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天空很蓝很透明,一小朵一小朵洁白的云彩匀匀地撒在上面。我站在院子里,攥着院里的阿姨给我买的棉花糖,眯缝着眼睛看天,嘴巴里甜丝丝的。

那天又是福利院领养小孩的日子。

我已经在这里生活六年了,看着漂亮或者健康的弟弟、妹妹一个个被领走。可是,大多数的大人看我一眼,就不会再看第二眼。

斜视、兔唇,左脚还比右脚短几厘米,谁会要这样一个破破的小女孩做他们的孩子?

落选一次,就加上一个伤心,减去一个开心。

就乘以一个自卑,除以一个自信。

就平方一个绝望,开根号一个希望。

那天,阿姨们赶紧打发我到没人去的后院。

那天,我像一个小小的零蛋,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转来转去。

不知道是不是吃糖让人有幸福的错觉,我的眼前突然飘过一大片蓝的白的点子,真清爽真好看啊。我噙着棉花糖,傻傻地跟在后面。她转过身,就像我在童话里看到的漂亮温柔的仙女。蓝白点的连衣裙,袖管蓬蓬松松的,裙摆大得像院子里的遮阳伞。她俯下身,好看的嘴唇是草莓一样的甜甜的颜色。

“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紧接着听见一个天使一样的嗓音。

“点点。”我盯着她,细细的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阿姨让我在这里躲猫猫,不要被人找到。”“呵呵,”她笑起来,眼角细细的皱纹一漾一漾,泛起好温柔的涟漪,“这下你不要再躲了,来吧,妈妈可找到你了!”我沾着棉花糖的手牢牢地粘在妈妈漂亮的裙摆上,风一吹,裙摆上所有蓝的白的点点就噼里啪啦跳起舞来,我小小的心也跟着扑通扑通欢跳起来。

“这就是你千挑万选的孩子么?”爸爸第一眼看到我,好像又气又好笑,“她叫点点。”妈妈坚定地点头,“她是我迷路时找到的孩子。”爸爸妈妈都姓王,所以我有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王家点点”。

真好,王家的点点,我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妈妈带我到医院,陆续做了几次矫正手术,从眼睛到嘴唇到双腿,特别是嘴唇,动了好几次,每次麻药的劲过后,我都不能哭,只要微微牵动嘴唇,就疼得像刀割一样。

“点点真勇敢,我爱你!”妈妈的吻雨点一样落在我的额头。

终于,我脱胎换骨,成为一个简直称得上漂亮的小女孩。爸爸也越来越喜欢我。

到了这个新家的第五个年头,我11岁生日,妈妈吃着吃着蛋糕,突然冲到卫生间呕吐。爸爸担心地跟进去。

“啊,真的?!”我听见爸爸快乐得要爆炸一样的叫声,他抱着妈妈一路旋转着出来,“点点,你马上要有小弟弟了!”妈妈的裙摆撒开,上面每个点点都像快乐的豆子向我滚来。

我呆呆地坐在桌子旁边,嘴角边沾着一粒透明的樱桃。

心灵手巧的妈妈把连衣裙腰节里的橡皮筋抽掉,眨眼宽松可爱的孕妇裙就出现在我面前了。裙子已经很旧了,妈妈还在穿。

几次矫正手术,昂贵的费用,耗尽了家里的积蓄,妈妈很少很少添置新衣服了。

妈妈的肚子一天天大了,我常常盯着妈妈浑圆的肚皮看好久,我觉得那是一个布满蓝白点点的温柔的小山丘,没有出世的弟弟,就在圆点点后面探头探脑地躲猫猫,随时随地都会跳出来的样子。

穿着我喜欢的蓝白点点连衣裙的妈妈,连做孕妇都是那么明快优美。

以妈妈40岁的高龄,居然奇迹般顺产生下了弟弟。妈妈抱着弟弟,一遍遍叫着“宝宝呀,我的宝宝”,随后脱口而出说:“儿子就叫‘王家宝宝’吧。”爸爸说:“这个名字太奶声奶气了,儿子将来可是要成为一个男子汉。”他们最后决定弟弟的名字改成“王家保保”,他们可是要保护这个心肝宝贝一辈子的。

保保是一个漂亮的男孩,继承了妈妈的大眼睛、爸爸的浓眉毛。爸爸妈妈整天整夜看着保保,好像总也不会厌烦。

妈妈回家那天,爸爸抱着保保,我紧紧攥着妈妈那条蓝白点裙子的裙摆,我好害怕他们不再爱我了。晚上,我不能再赖在妈妈身边睡觉,保保占据了原来属于我的那个位置。

我抽抽搭搭哭着进入梦乡。直到妈妈的吻像清晨的露珠滚过我的额头、眼皮、发间,我睁开眼睛,满眼清新的蓝白点点,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忽然安定下来,妈妈还是那个我第一眼看到就爱上的妈妈。

保保一天天长大,好像不爱说话,也不太答理人。

“是个酷哥哦。”爸爸眼里,宝贝儿子放个屁都是香的。

保保会站起来的时候,就开始“跑”。摔得越疼,跑得越快,等他跑稳当了,就开始学着放慢速度,学着走路了。

不学会走路怎么能跑呢?保保的顺序好像不符合逻辑。“我家保保肯定是个天才!”在爸爸眼里,保保的任何举动都是完美的。

渐渐地,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了。五岁时,保保还是老样子,我们和他说话,他却看着别的地方。他特别喜欢盯着转动的电风扇看,几个小时都不动窝。听人说小孩开口说话,最先叫的音节肯定是爸爸。可是爸爸痴痴地等啊等啊,保保始终没有开口。爸妈慌了手脚,决定带他到儿童心理卫生中心检查。

我永远忘记不了这一天,爸爸妈妈轮流抱着弟弟,手颤抖着,始终无法在那些测试题目上落笔。那张卷子上印着这样几行字——给父母亲的几个问题:

1.您的孩子曾经玩过“假装”游戏吗?例如用玩具茶杯假装喝茶。

2.您的孩子曾经用过食指去指他需要、喜欢或感兴趣的东西吗?

