应该早就早就忘记了吧?”我肚子里一抽一抽,很痛!哥哥和允典阿姨你们要过更好的生活,你们是下了狠心要把我和爸爸的影子在生命中彻底擦去了。

如果没有遇见你们,我就不会那么幸福。

可是,如果没有遇见你们,我也不会那么不幸吧?

“你的记忆好得难以置信!”吉利哥哥蹲下来,低头一只一只摸着那些“左脚”——被他六个的脚趾撑得有点儿变形的鞋子说。

“好吧!”抬头的时候,他微微笑着,可是泛着点点泪光,“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爸爸失去消息那么多年,不是因为他抛弃了我们,而是因为他脑子里突然多出了一个橡皮擦,把他的记忆一点点毫不留情地擦掉,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当他意识到自己得了这个叫阿兹海默症的无法治愈只会越来越糟糕的病症时,他选择了远远离开。阿兹海默症,不太熟悉对吧?美国总统里根就是和这个病战斗了十年,最后还是走了。

“爸爸在一个专门的治疗医院里,一天天变成一个没有记忆的人。然而,就在某个夜晚短暂的一闪念里,他突然回忆起他有过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儿子,儿子像他一样,有六个脚趾。他很爱很爱他们。他抓起一支铅笔,像跟谁赛跑一样拼命地写了一封信——亲爱的允典、亲爱的吉利,你们在哪里?你们肯定很恨我,因为我把你们忘了。

我是把你们忘记了,可那是我万不得已的……你们想我吗?如果我说我不成样子了你们还想见我吗?算了吧,还是把我扔在这里吧,我会毫无痛苦地走掉。在我走掉以前,只祈求你们不恨我好吗?我写这封信只是为了让你们不要恨我,这样,我才能毫无牵挂地走,无忧无虑地走。不是么,没有了回忆虽然很悲伤,可这也免去了过去生活里所有痛苦的回忆啊……最后还想告诉你们,今天,当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脆弱的稻草,在浮出水面短暂呼吸、短暂清醒的片刻,我无比清晰地知道,在这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们,我的爱人、我的孩子。我爱你们,在我忘记以后,请你们帮我记住好不好?永远也不要忘记好不好?……

“这封信寄到了我们原来住的地方,再转到妈妈的乐团,再辗转到了妈妈的手里……

“妈妈选择了放弃健康的你的爸爸,回到我的爸爸身边,帮他度过最难也是最后的一段人生光阴。

“让一个爱你的人完全忘记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恨你。所以妈妈编了那样的借口。妈妈知道这很残酷,可是真的很对不起你们呀!

“如愿,对不起,如果没有这样的不幸,我和妈妈,你和爸爸,我们真的可以成为一家人,完整的美满的一家。可惜,我们不能让如愿你如愿了……”我蹲下来,默默帮吉利哥哥把两只鞋带绑结实了,先是右脚,然后是左脚。然后,我站起来,说:“哥哥,我们再玩一次吧!”“什么?”我右脚单脚独立,用手牢牢搭住吉利哥哥的肩膀,那个因为悲伤而微微颤动的肩膀。

“左脚哥哥,快出你的左脚!”我的声音里有一丝欢快。

我和哥哥手搭着手,肩膀挨着肩膀,你撑着我,我撑着你,在四合的暮色里一跳一跳地向前,向前……

我真的幸运,如愿以偿地知道了虽然悲伤的却是美好的真相,在这个真相里,所有的人都是善良的。

而在哥哥离开的那一天,我就曾对自己说:“如果一只鞋子走了,另一只鞋子哪怕走遍每个角落也要走到那一只鞋子面前,狠狠地说‘让我们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了!’”只要心有所想,最后都能心想事成的。我从来没有这样乐观地相信自己。

因为我叫祝如愿,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