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菲是憋着一口恶气追赶洛亚象群的。它要弄明白自己纯洁的情感为何会换来歹毒的陷害,它要向布隆迪讨还公道,它要复仇,它要伸冤,它要同布隆迪拼个你死我活:既然已经反目成仇了,那就索性来它个玉石俱焚。

很快,它就在黄竹林里见到了洛亚象群。

它见到的情景让它感觉极不舒服。

布隆迪精神抖擞、神采飞扬,独自伫立在一座隆起的小土坡上。布隆迪本来就身躯魁伟,站在高处,益发显得气宇轩昂。

雌象和小象们则娴静地站在地势较低的两侧,低眉顺眼,极像一片片绿叶,衬托着布隆迪这朵孤傲的红花。

不时地有一头雌象撒着娇跑上小土坡,用鼻尖替布隆迪驱赶营营嗡嗡的苍蝇与牛虻,或者撮起泥沙扬在布隆迪身上殷勤地为象酋泥浴。

布隆迪则凝然不动,骄傲得像尊神。

印度雌象的温婉柔顺,是它麦菲望尘莫及的。

最让麦菲觉得扎眼的是,布隆迪左后侧,平时它麦菲站的位置上,站着它十分厌恶的癞皮;而那头英俊的小雄象雪背,则看不见了。毫无疑问,布隆迪趁它掉落陷阱的机会,反攻倒算,把被它麦菲赶走的癞皮重新请了回来,把上次未能赶走的雪背重新赶走了。

麦菲彻底醒悟了,布隆迪为何如此歹毒,对它见死不救,是讨厌它多管闲事,是讨厌它主持公道和正义,是讨厌它不能像印度雌象那样逆来顺受,一句话,是讨厌它那两根象征着力量能与雄象媲美匹敌的象牙。

天哪,好心全被当做了驴肝肺!老天有眼,它麦菲驱赶癞皮也好,庇护雪背也好,都是为洛亚象群的整体利益着想,绝没有要贬低布隆迪的意思。

想不到雄性的心胸竟会如此狭隘。

布隆迪听到动静,从小土坡上奔下来,见到麦菲,眼光惊诧而迷惘。

你想不到我还会活着从陷阱里逃出来吧?

布隆迪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惭愧与内疚,相反,却有无限仇恨;它撅着两支象牙,拦住麦菲的去路,很明显,是想来番厮斗。

麦菲真恨不得能用象牙将布隆迪挑个透心凉,来它个白牙进红牙出的。它低吼一声,双腿微微弯曲,准备竭尽全力朝对方冲刺。它虽然没有把握能一下子把布隆迪刺倒在地,但也绝不会轻易输给布隆迪的。它身体健壮高大,不比布隆迪逊色;它的两支象牙长达三尺,比布隆迪更长更粗更尖利,占着优势,拼它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是没问题的。

让负心郎自食其果!

就在它要向布隆迪猛烈冲刺的一瞬间,突然,腹中的胎儿抽搐了一下,它蓦的一惊,那复仇的冲动雪崩似的消散了。自己死尚不足惜,腹中的小宝贝不能死。它与布隆迪拼个你死我活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出口恶气而已。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象却不同,象的最高原则却是生存,是活下去。与布隆迪恶斗一场,即使能取胜,把布隆迪捅死或打残废了,它自己也不可能安然无恙。瞧,老公象癞皮颠颠地绕到它背后来了,它一个对两个,腹背受敌,就算能侥幸获胜,十有八九自己也会送命,起码会身负重伤,必然要伤及肚子里的宝贝。

罢罢罢,就忍下这口气算啦。

麦菲恢复了娴静伫立的常态。它慢悠悠地晃了晃身子,表示想和解。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它想归队,重新回到洛亚象群。

布隆迪却仍不依不饶地拦在它面前,两支象牙仍撅得笔直,那模样,再蠢的象也看得出来,是把麦菲视作异己,要赶它走。

麦菲心里很清楚,只要自己嘴里仍长着锋利发达的象牙,象酋布隆迪就不会再容许它皈依洛亚象群。

对于人来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对于象来说,雌象无牙便是德。

摆在麦菲面前有两种选择,要么扭头离去,走出洛亚象群的领地,成为浪迹天涯的孤象;不向世俗低头,不向传统屈服,顽强地保存自己那对漂亮的象牙,保持“象”的独立不羁的品性。要么设法去掉那对惹布隆迪讨厌的象牙,入乡随俗,使自已也变成不长象牙的印度雌象。

假如选择前者,虽然保住了尊严,然而,它很快就会面临分娩与育儿的艰辛。就算它是顺产,不用别的象帮忙就可以把小宝贝平安生下来,但要独自把乳象抚养长大也非易事。细皮嫩肉的乳象是虎豹豺狼觊觎的美食,生活在群体中间,存活率也只有百分之七十左右,要让一头雌象单独抚养,恐怕只有百分之三十的希望能活下来。不错,它有健壮的体魄,有锋利的象牙,但是,毕竟势单力薄,没有依傍,没有靠山,产后虚弱,很难万无一失地保护自己的小宝贝。再说,它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寻找到一块既远离人类、食物充足,又没有其他象占据的领地。颠沛流离的苦楚它早就尝够了,它希望自己肚子里的小宝贝一出世就有个安定的环境,有个和睦的大家庭。对于雌性动物来说,后代的利益高于一切。

为了未出世的小宝贝,它情愿自己受苦受难受罪受委屈,哪怕进炼狱!

布隆迪一步步朝它逼近,满脸杀气,眼睛里闪烁着狠毒的光。

麦菲瞥见离黄竹林不远的地方有一块隆出地面约有四米高的巨石,石面光滑,一道道横棱清晰可见,是质地十分坚硬的花岗岩。它斜蹿过去,撅起象牙,朝巨石猛力撞去;咔嚓一声响,它只觉得脑袋一阵晕眩,嘴里一阵巨痛,两根象牙被连根撞断了;巨石被震得微微发抖。

大团大团的血沫从它嘴腔里喷涌而出。

整个象群都被它疯狂的举动惊呆了,围拢来,神情庄严肃穆,像在举行什么仪式。

布隆迪眼里的敌意顿时消失,变得温柔多情,很快从灌木林里采来一把具有止血镇痛疗效的金盏草,小心翼翼地塞进麦菲的嘴里。

麦菲咀嚼着草药,嘴腔里刺心的疼痛才稍稍得以缓解。

说也奇怪,两支象牙撞断后,霎时间,麦菲魁伟健壮的身躯萎缩了整整一圈,英武的神态冰消雪融,除了毛色还有些微差异外,几乎与土生土长的印度雌象没什么两样了。

它已经是没有象牙的雌象了,它已经向世俗低头屈服,它已经与传统同流合污,它已经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招别的象怨恨了。

一切苦难的渊源就是那两支洁白锋利的象牙,象牙已断,苦难也就可以自动结束了吧!

布隆迪走过来,亲昵地用鼻尖摩挲它的脊背,哦,象酋同意它皈依洛亚象群了。它心里说不清是悲还是喜。