3.您的孩子对别的小朋友感兴趣吗?

4.您的孩子喜欢玩“躲猫猫”游戏吗?

5.您的孩子曾经拿过东西给您或向您展示什么东西吗?

如果以上问题的答案有两个或更多是“不”,怀疑孩子患上了儿童自闭症。

爸爸妈妈多么渴望所有的回答都是“是”,然而他们再也不能自己骗自己,连我也清楚,根据保保平时的表现,全部回答都是“不”。

一个多小时的诊断里,保保的眼睛像是被诊所里两面飘拂的窗帘“粘”住了,任凭我们千呼万唤,他始终不看任何人一眼,哪怕是和他形影不离的妈妈……

反复观察以后,医生扔给我们全家五个陌生的字眼——儿童自闭症。口气冰冷,不容置否。

“儿童自闭症?什么意思?”爸爸妈妈失声叫起来。

回家的路上,保保坐在前排爸爸的膝盖上,那里是只属于他的宝座。TAXI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一颠一颠,突然一个急刹车,保保的脑袋重重撞在车子挡风玻璃上,爸妈连忙察看,保保头上鼓起了好大一个包。

“你哭啊,哭啊,你叫疼啊,疼啊……”爸爸猛烈地摇着毫无表情的保保,不知是哀求,还是绝望。在司机惶恐的道歉声里,妈妈一声不响地抢过保保,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爸爸解开衣领,好像透不过气来了,他把车窗摇到最低,呼啦啦的大风冲进来。

我紧紧攥着妈妈的裙摆,好怕自己被大风卷走。转过脸去看保保,一声疼都不会喊的弟弟,在妈妈颤抖的怀抱里,像块木头一样摇过来晃过去,他麻木得就算用针扎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像死人一样。

晴天霹雳感觉是什么?流泪是什么?爱是什么?包容是什么?疼痛是什么?拥抱是什么?亲人是什么?在封闭的世界里,保保的心僵化了,麻木了,就像星星的孩子,被封锁在另一个星球上,不为世人所解。在他身上,将永远透着一丝凉意,冰冷而无法接近。医生说得了自闭症,治疗可能减轻病症,但无法治愈。保保这一辈子都需要别人的照料。

一家人的心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悲伤给击碎了。

说也奇怪,受到打击最大的是妈妈,第一个接受事实并且振作起来的也是妈妈。

第二天,爸爸下班,顺路从学校接我一起回家。打开家门的一刹那,我们都以为走错了门。墙壁上、门后、每一样家具上都贴满花花绿绿的看图识字卡片。

没等我们醒过神来,妈妈笑眯眯地扑上来,啪啪,我们额头上各自给贴上了一张卡片,“保保——”她大声叫着,“这是爸——爸!这是姐——姐!还有……”她指指自己额头上那张写着斗大两个字的小卡片,用夸张的口型喊着,“我——是——妈——妈,妈——妈……”保保在地板上把一个苹果滚来滚去,头也没抬一下。苹果也不知给滚了多久了,反正看上去没有一块好皮了。

“下班这么早?”爸爸苦笑着换拖鞋。

“我申请了长假!”妈妈显得很平静。

爸爸的肩膀抖动了一下:“不是好不容易刚刚升职么?”“从现在开始,我只干一份工作——全职照顾保保,把他矫正成一个正常人。”“不和我商量一下就决定啦?”爸爸觉得突然又意外。

“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是保保的妈妈。”妈妈一副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模样。

爸爸张口想说什么,可他挣扎了一下,深深叹了一口,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不声不响地走到保保身边,给他换了一个干净的苹果玩,然后把地板上的果汁擦得干干净净。

妈妈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一点也不意外,许多年前,她穿着那件蓝白圆点点的连衣裙走到那个又残又丑的小女孩面前,用天使般的嗓音欢喜地呼唤“来吧,妈妈终于找到你了”的那天,我就知道我的妈妈与众不同,她的心里涌动着一种特别顽强又强大的爱。

那一天起,妈妈和命运开始了一场没有止境的搏斗。

她搜集各种图片,贴在硬卡纸上,自己制作图卡、字卡。每天花上十个小时以上预备教材和阅读有关特殊教育的参考书。

保保注意力很难集中,要求他坐下来几分钟都非常困难。他会发脾气,不停地拍桌子,妈妈一次次拨转他的头捉住他的手让他看卡片,看实物。保保就猛力用脚去踢桌脚,妈妈好怕他会踢疼脚,就用自己的双脚去夹住他的脚。保保拼命反抗,结果撞在桌脚上的常常是妈妈的脚。保保要是急了,甚至用头来撞妈妈的头,痛得妈妈眼泪直流。

也不知有多少次,在与保保单对单的搏斗以后,妈妈忍不住回房间抱着枕头痛哭。爸爸一天天面对着妈妈脚上的乌青、手上的抓痕,还有浮肿的眼皮,他害怕妈妈在耗尽了精力和时间后换来的永远只是失望和泪水。

“你还是回去工作吧。”爸爸轻轻抱着心力俱疲的妈妈,“我们可以请人照顾保保。”“不行,那样保保就好不了啦。”妈妈摇头。

“这种病,世界上几乎还没有治愈的例子呢。”爸爸拍拍妈妈,“医生也不是说,保保一辈子都好不了。唉,孩子自有他的天命呀。”“他在放屁!”妈妈从来没有骂过这样的粗话。她冷冷地推开爸爸,“我永远不会放弃我的保保!”病急乱投医,妈妈变得急躁。她尝试了她所能想到的一切方法,中医、西医、气功、针灸,就连农村的巫婆、神汉她都试过。她还请了昂贵的专家家教,每天面对着保保做着叫“爸爸、妈妈”的口型,一千遍一万遍地演示。

保保像石头一样没有动静,他天生没有说话的欲望,也对别人说话不感兴趣。

“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有耐心、耐心,还有就是祈祷奇迹发生。”每每唇干舌燥,那个以小时收费的昂贵的专家翻来覆去只有这么一句话。

一个周一的下午,爸爸带着我十万火急赶回家。妈妈在电话里,用激动得要崩溃的声音大喊大叫:“快回来,快回来,保保开口说话了!”我们围着保保,目不转睛看他。妈妈趴在地上,戴着动物面具,学着小羊摇头又摆尾,她那么大声那么用力地喊:“保保,保保,小羊怎么叫呀?”妈妈真是体力惊人,我和爸爸头都被她转晕了,就在我和爸爸绝望得快要晕倒时——“咩、咩。”保保终于吐出万分珍贵的两个字,含糊不清,像刚出生的蛐蛐叫。

妈妈脸上滚动的不知是汗珠还是泪珠。保保嘴里发出的“咩、咩”,在她听来,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天籁。

我也哭了:“保保,再叫一下,小羊怎么叫,怎么叫?”我的请求全是徒劳,啪嗒,保保的嘴巴又牢牢上了锁。他背对着我们,一个人滚起苹果来。

妈妈满脸放光奔向电话机,手舞足蹈地嚷着:“我要告诉贺老师,她的办法有效果了,从明天起,家教时间延长。”爸爸跳起来,抢在妈妈前面摁住了电话。

“为什么不让我打电话?!”妈妈恼火地叫起来。

“看看吧。”爸爸丢出一本存折,颓然地倒在沙发上。

“咦,储蓄没了?”妈妈像是没看懂,“前一阵我记得还有好几万呢,哪去了?

”“咩、咩。”爸爸指指保保,脸上不知是哭,还是笑,“光家教就花了一万多,撑不下去了呀……”“总归有办法的,有办法的……”妈妈自言自语着,“保保的事绝对不能停下来,停下来就前功尽弃了!”妈妈果然想出办法来了,她的办法就是抠、抠、抠,先是牛奶没了,餐桌上鱼虾没了,到后来喝一次排骨汤妈妈都要心疼地嘀咕“肉都涨到九块多一斤了”。爸爸不买“七星”,改抽“红双喜”,再后来干脆烟钱都掐掉了。

我还好,至少还有苹果吃。

自闭症的孩子会长久地迷恋一样东西。保保可以从早到晚坐在房间固定的角落里滚苹果,一年多了从来没有厌倦过。妈妈总是挑最大最红的苹果给他玩,可惜保保到现在还是不认得苹果。

那些滚得体无完肤的苹果,被妈妈洗干净削好皮,切好了端出来给我和爸爸。

“吃吧,就当保保帮你戒烟吧!”妈妈笑嘻嘻对爸爸说。

“不要!”爸爸烦躁地推开。

妈妈生气了:“你不吃,我吃。保保滚过的,甜!”我小心翼翼咬着苹果,偷偷看看爸爸和妈妈,他们都呆呆看着独坐在角落里机械地滚苹果的弟弟。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啊……”爸爸自言自语着,一个人跑到房间里蒙头大睡了。

剩下妈妈和我咔嚓、咔嚓,一口口咬着苹果,咀嚼的动作也变得和保保一样,机械、呆滞。

保保再没什么进步,哪怕是一微米的进步。妈妈一天天消瘦,一天天心事重重。

我和爸爸回家,只有冷锅冷灶,妈妈不是根本忘记了做饭,就是徒劳无益地捉着保保的手,一千遍一万遍重复着那几个单词:妈妈、爸爸、姐姐、苹果……

于是爸爸开始加班、加班,很晚回家,回来就倒头大睡。我自己煮方便面、做作业、洗澡、洗衣服,安静得像一棵自生自灭的小草。

对,自生自灭。妈妈开口闭口只有保保,她的99%都给了保保,只把剩下的1%摊给我和爸爸。爸爸成了一个疲惫的养家机器,早出晚归,几乎不和我打照面。爸爸和妈妈的话越来越少,家里铅云密布,堆砌着厚重的沉默。只有保保滚苹果的声音,日复一日,我听到头皮发麻。妈妈连削苹果的劲也提不起来,我也吃腻了苹果,家里时常弥漫着一股苹果腐烂的味道。

在妈妈最绝望的时候,我特别敏感地发现一个小秘密,绝大多数的时候妈妈叫保保他根本没反应,可有一次,妈妈正好穿着那条点点裙出去买菜,她一边转身换鞋一边叫着“保保,妈妈跟你说‘再见’了”,我清清楚楚看见他抬起头,看了妈妈的背影一眼。那一刹那,保保肯定有些微的感知,他认出了妈妈。我没有告诉妈妈。我怕妈妈知道了会更爱他,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和她有眼光交流,从来没有认出她是妈妈,她照样爱他爱得要命,要是……说不定连剩下的1%的爱我都没有了。

原谅一个被领养的女孩那一份小小的私心吧。

一天回家,我做了会儿作业,忽然觉得不对劲,家里安静得叫我不习惯。我跳起来,一路叫着“保保、保保”,保保滚苹果的那个角落,空无一人,只有斑驳的地板、一只孤零零的苹果。在厨房做饭的妈妈闻声,扔了刀铲跑出来。

“保保、保保……”叫着叫着,我的嗓子突然堵住了。

记不得有多久了,我和爸爸都没有叫唤过保保的名字了,因为他是星星的孩子,因为他是一个对感情没有回应的孩子,我们渐渐对他视而不见。如果没有妈妈的呵护,最可能自生自灭的就是保保,我那特别的可怜的弟弟呀。

“保保!”我听到妈妈喜出望外的声音,我冲进卫生间,保保正躲在洗衣机后不停地撕着卫生纸。

“保保!”我扑过去,紧紧抱住弟弟,好像他是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没想到,保保手一推脚一踹,我顿时摔了个四仰八叉。

“保保是不是很讨厌我?”我又闷又痛。

妈妈轻轻拉我起来:“不是的,点点,你千万不要那么认为。你一定要相信保保不是不想和姐姐拥抱,只是他做不到。妈妈最近看了一本书,叫《星星的孩子》,才算彻底明白了。写书的葛兰汀和保保一样,也是生活在这地球上一小群星星的孩子中的一个。葛兰汀告诉我们,星星的孩子无法正视别人、无法握手、更厌恶拥抱,因为他们极度敏感,‘人的世界’对他们的感官来说,是太过刺激了。

葛兰汀从小就一直幻想某种可以拥抱自己的机器,给她适度的温暖和压力,长大之后,她竟然自行创造出可以满足她被拥抱的需要的设计,由自己控制压力的大小,慢慢地,她一点点能够忍受握手、甚至拥抱。”我像在听天方夜谭。

妈妈笑了:“我可以把自己想象成那部机器,一千次、一万次、一亿次试验都没关系,只要能给我一个真正的拥抱,反正我已经准备把有生之年都交给保保了…

…”“哦,妈妈,妈妈……”我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我能为保保做些什么?”“去买点纸。呵呵,保保真利索,一刀纸都快撕完了。来,”妈妈在保保身边蹲下来,“喜欢吗?妈妈教你啊,大的撕成小的,小的撕成碎的……”“噢!”我响亮地应着,赶紧跑下楼去。

我推开便利店的门出来,看到对面街角一对人儿深深拥抱着,啪嗒,手中的购物袋从忽然松开的指尖掉下来。我呆呆地站在那里。

在妈妈要开始艰苦卓绝教保保学会真正拥抱的时候,爸爸却把他的拥抱给了另一个女人。

“你回来啦,保保会撕纸头了!”妈妈兴奋地招呼着回家的爸爸。

我知道家里飞满了碎片,看上去杂乱不堪。爸爸一时像从天堂掉进地狱。“神经病!”他一脚甩掉了皮鞋,“他让我们过不过日子啦?”“你说什么?保保不是你的儿子吗?”妈妈错愕极了。

“儿子?”爸爸苦笑着,低低吼着,“我养他那么多年了,你让他叫一声爸爸看?他要不叫就不是我儿子!”“没人性!”妈妈气得发抖,“好,你要不认保保,也不要做我的老公了!”“你有多久没有为我熨过一件衬衫,做过一顿热饭,陪我好好说说话了?在你眼里,我就是一部养家机器,赚了钱回来就往那个无底洞里扔!呵呵,好吧。不做老公也罢,儿子没有希望,老婆没有温暖,我还要留在这里干什么呀……”爸爸的声音越来越冷。

我站在门外,瑟瑟发抖。在我记忆里,这是爸爸妈妈第一次吵架。

爸爸猛地拉开门,我从门外一下子跌进屋里,“爸爸,不要去找那个阿姨呀!”我六神无主,拉住爸爸的衣角,心急之下,那句话就冲口而出了。

“让他走!”身后,妈妈的声音冷得像冰一样。

爸爸离家出走了。那个晚上,保保精力充沛,纸片从这个房间撕到那个房间。我扫地扫得好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法院签署离婚协议的时候,我盯着爸爸的眼睛问:“你还爱妈妈吗?”爸爸说爱,可是妈妈整个人已经完全属于保保,爸爸说他有一种被放逐的痛苦。

妈妈的执拗、保保的不可救药,都像一个无底洞,让他不断深陷、不断坠落……

爸爸签字的时候,笔画软软的、草草的,飞快地扔了笔就走,样子像一个逃兵。

妈妈的表情平静得让我害怕,我以为妈妈也跟着弟弟到了另一个星球。

保保当然只能跟着妈妈,我就判给了爸爸。出了法院大门,妈妈突然紧紧搂着我,哭了。保保像是被铺天盖地而来的明晃晃的阳光吓着了,慌不择路地跑开了。

他一边跑,一边撒尿,街上的行人都停下来看他,好像他是一只奇怪的猴子。

“保保!”妈妈松开我去追弟弟。我下意识里觉得好丢脸,于是不但不帮着妈妈追,还一跳,离他们远远的。妈妈不顾一切地闯红灯,一路险象环生。保保突然停下来,痴迷地看着红绿灯。

我永远忘记不了那个场景,我和爸爸,妈妈和保保,站在宽阔的马路两边,中间是川流不息的车子。我们就像站在河的两岸,河流湍急,谁也无法泅渡过去。

妈妈站在一棵梧桐树下,努力微笑着朝我挥挥手,好像在说:“走吧,没事了!

”树叶的影子斑斑驳驳在妈妈的脸上跳动,我感觉到妈妈的心正碎成一片一片。

爸爸把房子留给妈妈,我跟爸爸住进了嘉梨阿姨的新房子。她好像真的很喜欢爸爸,所以待我很客气。我有了一间单独的房间,拥有了梦寐以求的安静。可我实在太想妈妈,太想保保了。一个月不到,我就忍不住转了好几辆公交车,拎了满满一大袋纸片,不顾一切回家去了。

我屏住呼吸摁了门铃,开门的是个陌生女人,房间的布置和所有的家具也统统变了,整个景象差点儿让我错乱。

“她把房子卖了,不知道她带着保保搬哪去了,好像、好像听说去乡下了……”我哇的一声哭起来,妈妈肯定是被爸爸和我伤了心,所以决定离开这个伤心地,再也不要见到我们。

我哭着回家,爸爸也着急了,拨妈妈的手机停机,打到妈妈的公司,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消息——“什么?她正式办辞职手续了,连退职金也取走了?!”妈妈已经在那家财务公司工作好多年了,她只要再坚持一年,就可以享受终身员工的所有优厚待遇。

可是妈妈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她就这样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了,像一棵植物一样连根拔走了。

我夜夜梦见穿着蓝白点点连衣裙、笑容清新的妈妈向我伸出温柔的手,梦见保保在漫天纸屑中突然露出惊鸿一瞥的笑容。有时候两个梦又重叠在一起,一会儿我变成了保保,一会儿保保又变成了我……

醒来,我泪流满面。我和保保,都是妈妈的孩子啊,都是迷路的孩子啊。保保啊,快点醒来吧;妈妈啊,快点回来吧!

每天放学,我都乘坐不同线路的车,去往城市的东西南北角。常常我在路上低头走着走着,猛一抬头,好想看见妈妈就站在我的面前,可是没有,四周都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那天,不知不觉又逛到妈妈原来的家,抱着可有可无的希望,我又一次摁了家里的门铃。这一次,我没有白来,新房主交给我一叠东西,妈妈订阅的《小天使报》,妈妈常常看的报纸。

我翻到了上面刊登的报社的地址和联系电话,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像一簇小小的火苗……

爸爸和我来到了设在市儿童教育研究中心里的《小天使报》编辑部。主编是个圆鼻子的挺和善的叔叔,他读了我写的那张纸条以后,有点儿为难地抓着头皮说:

“我们还从来没登过这样的东西呢,再说,你怎么这么确定你妈妈肯定会看到?

”我的寻人启事只有一句话——“妈妈,求求你不要再躲猫猫了。我好想你,好想保保。快点回来吧,再给我念那首悌督的诗。心碎的点点。”“你们的创刊号是不是免费赠阅的?”我问。

“我的弟弟叫保保,被人叫做星星的孩子。只有妈妈一个人相信他一定会好转,可是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没有好转过。

“几个月前的一天,我看见妈妈眼睛红红地坐在厨房里,我走过去,妈妈指着上面短短的几行字说:‘写得多感人呀。’接着她念给我听,用她那并不标准的普通话——“我不会说不会看/但是我能想象/我有希望也会期待/我会感到痛但我不会哭/所以我就等到伤痛慢慢平息的时候“我看了一下作者叫悌督,一个 11岁的重度自闭儿童,住在印度班加罗尔市。他和弟弟一样,也是住在这个地球上的很小的一群星星的孩子。

“我猜就是因为这首诗,一向很节俭的妈妈破天荒地订了你们的报纸,而且,她会一直看下去。因为孤军奋战的妈妈也只有在报纸上得到安慰,也才有了力量…

…”编辑部里所有的人突然都沉默了,爸爸的眼睛也红了。

就在一周内,我的寻人启事刊登在《小天使报》报头旁边,整张报纸最最醒目的位置。

然后,然后,某个午后,清脆的电话铃响起,我听见了妈妈的声音。

“妈妈,你在哪里啊?”我的眼泪啪啦啪啦落下来。妈妈消失的那段日子,我泪腺特别发达,轻轻一碰,就滚出一大串一大串,止也止不住。

我和爸爸一秒钟也没犹豫,马上坐车赶往妈妈住的新地方,离市区不到50公里的一个郊区村庄,叫香花桥。

远远看见保保站在院子里,妈妈正手把手地一只手帮他握住一个小搪瓷杯,另一只手拿着一根吸管,妈妈鼓着腮帮专心地吹肥皂泡。我一点点走近,屏住呼吸看保保,他的嘴唇一动不动,眼睛还是平视着。妈妈不知疲倦一样吹呀吹呀,透明里折射出五彩光线的泡泡漫天飞舞起来,保保好像有一丝丝被触动了,一下一下,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他抬起了眼皮。

“妈妈——”我欢叫着扑过去,“我看见保保会看肥皂泡泡了!”“真的!”妈妈蜻蜓点水一样,一边轻轻、温柔地亲了一下保保,一边打开双臂,紧紧搂住了小鸟一样扑进她怀里的我。

“不要哭呀,点点,本来妈妈想差不多忙完了这件事情,正好来接你过暑假呢。

”妈妈黑了、瘦了,可是神采奕奕,笑得宛如晴空万里。

“来,参观一下我和保保的王国!”妈妈的状态不是一般地好。

没想到妈妈的新房子有那么大,一排两层楼房,楼上楼下都有六大间,有点儿像营房。最叫我喜欢的是楼房前的大院子,还有楼房后边的一大片竹林。

妈妈摊开一只手说:“房子的主人是对老农民,养了五个儿子,所以安排好每人一上一下两间,剩下的两间老夫妻自己住。可是儿子们都买了城里的房子,末了小儿子还把他们都接去住了。我就买下来了,我喜欢这里的空气,保保也不用整天关在屋子里。”就妈妈和保保两个,住得了那么多间房子么?我心里冒出一个问号。

“就你们两个,要注意安全呀。”爸爸仔细检查着每一扇门窗。

“马上还会有人来这里。”“喔。”爸爸沉思着点点头。

“不问我为什么吗?”过了一会儿,妈妈忍不住问爸爸。

“你总有你的理由。”爸爸淡淡地笑着。

“对不起呀,我没跟你打招呼就把房子买下了。”妈妈低声说,“因为决定得很急,这里的地段和价格都很合我意。”“够不够啊?”爸爸问。

“你都猜到了。”妈妈的脸微微红了,她低头一个个摸着手掌上的老茧,语气轻松地说,“够了,我只不过牵了个头,还有一群和我一样的爸爸妈妈,我们是很多人一起在做这件事情。”“这里的小朋友玩的东西我全包了!”爸爸站在大大的院子中间指指点点。

呀呀,我刚刚怎么没发现?院子的地面上用粉笔画着一个个框框,上面标着滑梯、秋千、转盘、躲猫猫的小山洞……在墙壁角落里倚着一块招牌,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一行大字——星星特殊教育学校。

“谢谢!”妈妈由衷地说。

“我是保保的爸爸呀。”爸爸很愧疚的样子,“我已经为他做得太少了,我会常来这里帮忙的。”“这里会成为保保的人生乐园。”妈妈深深吸了一口气,显得投入和满足。

“对了,”妈妈忽然吞吞吐吐地说,“正想拜托你们一件事情,我要到上海去培训两周,那里的特殊儿童教育中心请来英国专家,机会很难得。可是保保不能出门……”“交给我们吧。”爸爸马上表态。

“可能还得陪他住在这里,保保好不容易才适应了这边的环境。”“我可以请年假。”爸爸掏出手机,“我先跟嘉梨打个招呼。”电话打过去,爸爸还没开口,嘉梨阿姨欢喜的叫声先从里面窜出来:“我有了,我有了!”爸爸蒙了,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憋了半晌,他冷冰冰扔出几个字:“我不想要孩子!”接着他啪地合上了手机盖子。

我和妈妈面面相觑,却又心照不宣。爸爸是怕嘉梨阿姨再生出一个保保吧?

晚上,我们又吃了很久没有吃到的妈妈煮的菜,喝了一碗又一碗妈妈冰在冰箱里的香喷喷的大麦茶。

保保给了我们好大的惊喜,没见他两个月,他竟然会把豆子从一只碗里放入另一只碗里,由碗里再装到瓶子里。

“等保保熟练捏豆子后呢,我就教他用电线穿珠子,再将电线换成细线,再后来呢,就教他握笔和涂鸦……”妈妈陶醉地展示着她的美妙计划。

我不停地笑啊笑啊,过去那些美满的日子好像又回来了。

爸爸也是,光是喝大麦茶,居然像喝了酒一样的脸红。晚上八点钟的时候,他接到保姆的电话,嘉梨阿姨跌了一跤,流血了。

妈妈从村子里借了车,催爸爸快走快走。临走,妈妈对爸爸说:“每一个孩子来到这世界上,都应该被人爱的,哪怕他是星星的孩子。”夜深了,我、妈妈还有保保一起睡在一张大床上。

“妈妈,你记不记得呢?保保刚出世,有天半夜,我怀着对小弟弟的忌妒,跑到你的床边把保保推下床。保保像个小闷葫芦一样,居然一声也不哭。我哭起来了,以为自己把保保摔死了。”“对不起呀。”妈妈的声音有点儿哽咽,“有了保保以后,妈妈实在顾你顾得太少,妈妈只是不得不偏心,可是,妈妈一直一直是爱你的……”“没关系,我也爱你,妈妈。”我像小时候一样蜷缩在妈妈怀抱里,妈妈一边亲着我的额头,一边用手轻轻搂过保保。

后半夜里,我被隔壁客厅里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一会咚咚咚,一会咕嘟咕嘟,一会是长长的出气。

妈妈也醒了,发现右臂弯空了,猛地坐起来。

我们冲进隔壁房间,一脚踢到一个饮料瓶。妈妈摸索着打开灯,我跟着惊叫起来,地上横七竖八扔满了可乐瓶子,到处流着可乐的液体。保保坐在地板上一边猛灌可乐,一边不停地打着饱嗝。他喝可乐的样子很贪婪,就像笔直地注射,瓶子里液体的水平线飞快地下降,一眨眼,一大瓶1.25L装的可乐就没有了。

妈妈奔上前去,伸手夺掉保保嘴边的瓶子。保保死咬住不放。妈妈只得像拔河一样用力拔,保保忽然松口。妈妈脚底踩到一摊黏黏的可乐,狠狠地摔了下去。

我赶紧去扶妈妈,可是妈妈拼命摆手:“点点呀,快点、快点把剩下的半箱可乐藏起来。保保要撑死了!”可不,保保肚子明显地鼓起一大块,不停打着饱嗝,我真怕他像一只气球一样飘走了。

抢险一样,我抱起剩下的半箱可乐就跑。等我回到老地方,妈妈正半跪着,保保却狠命咬着她的食指。妈妈痛得额头上汗水涔涔。

“保保,你干什么?”我害怕地叫起来,过去要推开保保。

“让他咬!”妈妈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保保要是不吐出来,非得撑死他呀。”话音刚落,保保哇地张口,喷得妈妈满头满脸。

我帮妈妈包扎食指上的伤口,保保的牙印好深,血迹渗出了胶布。

“疼不疼?”我颤抖着嗓子问。刚刚保保的样子真像一个小魔鬼。

妈妈像没听到,居然快活地呵呵笑起来。

“妈妈!”我吓坏了。

“保保、保保自己会拧瓶盖了呀!”满身乌糟糟又带着伤痕的妈妈简直在欢呼。

我再也受不了啦,扔下包了一半的胶布跑了出去。我站在院子里,站在满天的星星下,张大着嘴巴,哭啊哭啊哭啊……

你再怎么爱他疼他,保保都是几乎没有一丝情感反应的孩子,只比石像多了一丝呼吸。你再怎么叫他看着他,保保的眼睛永远笔直地固执地固定在某一点。你再怎么教他吃饭,他的筷子像船桨在碗里划呀划,划拉半天,他就是不知道往嘴巴里填。如果没有人帮他往嘴巴里填,保保饿死了自己也不知道。难道星星的孩子,是不用吃饭的吗?

这些年妈妈是怎么过来的呀?保保注定要过孤独漫长的一辈子,妈妈就硬生生陪着没知没觉的他,比他过得更辛苦更孤独。

“保保乖的时候,真的非常乖,不过坏的时候可真是可怕……”妈妈来到我身边,用她温柔的指尖,一遍遍擦着我脸上的泪珠。然后牵起我的手,“跟妈妈回去吧。”保保睡着了,他熟睡的样子,沉静、无邪,和刚刚小兽一样咬妈妈的保保完全是两个人。

妈妈很轻很轻地亲了一下保保洗得又香又干净的额头:“妈妈爱你、爱你、爱你……”看着他们,我有一种错觉一种幻想,好像保保在下一秒里会睁开眼睛,能用活过来一样的眼神看着妈妈,用天使一样的嗓音对她说一句:“我爱你。”我在妈妈梦呓一样的喃喃声中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睛,看见妈妈还在虔诚地祈祷着……

有人说在夜深人静、万物沉睡的时候,星星的孩子会从他封闭的世界里透开一丝缝隙。妈妈是不是在执拗地等待着缝隙里透出的那一丝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妈妈。”我把额头轻轻抵在她的额头上。我看到妈妈的嘴唇又干又白,我忍不住问:“保保听见了么,保保知道你爱他么?”“我爱他,就算他永远听不见,就算他永远也不知道,都没关系,真的。”妈妈凝望着睡得纹丝不动的保保,嘴角浮现出叫我心碎又心醉的笑容,“天使知道我爱他!”妈妈临出发那天,爸爸带着家里的保姆来帮我照顾保保。

“保保,再见。保保再见!”妈妈告别了一百遍都有,保保浑然不觉,只是抓着一个盖子在手指间转来转去。他痴迷一样东西,时间长度从半年到两年不等。不是么,滚苹果滚了两年,撕纸片撕了半年。妈妈说,对一样东西的痴迷,可以减少保保激动甚至狂躁的情绪,让他变得平静。

妈妈万分不舍地走了,她往手机充值卡里储蓄了200块,嘱咐我24小时都可拨打她的电话。

妈妈走了以后,爸爸也走了,嘉梨阿姨还需要他照顾。

中午,我和保姆轮流上阵,出了一身大汗,才填饱了保保的肚子。

洗完脸,保保自动回到他的老地方。我托着下巴看着他。他不断重复着转盖子的动作,安静又枯燥。我的眼皮一点点合上。

“保保不见了!”保姆焦急的喊叫像一声炸雷让我惊跳起来,在一秒钟内我清醒过来。

我们搜遍12个房间,在林子和院子里团团乱转。“保保、保保——”我喊疼了嗓子,突然想起来,像保保这样的星星的孩子,对呼叫是没有知觉的。

要不是我耳朵尖,要不是保保咕噜噜的肚子叫,我根本想不到他可以在衣橱里悄无声息地待半天。

我动作尽量轻柔地把保保拉出来,呼一下,一条裙子跟着被拉出来。我眼睛登时发直,太熟悉的蓝白点点,泡泡纱的料子,已经洗得发白,裙摆上的一截线头被保保攥在手里。

保姆掰开保保的手指,把裙子重新挂在衣橱里,然后牵着保保去洗手。保保的身体被她带着朝前走,可是脸始终对着衣橱。忽然,他用手一指,嘴里咕哝出两个声调——mo、mo。

我以为自己眼睛看花了,我顺着保保的手指看去,清爽的蓝白点飘满了我的视野,我想起出于自私一直被自己捂着的那个秘密——保保曾经抬起头看着穿着蓝白点点裙子的妈妈出门去。这下我确信我的耳朵没出问题,保保是在喊“妈妈”!

“妈妈”,“妈妈”,这两个字,妈妈不知徒劳地教了他多少遍,可是保保的沉默像无底洞。

石头终于开花了!!我跌跌撞撞跑向电话机,欣喜若狂地想告诉妈妈,却在最后一秒钟刹住了脚步。电闪火花般,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保保会对某一样东西产生反应,就像黑暗世界里透进来唯一一丝亮光。那么,当妈妈穿着这条神奇美丽的裙子,会不会在一瞬间划亮保保幽闭的心灵,让他睁开眼睛张开嘴巴,亲口喊一声“妈妈”?

那么,妈妈也会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吧?

我把妈妈的裙子贴在胸口,兴奋地在房间里打转,对,我把这条裙子特快专递给妈妈,让她穿着这条裙子走到保保面前……天哪,我激动得浑身发抖。

第二天,保保又钻进衣橱,我没有打扰他。就让他和妈妈的裙子再相处一天,说不定妈妈回来的时候,会有更大的奇迹发生呢。

重新踏进妈妈的卧室,我打开衣橱,惊呆了,刺啦刺啦,妈妈的裙子在保保的手里,已经变成了数不清的布条条和碎布片。

我怎么没想到,穿了十几年的裙子,洗了又洗,早就像纸片一样又薄又脆?

我跌坐在保保面前。窗外的天色骤然间暗下来,我好像走在长长的隧道里,隧道尽头唯一的一丝光亮也给堵住了。

“点点,怎么啦?”也不知坐了多久,房间的灯突然被打开,我抬头,爸爸来了……

布片在爸爸手心里翻来覆去,爸爸的眼睛里泛出温柔的光彩:“这是你妈妈最喜欢的裙子,我还记得是在人民路一家布店买的布,然后我们两个人直接踏着脚踏车,跑到老城厢的一家裁缝铺做的……”我想象着年轻的爸爸妈妈骑着车子一路风行,车斗里装着一块美丽崭新的布料,在明媚的阳光下,他们像一对比翼齐飞的鸟儿。再看看陈旧寒酸的碎布片,忽然鼻子发酸:“现在……现在怎么办?”“我来想想办法……”爸爸敲敲脑袋,敲着敲着突然叫起来,“想起来了,当初多剪了两块做窗帘,回去一比尺寸小了,就塞在箱子里,后来搬家,箱子就塞到你奶奶家的阁楼里了……”爸爸跳起来,“我现在就去把它找出来!”我凭着记忆,一笔一笔画出了妈妈的裙子,我记得它的每一个细节,小小的翻领、打了几个小褶的袖管、裙摆长度到小腿肚子上,风一吹,那些漂亮的点点就滚动着、跳跃着,那么明快,那么好看……

老人家果然是最保险的收藏家。奶奶从箱底翻出那块布料,蓝是蓝,白是白,岁月没有带走它的一丝鲜亮和美丽。

爸爸又让他广告公司里的设计师帮忙,照着我的图样,在电脑上用绘图软件模拟出裙子的效果图,然后我们又找到最好的裁缝,仿佛上天也要成全我们的一番心意一样,一周内,一条精致得栩栩如生的裙子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妈妈回来了,她进门的一刹那,呀、呀……我舌头打结,热泪盈眶。蓝白点点连衣裙的妈妈又出现了,她一步步朝我走来,脸上的笑容和身上的美丽衣裙一样清新明朗。

我又回到了6岁,那个天使降临到我身边的美丽早上。

“保保,看看、看看——”我小心翼翼推着弟弟朝前走,我注视着他,紧张得几乎要停止呼吸。

保保的视线依然是平平的,脸上没有一丝喜怒哀乐的涟漪。

“保保、保保——”我不甘心,一直推着他往妈妈那边走,直到鼻尖都凑到妈妈的裙摆上。我睁大眼睛看着保保,一秒钟、一秒钟、一秒钟……我的心一点点转凉,保保的表情平平的,像一面镜子。

保保啊,为什么不开口,为什么不叫一声妈妈?为了你牺牲了一切的妈妈,从来没有放弃过你的妈妈,风尘仆仆的妈妈,你没看到她现在又瘦又老了吗……

我颓然跌坐在地上,悲痛地抽动着肩胛,却没有一丝眼泪。

一阵风,裙摆呼啦啦拂过保保的脸,扫过他的眼睛。保保情不自禁闭上眼睛,嘴角却慢慢向上合拢,嘴唇张开了,脸上放出一种奇异的光彩——“ma—— ma!”声音比那个黄昏更清晰。妈妈身体摇晃了一下,张开双臂,她多么想紧紧、紧紧拥抱保保。可是妈妈拼命克制住了,她慢慢跪下来,小心翼翼地努力给了保保一个很轻很轻的拥抱。

大概只有0.01秒,我确信看见了,保保的眼睛里有一道闪光,从来没有的闪光,那道闪光是化石苏醒,是保保在那个遥远的星球努力地向着妈妈的方向在呐喊——“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